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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际性书写
——论汤亭亭《中国佬》中的话语叙事

2017-03-28徐福增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亭亭华裔话语

徐福增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边际性书写
——论汤亭亭《中国佬》中的话语叙事

徐福增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的小说《中国佬》,将华裔族群从美国历史的边缘位置推到了主体地位,主要方式并不是通过对抗/屈从主流话语的权威,将话语作为商品展示给西方读者,而是以边际性身份展开创作,试图在文化、性别、历史之间游走,由此完成其个人化的华裔叙事:东西方经典的改写,体现对文化归属的思考;男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折射出强烈的女性关怀;自传体式的族群书写,使个人叙事上升为民族寓言。

汤亭亭;《中国佬》;边际性;话语;叙事

“话语”是语言和言语交织而成的复杂的社会形态,表现的是社会政治、经济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福柯曾说:“历史经常教导我们,话语并非仅是斗争或控制系统的记录, 亦存在为了话语及用话语而进行的斗争,因而话语是必须控制的力量。”[1]一言以蔽之,话语是斗争的手段和目的,话语就是权力。主体一方面受话语制约,另一方面又通过话语赋予自己权力。失去话语权,就意味着失去表达意愿的空间,在既有权力结构压迫与统治下,丧失主体性乃至被边缘化。长期以来,美国官方正史剥夺了华裔的话语权和自我阐释权,将它压制于无声状态,华人族群对美国的重大贡献和牺牲被美国当局有意埋没。既然官方历史中文化帝国主义绵绵瓜瓞,文学写作就成了话语最雄辩的表达。确实,作为“还我美国”(Claim America)文化运动的积极响应者,已踏进美国主流文学殿堂的汤亭亭于1980年出版的《中国佬》可谓扛鼎之作。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部作品中,汤亭亭以一种组合不同视界的方式展示其话语表述,试图在文化、性别、历史之间游走,完成其个人化的华裔叙事。这种叙事模式全面折射出作者对主体身份“持存”问题的思考:兼收并蓄,在不断的选择和调适中建构独立完整的自我。因此,从话语叙事切入进行文本细读就有了探讨的内涵和意义。

一、边际性身份与叙事

《中国佬》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作家的“边际性身份”,以及与此相对应的话语叙事。叙事不仅是文学创作中的艺术结构问题,而且折射出社会权力关系。正如后殖民主义学者斯图亚特·霍尔所言,文学叙事隐含着叙述者的立场,“叙述的手法暗示了我们说话和写作的立场,也就是我们表达观点的立场”[2]。对于一位华裔美国女作家而言,华人与白人、西方与东方、男性与女性、老移民与新华裔、个体与族群等看似二元对立的概念,是永远绕不开的壁垒。正是借由对这些概念的选择、处理,作家的文化、性别、社会身份才得以建构。作家的创作始终忠实于自己的身份,采用的叙事策略带有自身的立场和目的。

早在《女勇士》的创作中,汤亭亭就表现出对“边际性”文化身份的认同。不论在美国文化语境中还是在中国文化世界里,汤亭亭扮演的既是两种文化的熟识者,又是游离在外的局外人。这种尴尬的文化身份曾给她带来焦虑与困惑,不仅体现在文本中,也表现在作品外。带有文化偏见的美国评论家们不承认其作品的美国属性,汤亭亭气愤地回应:“《女勇士》的的确确是一本美国小说,然而,很多评论家看不见其中的美国性,同时也看不见我身上拥有的那些美国特性。”[3]甚至还有来自部分华裔个体和组织的抨击,赵健秀等人认为她恶意捏造华裔文化,“误读误用中国经典和传说,曲意取悦白人读者”[4]8。实际上,这些评论是对汤亭亭表现出来的“边际性身份”的不同理解而造成的。哈贝马斯曾指出:“身份不是给定的,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设计。”[5]所谓设计,肯定包含某种自主的选择权。斯图亚特·霍尔也认为,文化认同是一种形成过程,强调的是“我们成为了什么”。文化边际性,是华裔身份不可否定的事实。海外华裔在移民地世代相传的“中国文化”,一定程度上指的是自己坚守的行为准则及自己理解的中国文化精神,与母国文化可能有所偏差。偏差产生的原因,一是基于理解的不同,二是由于海外文化、社会环境等因素影响下文化自身的应激反应。汤亭亭清楚地认识这一点,她批驳美国人把她视为“美国的中国人”(American Chinese),宣称自己是“华裔美国人”(Chinese-American),“华裔美国人”就成了一个整体性的概念,而不是一半中国一半美国的混合体或者分裂体。文化身份自主性的构建,可谓用心良苦。她为自己的作品《中国佬》铸造了新词 “China Men”作为标题,以区别于充满歧视语境的“Chinamen”(支那人),未尝不是对一个骄傲的独立身份的肯定。

