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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纯粹否定到辩证否定
——参照恩格斯视角重构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的关系

2017-04-02单提平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赫斯利己主义全集

单提平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从纯粹否定到辩证否定
——参照恩格斯视角重构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的关系

单提平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德意志意识形态》给后世造成的影响之一是,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是水火不容的,但是无论正统派对批判施蒂纳章节的有意忽视,还是非正统派重新思考施蒂纳学说和影响的努力,都暗示了一个结果:《德意志意识形态》对施蒂纳纯粹否定的方式是颇成问题的,或者说是不成功的。有意思的是,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之一,恩格斯对施蒂纳的态度和看法并非完全如同《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样。从历史来考察,恩格斯独立解读施蒂纳的方式,虽然有自身的不足,但其辩证否定施蒂纳的态度和思考,设定了更为健全合理的原则,并将带来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关系的建设性重构。

恩格斯;施蒂纳;马克思;纯粹否定;辩证否定

《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行文简称《形态》)是标志着马克思主义诞生的经典文本之一,有西方学者誉之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世界观的出生证。”*转引自Terrell Carver & Daniel Blank,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Editions of Marx and Engels's German ideology Manuscript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4, p.1.《形态》中批判施蒂纳的“圣麦克斯”章占篇幅三分之二还要多,且相比于其他部分,这一部分最为完整。但奇怪的是,本应该成为重点章节这部分内容却因颇惹争议而少人阅读和论及。

在马克思恩格斯辛辣嘲讽的笔下,施蒂纳俨然成了荒唐可笑的小丑,受到了“纯粹否定的批判”。*弗兰茨·梅林:《马克思传》,樊集译,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45页。《德意志意识形态》给后世造成的影响之一是,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是水火不容的。不过,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对施蒂纳的争议性评价,越来越证明施蒂纳是颇具启发意义的原创性思想家。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果真水火不容吗?从历史来看,恩格斯,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并非如同《形态》那样对施蒂纳采取纯粹否定的态度。本文认为,恩格斯还有另外独立解读施蒂纳的方式,虽然有自身的缺陷,但其辩证否定施蒂纳的思考,设定了更为健全合理的原则,并将带来马克思主义与施蒂纳思想关系的建设性重构。

一、批判施蒂纳:重新理解恩格斯向马克思的靠拢

在《形态》的写作中,与其说恩格斯和马克思共同“创作”了施蒂纳的形象,不如说他“默认”了马克思对施蒂纳形象的“创作”。*广松涉曾依照《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笔记,认为恩格斯写作了该著作主题,但学术界一般认为从行文风格看,显然是马克思的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本文依从写作的主导思想归属马克思这一判断。——笔者注按照恩格斯对马克思写作风格的描述,马克思的“文风是每一个人都能看出来的”。*恩格斯:《致马克思(1845年2月22日-3月7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6页。对于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以下行文简称《唯一者》),马克思如此定位:“思维的肤浅,杂乱无章,不能掩饰的笨拙,无尽无休的重复,经常的自相矛盾,不成譬喻的譬喻……总之,整个四百九十一页的一部书就好像是按照朗福德的方法所煮出来的一碗淡而无味的杂碎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05页。这种辛辣嘲讽的总体评价奠定了“圣麦克斯”章批判施蒂纳的论调,并且贯穿了与《唯一者》旗鼓相当的整个篇幅。

学术界主流认为,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共同持有的观点和基调,其理由除了该著作是二人合作外,还在于此前他们曾就施蒂纳的书进行过观点交换,恩格斯在受到马克思的纠正后回复“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恩格斯:《致马克思(1845年1月20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4页。并且,恩格斯在信中还增加了赫斯作旁证人,这似乎更加证实了二人在《形态》中的观点统一是不刊之论。尽管学术界亦有人注意到,从恩格斯晚年的回忆中可以看出恩格斯与施蒂纳曾经关系亲密,恩格斯本人绝没有像马克思这样决绝对待对手的态度,*Lawrence S. Steplevich, “Max Stirner as Hegelia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46, No.4(Oct.- Dec., 19 85), p.603. 作者已注意到,“他们彼此称呼用更亲情的‘du’而不是正式的‘Sie’。1892年,在恩格斯最后见到施蒂纳差不多半个世纪后,他还能很好地凭借回忆为施蒂纳的传记作者约翰·亨利·马凯勾勒出施蒂纳的特征。”但遗憾的是,恩格斯对施蒂纳的不同于马克思的考察态度,还没有学者进行仔细考察和甄别。

