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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桃花扇》咏剧诗浅论

2017-03-28王亚楠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李香君孔尚任桃花扇

王亚楠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清代《桃花扇》咏剧诗浅论

王亚楠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自《桃花扇》问世至清末,清代文人创作了大量有关《桃花扇》的咏剧诗词。这些咏剧诗对于考察《桃花扇》在清代的传播、接受和影响,以及清代文人对《桃花扇》的认识和评价,是不可或缺、必须利用的文献,具有重要的价值。这些咏剧诗对《桃花扇》抒发兴亡之感的主旨给予了一致认同和肯定。其中的人物评价涉及该剧所有重要出场角色,对李香君皆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

《桃花扇》;咏剧诗;清代;主题意旨;人物形象

清代文人对《桃花扇》的批评,保存在多种文体和著述形式中,其中主要是咏剧诗词和曲话,又有少量存于笔记、序跋中。孔尚任在《本末》中提到,在《桃花扇》问世和初刻之间,借读者“投诗赠歌,充盈箧笥,美且不胜收矣”[1]。《清诗别裁集》卷二十七收有侯铨《题〈桃花扇〉传奇》二首,第一首末有沈德潜(1673—1769)评:“赋此题者甚多,未免过于琐屑。着笔沧桑,不粘儿女,故为雅音。”[2]553可见乾隆中期以前,《桃花扇》咏剧诗的数量已有很多,乾隆朝以后,更是有增无减,数量惊人。这些咏剧诗对于考察《桃花扇》在清代的传播、接受和影响,以及清代文人对《桃花扇》的认识和评价,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资料。

文章主要从主题意旨和人物形象两个方面,考察清代文人群体所作咏剧诗歌对《桃花扇》批评与接受的发展历程和具体情况。

一、清代咏剧诗对《桃花扇》的主题意旨的批评

孔尚任在《桃花扇》剧作正文和《小引》《本末》等多篇剧作前后附着的文献中,已经对该剧的创作主旨作了明确的阐述,所以较全面地叙写南明弘光政权的兴亡、抒发兴亡之感的主旨几乎得到了清代《桃花扇》批评者的一致认同和肯定。如侯铨的《题〈桃花扇传奇〉》其一:“青盖黄旗事可羞,钟山王气水东流。沧桑眼底伤心泪,付与词场菊部头。”[2]553又如孔传鋕(1678—1731)在其《题〈桃花扇〉歌》中谓:“词客吾宗老岸堂,清歌一阕谱兴亡。”[3]孔尚任在《桃花扇》中虽然叙写了侯方域和李香君两人的悲欢离合,并且情节和形象都相当感人,但写离合之情是借以表达兴亡之感。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感情波折、聚散离合与时代的变动、政权的更迭密不可分,又是受当时现实政治影响、时代大背景下无数男女悲欢离合的代表。因此,《桃花扇》不是一部才子佳人剧,剧作的情节重心不在侯、李两人的情感遭遇上。徐釚(1636—1708)在其《观〈桃花扇传奇〉(侯朝宗、李姬事)》中就指出:“请看一本《桃花扇》,不是当时《燕子笺》。”[4]