《中国佬》的话语叙事,更是处处体现了作家对“边际性书写”成熟的驾驭。族裔文化身份的建构只是其一,性别、个体与族群视角的自由切换与书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女作家身份参与和话语叙事的模式。作品中男性人物的塑造,汤亭亭除了站在男性立场,为金山勇士们的事迹唱响赞歌外,更在他们身上倾注了女性特有的生命体验和审美观照。“雌雄同体”的创作意识,跨越了自身性别的藩篱,有助于深入展示华裔男性的生存状态。此外,作为新一代华裔,汤亭亭未曾目睹过历史上声势浩大的华人移民潮,也未曾经历过种族屠杀与压迫下的白色恐怖,但这不妨碍她在个体经验与集体历史、普通个人与华裔作家之间游走,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华人族群的故事。这种边际性写作,即使无意识中偏向一边,也是在不同身份的张力下,权衡利弊,有选择地使用某个身份,达成自己的叙事目的。

二、华裔美国人:东西方经典话语的改写

汤亭亭的“边际性书写”,首先体现在对文化归属的思考上,在作品中则表现为东西方经典话语的改写。经典话语,浓缩了文化系统的核心价值和意识形态,一定程度上是区别于其他文化的标杆,误解乃至误写本身就给人提供了新的生存空间,更何况是作家有意的改写。借鉴已有的话语,改编其表述方式,汤亭亭为历史上没有现成定义的“华裔美国人”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化身份。作品《中国佬》不仅有对中国故事的重塑,也有对西方经典的改写。对中西文化资源的随意性利用和并置性表述,明显出于解构的冲动。如果我们将后殖民作家对西方经典的改写或重写,看作是对帝国文学传统的逆写,反映出对帝国话语依附和对抗的复杂心态,那么汤亭亭对中西话语的改写,则显得复杂一些。后殖民作家群之所以采用经典重写的策略,是基于自身的异化感与无根基感:历史上长期的殖民统治消除了本土的文化价值观,却没有树立典型的西方文化观念。而汤亭亭既是出生在美国的新一代移民,又无法回避华人社区和华人大家庭的影响。因此,汤亭亭在文化接受过程中扮演着双面角色。汤亭亭对东西方话语的改写,传递着这样的信息:我不需要依附西方话语,同时,我也不是文化的“他者”。

