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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国家的“美丽新世界”

2017-03-24陈季冰

同舟共进 2017年2期
关键词:北欧瑞典福利

陈季冰

一位美国作家曾写道:“在20世纪,如果你碰巧出生在瑞典,那就像中了头彩一样。”这句话在相当大程度上并非虚言。

只要一提到“北欧模式”“福利国家”,我的脑子里便不由地会冒出这句话。瑞典是举世公认的福利国家的典范,以瑞典为代表的北欧国家也是当今世界上运转最成功的福利国家。2004年春夏,我曾在那里生活了数月,因而自认为可以撷取自己在那里一鳞半爪的亲身感受,为有关福利国家的争论增添一抹感性色彩。

再见,传统福利国家

那么,生为一个瑞典人究竟有多幸福?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瑞典的“黄金时期”,有个病人跑到公立医院去看病。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回答说,自己整天心情阴郁,白天无精打采,夜里常常失眠。医生认为他可能患了轻度的忧郁症,这种精神性疾病在寒冷的北欧很常见,日短夜长的冬季尤其是发病高峰。于是医生给他开了两星期的病假,并建议他平时多到户外活动,多接触阳光。

病人听罢,立刻嚷起来:我们这里户外零下20多度,早上10点天都没完全亮,下午4点就已经黄昏,你让我怎么户外活动?哪里去晒太阳?医生一想,病人说的确实都是事实,那怎么办呢?“这样吧,我再给你加开一道处方:去西班牙休完你的两星期病假,机票和酒店开销算作药费”。众所周知,在瑞典看病是国家埋单的,而阳光明媚的西班牙是整个欧洲的度假胜地。

如果你认为这个夸张的故事是瞎编出来的,那就错了。它是我亲耳从一个瑞典朋友那里得知的,并得到另外好几个瑞典人的证实。他们用略带自嘲的口吻讲完这个故事以后,都不忘记加上一句无奈的感叹:“不过这样的好事情放到现在是不可能了。”

这种自嘲和无奈,折射出一个残酷的事实:旧式的福利国家模式已经破产。

从战后到20世纪70年代是欧洲大陆福利国家的鼎盛时期,高福利不仅让穷人获得了尊严,还让太多原本应该在优胜劣汰的市场中激烈竞争、追逐成就的人懒洋洋地依偎在国家的温暖怀抱里。一位当时曾在荷兰生活的英国作家写道:“如果必须指出福利国家的巅峰时期,那可能是1976年前后的荷兰……那时,没有多少荷兰人会非常努力地工作,因为他们的大部分收入都直接流入了收税员手中。”

这意味着,福利国家对很多人来说是一大恩惠,但也是一个重负,而且它还在不停地迅速扩张。今天的欧盟人口只占世界总数的7%,而社会开支却占了全球的一半。更为糟糕的是,西方社会的老龄化趋势导致它们未来还将继续加大在养老金、社会保障和医疗上的花费。

作为一个标志性人物,现代福利国家最重要的设计师威廉·贝弗里奇从没有离开过意识形态争论的中心位置。对许多右翼人士而言,他对英国战后的经济滑坡和国家衰落(即所谓“英国病”)负有巨大责任;而对许多左翼人士而言,英国社会政策后来的诸多失败,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历届政府未能完全践行贝弗里奇的愿景。

但不管这种争议还将持续多久,有一个事实是不容否定的:20世纪70年代后,西方国家遭遇了普遍的衰退、滞涨以及奇高的失业率,加之国家过度干预导致的官僚主义和低效率,传统福利国家模式变得难以维系。事实上,福利国家的近况正变得越来越糟。欧洲早已不是一个乐园,并且已有将近一代人的时间不是了,未来它还会变得更糟。改革势在必行。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就已开始尝试改革不堪重负的福利社会体系。但在欧洲,倡导自由市场的势力从未能撼动福利国家的根基。就連“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也没能触及国家卫生系统,充其量是不再扩大福利范围。但本轮全球金融危机使得她的后继者戴维·卡梅伦首相面临着“改不动也得改”的绝境。用美联储前主席艾伦 格林斯潘的话来说,“在长达80年的时间里,福利国家模式从未遭遇过真正的政治挑战。现在,福利国家已经撞上由经济现实和财政状况筑起的‘南墙”。而现任欧洲央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说得更明白:“过去有人认为,欧洲非常富有,可以让公民用不着工作。但现在情况不再如此,必须埋葬老式的欧洲社会福利模式。”

瑞典在“养懒人”吗?