因为《桃花扇》不是叙写儿女情长、格调缠绵悱恻的剧作,而是感叹兴亡、以曲作史的剧作,故而能够产生更强烈的接受效果,特别是在故老遗民尚多在世的清初。《桃花扇》中的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在戏曲、小说中多见,不易触动读者和观众的情感,进而引起他们的共鸣。对于素习经史之学、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责任和理想的文人士子而言,短时间内发生的天崩地坼般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的历史巨变,是历史上改朝换代的重演,因此《桃花扇》中北京陷落、崇祯自缢、弘光政权的转瞬兴亡和孔尚任借人物之口表达的感慨,更能够引发文人的感叹和思索。又如茹纶常(1734—?)《题〈桃花扇传奇〉十首》的末一首谓“绝调宁同燕子笺,重开坛坫继临川。休言情种关儿女,可作南朝野史看”[5]卷三,也强调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寄寓的兴亡之感。又如程盛修(1693—1777)在《曲阜怀孔岸堂先生兼题〈桃花扇〉后》中说:“乌衣翠袖兴亡恨,负鼓吹箫涕泪痕。”[6]又如李燧(1753—1825)《题〈桃花扇〉乐府》中言:“沧桑兴废恨无穷,都付云亭曲调中。南渡江山存野史,西京禾黍变王风。”[7]卷一“荆棘铜驼”“剩水残山”等文辞和意象在有清一代《桃花扇》咏剧诗中的频繁出现和大量存在,也表明文人作者对《桃花扇》中兴亡图景和兴亡之感的关注和体认。

孔尚任创作《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兴亡之感的抒发和表达需要有兴亡之事的叙述和展现作为基础,而且在情节连贯、中心统一、不枝不蔓的前提下,剧情越接近历史事实,剧作就越能够引起读者和观众的共鸣,获得更好的接受效果。所以孔尚任在《桃花扇》的创作中运用了写实的艺术手法,并在每出出目下标明该出剧情发生的具体年月。他还特意附录《考据》一篇,详列剧作的取材来源,其中大多数都是历史笔记和有关人物的诗文别集等纪事确实可信的著作。

邱象随(1631—1701)有诗题《人日泊白田见岸上梨园演甲申故事》(1656年):“人日伤心野水边,迎看鼓吹满烽烟。几从亡国征前史,长为英君忿上天。涕泗横垂村粉黛,埃尘逼见旧班联。我终遗恨停南诏,生气煤山空万年。”[8]尽管具体剧情不详,但说明早在《桃花扇》完成的四十余年前、甲申之变发生仅十余年后,已有人将甲申年(1644年)北京陷落、崇祯自缢等时事呈现在舞台之上。阎尔梅(1603—1679)有诗《庐州见传奇有史阁部勤王一阕,感而志之》二首(1666年),其一云:“元戎亲帅五诸侯,不肯西征据上游。今夜庐州灯下见,还疑公未死扬州。”[9]这说明早在《桃花扇》完成的三十余年前,已有人将史可法的故事谱入戏曲,搬上舞台。但这两部戏对明亡和南明弘光政权兴废的叙写和呈现都是局部的、片面的,《桃花扇》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全景式展现和描绘南明弘光政权兴亡始末的剧作。《桃花扇》甫一问世,便在文本接受上出现了“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时有纸贵之誉”,在舞台搬演上出现了“长安之演《桃花扇》者,岁无虚日”的盛况。

史学在中国古代发达甚早,地位崇高,古代文士很早就开始尝试以多种文体形式著史纪事,于是“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旗矣”[10]163。明代已有以戏曲为史的意识。冯梦龙曾在《〈酒家佣〉叙》中指出戏曲具有鉴戒作用,戏曲之褒贬、箴讽类于《春秋》:“传奇之衮钺,何减《春秋》笔哉!世人勿但以故事阅传奇,直把作一具青铜,朝夕照自家面孔可矣。”[11]201而且,戏曲对人物、事件的善恶是非的褒贬论定,因为形象生动、雅俗共赏、受众广泛,而更加深入人心,影响久远。孔尚任对此也有相同的认识,他在《桃花扇》第二十四出《骂筵》中借马士英之口说:“那戏场粉笔,最是利害,一抹上脸,再洗不掉;虽有孝子慈孙,都不肯认做祖父的。”[12]孔尚任对《桃花扇》的教化、鉴戒作用极为强调。他在《小引》中就明白指出:“(传奇)其旨趣实本于《三百篇》,而义则《春秋》,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于以警世易俗,赞圣道而辅王化,最近且切。”[13]《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通过张瑶星说马士英、阮大铖遭谴身死,而“南明三忠”史可法、左良玉和黄得功升天成神,鲜明表现了孔尚任对于“补救之微权”的施用。清代《桃花扇》咏剧诗多赞叹孔尚任“以曲为史”的创作意图和艺术手法,认为可将《桃花扇》看作在野史官所著的严肃史著。如茹纶常《题〈桃花扇传奇〉十首》诗中说:“可怜南渡伤心史,都入云亭乐府中。”“休言情种关儿女,可作南朝野史传。”[5]卷三

