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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殖民的“帝国”与半殖民地的殖民意愿

2017-04-02李永东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南洋殖民帝国

李永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殖民话语的多副面孔”专题讨论(学术主持人:李永东)·

被殖民的“帝国”与半殖民地的殖民意愿

李永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殖民”不是一个静态、中性的概念,任何从本质主义、绝对价值、整体观念出发,对中国半殖民地历史所做的解说,都属于以偏概全。近代中国的半殖民观念,需要进入中国的“内部历史”,历史地、辩证地来看待。近代中国处于被殖民与向外拓殖的双重境遇,知识分子怀有殖民地与帝国的双重心态,这恰是中国的半殖民地境遇和心态的反映。近代中国的殖民意愿,一则基于“天朝上国”的遗留心态;二则受到西方帝国的观念影响,这种观念认为拥有殖民地是现代民族国家和文明种族的表征;三则由于在世界文明、种族优劣格局中的自我民族定位,居于殖民地与帝国之间。不过,近代中国的拓殖事业与意愿,与列强的殖民活动和观念相比,主要为经济的而非政治的、个人的而非国家的、被动应对型而非主动出击型、民族自强型而非征服外族型、世界大同型而非帝国霸权型,故其殖民事业与殖民观念带有“半”“附庸”的属性,只能勉强算是“半”殖民性质。被殖民与殖民、半殖民地与“殖民附庸者”的混杂,正是半殖民地中国的历史写照。

半殖民地;殖民;近代中国;帝国;殖民附庸者

一、重返中国“内部历史”与半殖民地观念现场

对近代中国的“现代性”进行提纯,为其披上绝对价值的外衣,这样的研究思路显然没有领会历史的吊诡:“东方的现代,是欧洲强加的产物,或者说是从结果推导出来的”*[日]竹内好:《何谓现代——就日本和中国而言》,载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44页。。同样,解读近代中国的半殖民地历史和文化状况时,机械套用萨义德以来的东方主义或后殖民主义理论,也是一种削足适履、非历史的研究态度,余英时就曾提醒中国学者:萨义德的“‘东方’主要指中东的阿拉伯世界,并不包括中国”,西方对古典中国的看法多有溢美之词,“这是中国人引用‘东方主义’的说词时首先必须注意的重要事实”*余英时:《自序——中国现代的文化危机与民族认同》,载《历史人物与文化危机》,台北三明书局2004年版,第11页。。半殖民地中国的历史境遇、文化心态和现代进程具有特殊性,任何从特定理论(如殖民主义、民族主义)或特定价值立场(如反帝、现代性)作出的单向推断,都不免粗暴武断。试着提几个问题,即可见出一般人对半殖民中国的历史存在明显的误读:

清末知识分子认为列强的殖民政策是“文明”还是“野蛮”之举?

“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进化论与殖民观念是否构成了合谋?

“日俄战争”的结果,为什么让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振奋不已?

半殖民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否有着以殖民者自居的心态?

想要历史地、辩证地看待以上问题,必须进入半殖民话语的历史现场。

何谓“殖民”?“殖民”一词英文为colonization,源于拉丁文colonia,colonia又由colonus(意为:farmer,cultivator,planter or settler in a new country)而来;以农业为目的而迁移定居于他乡,即为colonia。这是“殖民”从词源上的解释。*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页。“殖民”不是一个静态、中性的概念,任何从本质主义、绝对价值、整体观念出发,对中国半殖民地历史所做的解说,都属于以偏概全的非历史态度。对“殖民”的解说,涉及民族主义、帝国主义、文明、进步、革命等观念现实所组成的话语系统,此时和彼时、帝国和殖民地、精英和庙堂对殖民的看法,皆有所区别,有时甚至针锋相对。例如:1924年出版的《殖民政策》,把殖民看作母国和殖民地双赢的事业,认为“母国综驭殖民地而国势张,殖民地以依附母国而文明进步”*岳阳、吴应图:《殖民政策》,中华书局1924年版,第70页。;而共和国成立前夕出版的《殖民地问题》,起笔就给“殖民”贴上了罪恶的标签:“构成殖民地现实有两大杠杆:一个是寄生的资本主义,一个是土生的反动势力”*郑道传:《殖民地问题》,中华书局1949年版,第1页。。因此,我们只能历史地、辩证地谈论“殖民”“现代”“文明”“民族”等问题;我们必须脱离从西方殖民者视角打量近代中国的惯有路径,重返半殖民地中国的观念现场,侧重从半殖民地中国的“内部历史”和中国知识分子的态度来回顾、审视殖民问题。