福利国家盛行“大锅饭”,容易“养懒人”,在许多批评者眼里,这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我在瑞典的所见所闻却告诉我,事实并非经济学教科书里所讲的那么简单和黑白分明。

我那时住在斯德哥尔摩西南160多公里的Norrk ping乡下,一片面朝波罗的海、拥有茂密森林的美丽山坡上。那是个昼长夜短的春季,每天早上6点刚过,就会看到左邻右舍早早地起身,男人忙着在院子里擦汽车、浇灌修葺园艺或整顿各类杂务;女人则煮咖啡、做早餐,喂孩子。不到8点,夫妻们就开车出门,送孩子上学,自己上班……一派辛勤劳碌的场景。在工作和与他人业务往来时,就个人的有限经历,我也没有印象曾遇过任何办事拖拉、不负责任的瑞典人。相反,他们都井井有条、严谨高效、一丝不苟——与你约好见面,绝不会晚一分钟;答应你的事,也绝不会让你有任何不放心。以对工作和生活认真负责的态度来衡量,如果瑞典人是“懒人”的话,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几个国家的人能算不懒的。我曾经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南欧“非完全意义上的福利国家”见识到的那种上午10点还没上班、而到下午3点还没午休完的景象,在瑞典是不可想象的。

至于“大锅饭”,关键就在于你怎么定义了。在瑞典,收入差距确实很小。以我比较熟悉的报社的情况做类比:一般假如一家报社的总编辑月薪是6万克郎出头的话,全报社的平均薪水差不多在4万左右,而一个大学刚毕业的见习记者应该能拿2万多一点。这是含税收入,扣除所得税以后的差距更小。他们更不会存在什么“打分”“考评”、加(扣)奖金之类的事,因为工资都是固定的,根本没有什么奖金。而且,除非雇员自己跳槽,公司方几乎无法解除一个员工的聘用合同。正因为如此,在瑞典的管理培训课程中,团队合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不过话说回来,在我所接触到的瑞典人中,除了少数大企业主,一般的职员、小老板、甚至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的高级白领,对这样的激励机制和社会财富分配状况并无太多不满,他们也没有因此而变得好逸恶劳。每隔四年,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把选票投给奉行福利国家政策的左翼社会民主党,以致在过去3/4个世纪里,它的执政时间超过了90%。还有一个事实是,瑞典的劳资关系相当融洽,据我观察,一般雇员对于公司内男女平等之类问题的关注度远远高于对高薪的渴望;而老板们似乎也很少认为自己不应该给雇员发那么高薪水的。

至于哈耶克等传统自由主义者担心的,福利国家因为需要大政府而会逐渐向极权主义社会演变的趋势,在瑞典更是纯属杞人忧天。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民主、透明、公正和人权保障,在世界范围内有口皆碑。我曾询问哥德堡大学的一位新闻系教授,为什么瑞典不愿意加入欧元区?他的回答是:我们信不过那些大陆上的国家,在他们那里需要保密的政府文件在我们这里大多是公开的,加入了他们,难道我们的政府以后也像他们那样事事都对国民保密?

当然,这只是问题的一面,还有另一面。刚才说了,一个瑞典人如果答应了你什么,他是绝不会爽约的。可是反过来也一样,如果你的情况临时有变化,需要他作出相应的调整,那也是极为困难的。比方说合同上写好的两周交货,你要求一个瑞典供货商缩短到一周,哪怕你愿意提高货款,他的回答也一定是“NO”。至于一个老板想让他的员工加班加点或放弃休息天以缩短一项工作的工时,那简直比改变这个员工的宗教信仰还难!