对中国故事的重塑,可见《中国佬》安插的一个楔子“关于发现”。这则故事,改编自中国清朝李汝珍所著的《镜花缘》的著名片段。原著的相关章回,讲述了林之洋去女儿国行商,被国王扣留做“妃子”的故事,传达的是对社会“男尊女卑”制度不合理性的质疑。唐敖是林之洋的妹夫,是解救林之洋的关键人物。林之洋,在原书中只是一个善良风趣的小商人。书中的女儿国是想象中的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男人被称作妇女,专治内事,面涂脂粉两足缠裹,而女人身着男装,承担和履行传统意义上的男性义务。更为戏谑的是,女儿国上至国王下至庶民,都有一个毛病:最喜打扮妇人(男人)。无论富贵贫穷,讲到妇人穿戴,莫不兴致勃勃。因此,就有了后续林之洋被国王看重,强纳为王妃,吃尽缠足穿耳、板打倒吊等种种苦头。看似沉重,营造的却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文本语境,在嘻笑怒骂中展现其中心逻辑:男性肆意以自己的标准“改造”智慧和才能其实都无异于他的女性,不妨也让男性尝尝“被改造”的切肤之痛。简而言之,《镜花缘》中的女儿国,是给世间女子申冤出气的乌托邦。而汤亭亭把女儿国移植到了北美,主角换成了唐敖,故事主题也成了对华裔男性西方冒险经历的表达。华裔男性,在寻找理想“金山”的过程中,被卸去“战袍和靴子”,被改造为无声的女人。行文较之原版更为压抑,女儿国在这里,成了华裔男性无声的受难场。唐敖的消声去势以及对代表男子气概的性别剥夺,体现了作者叙述种族压迫和文化歧视的意图。美国社会,少数族裔和女性处于类似的地位,唐敖的受辱,正好说明,在严酷的社会环境中,少数族裔和女性有着共同的迫害者:美国白人男性。因此,原本带有女权色彩的中国故事,漂洋过海后在异国他乡衍生了对少数族裔平等权力的思考。我们不知道汤亭亭对主角的置换,是出于模糊的记忆还是有意如此,但“唐敖”“武后”等词代表的文化内涵显然意味深长。同时,《中国佬》中的女儿国故事,被冠以“关于发现”,我们也有理由认为它具备原著没有的隐喻。首先它表达了历史追问,同样是新世界的发现者和开拓者,为什么以“唐敖”为代表的华人没有被视作哥伦布那般浪漫主义英雄?其次,是政治追问,华人男性性别之殇、去性格化等问题,引起白人种族优越论者们的反思吗?继而又引发最后一个追问:为什么“女儿”只有通过“发现”才能认识“父亲”?

与重塑中国故事相对应的西方经典的改写,体现在 《鲁滨孙历险记》(有译为《劳笨孙历险记》)这一叙事单元。英国作家笛福的小说《鲁滨孙漂流记》在汤亭亭的《中国佬》中显然成了一个中国故事。18世纪象征欧洲殖民者对世界的征服、带有盎格鲁-撒克逊精神的新兴资产阶级形象,转身一变成了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浑身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华人劳笨孙”。甚至,中国劳笨孙也收服了一个当地土著“星期五”,不同于西方鲁滨孙的是,他和星期五还多了一层师生关系:“每天裸劳骡和星期五像两个学者似的坐在桌边,学习、读书、写字。”[6]231师徒相授场景的描写,容易使人联想到中国传统“天地君亲师”的伦理关系。劳笨孙不仅仅是一个开拓者的形象,还成了文化扎根与传播的授道者。开拓者和授道者的形象促使西方读者在阅读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华人因他们的血汗、功绩以及文明,有资格拥有新大陆“美国”,从而给华裔移民的传统形象添加新的意义。汤亭亭对鲁滨孙的改写,并不是无的放矢。汤亭亭祖籍广东,在华裔移民史上,广东人的冒险开拓与鲁滨孙的探险精神本质上是一致的,因此,这种经典的移植显得极为巧妙。改编后的“鲁滨孙历险记”,又掺杂了对族裔性、文化认同问题的思考,而不局限于赞扬华人的艰苦创业。“岛上现在住着叛变者和野蛮人,他们组成了一个社会,他们不需要被人们解救回家,他们的孩子也对祖先的国家失去了好奇”[6]232,这样的话语出自“母亲”之口,不难看出老一代移民对故国既怀念又疏离的复杂感情。值得一提的还有前面的一章《沼泽地里的野人》。故事很简单,一个39岁的台湾人逃出疯人院,躲藏在沼泽地里,被当成野人而遭到警察搜捕,最后在遣返时上吊自杀。实际上依据文中所写,他看起来并不像野人。小故事的穿插,暗示了排华法案下美国社会对华人的“异化”和“追捕”,同时,通过对比“华人野人”与“白人野人鲁滨孙”同人不同命的境遇,旨在揭露美国社会对华人开拓者带有“有色眼镜”的报道。从这两个叙事,我们不难看出汤亭亭从自我形象、他者视角两个维度出发,对西方伟大神话的再加工,肯定了华裔功绩的同时,道出了西方中心主义视角的自相矛盾。