二、民族“优根性”与殖民意愿

众所周知,近代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受到殖民帝国的共同宰制。孙中山甚至说中国“实在的地位还要低过高丽、安南”,属于“次殖民地”,因为“中国不只做一国的殖民地,是做各国的殖民地;我们不只做一国的奴隶,是做各国的奴隶”*孙中山:《三民主义》,载《孙中山全集》(第九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1-202页。。“次殖民地”的说法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合理性,我们姑且不论。实际上,无论“半殖民地”还是“次殖民地”,近代知识分子强调的都是中国与欧美帝国的关系。换一种角度,中国与日本、东南亚是什么关系?是否可以把中国与高丽、缅甸、吕宋、琉球、暹罗等殖民地等量齐观?为什么晚清中国被称为“大清帝国”?当我们作出这种追问时,就会发现近代中国所面对的被殖民与向外拓殖的双重境遇,以及知识分子所怀有的殖民地与帝国的双重心态,这恰恰是中国的半殖民地境遇和心态的反映。

中国学者专门研究殖民现象的著作,始于周仲曾的《殖民政策》(1905)。该著开门见山就指出殖民政策是西方最新思潮:

中国今日所谓新学,皆泰西之旧学,经前数世纪学哲研究而出者也。泰西近数十年最新之学说,为殖民政策一科。此学发明以后,列强争汲汲焉:设置殖民官厅,创立殖民学校,联合殖民会社,各图殖民事业之突飞进步,遂以演成二十世纪最激烈、最悲壮之活剧者也。*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1页。

为什么列强汲汲于殖民事业?近代知识分子对之的解释,大致归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人口的膨胀、科学的进步、交通的发达、宗教的传布等原因。*阮湘:《殖民》,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第28页;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20-45页;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6-7页。以此来考量,近代中国不应产生对外殖民的迫切愿望。况且,晚清帝国的处境并不乐观,列强席卷全球的殖民势力,那时的“争点,更无他所,惟在泰东。日俄战前,辽满尸焉,战后则辽满之地位,又既略定。自今以往,则满洲以外之中国全境,实为万国竞争之烧点”*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2-3页。。然而,受列强宰制的中国,事实上亦怀有对外殖民的意愿。

多少年来,近代中国一直以腐朽无能、危机重重、丧权辱国的形象出现在历史叙述中,以至于无视近代中国雄心勃勃的一面。实际上,近代知识分子“一方面对危机有深刻的认识,但另一方面还都对中国的命运有很高的期望”*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36页。。阿Q的“儿子打老子”和“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阿Q正传》),折射的正是这两种心态。新时期以来,研究者乐于宣扬近代知识分子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以及“新民”“改造国民性”的愿望,而不大关注他们对民族“优根性”的论述。实际上,在近世的全球竞争浪潮中,对国人品性的评析,众多的悲观论调中亦夹杂着乐观的声音。1899年梁启超写道:“二十世纪,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能有实力以开通全世界”,因为中国人“就其人种之特质而论之”,“富于自治之力”,“有冒险独立之性质”,“长于学问,思想易发达”,“善经商而工价廉”。*梁启超:《论中国人种之将来》,载《梁启超全集》(第二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261页。1927年美国人类学家陶尔色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华人富于德性、理性,勤勉坚韧,安贫乐道,泰然自处,爱好和平,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尊重,具有“绅士的本能”;华人完全有理由感到骄傲,“因为中国对于文学,艺术,宗教,哲学,道德,伦理,商务,贸易,银行,事务,都有许多的贡献,此外对于有用植物的培植,家畜的豢养,以及制胜天然,抑遏人欲,也算是华人的特长”*[美]陶尔色:《中国人仇视美国的原因》,《东方杂志》第24卷第14期,1927年12月,第50-54页。。关于中国民族优势的解说,往往与殖民问题有关。

