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攻乎异端”与言论自由——与刘强先生商榷
2017-03-29陈延嘉
陈延嘉
(长春师范大学《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
孔子“攻乎异端”与言论自由——与刘强先生商榷
陈延嘉
(长春师范大学《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
《论语新识》是一部上乘之作,多有创见。对孔子“攻乎异端”云云解释纷纭,应从孔子的时代及其言行找出答案。孔子杀少正卯,说明他维护周礼。不讲平等的人不可能主张言论自由,认为“攻乎异端”与伏尔泰争取言论自由“不谋而合”的观点难以成立。孔子有底线,有时并不中庸。
孔子;伏尔泰;攻乎异端;言论自由
一
《论语》流传两千多年,各种解释著作汗牛充栋,要想出新意是很难的。近读刘强先生《论语新识》,感到这是一部近年来研究《论语》的上乘之作,创见迭出,精彩纷呈。此书名曰《论语新识》,重心自然在“新识”部分。作者在《例言》中谈他的构思:“举凡《论语》之编撰细节、篇章结构、义理脉络、人物关系、历史现场及生命情境诸方面,皆予以不同程度的开掘、寻绎、还原、勾连、透析与阐释。笔者之初衷,大抵在融会古今众多《论语》注疏、诠解及研究之基础上,瞻前顾后,远绍旁搜,疏通窒碍,溯源引流,并试图有所发明,翻出新意。”笔者以为,刘先生很好地实现了他的“初衷”。
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经历了对孔子由否定到肯定的过程。笔者在伪满洲国读小学一年级时,教室后墙上贴着一幅像——宽袍大袖、瞪着个眼,天天看着我们挨打。背不出一个日文字母,打三板,不少同学的小手被打肿了。不知是谁把那个像撕下来,结果闹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知道是孔子。解放后,我们学到的是封建礼教“吃人”,罪责之源头便是孔子,所以非常认同“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正像刘先生《自序》说的那样,“对于言必称革命、行必道先锋、理必称平等、学必标自由的左右两派‘新青年’们”,这个弯儿“尤其难拐!”笔者是在经历了“文革”十年浩劫之后才逐渐认识到孔子儒学的核心价值观是不能否定的,也是否定不了的。原因在于儒学元典的核心价值观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与灾难(不论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斗争的生存经验的结晶。当然,必须分清精华与糟粕,不可能无条件地全面接受,这正是我们学人的责任。刘先生对此有深刻的认识和精彩的论述,亦有亲切的人文关怀。刘先生的“新识”有助于我们思想拐弯儿,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还给我们一个活生生的孔子,而不是那种老是板着面孔训人的政训主任。他把孔子从圣坛上请了下来,而且旁征博引,文笔活泼灵动,可谓才子也。
二
笔者认为《论语新识》在个别问题上尚有讨论的余地,下面仅就一个问题谈谈浅见,以就正于刘先生,并请方家指正。
《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对此句之理解,众说纷纭。摘其要者,列其译文如下:
(一)刘强《论语新识》:孔子说:“专在偏激反向的一端用力,(而不能行中道,)就会有害了!”[1]54
(二)杨伯峻《论语译注》:孔子说:“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2]20
(三)李泽厚《论语今读》:孔子说:“攻击不同于你的异端邪说,那反而是有害的。”[3]64
(四)朱振家《论语全解》:孔子说:“钻研那些不正确的学说,这是祸害啊。”[4]20
刘先生“新识”认为:“本来夫子是论中庸之道,主张‘和而不同’,‘执两用中’,却被曲解为‘党同伐异’。”针对杨伯峻的“批判”云云,刘先生说:“直将孔子当作一文化专制主义者,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进一步认为,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说的“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与“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可谓不谋而合”。刘先生从《论语》中找出根据,如“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等等。孔子“并不主张卫道般地攻击所谓异端邪说,甚至认为党同伐异常常是祸乱之源:‘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1]55
上述训诂皆有根据,而理解如此不同,说明只从训诂着眼,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应另寻出路,联系孔子的时代及其全部言行来解读。这方面的工作,上述学者都作了一些,但尚有讨论的空间。刘先生把“异端”解释为“偏激反向的一端”,继承中有创新,很有启发性。这样,“异端”就不限止在“言”的一个方面,还应包括“行”的方面。从言、行结合起来看,孔子对少正卯的言行能充分地证明他对“异端”的态度:孔子不是一个争取言论自由者。少正卯是鲁国“闻人”。相传他聚徒讲学,与孔子持论相反,影响甚大,使孔门“三盈三虚”。《史记·孔子世家》载,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孔子“由大司寇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司马迁把少正卯定性为“大夫之乱政者”,但未有具体内容。我们可以在其他文献中找出一些线索。刘师培说少正是官名,少正犹言副卿,则官位相当高。《荀子·宥坐》载:“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代理丞相才七天,第一个杀的就是少正卯。对此,孔子对学生说:“居!吾语女其故。”这个“居”是命令口气,说明孔子生气了。孔子说他必须杀少正卯的“故”有五:“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失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上述五恶,除第二是行为外,皆是思想、言论问题,特别是第四“记丑(怪事)而博”竟然成为必诛之理由。