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日本社会的亲情观
2017-03-29张忠锋
张忠锋
(西安外国语大学 日本文化经济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试论日本社会的亲情观
张忠锋
(西安外国语大学 日本文化经济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日本是个亲情比较淡漠的国家,这种现象在很大程度上与日本社会传统的家庭结构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构有密切联系。无论从日本传统的家庭结构还是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构看,日本社会对个人的要求更多的是责任而非亲情。在日本人的心目中,责任重于亲情。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远离亲情。
日本社会;家;亲情;孝行
日语中没有与汉语词汇“亲情”相对应的词汇,意思较为接近的是“家族愛”一词。按照川本彰《家族之文化构造》的解释,“家族”是明治维新以后出现的新词[1]44-45,“家族愛”也是后来创造的,是“亲情”的意译,并非日语传统词汇。难道在古代日本社会的一般家庭中就不存在亲情这一“产生于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们之间的一种特殊的情感”吗?为什么在明治以前的日语中没有相应词汇呢?
与此相关,日语中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兄弟关系或者说兄弟情义的说法,一种是“兄弟は左右の手”;另一种是“兄弟は他人の本”或“兄弟は他人の始まり”。前者的意思是兄弟(姐妹)就像人的左手右手一样,要互相帮助;而后者的意思是虽有血缘关系,但兄弟(姐妹)不同于父母,感情会淡漠,变成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前者强调的是兄弟(姐妹)之间的一种割舍不断的相互亲密的关系;后者却暗示着一种极为现实的发展趋势——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代一代下去会渐渐地疏远,最终成为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从两种对兄弟(姐妹)关系的说法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惆怅、一种孤独。日本人对亲情的理解和感受,有现实与矛盾之感。日语中之所以没有“亲情”一词,其原因或许跟他们在对亲情的理解过程中所产生的矛盾心理有很大关系。
为什么日本人对亲情的理解和感受会如此现实和矛盾呢?这与日本社会传统的家庭结构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构有密切联系。无论从日本社会传统的家庭结构来看还是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构来看,整个日本社会对个人的要求更多的是责任而非亲情。也就是说,在日本人的心目中,责任重于亲情。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必须远离亲情,这似乎是每个日本人都要承受的考验。
一、日本式的“家”和“家人”
传统的日本式“家”的结构与我们所理解的有所不同。日本社会的“家”与其他国家和民族一样,也是以血缘为基础构成的,但从日本社会“家”的发展历史来看,血缘并非构成“家”的唯一条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日本人的家庭成员中并不是所有人彼此都有血缘关系,他们肩负着某种责任生活在这个“家”中。如收养的子女以及传统家长制下的家臣、佣人等,按照日本人的习惯,都可被视为“家人”,享受与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同等的权利,比如分家产等。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家中长子以及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亲族不能胜任或者不具备继承家业的能力,养子便可取而代之,享受比有血缘者更为特殊的权利,继承和掌管家业。这种淡化血缘关系的现象在日本社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像京都老铺的家训便是有力的佐证[1]54-56。那么,为什么日本社会的“家”会如此包容,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家人”不同呢?