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民族自强梦包含跻身殖民强国的诉求,表现为乐于追溯拓殖英雄的光荣事迹。梁启超写有《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1905),周仲曾《殖民政策》(1905)列有专章介绍“中国近世史上殖民人物”,胡炳熊在民国前夕撰有《中国殖民十六伟人传》。其后面世的李长傅《中国殖民南洋小史》(1926),伍连德《南洋华侨殖民伟人传》(1928),刘继宣、束世澂《中华民族拓殖南洋史》(1934),李长傅《中国殖民史》(1936年)等,无不对中国历史上的拓殖英雄推崇有加。这些著述对中国人的拓殖历史详加考据,同时召唤拓殖伟业的承续和弘扬。

近代知识分子不是从文明高低、国势强弱来确证中国对外殖民的可能性,而是着眼于种族/民族特性。梁启超、孙中山、周仲曾、胡炳熊皆持这种看法,认为:“以今日论,其政治上之实力,白种人尸之,其生计上之实力,未或能与吾竞也”*梁启超:《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载《梁启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5页。;“中国人种,以文明程度低下,虽不足语于殖民,而天然之膨胀力,实为地球各国所未有”,“我种人负有殖民之特性,其实际不让东西各国者”*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169、177页。。正因如此,尽管中国处于半殖民地的境遇,1930年代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却表达了对未来的乐观态度,认为西方列强依靠政治、强力对南洋的殖民占领,必不久远,中国人以“民族的力量”进行拓殖,当更加强劲恒远,“民族拓殖的力量,达到圆满,政权自然虽欲不归之而不可得。如此,中国虽然暂时失掉南洋,甚至于失掉安南,失掉朝鲜,实在不算得什么事”*吕思勉:《初中标准教本·本国史》,载《吕著中小学教科书五种》(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05页。。

对近代中国人而言,殖民帝国的荣耀,既属于历史,也连接着未来愿景,偶尔还作为现实个案加以宣扬。1904年的《东方杂志》刊登了一则题为《海外殖民》的短讯:

福建黄孝廉乃裳昔年游历南洋群岛,拟觅地开垦以为贫苦闽人托足之所。嗣偕其婿林君文庆(郎现充新嘉坡英国议员者)至沙罗洲希鹅埠,觅得罗洋江两岸之地各两百余里,请于沙罗越王立约十六条,回闽招农开垦。闻前经招致农人一千名前往耕作,颇获成效,现拟再招一千人,并在闽招股,以期大兴其利。*《海外殖民》,《东方杂志》第1卷第3期,1904年3月,第154页。

中国的殖民意愿,在“五四”时期和30年代,并未减弱。后来成为电影导演的程树仁1918年参观天津英租界的新学书院,听了哈博士介绍英国探险家、殖民家的事迹后,感叹于英国人卓越的冒险性、拓殖性,进而历数我国明代的冒险家和拓殖家,以及属于我国势力范围内的周边国家和地区,认为“吾华人之冒险性、拓殖性,固不在于大不列颠民族之下也”,希望当世杰出人士能“渡南洋继吾先民拓殖之事业”*程树仁:《京津五日记》,《清华周刊》1918年第131期,第10-15页。。海外殖民并不只是个别精英知识分子的私愿,而是带有一定普遍性的民族心态。1933年的新年,《东方杂志》刊登了以《梦想的中国》为题的征文专辑,应征者不乏怀揣殖民帝国梦想的人,银行家俞寰澄梦想的“未来中国,一定是个联邦社会主义的国家,连高丽、台湾,或者连日本都包括在内”;读者赵何如梦到“中、印、俄、日既各小国联合大会。中国是主盟国。……小国如高丽,如西藏,均改为中国的郡县”,联盟“以中国文为主文”;师范学校教师俞觉的梦想是:“在太平洋大西洋的银涛金波掩映中,有两个种族不同的大国,安然的分掌着东西两半球,缔结了共存共荣的和平之约,为全人类谋真实的均等的幸福。那两个国,一个是白色人种,一个是黄色人种,这黄色人种的大国就是‘大中华’”*《梦想的中国》,《东方杂志》第30卷第1期,1933年1月,特刊第1-58页。。他们所想象的未来中国,民族自强梦与帝国愿景合而为一。