回到历史语境,可以得知,恩格斯与施蒂纳1842年初结识,不但私交甚笃,“同施蒂纳很熟,我们是好朋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86页。而且对他的思想把握到位。现存最早的资料是恩格斯在与埃德加尔·鲍威尔合作撰写的讽刺长诗《横遭威逼但又奇迹般地得救的圣经,或信仰的胜利》中所描述的施蒂纳形象,两处十行,虽聊聊数笔,但极为传神。

只见施蒂纳也来了,他是各种清规戒律的处心积虑的死敌,

今天他痛饮啤酒,明天就要饮血做戏,

谁向他高喊:打倒国王!

他会补上一句:让法律也去他个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04页。

显然,恩格斯敏锐捕捉到了施蒂纳思想中反抗一切权威,视一切清规戒律为枷锁的特点。而且,不仅如此,施蒂纳更为激进的形象刻画如下:

施蒂纳声势夺人:是谁限制别人的志趣?

是谁依仗大嗓门硬要人接受他的戒律?

是你们,你们还胆敢称自由人,

莫非你们还生活在奴隶时代!

见鬼去吧,你们的规章!

见鬼去吧,你们的戒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09-510页。

本来,施蒂纳也是“自由人”团体的成员,这一团体以激进批判宗教,鼓吹自由而闻名。施蒂纳的思想脚步更为激进,他不但对社会制度和国家权威都采取激进的态度,而且他认为任何对个人构成威胁,妨碍个人自由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都应在废除之列。进一步说,不但要反抗不自由,而且要避免以自由的名义制造新的不自由,从而成为自由的反讽。为此,“自由人”团体倡导的自由如果也要强迫人接受,那就也应在批判之列。施蒂纳这种思考在“自由人”团体中显得卓尔不群,而该主旨的极大发挥,恰恰就是后来的《唯一者》。

因而,不难理解,当恩格斯读施蒂纳的《唯一者》时,尽管认为施蒂纳的观点有自身的缺陷,但还是称赞施蒂纳“在‘自由人’当中显然是最有才能、最富独立性和最勤奋的一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1页。不过,在与马克思交换对该书的意见时,马克思的回信表达了不同意见,恩格斯回信表示完全同意。由于这封信未能保存下来,我们无从知道马克思是如何说服恩格斯的,留下的印象“似乎”就是恩格斯无条件统一到马克思的观点上来了。

但是,检视同时期的恩格斯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所谓恩格斯无条件认同马克思观点的认识有待于深入分析,至少不可能是无条件的“完全同意”,更不可能是《形态》中对施蒂纳的态度和看法。

首先,恩格斯在同期转到马克思的立场上之后,并没有如在《形态》中那样采取对施蒂纳极端轻蔑的态度,比如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两次提到施蒂纳,口气带有反讽却不失友好的,称其为“好心肠的施蒂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04页。和“可爱的施蒂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66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新译文是“朋友施蒂纳”,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页。。该著作写于1844年9月——1845年3月,并于1845年夏天发表,横跨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施蒂纳著作通信讨论的时间段,这部著作中必然显示的是恩格斯的真实态度。可以看出,恩格斯确实没有把施蒂纳当做穷凶极恶的敌人,甚至还保留了给马克思的书信的看法。