明末清初的大世变中,各方角力对垒,世事纷纭复杂,人事关系盘根错节。南明弘光政权虽仅存在一年有余,其内部的政治斗争、军事行动已非常纷杂。《桃花扇》作为文艺作品,篇幅有限,既要形象生动,又要主线贯串,孔尚任不可能将弘光政权的兴废史实巨细靡遗地纳入剧作。部分咏剧诗仍认为《桃花扇》记述和反映了弘光兴亡的始末,如韩是升(1735—1816)《〈桃花扇〉题词》说:“挑灯夜读《桃花扇》,南渡兴亡尽此编。”[14]舒位《书〈桃花扇〉乐府后》也称《桃花扇》为“粉墨南朝史”[15]。罗天阊极为喜爱《桃花扇》,为之连作《题辞》一百一十六首,几可成集。他对《桃花扇》的征实笔法也极为肯定和赞赏,在《〈桃花扇〉题辞序》中说:“《桃花扇》,传奇也。传奇也乎哉?辞史也!辞史也乎哉?信史也!”[16]即认为《桃花扇》中的众多人物、事件皆与历史事实相符,而罔顾孔尚任在《凡例》中的自述: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是稍有点染的[17]。实际上《桃花扇》中的人物事件多有与历史事实相违之处,每出出目下所标明的日期也并不都符合历史。梁启超在《〈桃花扇〉注》中曾做过认真、详细的辨正。罗天阊因自己极度喜爱,而给予了《桃花扇》过分的褒扬,不是完全可取的。

二、清代咏剧诗对《桃花扇》的人物形象的批评

对于清代咏剧诗对《桃花扇》人物形象的批评,文章主要以李香君为例进行一些初步的分析。对于《桃花扇》的旦角李香君,后世咏剧诗皆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称扬她忠贞不渝,二是称扬她反对权奸。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许多论者往往通过将其与历史上身份类似的其他女性人物进行对比,来对李香君进行形象定位和性情分析。对比的人物有李师师、息夫人、薛涛、苏小小、绿珠和陈圆圆等。

将李香君与李师师作比,如王廷灿(1652—1720)诗云:“曲中又见李师师,无价珍珠自一时。不羡通侯千乘贵,丈夫宁独在须眉。”[18]又如茹纶常《题〈桃花扇传奇〉》诗云:“前身应是李师师,赢得芳名擅一时。莫道却奁多侠骨,何曾眼底有阉儿。”[5]卷三北宋末年的汴京名妓李师师,因与宋徽宗的情事而闻名后世,又被写入《水浒传》,见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和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关于李师师的生平事迹,宋以后的笔记、小说多有记述。其中对于李师师的最后下落,有如下三种的说法:老死江湖、被俘北上和以身殉国。第一种说法见于宋刘子翚的《汴京纪事二十首》、宋张邦基的《墨庄漫录》《宣和遗事后集》、明梅鼎祚纂辑的《青泥莲花记》和清初陈忱的《水浒后传》。第二种说法见于清人丁跃亢的《续金瓶梅》等书。第三种说法主要见于《李师师外传》,其中记述,金人攻破汴京后,金国君主因久闻李师师芳名,遣人搜拿。后李师师为汉奸张邦昌等所得,献于金人。李师师先是痛骂汉奸:“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19]471而后“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笔者注:即宋徽宗)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19]471。传末有作者评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之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19]471邓之诚认为《李师师外传》“其书称谓语气,一望而知为明季人妄作,竟谓师师慷慨就义”[20]。今人考证《李师师外传》应为明末人所作[21]。由“不羡通侯千乘贵,丈夫宁独在须眉”,“莫道却奁多侠骨,何曾眼底有阉儿”,可见王廷灿、茹纶常将两人并列比拟时的侧重点之所在。