假如说历史教科书是民族观念与政权意志的反映,那么,1930年代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对殖民问题的介绍,多少表明了中华民族海外拓殖的集体意愿。笔者查阅到的1930年代的三种中国历史教科书,即傅纬平编著的《初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和吕思勉编著的《初中标准教本·本国史》《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依据民国教育部颁行的中学历史课程标准而编成。这三本教科书都列有中华民族海外拓殖历史的专章,专章的章名分别为“中华民族之拓殖”*傅纬平编著:《初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第二册),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293-296页。、“中华民族之拓殖”*吕思勉:《初中标准教本·本国史》,载《吕著中小学教科书五种》(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03-1106页。和“明朝的殖民事业和外患”*吕思勉:《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载《吕著中小学教科书五种》(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3-545页。。专章的内容,以介绍海外拓殖历史为主,但其中的主观意愿更值得我们关注。教科书宣扬了中国人移殖的超强能力和海外拓殖的悠久历史,甚至在“年深月久,文献多已无征”的前提下,亦乐意推测明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期,“中国人一定有在海外经营拓殖之业的”,认为前朝未能把南洋群岛经营成代代相承的殖民地,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南洋群岛,气候和煦,物产丰饶,实在是中国的一片好殖民地。不但如此,中国人作事平和,凡事都以共存共荣为目的。假使开发南洋的责任,而由中国负之,南洋群岛的土人,决没像现在饱受压迫,濒于灭亡之惨。徒以昔时狃于‘不勤远略’之见,有此基础,不能助以国力,向前发展,这真是一个大错误”*吕思勉:《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载《吕著中小学教科书五种》(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3页。。

近代中国的殖民意愿主要基于“天朝上国”的遗留心态,是为了确证中国将再度强大,并借“殖民乌托邦”寄寓传统的大同理想。其心态与皇权时代的“宣威示德”*李长傅:《中国殖民南洋小史》,《东方杂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页。,博取“怀柔远人万国来同等虚誉”*梁启超:《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载《梁启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0页。暗中沟通,但添加了“国民元气”“国际竞争”等时代内涵。孙中山1924年阐发“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时,多次强调历史中国的强盛及余威,认为欧洲的帝国主义侵入亚洲之前,亚洲各国“配讲帝国主义的只是中国”,东南亚各国“无不以称藩朝贡为荣”*孙中山:《三民主义》,载《孙中山全集》(第九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0页。,“他们仰慕中国的文化,自己愿意来归顺的”,“许他们来进贡,便以为是很荣耀;若是不要他们进贡,他们便以为很耻辱”*孙中山:《三民主义》,载《孙中山全集》(第九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7页。。即使到了清末民初,廓尔额人“还来进贡”,中国周边小民族依然“羡慕中国”,暹罗外交次长还对孙中山说:“如果中国能够革命,变成国富民强,我们暹罗还是情愿归回中国,做中国的一行省”*孙中山:《三民主义》,载《孙中山全集》(第九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8页。。近代中国预期的殖民范围,主要指向东南亚。梁启超曾多次指出,“海以南数百国,其民口之大部分,皆黄帝子孙,以地势论,以历史论,实天然我族之殖民地也”*梁启超:《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载《梁启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8页。;“亚洲东南一大部分,即所谓印度支那及南洋群岛者,实中国民族唯一之尾闾也。又将来我中国民族唯一之势力圈也”*梁启超:《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载《梁启超全集》(第五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5页。。