其次,恩格斯在以英文发表的《共产主义在德国的发展》(写于1845年4月5日左右,5月10日发表)中不但没有轻视施蒂纳,而且把他和鲍威尔称作“抽象的德国哲学的最终结果的代表,因而也是社会主义——毋宁说是共产主义唯一重要的哲学对手”。*MECW (Marx/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 4,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1975, pp.240-241. 中文版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00页,译文参照恩格斯英文原文有改动。需要特别指出,恩格斯阐述了反对施蒂纳与鲍威尔的理由是,“他们拒绝从其仅是抽象的理论中得出实践的推论来”。*MECW (Marx/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 4,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1975, p.240.这里可以弄清的有两点:其一,《形态》几乎没有流露重视施蒂纳的词句,毋宁说相反,极端蔑视施蒂纳,同此时的恩格斯对施蒂纳的重视相比,可以看出恩格斯与马克思对待施蒂纳的态度确实大有分别。其二,如果说恩格斯认同马克思对施蒂纳的批判,合理地推断应该是在实践问题上马克思更为清晰合理地表达出了在恩格斯那里还相对朦胧的观点,故而实践观应该是马克思与恩格斯达成一致的主要题旨。当然,我们也可以做一个可能的猜测,即马克思也认同施蒂纳的重要性,但却故意在《形态》中采用了极力丑化对手的策略,否则很难解释马克思为何如此耗费心血地批判施蒂纳。

无论如何,至少恩格斯与马克思在历史上呈现了颇为不同的态度。那么,马克思的信与恩格斯对施蒂纳的批判究竟有多大的差异,就非常值得探究。如果我们可能求索出马克思回信的大致内容,并与《形态》时期前后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述进行参照,就可以探究明白恩格斯的观点在何种意义上追随马克思,并在何种意义上有自己的独立价值了。

二、开启新视角:解析恩格斯对施蒂纳《唯一者》的评论

1845年 1 月 20 日恩格斯致信马克思:“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以前给你写信的时候,还太多地拘泥于该书给我的直接印象,而在我把它放在一边,能更深入地思考之后,我也发现了你所发现的问题。”*恩格斯:《致马克思 ( 1845 年1月20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34 页。那么,马克思的意见到底如何呢?由于这封信已经遗失在历史深处,还原马克思信函内容就成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和挑战。所幸,根据恩格斯的提示,赫斯的批判文章可以作为马克思意见的参考。

回到历史语境,施蒂纳的著作在同期激起了费尔巴哈、卢格和莫泽斯·赫斯等人的强烈关注和反馈,赫斯在做同样批判施蒂纳的事情,并且赫斯在没看到马克思的信之前已经独立写了一篇评论施蒂纳的文章,这是经过反复思考后得出的和马克思相同的见解。恩格斯特别讲到,赫斯留下了马克思讨论施蒂纳的那封信做备参,暗示他可能继续充实完善评论文章。*恩格斯:《致马克思 ( 1845 年1月20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34 页。据此,完全可以合理推测,尽管赫斯的文章会打上自己个性的烙印,在其核心观点里还是可以窥见马克思表达的意见。我们如果能加以审慎提炼和甄别,或可弥补历史所造成的缺失。

赫斯对施蒂纳的批判,可以技术性地提炼为以下几点:1.把施蒂纳的思想界定为小资产阶级的犬儒主义,是“对内在的、实际生活作乖离的展开。”*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2-183页。赫斯认为,这种乖离只能解释为市民社会原子化的孤立存在。对此,赫斯强调“人们陷入的分离状态,在实践上只有通过社会主义,即人们紧密团结,在共同体中生活,在其中劳动,并能够扬弃私人所得,才能够得到扬弃。”*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4页。2.批判施蒂纳利己主义式对爱的理解,“我之所以去爱去创造,绝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因为爱而去爱,因为创造欲、生命的冲动、直接的自然动物而去创造。”*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页。赫斯的反驳表现出强烈的费尔巴哈式的自然主义爱欲观。3.批判施蒂纳所谓的利己主义的联合只是纸上谈兵,强调“我们人应该成为现实的类的存在,这是社会主义者的要求。”*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9页。并且赫斯在文章末尾暗示,施蒂纳为市民社会这一“恶的现实”辩护,把一切行动都理解为利己主义的,实际上是将实践的荒谬与头脑中的念头结合,必将造成自身的内在矛盾性而无法自圆其说,只能是“抱着不知不觉间看到作为社会主义者而复活的希望”唯一地存续。*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页。

比照恩格斯解读施蒂纳的信,可以看出,赫斯核心观点中的第1,3两点都明确批判市民社会和陈述实践观,这在恩格斯那里有所暗示,但表述不够清晰明确;第2点是恩格斯本身未能认同的观点,可以说是赫斯的独有的。不过,马克思也从未接受从自然主义角度来论述爱,包括此前马克思深受费尔巴哈影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由此,我们可以判定,至少马克思的信中把1,3这两项内容讲出来了。这应该是恩格斯“完全同意”马克思的关键所在。而《形态》的文稿也确证了这两点,并且,同样谈社会实践,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形态》中有着更为丰富的历史意蕴。