孔子继续说明“害”在何处:“少正卯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所谓“聚徒成群”和“饰邪营众”,应是指少正卯聚众讲学,以“邪”即“异端”迷惑众人。从他对少正卯的批判看,真是咬牙切齿。孔门的每一“盈”每一“虚”,都说明他们针锋相对,争论极为激烈,决非求同存异。有人认为少正卯是农家者流。文献没有记载少正卯的一言半语,但从《汉书·艺文志》中能找到线索:“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榖,劝耕桑,以足衣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誖上下之序。”在“无所事圣王”下,师古曰:“言不须圣王,天下自治。”这很可能是孔子批判他、杀他的理由。孔子还举出历史上“不可不诛”的“七子”为证,其中有“太公诛华仕”。杨柳桥引杨倞注:“《韩子》曰:太公封于齐,东海上有居士狂矞、华仕兄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而食之,掘而饮之,吾无求于人;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仕而事力。’太公使执而杀之,以为首诛。周公从鲁闻,急传而问之曰:‘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杀之,何也?’太公曰:‘是昆弟立议曰:不臣天子,是望(指太公姜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是望不得而使也;耕而食之,掘而饮之,无求于人,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谁为君乎?是以诛之。”[5]810-811而华仕兄弟二人仅仅是想自食其力,并没有其他“乱政”的行为。
从《荀子·宥坐》看孔子,有些不像我们平时心目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圣人形象,故有人对孔子杀少正卯之事提出质疑,认为不可能。笔者以为,他们的质疑缺乏坚实的文献根据,不可能否定司马迁言之凿凿的记述。从今天的观点看,孔子杀少正卯是错误的。但我们应注意到荀子对太公和孔子的言行都是赞扬的口气,所以不能以今天的观点来评价古人。此其一。其二,我们应注意到,作为学者、教育家与作为政治家、官员的孔子是统一的。其作为大司寇和丞相,有其必须履行的职责,而这个官员的职责与他的治国理念是一致的。孔子讲以德礼治国,以刑为辅,不排除用刑。《孔子家语·刑政》载,孔子曰:“圣人之治化也,必刑政相参焉。大上以德教民,而以礼齐之;其次以政焉导民,以刑禁之,刑,不刑也。化之弗变,导之弗从,伤义以败俗,于是乎用刑矣。”[6]198在孔子看来,少正卯就是一个“化之弗变,导之弗从,伤义以败俗”的家伙,在可以“用刑”之列。但是,这要看孔子有没有这个权力。孔子曰:“巧言破律,遁名改作,执左道与乱政者,杀。……行伪而坚,言诈而变,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惑众者,杀。……此四诛者,不以听。”①为了鲁国的长治久安,孔子第一个就杀了少正卯,何况姜太公还为他树立了榜样?孔子此处的言行反映了他的另一个方面。这两个方面看似矛盾,实际是矛盾的统一。所以,把“攻乎异端”之“攻”释为批判不仅有训诂上的根据,而且符合孔子的思想。他杀“异端”,怎么能说他不“攻”异端呢?但是,杨伯峻把“已”字解为“消灭”,则有点“过”了。此处之“攻乎异端”是就一般情况而非个别情况而言,不可以杀少正卯一事概括之。故“斯害也已”可译为:这种危害就可以防止了;或译为:就不构成危害了。
在《论语》中,另一个“攻乎异端”的典型例证是对原壤的“攻”。原壤是个典型的“异端”。《宪问》载:“原壤夷俟(张开两腿坐在地上等孔子)。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刘先生引朱熹《集注》:“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以其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1]424孔子不仅骂他是老不死的害人精,而且用手杖敲打他的小腿。这不正是“攻乎异端”吗?再如《为政》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明确表现出孔子对单用“政”和“刑”的批评、否定的态度。
三
刘强先生在“新识”中提出了伏尔泰保卫言论自由的著名观点,在《子路》“君子合而不同”云云的“新识”中重复了伏尔泰的这句话,又说:“英国哲学家罗素也说:‘参差百态乃是幸福之源。’亦可视为对价值多元、思想自由、和谐社会之由衷向往与赞美。”[1]369笔者亦对此“由衷向往和赞美”。但是,把孔子的思想与伏尔泰、罗素的思想自由直接联系起来,笔者不敢苟同。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孔子有没有“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之思想基础,二是伏尔泰是在什么条件下提出这个观点的。
前面已经谈到了孔子的思想,这里进一步要谈的是他的思想基础,也就是他处的那个时代可不可能有产生思想、言论自由的土壤?不可能有,因为孔子不可能超越时代。春秋末期礼崩乐坏,是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大动荡时期。孔子不是站在新兴力量方面,而是“吾从周”,即“克己复礼”,极力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制度。这个制度被封建统治者继承下来,奉为不可移易的治国纲领。孔子最好的学生颜回死了,颜回的父亲请求孔子把他的车卖了,为儿子做外椁。孔子说,我儿子死了,也是“有棺而椁”,“吾不能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先进》)。不讲平等而主张言论自由是不可想象的。孔子还号召弟子们“鸣鼓而攻”冉求,因为“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使“季氏富于周公”(《先进》)。这是“私家”对“公室”的斗争,前者是新兴的地主阶级,后者是守旧派。在经济斗争中,孔子站在守旧派的立场上。孔子对一切违反周礼的言行都是极力反对的。从《论语》和孔子整理的六经中,我们找不到一句保卫言论自由的话语。恰恰相反,孔子捍卫等级制度、反对异端邪说的言论却随处可见。孔子决不是“乡愿”之类的老好人,因为他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克己复礼”。