三、殖民意愿的缘由

在遭受列强殖民宰制的情形下,半殖民地中国仍然存有对外殖民的意愿,主要基于以下缘由。

第一,中国曾经拥有“万国来朝”的国威,其悠久灿烂的文明举世瞩目,尽管到了近代沦落为半殖民地,但仍负有“大清帝国”的虚名。这为殖民意愿提供了历史与心理依据。

第二,西方列强在全世界制造了这样一种观念:拥有殖民地是现代民族国家和文明种族的表征。这为中国的殖民意愿提供了现实动因,使得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与殖民事业的推进达成了一致。在近代观念中,人类的历史被看作是“一部移殖民的活动的历史”,“移殖民史的大半就是人类底文化发展底历史”,古老的中国、埃及、罗马、阿拉伯曾经在殖民史上扮演着主导者,近代的主角转移到欧洲。*阮湘:《殖民》,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第1页。既然殖民活动的掌控权因时势变化而易手,那么,也就有理由相信,中国有可能再次主导世界发展潮流。而且,按照列强的逻辑,“能殖民与否,遂为世界人种优劣之第一关键”*时造:《论殖民政策(本社撰稿)》,《东方杂志》第2卷第9期,1905年10月,第172-176页。,“殖民管理机构在19世纪末是获得被承认为‘现代国家’的可能性的必要条件”,例如,意大利在天津辟有租界,因而“证明意大利有能力宣称自己是一个殖民国家”*[意]马利楚:《想象的空间:1901~1947年及以后天津意大利租界的重现和镜像》,载孙立新、吕一旭主编:《殖民主义与中国近代社会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页。。梁启超1923年总结“五十年来中国进化”历史时,也把中国在海外的殖民事业的发展,看作是“民族扩大的一种表征”*梁启超:《五十年来中国进化概论》,载申报馆编:《最近之五十季》,申报馆1923年版,第2页。。

第三,中国在世界文明、种族优劣格局中的自我民族定位,亦可滋生跻身殖民帝国行列的意愿。近代知识分子虽然接受了种族优劣观,但在文化心理上对种族优劣、文明高低作了细致的区分。较早论析殖民问题的梁启超、周仲曾,都持“种族殖民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的观点,把殖民看作人种之争。“黑红棕之人与白人相遇,如汤沃雪,瞬即消灭”,黄种人亦不敌白种人;同为白种殖民者,以条顿民族最强大,“而条顿人之中,又以盎格鲁撒逊人为主中之主、强中之强”*中国之新民(梁启超):《新民说·二》,《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正月15日,第1-8页。。种族的优劣区分,不仅指向西方殖民者,也指向殖民地人民。近代知识分子对我国境遇的定位是半殖民地,对汉族的定位是半开化的民族,相对于南洋、非洲、澳洲等殖民地而言更文明,比黑、红、棕色人种更为优秀。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心态居于殖民帝国和殖民地、文明种族和野蛮种族之间,处于可左可右的状态。消极论者自甘于野蛮、劣等民族,对民族自强怀有信心的知识分子则挖掘中国拓殖的历史,并认为中国将跻身殖民帝国的行列。清末时期,梁启超、胡炳熊、周仲曾等认为,虽然中国的文明程度不敌西方,但我民族所具有的“天然膨胀力”,为各国民族所不及,“我种人负有殖民之特性,其实际不让东西各国者”*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177页;胡炳熊:《南洋华侨殖民伟人传·原序》,国立暨南大学南洋文化事业部1928年版,第1页。。近代中国尽管接受了“天下”到“万国”的观念转变,承认“有另一种或多种绝不亚于中国文明的独立文明存在”*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48页。,是就西方和日本而言;但是固有的“四夷”观念,仍然适用于东南亚国家地区,其殖民诉求,也主要是指向东南亚。