那么恩格斯解析施蒂纳的信,其独立价值在哪里呢?回顾恩格斯在1844年11月19日的信,我们可以把主要观点分解如下:1.把施蒂纳的思想解读为边沁利己主义的原则,兼具更彻底和不彻底双重性。一方面,从哲学上看施蒂纳更为深刻和彻底,他从无神论的角度实现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的转变,而边沁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经验主义者;另一方面,施蒂纳没有边沁的建设性,他拒绝对原子化市民社会的重建,固守着“个人是至高无上的”的原则。恩格斯认为,这种利己主义“是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被意识到的本质,是现代社会所用来反对我们的最后论据,是现存的愚蠢事物范围内一切理论的顶峰。”*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 329 页。应该说,恩格斯相当敏锐地觉察到施蒂纳理论的犀利和价值,任何压迫最终都是对个体自由的压迫。但恩格斯显然又认为这种理论并不能够真正立得住,为此,恩格斯进而论证其自身逻辑的颠覆性。

2.批判施蒂纳的利己主义理论困境,指出其共产主义的必然出路。施蒂纳的原则必将陷入一方面尊崇个人至上,另一方面又因“一切人反对一切人”导致任何人都无足轻重的悖论里,这也正是现实荒谬事物的理论反映。这种理论的内在矛盾使得其扬弃自身成为必然,“由于其自身的片面性而不能维持片刻,不得不马上转向共产主义。”*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29 页。按照恩格斯的论断,市民社会中个体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但要真正实现自我的利益,在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状况中是无从实现的,它不得不求助于社会共同体的构建,故而越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越必须转变为共产主义者。恩格斯依从了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批判,“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它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它人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等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97页。不过,恩格斯没有依从黑格尔用国家来整合市民社会的方案,而是以共产主义代替了黑格尔的国家,且从这个意义来说,恩格斯承认“我们也是从利己主义者成为共产主义者的”。*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 329页。

3.施蒂纳比费尔巴哈更具有现实性,但却仅仅停留在个人这一基础上。恩格斯认为,达到共产主义者所追求的“人”的路径有两条,费尔巴哈提供的路径是从“上帝”这一人的本质的异化进到“人”,带有抽象概念的神学光环,这是一条错误的路;另一条则是从施蒂纳开辟的出发点,“从我,从经验的、肉体的个人出发”上升到人,这是真正的道路。施蒂纳的问题不在于选择的立足点不对,而在于仅仅停留在这个点上,这也是恩格斯强调扬弃施蒂纳的原因。就此而言,施蒂纳的利己主义比赫斯所认为的还重要。“施蒂纳屏弃费尔巴哈的‘人’,屏弃起码是《基督教的本质》里的‘人’,是正确的。”*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页。西方有学者批评说,施蒂纳对马克思思想的影响因素之所以被忽略,就因为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权威误导,*P. B. Dematteis, Individuality and the social organism, New York: The Revisionist Press, 1976, p.144.但事实证明,恰恰就是早年的恩格斯本人暗示了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促成了他本人思想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马克思在《形态》中过分严厉地嘲弄施蒂纳,但他在1851年的《反思》中写道,作为个人的自由的最高实际的确认,就是市场上的等价交换。“每个人必须拥有货币,才能进入消费贸易,也就是才有可能生活,这个事实显然是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本身是这样造成的:每个人本身必须劳动,而且像施蒂纳所说的,使自己的能力显示出来。”*马克思:《反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43页。这说明,《形态》创作之后的马克思也没有一直坚持纯粹否定施蒂纳,而是给予了相当程度的承认。