将李香君与息夫人进行对比,见李赓芸(1754—1817)《〈船山诗集〉中有〈题《桃花扇传奇》诗〉,颇不惬鄙意,为作八绝句》其四:“板桥流水碧粼粼,桥畔桃花岁岁春。啮臂有盟甘玉碎,九原羞煞息夫人。”[22]卷六息夫人即息妫,又称桃花夫人,其事迹主要见于《左传》《吕氏春秋》和《列女传》等。《左传》《吕氏春秋》记载其乃春秋时期陈庄公之女,先嫁与息国国君,后楚文王听闻其美貌,欲行劫夺霸占,俘虏息侯,灭亡息国,为保全息侯性命,息夫人改嫁楚文王。息夫人入楚后生二子,又建议楚文王休养生息,储备重臣,重视教化,严治后宫。刘向《列女传》则记楚灭息国,息夫人与息君双双自杀以殉国殉节[23]。显而易见,李赓芸所谓李香君“九原羞煞息夫人”中的息夫人的形象肯定不是刘向《列女传》中的息夫人。李赓芸批评息夫人“以身更贰醮”,没有“守节有义”,借此来衬托和赞颂李香君的忠贞不渝、反抗劫夺,并不惜血洒当场、剺面毁容。他对人物进行褒贬判断的标准,还是传统的要求女性严格遵从、不得违抗的“妇无二适”(班昭《女诫》)的道德伦理规定。

李赓芸还在《〈船山诗集〉中有〈题《桃花扇传奇》诗〉,颇不惬鄙意,为作八绝句》中将李香君与薛涛、苏小小作比:“画师田叔忒多情,血当胭脂为写生。从此白门香扇坠,薛涛苏小共传名。”[22]卷六此外,吴璜(1727—1773)在《裂扇歌》中将李香君比作绿珠:“皎洁妾心冰一片,不愿豪华愿贫贱。已拼坠损石家珠,何妨伴老楼前燕。”[24]沈初(1729—1799)在其《柏心有〈桃花扇传奇〉题词六首,偶和之》中将李香君与唐代名伎关盼盼并列称赞:“柏板门槌又一宗,才人吐属致玲珑。千秋燕子楼头月,合配桃花扇底风。”[25]介安堂本《桃花扇》中,吴陈琰即已在《题辞》中将矢志守节的李香君比作关盼盼:“名士倾城气味投,何来豪贵起戈矛。却奁更避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楼。”[26]《桃花扇》原剧中李香君和其他人也多次提及关盼盼和燕子楼。第二十三出《寄扇》中杨友龙说:“你有这柄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受寡,竟做个入月婵娥不成?”[27]李香君回答:“说那里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门到老。”[27]

以组诗形式依次分咏《桃花扇》中的主要人物的论者有茹纶常,见其《题〈桃花扇传奇〉十首》:

马阮当场傀儡同,虫沙四镇总成空。可怜南渡伤心史,都入云亭乐府中。

江左繁华事不堪,空将跋扈恨宁南。笑他汉水楼船战,未及春灯舞宴酣。

壮悔还从毷氉成,梁园公子最知名。风怀不减樊川杜,一首新诗解定情。

前身应是李师师,赢得芳名擅一时。莫道却奁多侠骨,何曾眼底有阉儿。

时名贞丽亦清芬,展转摧残对老军。独有桃花人面在,春风岁岁吊香君。

东林复社局消残,板荡维持一着难。太息江滨史阁部,梅花岭畔葬衣冠。

一片青溪重有情,红牙紫玉按歌声。而今金粉飘零尽,浪荡空传楚两生。

青楼寇郑捴芳菲,传点还闻出禁闱。试看扬尘东海日,输他卞赛学元机。

华表归来鹤姓丁,兴亡往事付诸伶。沧桑听尽渔樵话,不是愁人亦泪零。

绝调宁同燕子笺,重开坛坫继临川。休言情种关儿女,可作南朝野史看。[5]卷三

第一首总说,孔尚任的《桃花扇》虽然只是一部戏曲作品,却包罗和描述了南明弘光小朝廷兴亡的主要历史过程。第二首为左良玉辩白。《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中丑扮柳敬亭唱[秣陵秋],其中就说“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王苹在其题辞中也对左良玉提出了批评,谓:“跋扈宁南风鹤中,东林曾许出群雄。那知不是张韩辈,辜负当时数钜公。”[28]就剧情而言,左良玉传檄讨伐马阮,率兵东下,马阮震恐,调黄刘三镇堵截,造成江北空虚,清军长驱南下,弘光政权转瞬而亡,左良玉的军事行动作为导火索,间接地引发了其后的一系列事件。茹纶常认为不能让左良玉承担弘光政权灭亡的罪责,相较于左兵和黄刘三镇的内斗,弘光和马阮君臣等在南京的耽溺声色、沉湎歌舞、不问国事才是弘光政权灭亡的主要原因。第三首描述了侯方域的风流多情。第四首赞扬了李香君的侠骨豪气、坚持正义和憎恶奸邪。第五首肯定了李贞丽为香君而代嫁田仰,感叹她随后的悲惨经历和归宿,李贞丽为保护香君做出了牺牲,却不能和香君一样流芳后世。第六首评价史可法,指出东林党经过万历、天启年间与阉党的斗争,到崇祯后期和弘光时期,势力早已不复当年,复社的声势和影响也不能和张溥主持社务时相比,阉党余孽、奸臣禄蠹把持朝政,四镇武臣自私自利,内讧不已,史可法希望能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惜没有与之同心协力者,势单力薄,苦苦支撑,最后面对大势已去,仅余徒唤奈何,投江自尽,留下梅花岭上衣冠冢供后人凭吊、感叹。第七首评论柳敬亭和苏昆生。第八首以卞玉京与寇白门、郑妥娘相对比,批评后两人在战乱即将到来之时,尚且寡廉鲜耻地要“回到院中,预备接客”(《逃难》),远不及卞玉京窥破世事盛衰无常、人生荣辱不定的道理,挣脱羁绊,逃离罗网,入道修真。第九首的前两句评论丁继之,后两句述说读者阅读《桃花扇》的感受,柳敬亭和苏昆生在剧末历尽沧桑后议论兴亡,不多愁善感的读者对之也会感慨涕零。末一首高度评价了《桃花扇》,认为可以在汤显祖的剧作(笔者注:主要应是《牡丹亭》)之后于剧坛再树高标,“至情”和多情之人不一定都与儿女之情有关,记述兴亡,抒发感慨,由此而完成的剧作可以作为史书看待。

又有宋之睿(1770—?)的《题〈桃花扇传奇〉》:

铁锁长江咽晚潮,秣陵一望景萧条。英雄儿女无穷恨,都向桃花扇底描。

福人沉醉坐明光,日为征歌选舞忙。试取晚明较南宋,怜他犹不及康王。

剩有维扬史道邻,梅花岭上墓嶙峋。南都结局忠贞少,抗节应推第一人。

李香一传作先声,旧事新翻部曲清。复社东林人不少,擅场几个似侯生。

血滴眉尖重自创,颊潮红晕动唇枪。圆圆两度甘从贼,可识秦淮有李香。

半壁偏安竟不能,兵来犹自演春灯。芜湖出走传车送,北去何颜见孝陵。

抽身全不染红尘,狎客妖姬五六人。若辈尚知敦节义,行藏难问数名臣。

钟山王气逐烟销,只剩秦淮水一条。旧事关心谁最切,苍茫两个老渔樵。

词成付与小优吟,嚼征含商叶雅音。江左兴亡归一扇,须知作易有忧心。[29]