四、附庸的殖民帝国

当然,无论历史上还是拟想中的殖民事业,中国与列强的处理方式和所持观念都有所不同。近代知识分子对“殖民”内涵特征的阐发,见解纷繁,统而观之,有这样几个要素:一是移殖民(自母国移居国外);二是开化、同化(输入文明,帮助未开化或半开化的民族和地区摆脱蒙昧野蛮的状态;殖民者在语言、政治、宗教、风俗习惯等方面与母国保持一致,并以之同化土著);三是从属关系(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方面,殖民地完全或部分地受到母国的控制)。

审视中国对外殖民的历史和意愿,也可从这三个方面出发。本国人向国外移居,是拓殖的前提条件。据统计,近代海外华侨约为700万到900万之间。但是,海外移民与殖民者并不能画等号。殖民者的身份需要在移民与土著的权力关系中来界定,这就是梁启超所说的:“夫殖民云者,其所殖之民能有人而非有于人也。何谓有人?凡殖民之所至,则地其地,人其人,富其富,利其利,权其权。如欧美人在中国是也。何谓有于人?充其地之牛马,而为之开耕,备其人之奴隶而为之佣役。如中国人之在外洋是也。”*中国之新民(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5号,1902年3月1日,第23-36页。在近代观念中,只有文明程度高的种族方有殖民的资格。“我中国人种,文明程度,过于低下,至其地则地坏,入其国则国乱”*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5页。,自然没有资格充当殖民者。需要指出的是,近代知识分子的民族自卑心态,是有特定对象的,即欧美白种人和西方列强。当移民区域为东南亚、南洋时,知识分子的讨论态度则大不一样。近代知识分子一方面承认中华失去藩属之地后,南洋华侨受到英、荷、美等殖民政权的苛待、限制和欺压;*国立暨南大学南洋文化事业部编:《南洋华侨殖民伟人传》,国立暨南大学南洋文化事业部1928年版,第51页;李长傅:《中国殖民南洋小史》,《东方杂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页。另一方面又颇为自傲地宣称:“华侨旅居南国,远在二千年前,根蒂之深固,视居留政府,且十百倍。微论施以如何压力,终不能排而去之。假曰能矣,此数百万之华侨,一旦相率而去南国,贸易且立即停罢,土人无所得生,纸币无所兑换,繁华灿烂之商埠,将骤返于未开辟之旧状”*林有壬:《南洋实地调查录·自序二》,载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二编)·华侨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华侨在南洋“握劳动上经济上之霸权,俨若南洋之主人翁”*李长傅:《中国殖民南洋小史》,《东方杂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页。。尽管如此,南洋华侨也与普通意义上的殖民者有所区别,他们属于寄人篱下的拓殖者,属于英、荷、美殖民政权的附庸者,在南洋殖民地所扮演的角色,正如欧洲学者所言:“欧洲人获牛,而中国人取其乳。”*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09页。