4.确立了共产主义者的伦理出发点,兼容着施蒂纳的理智的利己主义。恩格斯认为,“如果说有血有肉的个人是我们的‘人’的真正的基础,真正的出发点,那么,不言而喻,利己主义——当然,不仅仅是施蒂纳的理智的利己主义,而且也包括心灵的利己主义——也就是我们的博爱的出发点,否则这种爱就漂浮在空中了。”*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0 页。有意思的是,恩格斯没有把施蒂纳解读为极端的利己主义者,而是理智的利己主义者,这一态度既不同于赫斯,也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施蒂纳的问题在于过分依赖于抽象概念。“施蒂纳在‘自由人’中显然是最有才能、最富独立性和最勤奋的人,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唯心主义的抽象概念跌倒了唯物主义的抽象概念。”*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1页。这种共产主义者的伦理出发点,在后来与“真正的社会主义”的论战中再次论及,成为制定科学共产主义观点的重要背景。

总的来说,恩格斯解读施蒂纳的书还存在着若干不足,第一,对施蒂纳仍然是有所轻视,认为“轻而易举”、“用几句老生常谈就能驳倒他的片面性”,*恩格斯:《致马克思( 1844 年11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页。显然是太乐观;第二,尽管有所暗示,但对市民社会的批判和实践观的陈述都未上升到历史唯物主义高度去深入剖析;第三,尽管恩格斯对施蒂纳早期就表露出来的个人自由的表述有敏锐觉察,但对《唯一者》深化论述这一主题却有所忽视。当然,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共产主义实践还只是一个起步阶段,科学共产主义的观点也在探索阶段。但是,恩格斯是依照“原则上正确的东西,我们也必须吸收”的方法来解读施蒂纳的,这种辩证否定的视角和定位是健全合理的。恩格斯解读施蒂纳的信的启迪价值在于,它将让施蒂纳以一种新的形象形成和马克思主义的建设性对话。

三、重估新价值:施蒂纳是马克思主义的同路人和诤友

历史发展表明,恩格斯对施蒂纳的评价比马克思更为公允客观,施蒂纳确实是具有犀利洞见的原创性思想家,即使是施蒂纳《唯一者》的最主要论战对象费尔巴哈也承认这一点。费尔巴哈曾很耐人寻味地评价说,施蒂纳写了“一部才华横溢的、颇具独创性的著作, 其中包含了利己主义自身的真理, 但却是以古怪的、片面的和不正确的方式建立起来的。我公允地评价,可以归结为一点: 他实质上根本没有伤害到我。不过,他仍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才华和最具天分的作者。”*转引自Lawrence S. Stepelevich,“Max Stirner and Ludwig Feuerbach”,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39, No. 3 (Jul.-Sep.,1978), p.455.对马克思主义而言,拿掉《形态》对施蒂纳的不公正的评论,剥离种种偏见,我们至少有三个方面可以重新估计施蒂纳的价值。

第一,在事实上,施蒂纳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分享着更多的特征。

毋庸讳言,马克思在《形态》中对施蒂纳的解读由于过分地注重反讽和非学理争论,而失去了相当的价值,而逐字逐句的虚无化施蒂纳的批判反而确证了马克思认为施蒂纳是自己学说真正严肃的敌人。在这一点上,施蒂纳的思考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呈现出相反相成的特征。有许多国外学者已经认识并论及,“对被马克思主义现实的、自然的、社会的激进观点所吸引,但又被其人类集体主义的观点所拒斥的人来说,施蒂纳的哲学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选择。施蒂纳的哲学从同样的知识土壤中成长起来,同时和马克思主义分享着许多共同的特征;只不过它是一种激进的个人主义。”*P. B. Dematteis, Individuality and the social organism, New York: The Revisionist Press, 1976, p.174.法国西方马克思学学者吕贝尔 ( Maximilien Rubel) 也曾指出: “从根本上说,马克思和恩格斯谋求与施蒂纳一致的目标,即一个由每一个都独一无二的自由人所组成的社会。”*转引自 Paterson: The Nihilistic Egoist: Max Stirner,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 116.