开篇从写景入手,定下全诗凄凉、低沉的情感基调,总说《桃花扇》的内容包括了英雄救国失败和儿女始合终离的遗恨。第二首批评福王即弘光帝不痛定思痛,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抗敌复国,而是每日征歌逐舞,荒淫享乐,以致一载而亡。康王即宋高宗赵构虽也昏庸无能,对金一味屈膝妥协,又听信奸臣之言,杀害岳飞,但犹能保得江南半壁,弘光帝与之相比,远不能及。第三首赞扬史可法的忠贞爱国,维持危局,最后以身殉难。第四首指出侯方域的《李姬传》为孔尚任创作《桃花扇》提供了重要的素材,东林复社中的文人名士不少,被以主角身份在舞台上搬演的恐怕只有侯方域一人。第五首称颂李香君“却奁”和“骂筵”的事迹,肯定和赞扬她忠于爱情、反抗奸邪的品质。同为秦淮八艳,两度“从贼”的陈圆圆与李香君相比应惭愧无地。此处的两度“从贼”应指陈圆圆先被外戚田弘遇劫夺入京,后转赠吴三桂为妾(笔者注:见胡介祉《茨村咏史新乐府》、叶梦珠《阅世编》和冒襄《影梅庵忆语》),李自成军入北京后,又为刘宗敏所夺。第六首批评弘光帝醉生梦死,只顾宴游嬉戏,以致于社稷仅剩的东南半壁最后也沦丧了,后逃至芜湖,被执北上,三百年社稷家国在其手中沦亡,弘光帝应无颜面对艰辛创业的开国君主明太祖朱元璋的在天之灵。第七首评论“狎客妖姬”,具体所指不详,应该包括丁继之、卞玉京和李贞丽等人,他们先后抽身远去,摆脱尘世纷扰,虽地位卑微,却具节操,有义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官员反而多操守有亏。第八首评论柳敬亭和苏昆生。第九首总结,指出孔尚任填词谱曲,创作《桃花扇》,将历史兴亡大事系之“桃花扇”底,是忧世伤怀,暗藏深心,类似于文王演《周易》。

又有旗籍文人阿弥尔达(1781—1810)的《题〈桃花扇传奇〉》:

南国衣冠傀儡中,风流直与六朝同。至今剩有《桃花扇》,描写忠奸笔自工。

一扇分离一扇逢,赏花悟道两情浓。皈依终属侯生快,才听禅机意便慵。

铁锁千寻炼大江,锦帆一片顺风降。忠贞不料输优妓,古寺清钟午夜撞。

大厦将倾一木支,纵多雄略也难施。孤忠阁部真堪怜,江渡城围尚誓师。

半壁江山已釜鱼,那堪终日御羊车。清名谁意归苏柳,一隐樵苏一隐渔。

剩水残山暂借栖,君臣当日竟昏迷。误人究是《春灯谜》,羯鼓才挝接战鼙。

宁南无术逞雄怀,转使边防空两淮。论定盖棺非谬语,英雄应悔九江涯。

自古倾城本祸胎,侯生当日枉奇才。请看江左何时势,尚拥娇姿赋落梅。

此日何时尚论文,王公联额古稀闻。乌丝燕子笺虽在,终愧梅花岭上坟。

读罢传奇意自寒,诛奸褒善笔应难。曲中人亦随流水,惟有青山落照残。[30]