实行殖民的方法,按照行为主体来划分,大致可以分为“个人的方法”(传教士、冒险家、军人)、“结社的方法”(公司、洋行等)和“国家的方法”*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66页。。在西方国家,以个人和公司的名义经营殖民事业,“表面上虽为单独行为,而暗中全由国家主持保护”*周仲曾:《殖民政策》,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年版,第66、77页。。然而,明清时期中国的海外拓殖,皆为个人性质,没有国家作为后盾*程树仁:《京津五日记》,《清华周刊》,1918年第131期,第10-15页;国立暨南大学南洋文化事业部编:《南洋华侨殖民伟人传》,国立暨南大学南洋文化事业部1928年版,第51页。,拓殖区域与中国本土在政治、经济上不是从属的关系。朝廷对海外华侨不加扶持、保护,任其自生自灭。明神宗年间,西洋人在吕宋杀华人23000人,为朝廷所闻,“曾驰书责西人之无理,惟声明明帝之不征伐西人者,乃帝王之大德大度,且侨民皆系背离其祖宗乡井之贱民云”;清乾隆年间,荷兰人在红河与华人争斗,“荷人遣使至北京,请派官抚治而弹压之,清廷答以海外乱党,非大清子民,随贵国处置,朝廷概不过问”*李长傅:《中国殖民南洋小史》,《东方杂志》第23卷第5期,1926年3月,第45-54页。。近代中国外患内乱不已,国家没有余力向海外拓殖。而且,在列强的殖民扩张政策下,我国的势力范围日消,自身也降为半殖民地。在此情势下,东南亚华侨以“个人的方法”所造就的拓殖事业,既无国家后盾,又受到西方殖民政权和土著的双重挤压。从这个意义上说,华侨即使“握劳动上经济上之霸权”,也不能算是标准的殖民者,其性质可称之为“半殖民者”或“殖民附庸者”,这与晚清帝国、中华民国的半殖民地身份相吻合。至于近代时期华侨对东南亚的“开化”“同化”效力,同样可以加上限定词“半”。

殖民性质的确定,需兼顾经济与政治因素,大监龟雄把“殖民”定义为:“殖民为一国人民之一部,以永久或长期移住及投放资本于本来领土外之地方为目的而保持其地与本国间之政治的从属关系而言。”*[日]大监龟雄:《近代世界殖民史略》,王锡纶译,中华书局1931年版,第4页。华侨在海外的拓殖活动,与中国并无“政治的从属关系”,“自近世纪以来,我国无殖民地(政治的)可言。即过去之属地亦不过朝贡国之性质,与列强所谓属地迥殊”,“实际言之,朝贡使不过通商使之变相,朝贡往来,含有国际贸易之意义。故中国对于朝贡国之关系,与其谓为政治的,不如为经济的之为愈也”*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4页。。近代时期,“中国人之于南洋,完全系经济的殖民,而无政治之野心”*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09页。。由此可见,中国的拓殖事业,主要为经济的而非政治的。这种不以国家权力的扩张为目的,不具有政治从属关系的殖民活动,只能勉强算是“半”殖民性质。

中国与列强的殖民事业之所以存在性质的不同,除了国力、文化观念的差异之外,还缘于“世界列强近代殖民发达之主因,为资本主义发展之结果,而我国近代殖民之发达,则为列强资本主义发展之反应”*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2页。。总之,中国的殖民事业为个人的而非国家的、经济的而非政治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殖民意愿为被动应对型而非主动出击型、民族自强型而非征服外族型、世界大同型而非帝国霸权型。与列强的殖民活动和观念相比,“其原因虽同,而现象迥异”*李长傅:《中国殖民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2页。。

中国殖民事业所带有的“半”“附庸”的属性,如不加以仔细辨析,容易得出偏激的看法,要么把它与列强的殖民事业等量齐观,要么认为把华侨问题看作殖民问题是“一种十分错误的说法”*陈碧笙:《世界华侨华人简史》,厦门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页。。近代中国既被列强宰制,又存有海外殖民的意愿,故对殖民持为我所用的态度,这就难免出现矛盾的说法。即使到了20世纪30年代,殖民与被殖民的矛盾心态依然昭然若揭,既认为“殖民政策者,帝国主义以亡人国而灭人之种也”,又不满自“鸦片战争”以后,我国“不自振作,有土不事开发,有地不知殖民。外而安南、缅甸、朝鲜、台湾、琉球各属,相继被人割据;内而满、蒙、西藏、新疆、云、贵等地,尽成列强势力范围,时被侵略不已。藩篱日削,国疆日促。且将一降而为他人之殖民地”*邓梦仙:《殖民政策序》,载胡蒙然:《殖民政策》,启智书局1933年版,第1页。。