中国语境中的西方叙述、西方语境下的中国故事,恰似拉康的镜像理论:在凝视镜中映像的过程中,得以反观自身获得自我形象。镜中映像,可以是主体自我凝视,也可以是他者的凝视对主体的反馈。东西方读者在反观自身中受益,“华裔美国人”也借机在东西方话语中,确立自身“第三者”的独立身份。

三、 雌雄同体的花木兰:女性视角下的男性形象

人物塑造上打破性别藩篱,兼顾两性视角,也是汤亭亭“边际性书写”的一大特点。虽然《中国佬》表现的重点并非《女勇士》里的华裔女性,所有的故事都围绕家族中的几个男性展开,管中窥豹勾勒出几代华裔男性的大致轮廓,但是有意思的是,汤亭亭笔下的男性形象趋同于《女勇士》中塑造的心目中的理想型女性——花木兰。披上战袍,英勇刚毅充满男子气概,是世间女子中意的男子,或者是新大陆的拓荒英雄;卸下战袍,则爱好和平、柔情似水,更有生性脆弱的一面,而这些恰好是传统观念定义的女性气质。稍有不同的是,《中国佬》中的男性形象似乎较为侧重展现其“卸下战袍”的一面,从而与《女勇士》里那位女中豪杰形成呼应。《女勇士》的出版曾有过争议,男性作家们认为:“女作家的成功是以牺牲男性的权益为代价的。”[7]而后出版的《中国佬》,显然是对《女勇士》负面评论的有力反驳。拿性别主义衡量评价一部作品的价值是狭隘的,而如果以性别作为一个视角,解读作品,增强其文学内涵,无疑是有意思且健康的文学建构。女性作家的书写,能够将女性的生命经验、言说方式、话语特征反映到文本当中。这也符合伊格尔顿对女性文学的定义:“女性作者以呈现女性意识和性别特征为内容的文学,它的三要素是女性作者、女性意识和女性特征。”[8]《中国佬》中“男性形象”正是如此,投之以女性视角与关怀,同时兼顾男性视角,以弥补男性书写自我的不足,避免出现单一刻板的男性英雄形象,“父亲”和“祖父”的形象即是典型。

“中国来的父亲”、“美国的父亲”,两个章节构成了父亲的完整形象。随着文本的演进,少年汤亭亭渐渐理解了那个冷漠、狂躁、对女性怀有成见的父亲背后隐含的生存状态。父亲的形象在汤亭亭笔下并不是高大伟岸的英雄,也不是女性主义文学作品中常出现的猥琐无能的男人。父亲是真实的,他既能在种族歧视的大环境中小心翼翼地支撑起整个家庭,遭遇苦痛的时候也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父亲失去赌场工作后重新开了一家洗衣店,少年汤亭亭看似俏皮的话语,“爸爸恢复了活力,这活力不知从何而来,就像我关于男性是有感情的新想法。我还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个新想法,只是借用一下我弟弟们的话罢了”[6]254,何尝不是在岁月流逝中,已然成长了的女儿,作为女性主体在男性身上寄托的观察结果和审美情感。“中国来的父亲”里,父亲的谩骂诅咒、父亲的沉默不语、父亲对女性的歧视性话语、父亲在睡梦中的咆哮,使女儿一度误认为他恨中国、恨女人。“美国的父亲”中,父亲失去工作而变得垂头丧气,喜怒无常,成天呆在家里看报纸,令女儿对男性的认知产生偏差,认为男性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感情,只有女人和女孩才有,因此她们才会哭。直到少年汤亭亭突然意识到男性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不同。汤亭亭以自己特殊的性别视角,最终“发现”父亲冷漠或狂躁的男性表征下脆弱的一面,也“发现”父亲作为男性身上的担当。谁言英雄就一定要开疆扩土,策马天下,不负凌云壮志?父亲辛苦半生,在美国仅仅拥有一所老房子和一间洗衣店,难道就不是英雄吗?在汤亭亭笔下,这个答案是否定的。因而,在父亲形象的塑造中,汤亭亭特意附加了几个柔和的侧面:才华横溢的诗人、风度翩翩的社交绅士、辛勤工作却遭同伴骗走股份的洗衣店老板、懂得带女伴去看自由女神像的浪漫男人。这些侧面形象,在事实根据之上,掺杂了女性观察者的审美想象和审美情趣,使父亲的男性形象更加血肉丰满。

