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田园城市”

秦晖

中国城市化的下一步走向以及城市化到底应该解决什么问题始终是很值得讨论的。从前几年起，很多地方就开始提倡所谓的“田园城市”，我记得当时成都和重庆都在往田园城市方向建设，而且还在比赛。实事求是地说，这两个地方这些年的城市化建设还不错。当时，它们提出“城乡统筹”的概念，基本上与我们今天讨论的同城化是一个意思。

“田园城市”强调社区活力

“田园城市”到底是什么意思？“田园城市”是19世纪末英国社会活动家埃比尼泽·霍华德提出的关于城市规划的设想。后来，霍华德的两个学生刘易斯·芒福德和雷·托马斯在霍华德之后都写过文章，指出“田园城市”这个概念很容易被误解，之所以如此，第一个原因就是霍华德在他的著作里画的都是形状几乎完美的设计，于是很多人就会认为霍华德非常强调城市设计的几何美，强调对称，强调宽阔的广场以及豪华的花园，等等。第二，霍华德还提到，城市化要克服一些弊病，包括污染严重的烟囱和影响城市形象的贫民窟。值得一提的是，霍华德是不满土地私有制的，因此他推出的城市化，走的是一条土地非私有化的道路。

这几个提法似乎与我们既定的很多主张都是相适应的，所以很多人说我们现在搞的就是霍华德主张的城市化模式。可是芒福德和托马斯在介绍霍华德思想的书里面讲到，霍华德的理论很容易引起一些误解，他们提到了几点我觉得非常有意思。首先，他们提到霍华德反对土地私有制，意思并不是说要主张土地国有制，恰恰相反，他讲的土地非私有化实际上是提倡本地居民的社区自主合作。托马斯在书中明确讲到霍华德的主张就是要克服过去城市化的三大弊病，一是城市化会减少人们的自由，二是城市化造成权力的集中，三是城市化会导致豪华化或是叫做巴洛克化，他说他主张的城市化是要避免这三者。

1903年到1929年，霍华德在英国莱奇沃斯做过一个关于田园城市的实验，这个实验最后应该说是失败了，他的设想的确有乌托邦的味道。很有意思的是，实验失败的标志就是莱奇沃斯被国有化，因为搞不下去了，霍华德就把所有的土地都卖给了政府。因此可以看到，说霍华德支持土地非私有化就是指国有化的说法，恐怕是有一些误解的，实际上他强调的是社区的活力，这一点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

芒福德特别提到，无论是霍华德在著作里写的还是在莱奇沃斯设计的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设计了一个人口居住密度相当高的城市。霍华德之所以这样设计，就是针对当时英国和欧洲城市化过程中的巴洛克倾向。19世纪中叶，乔治-尤金·奥斯曼在巴黎当了17年的市长，他改造巴黎，拆掉了城里44%的房子，建立了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当时，巴黎还驱赶了大量的穷人，坦白说就是那些年进入巴黎的“农民工”，从而建起了所谓世界上最豪华的城市。这一点一直是霍华德所批评的。他说他要建立的城市是非常平民化的，简单地说就是要使人们享有充分的权利，生活得很舒适，但并不是豪华。奥斯曼改造巴黎的模式恰恰是以大拆大建为特征的。

所以，霍华德的本意到底是什么？实际上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中国发展到今天，早已过了拿来主义的时期，不能说我们的主张和霍华德不一样就是错了，因为不管是霍华德、马克思、凯恩斯还是亚当·斯密，他们都不应该成为偶像。

深层次的二元结构问题亟待解决

广东佛山提供的经验很可贵，它让我们看到在现有的体制条件下，可以把工作做到什么程度：经济上繁荣，生活上宜居，村民的权利也能得到很好的保障。如果我们讲的农村同城化就是指本地村民的同城化，这要是能实现，相对来说也是很不错的。但这并不是农村同城化中真正困难的部分，因为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会产生巨量的级差地租，完全可以让本地人过上比较优渥的生活。

在世界各地的城市化过程中，由被波及的本地人所产生的问题是比较少的，城市化一系列的弊病其实都是关于外地人的。举个例子，一讲到城市化的弊病，往往会提及贫民窟，贫民窟里的基本都是城市移民，而不是本地的老居民，更不是以前讲的资本主义造成了两极分化，导致有些本地人沦落到了贫民窟里，而是外地新来的人到了城市以后没有地方落脚，所以住在这里。

中国城市化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外来人口的比重相当高，在城市化快速发展的地区更是如此。佛山在制造业发达时期，外来人口的比重也是相当高的，最近这些年适逢制造业升级，这个比重可能有所下降。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在已经取得的城市化成就基础上把这些人引进来。

如今通过各种改革，在一些地区尤其是发达地区，本地户籍居民的城乡差别已经基本抹掉了，本地户籍居民的权利有了很大的提高。但这个提高更多地主要是以一种社区或小共同体成员圈的方式出现的，也就是说，他们作为传统社区的共同体成员，拥有各种各样的权利，但这个权利是不可移动的。所以，当他们到了其它社区，权利就会丧失，外面的人也难以获得这样的权利。这就会造成一个问题：我们所讲的二元结构如果仅仅是指户籍居民中的二元结构，那么可以说这种二元结构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了，甚至可以说，原来享有农村户籍的人因为有级差地租的收入，甚至能比城里人过得更好。

但真正的二元结构仍是存在的，就是本地人和外地人，或者说本地户籍人口和外来人口之间的关系。理论上说，这个问题即使不解决，城市在外观上仍然会非常美观，甚至连农村也会很美观。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城市打工的人基本上是没有希望在城市安家的，因此他们只能把打工所得寄回老家，在老家盖新房子。于是，一方面，有他们的奋斗和贡献，城市变得很漂亮，另一方面，他们的老家也很漂亮。但是，这也同时造成了高达数亿人口处于家庭离散的状态。现在到底有多少家庭离散人口还没有一个确切统计数字，有人说有6000万留守儿童，有5000多万留守妇女，如果再加上留守老人和他们在外打工的家人，有人说一共有2亿人，也有说3亿人，庞大的家庭离散人口是中国现阶段发展的一个非常突出的特征。我们很难设想这些家庭离散人口中，大部分人将来会以回到农村去的方式来解决离散问题，如果他们最终是以进入城市的方法来解决家庭离散的话，那么，城市化的重点恐怕就是要解决他们的问题了。

最近这些年，反映乡村危机最惊人的新闻已经不是贫困，而是一些伦理上骇人听闻的事。比如说，前不久刚刚发生的河南省的一个留守奶奶把3个孙子都杀了，再比如说影响更大的杨改兰事件，还有一年多前贵州毕节发生的4个留守儿童集体自杀事件……这些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除了杨改兰的房子破破烂烂外，其它都发生在新房子里，都是用外面打工赚来的钱盖的，如果你看这个房子的外观，可能很难判断他们的生活是不是贫困，但事实说明，他们的生活是非常不正常的。

我觉得中国的农村改革已经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但仍需要进一步解决深层次的二元结构问题，能使农村同城化从户籍村民的同城化，变成农村所有的现居住者的同城化，这是今后需要努力的方向。而且，城市化作为一种世界性的文明現象，这个方向实际上也是世界范围内都需要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