“半”“附庸”有扩张为“全”“主导”的可能性。况且,海外殖民作为强大民族和现代国家的象征物和衍生物,也刺激了近代知识分子的期待。再加上“日俄战争”的结果提升了黄种人的自信*崇有:《论中国民气之可用(本社撰稿)》,《东方杂志》第1卷第1期,1904年正月,第5-7页;《祝黄种之将兴(录甲辰正月中外日报)》,《东方杂志》第1卷第1期,1904年正月,第13-15页。,中国作为协约国的一员分享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的荣誉,“辛亥革命”后中国的民族主义观念不断强大。故近代中国在“向西转”的过程中也试图追逐西方的殖民浪潮,在反殖民的过程中也躁动着拓殖的期冀,这在清末民初的《冰山雪海》《痴人说梦记》《新纪元》《月球殖民地小说》等小说中多有呈现。近代小说家往往把海外拓殖与乌托邦理想结合在一起,虚拟出可称之为“殖民乌托邦”的“新地”社会。在作家的笔下,海外拓殖的“新地”被想象为受欧美殖民政策残酷挤压的亚非同胞得以存身的乌托邦社会,这一社会是西方的现代科技、组织制度和中国大同理想的结合物。

被殖民与殖民、半殖民地与“殖民附庸者”、殖民意愿与反殖民的混杂,正是半殖民地中国的历史写照。对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需要增加这样一种观念视野。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12-26

李永东(1973—),男,湖南永兴人,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思想文化。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城市的文学想象与民族国家观念的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4BZW115)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半殖民语境下的民国文学研究”(项目编号:SWU1509109)的阶段性成果。

I206.6

A

1003-4145[2017]03-0017-07

主持人语:半殖民中国的文化与文学状况,是一个尚未得到基本清理的话题。多少年来,“殖民”一词,一直被当作近代中国的噩梦,意味着压迫、掠夺、霸权、歧视,应当为中国的贫困、战乱、分裂等不良状况负责。而“现代”一词,则散发着诱人的光芒,意味着理性觉悟、自由平等、个体价值、民主社会、科技文明、物质享乐等,承载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梦想与追求。然而,正如竹内好所言:“东方的现代,是欧洲强加的产物,或者说是从结果推导出来的。”“殖民”与“现代”的纠缠,造成了中国的殖民话语与现代话语相互借用,其性质与文化遗产需要仔细清理、重新评价。

对于半殖民中国的文化与文学历史的理解,固然可以从帝国主义的殖民政策与文化观念着手,但不应缺乏“在中国发现历史”的视野和观念。其实,“殖民话语”是在中外互动关系中生成的,中国有甄别、选择、回旋的余地。近代中国不仅处于半殖民地的地位,也怀有拓殖的意愿。近代中国的这种境况,我以“被殖民的‘帝国’”与“殖民附庸者”来指称。“殖民”携带“现代”进入中国的文化与文学场,必然引发重估西方文明与本土文明的连锁反应,使得“文明”“启蒙”“革命”等时代命题难以逃脱帝国主义的文化魔咒。于相风的文章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点。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应对殖民话语的方式,在顺从或反抗的表象下,掺入了复杂的文化心理和观念诉求,即使沦陷区的作家亦如此。马兵对梅娘的研究,让我们看到了处于殖民与反殖民之间的“灰色”写作状态。

近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内嵌着殖民性的衍化与抹除的动力系统。最初的“现代”追求打上了“半殖民”的烙印,后来的发展亦未能彻底抹除其痕迹,因此可以说,半殖民境遇规约了中国文化和文学的走向和愿景。刘永春的研究表明,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受到由殖民、半殖民、反殖民、返殖民、解殖民、后殖民、新殖民、内部殖民等纷纭复杂的话语构成的泛殖民性话语体系的制约,从而呈现出特殊的风貌。

由于“启蒙”“革命”“文明”“民族主义”等时代话语一直被殖民/反殖民浪潮所裹挟,这就决定了殖民话语必然呈现出多副面孔。同时,殖民话语的多副面孔也可以反观文化、文学研究陈规的简单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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