比被发现“有感情”的父亲更富有意味的,是《中国佬》中被塑造为“大地之母”的祖父,作者的笔墨主要集中在“内华达山脉的祖父”以及“中国来的父亲”部分章节。“中国来的父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具有母性光辉的男性阿公。成天在田里耕作的阿公,一直幻想着收工后有个快快乐乐的女儿等他回家,“她唱歌给他听,也听他哼几句”[6]18,他妒忌别人家生了女儿,经常偷偷离家去看望邻居家的女孩,在她身上倾注了他所有的怜爱,“满月之日,她的父母只准备了切碎的胡萝卜饭,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息。阿公心里为她感到难过,他实在太爱这个女孩了。女孩突然大哭起来,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慢慢流淌出来。阿公的心全都被她的泪水融化了,他赶紧把带来的葡萄和橘子堆在了她面前”[6]18。阿公时不时给她带去豌豆花,甚至违背传统“生女不如养鹅”的价值观,用小儿子交换这个被他视为心肝的女孩。最终,保不住女孩的祖父,陷入了癫狂的境地,开始在餐桌上掏出生殖器,一边拍打一边质问它为什么没有给自己带来日思夜想的女儿。表面上看,这个疯祖父的故事,是汤亭亭幻想的用来猜测父亲(小儿子)对女性憎恨的原因,女性主义批评者也会从中注意到对中国传统“男尊女卑”文化的批判和反拨。但是,如果结合祖父的生平经历,我们对汤亭亭在故事上的处理会有更深刻的理解。祖父不是很聪明,却去过三趟金山。按照他的话说,他宁愿呆在中国带孩子,或者留在美国,却不得不为了挣钱养家,奔波于大洋两端。祖父在美国参与铁路修建,在崇山峻岭中开隧道,坐在悬挂在半山腰的吊筐里安放炸药,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还要忍受恶劣天气的侵扰、洋鬼子官员的压榨。用性命换来的两袋金子,一袋被所谓的国际法官骗走,另一袋则打成了戒指套到了祖母的手指上。完成美国大铁路这项史诗般的工程,按理说应该被美国人视为英雄,而实际上,铁路给它的建设者们带来了大灾难,排华浪潮席卷各地并迅速上升为暴力行径,祖父只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展开逃亡之旅。好不容易侥幸回国,迎接他的也不是家的港湾:祖母很快花光了他的工钱,并催促他去赚钱。可以说,祖父这一代的华人男性,在外打拼,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忍受各种迫害与不安,却得不到任何倾听、认可与抚慰。像祖父这样的英雄,最后只得落得“裸露癖”“寄生虫”这样的称呼,这是何其不公,何其不幸。我们有理由相信,与其说是祖父对女孩充满渴望与疼爱,不如说是汤亭亭作为女性在祖父这个男性形象上倾注了母性关怀及女性意识;与其说祖父在吊篮里掏出生殖器与整个世界性交,隐喻了男子气概与男性征服,不如说性交象征了母体的孕育行为。祖父(们)作为美国的“大地之母”,把大半辈子的年华与心血都播种在这块土地上,“为什么他不应该得到一个他渴望的美国孩子呢?”[6]151