日本社会人类学家中野卓以为,“日本的‘家’是以家庭的存续和发展为目的、以家业和家事两者不可分割的形式继续完成的经营团体”[2]284。“日本的‘家’并非像‘家庭’那样是一种在所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概念,它是在日本社会中根据特殊的历史的、经济的要素被育成的制度”。说得更明确一些,日本的“‘家’与其说是以血缘不如说是以居住或经济要素为中心而形成的。”[3]139-140因此,传统的日本式“家”,从某种意义上讲并非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是由有血缘关系的人构成的“家庭”,而更像一个有连带关系的人们所构成的共同体。
关于家庭成员的血缘关系问题,川本彰在《家族之文化构造》中是这样解释的:“日本的‘家’只不过是将‘血缘关系’进一步扩大化,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通过‘养子制度’,使其与收养家庭确立‘血缘关系’,并得到社会的承认”[1]54。川本彰的观点基于日本式家庭的现实,其本质就是对血缘关系的一种淡化。从生物学角度来讲,血缘关系的扩大一般来说只能通过男女婚姻繁衍后代这种具有必然内在联系的方法实现,根本就不是通过外在手段所能解决的事。然而,日本人通过这种方法传宗接代,继承和发展家业。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这一做法,似乎给人一种有悖常理、否定血缘关系之感。也就是说,他们看淡了亲情这种产生于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特有的情感。为了使家业得到更好的继承和发展,为了让家的兴旺得以延续,必要时他们可以置亲情于不顾,宁可将自己的家业交给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养子去继承和操持,也不会传给自认为不可胜任的亲生骨肉去经营。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能够担负起继承和发展家业的重任,有没有血缘关系无所谓。况且养子已非外人,而是养子制度保护下的家人。
日本人这种形式上的“血缘扩大论”,对于笃信“血浓于水”思想的中国人和追求“血缘纯洁性”的英国人等看重血缘关系的民族来讲,或许会被认为是不妥的、不符合自然规律的。但生活在以“居住或经济要素”为中心形成的“家”中的日本人的这一做法,不但帮助视家业为生命的日本人消除了因怕后继无人而失去家业的恐惧心理,而且使得日本式的家因可注入新的血液而变得异常稳定。事实上,日本之所以成为世界上拥有家族企业最多的国家,并能够取得长期稳定的发展,究其原因也得益于此。
或许正是日本社会传统“家”的内部运营机制和结构这一特殊性,决定了日本人对血缘关系的看法会有些特别。虽然血缘者在家中有一定优先权,但不是所有家事都因血缘关系来定夺。对他们而言,保护和发展赖以生存的家业才是他们所要关心的头等大事,至于其他事情,甚至包括构成“家”的成员是否具有血缘关系在内的一切都变成次要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庭意识绝对不会受制于血缘关系,特别是家业的传承更不会拘泥于血缘关系,而是超越血缘关系的一种近似于契约的交易。所以他们认为,血浓于水的思想似乎并不适合日本社会的“家”的经营,相反,只有超越血缘关系的“家”,其家业才能得到更好的继承和发展,整个“家”的繁荣才能得以延续。这种对家业的重视,以及对血缘关系的淡化,使得日语中表示“亲情”之意的“家族愛”一词直到明治维新以后才出现。事实上,“亲情”这一自然产生于血脉相承的家人之间的特殊情感作为一种概念出现在日语当中,自万叶假名诞生以来,足足用了千年之久。
二、日本式“直系本家”与“旁系分家”辨析
在日语中有“本家”与“分家”的说法,“本家”即直系的意思,而“分家”是旁系的意思。长久以来,源于日本战国时期、根植于日本列岛的这一家庭制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日本人如何看待亲情这一情感的极具说服力的佐证。
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能够形成于日本社会并长期存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因为这种家庭结构切合日本社会的实际,与日本社会的构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的出现,也预示着亲情在日本社会的瓦解。当今日本社会,所谓的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现象已不多见,更没有幕府时代那样直系本家、旁系分家之间完全建立在利益之上的隶属关系。法律也早已废除了长子继承制,按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兄弟姊妹均有继承权。现实生活中,尤其农村,人们仍保留着传统,认为长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而兄弟姐妹另立门户理所当然。