那么,怎么理解“执两用中”呢?《礼记·中庸》曰:“子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朱熹注曰:“两端,谓众论不同之极致,盖凡物皆有两端,如大小厚薄之类。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则其择之审而行之矣。”[7]5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两端”,不是善与恶之两端,而是“善”中之两端,又执取其中道而用于“民”,也就是执政者在制定政策或采取具体措施之时如何选择更好的方法。这是统治者内部在专制的前提下不同的施政措施,与我们现在所说的不同政见完全是两回事,不是专制与民主之争。“执两用中”还有一个具体的例子:子曰:“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子罕》)刘先生的译文是:“曾有一个鄙夫来向我请教,我竟觉心中空空,了无所知。我只是就着他所问问题的两端,反过来叩问他,竭尽所能地给他一个合适的回答罢了。”之后,刘先生有两千字的“新识”,精彩纷呈,远超前人[1]244-247。而笔者却未见有言论自由的内容。是与言论自由无关乎?抑忽略乎?愚以为是前者。
曾子的“犯而不校”与言论自由也没有关系。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泰伯》)曾子向人请教,有知识却像没有知识,知识很丰富却像一无所有,是在这种情况下“犯”了他。刘先生说:“犯而不校,犹夫子人不知而不愠,皆虚中、屡空之道也。”[1]223这里的关键是为什么“不愠”,实即“人不知”。曾子虚心请教,此“人”却以为曾子真的“无”、真的“虚”,便张狂起来,说了一些冒犯的话,是误会,无关大体,无关原则,曾子以为不值得与这样的人计较。这是高明的为人处事的态度。但我们应注意到,孔子绝非对任何“犯”都“不较”,不可把“犯而不校”绝对化、普遍化。《宪问》载:“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新识”曰:“本章‘佞’字吃紧!”可谓抓到了要害。卖弄口才为佞,孔子深恶之。孔子忙忙碌碌干什么?刘先生说:“(孔子)颠沛流离,四处碰壁而在所不惜”,目的是“救世”,但微生亩却给他加上了“佞”的恶评,也就是否定了孔子救世这个大原则、大愿望,所以必须“以直报怨”:“疾固也”,我“讨厌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啊!”[1]409这就“犯”而“校”了。所以,犯与不犯、校与不校,皆应作具体分析。总之一句话,它们与今日的言论自由、多元价值观都没有关系。其他问题就不涉及了。
最后一个问题是伏尔泰的那句名言:“我反对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他为什么用“誓死”一语?因为他就面临着“死”的现实。伏尔泰(1694—1778)是启蒙运动思想家之一。欧洲经历千年神学统治的黑暗时期,没有言论自由。1717年,伏尔泰因写讽刺封建贵族的诗而被捕。1723年,他完成《亨利亚德》,描写宗教战争加给人民的灾难,于1725年再次被捕。之前,意大利科学家布鲁诺(1584—1600)主张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接受并发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动摇了宗教基础,被宗教裁判所烧死在罗马。伏尔泰正是经历了生死考验,才能提出“誓死捍卫”言论自由的口号,这是时代的要求。孔子比伏尔泰早两千年,他的时代没有产生言论自由的土壤。孔子为人处世有宽容、中庸的一面,但在对待“异端”等原则问题上,他是不妥协、不中庸的。他有“我反对你的观点”的言行,但没有“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之胸怀。我们必须看到,孔子与伏尔泰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和阶级地位。伏尔泰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资产阶级当时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却处于被压迫的地位,所以伏尔泰主张言论自由。而孔子“从周”,处于压迫者一方。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否定儒学那些合理的价值观,正如资产阶级成为统治阶级后也压迫人民,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伏尔泰等人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把孔子“攻乎异端”云云,与伏尔泰捍卫言论自由的追求等同起来,是关公战秦琼。
[注释]
①《孔子家语》是一部伪书,但与《荀子》联系起来看,以上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1]刘强.论语新识[M].长沙:岳麓书社,2016.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8.
[3]李泽厚.论语今读[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4]朱振家.论语全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杨柳桥.荀子诂译[M].济南:齐鲁书社,1985.
[6]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M].上海:上海书店,1987.
[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上海:上海书店,1987.
2017-03-19
陈延嘉(1936- ),男,教授,从事文选学研究。
B222
A
2095-7602(2017)07-0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