四、童年追忆与历史想象:自传体式的族群书写

文化与性别上的“边际性书写”,仍不足以使《中国佬》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力。汤亭亭自传体式的族群书写,将个人叙事上升为民族寓言,从而重塑了华裔美国史,是最为重要的原因。在华裔美国文学中,以自传体方式书写是不少作家采用的话语模式。赵健秀等华裔作家极力反对、批评自传体写作,认为自传体书写属于“基督教的忏悔,把自己从蔑视的对象变为被接受者”[9]。这样的说法情有可原,毕竟作为个人生平叙事的传记,早就出现在西方书写传统之中,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成果。但是,如果一味否定自传体书写,恐怕是另一层面上的文化沙文主义,况且汤亭亭的创作严格而言,具有“半自传性”或“伪自传性”的特点。再者,受东方文化社区影响的华裔作家,在自传体书写上肯定与西方书写传统大不相同。从心理学角度而言,“对于西方人,自我意味着更多的个性特质、独特性和区别性;对于东方人,自我包含更多关联性、归属性和社会性”[10]。东方文化自我定位的特点,使自传性写作具备了更广泛的社会价值。

《中国佬》叙述的中心虽然是家族中的四代华裔男性,却是以不属于群体中的“我”为线索串联起这些金山勇士们,这得益于汤亭亭对童年初始记忆的开发。在这些华人故事中,“我”既是某些事件的亲历者,又是倾听者、记录者,有时还会扮演对话者与侦探家,不断还原和丰满迷失在时空里的真相。例如对父亲服兵役事件的描写:“爸爸上了名单后,就再没有睡着过觉。我也决定不睡觉,随时保持警惕,看守着爸爸。我要控制时间流逝的速度,将它变成一列慢速火车。可是突然间,我与母亲及另外两个孩子真的坐在了火车上,而父亲却不在我们身边。”[6]270这种似是而非、模糊的童年初始场景,既符合孩童记忆的特点,又能让读者感受到华裔生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给孩子带来的心理影响,从孩童的视角而言,这就是生活真实。例如妈妈的对话:“‘没有赌客的时候,他才能坐下来,’她说道,‘他的报酬少得可怜,和分文不取差不多。他是个奴隶,我也是个奴隶。’一提起那些日子,她就要发火。”[6]244其他声部的介入,作者的童年记忆得到了佐证与补充。比如对三公四公的马场的描写:“自我上次见到马到现在,时间肯定过去很久了。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到祖父那里去的经历都差不多,中间似乎没有什么时间间隔;那么那一次肯定是后来某次了,或许是最后一次……我寻找着马存在过的证据,后来在家中的相册中找到了,不过站在马前的不是两位祖父而是几个伯伯。”[6]168再比如,少年汤亭亭的强烈好奇心:“我仔细听着,希望能听到更多关于高公、抢劫、诈骗的故事,或关于他如何杀死人的一个细节……我以前应该大声向他提些问题,我不应该躲着他。”[6]185无不传递出汤亭亭书写华裔历史的自觉使命。详细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充分开发童年记忆中的场景,那些被历史学家所不屑的“小写”的普通个人的历史,却是华裔少女汤亭亭心头不可磨灭的印迹。在汤亭亭看来,个体对群体历史的重建,离不开对记忆的挖掘。《中国佬》文本里的故事时常似是而非,叙述者的追忆往往并不清晰明确,恰好说明了历史存在数种“可能性”。记忆本就并不准确和权威,它带来的乐趣和意义为我们提供了创造历史的记录,这可能最贴近“历史”的真相。这样,“小写”的个人记忆在获得历史价值的同时,达到质疑和挑战官方历史的目的。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这种自传体式写作,因个体所限,对历时的时间轴较难把握。因此,身为作家的汤亭亭,不时在创作中加入史实材料,由史实材料出发展开对历史的想象,进行文学加工和艺术创作。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文本就是一种修辞想象,“多数历史片段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法来编织故事,以便提供关于事件的不同理解和赋予事件不同的意义”[11]。天使岛上移民先辈的诗歌、森严的排华法律条文、闻一多的《洗衣歌》、新闻报道、信件等,历史的零星痕迹都成了汤亭亭的写作资源。在“檀香山的曾祖父”一章中,作者写道:“我最远曾东行或者说西行至夏威夷,在那里,我曾伫立在甘蔗园旁边的高速公路,聆听曾祖父们的遗音……长叶在风中飞舞,我却未能听到任何窃窃私语。但我知道,一排排如传送带的田垄之下,掩埋着受害者们的尸骨,这是一个垃圾倾倒场。”[6]88而当“我”得知夏威夷的主岛被当地人称为“中国佬的帽子”,目睹了夏威夷岛一派生机盎然的场景后,“我”听到了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听过的海妖的歌声,“这是献给拓荒者的,他们开垦了这个岛,并以他们的工作帽为它命名。我听见土地在歌唱,看见一道道蓝色的精神之光从空中掠过。我再次置身甘蔗园中细心倾听,寻觅我的美国祖先们的足音”[6]90。这两段描述可以说是汤亭亭话语策略的最好注脚。作者在寻觅美国祖先的踪迹的途中,用“中国佬的帽子”和当地的海岛上传来的歌声,架构起位于遥远年代甘蔗园里曾祖父的故事。此外,虽然每个主体故事前都由叙述者“我”开场①,但是故事通常由第三人称演绎。以第三人称展开的华裔男性故事,给予了作品中的人物话语权,得以“自说自话”。读者不但能够看到他们是怎样看待事物的,又能看到作者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夏威夷的伯公举办吼叫会,作为对压迫的反抗,对孤独不安的排遣。“伯公说:‘这不是风俗,这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是这里的祖先,所以我们可以创造新的习俗。’”[6]118在伯公的话语中,我们仿佛听到了历史上被消声的华裔群体,发出最振聋发聩的宣告,宣告他们对美国的主人翁地位。作者也借机回应,曾祖父们的种种事迹,不会轻易地消失在历史里,一个世纪之后,当她(移民后裔)站在这块土地上,还能听到当地人有关中国佬的传说,听到土地里动人的歌声。跨越时空的对话,成为成功连接起华裔作家与族裔群体之间的桥梁。