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的关系,同样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隶属关系,绝非以情感为纽带的亲属关系。好多分家与本家并无血缘关系。二者之间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秩序的体现。如在武士社会里,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间存在着井然有序的“家格阶层制”(“家格”意为门第,家内礼仪),主从之间形成以家格区别的体系,进而形成武士家族间的差别体系。同时,长子家督继承制是近世武士家族规范中的铁则。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更多强调二者间地位、责任和义务的不同,没有考虑情感上的连带关系。
麻国庆《日本的家与社会》[4]一文曾做过中日对比研究,认为二者有四点差异。首先从家的成员构成看,日本的家庭成员包含非血缘成分,如“家里人”的概念就和中国不同。其次,一体概念不同。在中国,父子是一体关系,强调血缘的传递和延续,体现着祖宗与子孙的连续性,家产迟早都要分开;日本强调家产一体,家产是直系、连续继承的,祖产意识非常强。第三,日本长子继承,中国为诸子均分;在日本非同一父系血缘者也可继承,而中国与父系血缘是结合的。第四,在宗族和同族差异上,日本的同族是建立在本家和分家基础上的一个经营体,而不是一个父系血缘组织;中国人所指的宗族是典型的父系继嗣群,而日本人所指的同族显然不是一个继嗣群。这是中日两国亲属制度最基本的相异点。因此,中国的宗族是基于父系原则形成之群体,日本的同族则是基于居住、经济要素而形成之群体。
质言之,是否重视血缘关系是两国家庭结构最大的不同。在血缘关系不被重视的日本社会,直系本家和旁系分家的出现意味着亲情在日本社会的瓦解。
三、日语中“孝行”只有音读法的考察
日语“孝行”集中反映日本文化特征,日本人很爱用。特别是“親孝行”(孝敬父母)经常被日本人挂在嘴上,以显示对父母的孝顺。然而2015年一家日本政府机构——日本国家青年教育机构针对日本、中国、美国和韩国大约7600名学生作了调查,结果显示中国学生最孝顺,而日本学生照料年迈父母的意愿排最后。日本学生在孝行方面竟然排在长期以来被日本人认为崇尚个性自由而没有孝行的美国人后面,这一现象值得思考。
日本同中国、韩国都受到儒家文化影响。幕府统治时期,日本更把儒教的思想文化推向高潮,构成武士道精神的重要元素。但是,日本在吸收儒家思想的过程中又自具特点。作为儒教思想根本的“孝”,被位列其后的“忠诚”吸收[1]81-82。日本所宣扬的儒家道德,首在“忠诚”而非“孝”。其原因何在?一个有趣的考察是:日语的“孝行”只有音读,却无训读。所谓音读,指借用古代中国汉字本身读音,而训读是指日语中原有读音。“孝行”没有训读意味着“古代日本社会是不讲究‘孝道’的,如果讲究‘孝道’的话,古日语中就理应有与之相应,表现其意的词汇”。而相应的表示“忠诚”之意的日语“忠”的读音既有“音读”(ちゅう)又有“训读”(ただ)。可见古日语中“忠”的读音是存在的,与“孝”不同。这折射出儒家思想东传中变异的一个特征。
“孝行”一词没有训读,意味着在儒教文化传入日本之前,日本固有的文化中没有“孝道”概念。因为日本文化本来没有与此相匹配的词汇,所以引入古汉语词汇“孝行”,以弥补日语词汇的空缺。相应的,“忠诚”是日本社会思想的主流,是因为古代日本早已存在“忠诚”概念,因此当儒教思想传入日本后,其中的“忠诚”很快就被接受。“孝道”的思想意识远远不及,便自然而然。
日本列岛上的很多古老习俗也能证明古代日本人缺乏“孝道”观念。如日本家喻户晓的古老习俗“姨捨”传说。“姨捨”就是弃老,将不能动的老人背到山上丢弃,自生自灭,当然传说的结局是以“儿子将老母背回家后尽孝”的方式结束。针对日本年轻一代不孝顺的调查结果,这种不孝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讲绝非偶然,而是一种习惯性表现,是一种传统延续。
四、结语
孝道是亲情的基础,不重视孝道则自然亲情比较淡漠,但日本的“人情味”却很浓厚。“义理·人情”作为日本文化的典型之一,是日本民族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相关的研究很多,如南博《日本人の心理》、中根千枝《タテ社会の人間関係》、米山俊直《日本人の仲間意識》、板坂元《日本人の論理構造》等。一般认为,人情源于亲情,亲情是人情的基石。日本缘何亲情相对淡漠,却又重人情呢?这是相关的又一有趣话题。
[1]川本彰.家族の文化構造[M].講談社現代新書,1978.
[2]中野卓.日本の家族[M].弘文堂,1985.
[3]冈田谦.同族と家[M].未来社,1973.
[4]麻国庆.日本的家与社会[J].世界民族,1999(2).
C912
A
2095-7602(2017)09-0014-03
2017-04-20
张忠锋(1967- ),男,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从事日本文学、日语语言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