第一首也是领起全篇,指出叙述弘光遗事的《桃花扇》刻画人物细致,工整。第二首评价侯方域,侯、李两人从初识到重逢一直情意绵长,而当张瑶星棒喝点醒两人时,侯方域首先顿悟,听罢张瑶星讲说禅机,儿女深情便随即淡薄无踪。第三首评价李香君,弘光君臣恃长江之险,以为南京固若金汤,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兴亡荣辱只在转瞬之间。弘光朝将相官员身为国家梁柱,忠贞却还不如李香君一个歌妓,清军南下,多少南明官员望风迎降,而李香君则身在深山古寺,青灯黄卷、晨钟暮鼓地度过余生。第四首感慨史可法孤身苦苦撑持危局,最后依然于事无补,当清军渡河南下,势如破竹,兵围扬州时,史可法却还需要借助痛哭血泪来鼓舞士气,守护城池,抵御来敌。第五首批评弘光君臣在北方沦陷、清军肆虐、农民军到处流窜、仅剩江南半壁之时,尚自醉生梦死,昏昏度日,阮大铖进献的《春灯谜》等误尽君王、社稷,君臣正在征歌逐舞之时,不料敌人即将兵临城下。第六首批评左良玉不学无术,有勇无谋,不计后果,目光短浅,率兵贸然东下,致使马阮调兵堵截,江北空虚,清军直入,弘光政权覆灭。若能预知日后“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命丧九江,左良玉自己也要悔恨不已。第八首中,作者首先重拾陈词滥调,赞同“红颜祸水”的庸俗观念,认为侯方域在当时也枉称奇才,在社稷河山倾危之时,不思出力报国,却还沉溺于儿女情长、酬诗赠歌中。第九首批评钱谦益和王铎,两人身为朝廷重臣,在局势危殆时,不思尽心竭力,出谋划策,辅助君王励精图治,收复失地,而是一个汲汲于“亟正文体”,一个写就“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的联语,引得君王只顾及时行乐。王铎以乌丝栏亲笔书写的《燕子笺》曲本虽然尚在,面对梅花岭上史可法的忠魂,能不惭愧!末一首结束全篇,《桃花扇》对善恶人等的形容、描述和暗寓的批判使人警醒,孔尚任以曲本惩恶扬善,在精神和功用上可继使“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的孔子所作的《春秋》,实属难能可贵。最后又以写景挽结,剧中人物无论善恶,早已如流水般逝去,消失在历史的风烟中,只有残阳落照下的青山依旧,无情地见证着一次又一次的兴亡变幻。其中情绪低沉,悲凉,深蕴着作者对历史沧海桑田的复杂思索。

[1]孔尚任.桃花扇:本末[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2]沈德潜.清诗别裁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

[3]孔传鋕.补闲集[M].康熙刻本.

[4]徐釚.南州草堂续集[M].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刻本.

[5]茹纶常.容斋诗集[M].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刻,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嘉庆四年(1799年)、嘉庆十三年(1808年)增修本.

[6]程盛修.夕阳书屋诗初集[M].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刻本.

[7]李燧.青墅诗稿[M].道光十三年(1833年)刻本.

[8]邱象随.西轩诗集[M].稿本.

[9]阎尔梅.白耷山人诗[M].康熙刻本.

[10]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冯梦龙.《酒家佣》叙[M]//高洪钧.冯梦龙集笺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12]孔尚任.桃花扇:骂筵[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13]孔尚任.桃花扇:小引[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14]韩是升.听钟楼诗稿[M].嘉庆刻本.

[15]舒位.瓶水斋诗集[M].光绪十二年(1886年)边保枢刻、十七年(1891年)增修本.

[16]罗天阊.西塘草[M].道光间刻本.

[17]孔尚任.桃花扇:凡例[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18]王廷灿.似斋诗存[M].清刻本.

[19]李师师外传[M]//鲁迅全集: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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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吴璜.黄琢山房集[M].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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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吴陈琰.桃花扇:题辞[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27]孔尚任.桃花扇:第二十三出[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28]王苹.桃花扇:题辞[M].康熙间介安堂刻本.

[29]宋之睿.懥泉书屋诗稿[M].道光八年(1828年)叙永宋氏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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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楠(1986— ),男,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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