这样,通过童年的追忆和历史的想象,这些原本不可能进入西方主流历史话语的普通华裔获得了历史的主体地位,成为文学赞美的主角。

五、结语

通过分析《中国佬》中汤亭亭在东西方文化、两性视角、个体与族群之间自由游走形成的“边际性书写”,我们不难看出这种话语叙事使文本具备了丰富的可读性,这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创作实践的问题,也是一个涉及海外华人如何持存自身身份及发声的案例。美国华裔女性文学在具体创作中的身份表征与话语叙事,是非常复杂且持续生成的过程,而出生于龙年的汤亭亭给我们带来了明确的启示: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龙,代表了兼收并蓄,能够在包容与多变中确定自我和自主性。这正是批评家们为什么认为“汤亭亭艺术地建立了华裔美国文学的新传统,成了华裔美国史与主流假设、中国民间故事与美国流行文化、作者的父母经验与作者年轻时候经验的中介”[4]5的原因。

注释:

① 叙事学上通常将正在讲故事的“我”,视为“叙述自我”,而不是正参与故事的“经验自我”。

[1]福柯.话语的秩序[M]//许宝强,袁伟.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3.

[2]李贵苍.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91.

[3]KINGSTON HONG M.Cultural misreading by American reviewers[M]//AMIRTHANAYAGAM G. Asian and western writers in dialogue: new cultural identities. London: Macmillan,1982:58.

[4]张子清.与亚裔美国文学共生共荣的华裔美国文学 [M]//邹建军,李淑春,陈富瑞.中国学者眼中的华裔美国文学:三十年论文精选集.武汉:武汉出版社,2012.

[5]乔治·拉伦.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场[M].戴从容,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225.

[6]汤亭亭.中国佬[M]. 肖锁章,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7]陆薇.走向文化研究的华裔美国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7:118.

[8]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M].胡敏,陈彩霞,林树明,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3.

[9]CHIN Frank,CHAN PAUL Jeffrey,INADA Lawson Fvsao,et al. The big aiiieeeee !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Meridian,1991:192.

[10]张镇,张建新.自我、文化与记忆:自传体记忆的跨文化研究[J].心理科学进展,2008,16(2):307.

[11]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M]// 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64.

责任编辑:庄亚华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1.003

2016-09-21

徐福增(1992— ),男,硕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1-00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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