施蒂纳曾经说到,“我们不预先假定自我,因为每时每刻我都在设定和创造自我,而且只是由于我并非是被作为前提而被确立,而只是我在确立我自己的那一刻被确立,我才存在着,这就是说我集创作者和被创作者于一身。”*施蒂纳:《唯一者及其所有物》,金海民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64页,译文参照英译本略作修改,使之通顺。施蒂纳表述有些晦涩,国外研究者解读认为,“施蒂纳给了我们一种新的思考主体的方式——主体不再被所谓的可以更深广反映人类的本质性质和特征定义,而是应被设想为一种主体化模式,这种模式是开放的、不被定义的和由利己主义者自由决定的。主体不再是一种固定的身份,而是行动、流变和生成的开放领域:‘我们不预先假定自我,因为每时每刻我都在设定和创造自我。’”*Saul Newman ed., Max Stirner,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8.对比《形态》那个著名的段落,马克思恩格斯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刻画,“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放牧者或批判者。”二者何其相似乃尔!只不过,后者要靠艰苦的共产主义实践之后获致,而前者则要求批判传统意识获致,其积极意义体现在批判上。

第二,辩证否定施蒂纳比纯粹否定施蒂纳更符合黑格尔-马克思主义的传统。

恩格斯对施蒂纳的《唯一者》抱有辩证否定的态度来自他转向共产主义的过程的内在逻辑发展。早在1840年代初,恩格斯经过亲身考察工人阶级状况,认为共产主义在欧洲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必然结果,只不过英国人是通过实践,法国人是通过政治而德国人是通过哲学来实现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74页。

他把德国共产主义分为两种类别,一种是魏特林的基督教共产主义,另一种是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共产主义”,并把自己归属于“哲学共产主义”党。按照恩格斯的看法,从德国古典哲学引申出来的结论,就是通向共产主义。当然,这种引申是依靠黑格尔后继的弟子们从其包罗万象的体系中进行突围而做到的,他们保留了健全的哲学原则,而又提出了新的任务:“德意志民族在哲学上所做的一切努力,从康德到黑格尔所做的一切努力,要么毫无裨益——其实比毫无裨益更坏,要么一切努力的结果应该是共产主义;德国人要么抛弃他们曾把其名字奉为本民族光荣的那些伟大的哲学家,要么就得接受共产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92-493页。

正如马克思试图在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的古典经济学基础上建构自己的劳动价值学说一样,恩格斯也力图在施蒂纳所属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基础上建立起共产主义原则。而施蒂纳、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共同分享的一点都是立足于市民社会,共产主义对之进行扬弃才是可能的。从这一点上来看,恩格斯确实是试图从哲学路径力图构建新的原则。当然,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运动实践,扬弃哲学的本意在于突破理论的片面性,更为强调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

第三,共产主义实践越发展,越将证明施蒂纳是一位诤友和同路人。

法国哲学家萨特认为,马克思主义作为资本主义时代最激进有效的批判而成为时代不可超越的哲学,但他也痛心于马克思主义实践过程中逐渐贫血,因对人的排斥而出现了人学的空场。萨特声称,“马克思主义如果不把作为自己基础的人重新纳入自己之中,就将变为一种非人类的人类学。”*萨特:《辩证理性批判(上)》,林骧华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页。萨特说的人就是经验的,有血有肉的个人。20世纪共产主义在现实实践中的巨大挫折,不能不引发人们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刻地反思。固然,马克思作为共产主义者,他把个体看作是更大的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对马克思来说,人在行为中的各种想法是受限于社会存在本身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过程的。对施蒂纳来说,只有个体存在,全体不过是精神虚构。恩格斯、马克思都看到了这种态度对共产主义运动实践的消极性而最终对它作出了严厉的批判。但是,该理论张扬个性解放,牢牢抱持个人自由不可褫夺的立足点又具有积极的建设意义,将是永远有益于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试金石,是不能否定掉的。

恩格斯晚年曾经有过这样的反省,“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给其他参与相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恩格斯:《致约瑟夫·布洛赫(1890年9月21-22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06页。依照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原则,否定本身有辩证否定和纯粹否定的差异,纯粹否定是对其外在的否弃掉,并未进入一种内在的关联,而辩证否定则是从内在的关联性上构成一种扬弃:吸纳和超越。重新思考恩格斯对施蒂纳思想的解读态度和思考,有助于把施蒂纳具有建设性的意义挖掘出来。如果说,施蒂纳不可能被共产主义说服,但共产主义实践运动越发展,越将证明施蒂纳是一位诤友和同路人,自有其内在价值。

(责任编辑:刘要停)

2017-01-17

单提平,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生态哲学和国外马克思主义。

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哲学研究”(项目编号:14CZXJ0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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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3-0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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