我觉得,评论这类事情的好坏,关键取决于你站在什么立场上。而且,这种“刻板”或“僵化”或许更多地与民族性有关,并非“福利国家”造成的。

诚然,福利国家的确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甚至注定是难以维系的。但据我在瑞典的观察,其根源不在于“大锅饭”“养懒人”,我认为这种隔靴搔痒的评论基本上是一种不符合实际的想象。

北欧模式根植于独特的社会土壤

然而,北欧模式的成功并不代表它可以轻易被复制,因为它是根植于所在国的传统中的。在我看来,北欧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中至少有以下几个极为重要的因素,保证了它的福利国家模式的成功运行。

首先,北欧国家都是小国,而且是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社会,其种族、宗教、文化单一,地区间的差异也非常小。类似的情况在发达世界的大国中,可能唯有日本与之相似。这确保了瑞典和北欧人民在进行绝大多数公共政策讨论时,都能很容易相互理解并达成共识,博弈的成本非常低。在这方面,同为福利国家的英国,由于百年来引进了大量的印巴、中东及非洲移民,又未能很好地对他们进行同化,因而成了一个鲜明的反例。英国社会的多元化引发了诸多问题,有学者认为,这也是英国福利社会运转失败的根源之一。

更重要的是,人人平等的文化价值根植于北欧社会古老的社会理念中。反映在当今社会,在北欧国家,家庭的意义比其它任何国家都要小,妇女的权利和解放相对成功,且家长制结构较薄弱。北欧国家的社会移动性居世界前列,女性工作率也高得不同寻常:在丹麦,女性和男性工作比例所差无几。

在此基础之上,出现了第二个重要原因:这些国家的政府一直以来不仅强调廉洁和透明,而且也很重视民意和妥协。而这又几乎完全源于北欧人民的诚实、社会的透明以及极高的人际信任度。用经济学家的话来说,社会信任水平高使得交易费用低——不需要采用美国式的诉讼或意大利式的抵押物协议来完成交易。

其优点不仅限于此——在北欧,政府受到严格监管。瑞典早在1766年就确保了媒体自由,今天,任何人都可以查看所有官方记录。实际上,在地方市政厅或议会,普通老百姓若闲着没事,牵一条狗进去随便逛逛,甚至要求听听议员和政府官员的会议,绝不会遭到阻拦。在斯德哥尔摩的大街上,若迎面遇见中央政府的首相或部长下了班,拎着一篮刚从超市买来的晚餐材料,步行或骑车回家,都用不着大惊小怪……这些都是我在瑞典时的亲身经历。

也唯有在北欧,政府第一次终于不再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利维坦。一系列偶然的文化传统因素和自觉的现代宪制努力锁住了张牙舞爪的权力。在挪威和瑞典这样的国家,公民可以相信政府能在他们需要时提供帮助。政府终于变成了一个深受欢迎的好东西,因为它真正起到了人们理想中期待它起到的作用。

此外,北欧还是全民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地区,瑞典是全世界最早消灭文盲的国家;创新和社会包容也是北欧的特长,这些都赋予了它们别的国家所没有的特殊竞争力。

因此,如果幅员辽阔、人口庞大、民族众多、各地区经济文化差异巨大的国家想要模仿北欧模式,建立一套类似的福利制度,结果会如何?我觉得,这项使命的难度比在整个欧盟创建单一的福利制度都要大。

反面例子比比皆是:在新興世界的其它地区尤其是拉丁美洲,情况最为糟糕。社会保障常常加重不平等现象,因为养老金和健康保险流向了富裕的城市劳动者,而没有流入真正的穷人手中。巴西政府的开支是第一世界的级别,公共服务却是第三世界的级别。相反,历来公开反对福利国家制度的新加坡,政府开支只占 GDP 的20%,但学校和医院却是世界一流的。

福利国家与人类历史的终点

事实上,福利国家的问题源于更深的社会精神层面。

在瑞典的几个月里,让我感触良多的是这个国家里人们普遍的平静状态,就像我一再指出的,你看不到唯利是图、不守信誉的奸猾恶人,更遭遇不到我们这里几乎遍地都是的渴望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以及狂热激情。可能正如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预见的那样,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是不鼓励精英和出类拔萃的才智的。福利国家就是这类平等社会的几臻完美的形态。对于具有真正创造力的天才来说,社会赋予他的金钱财富方面的物质奖赏永远是第二位的,他的第一动力是自我实现的精神需求。但在瑞典这样的人人平等地享受着国家提供的生老病死的优越保障的社会,绝大多数民众对那些各领域里凤毛麟角的精英抱有的不是敬意和羡慕,而是根深蒂固的怀疑。久而久之,人们都被一种平静的社会氛围教育和熏陶得心平气和,大多数人甚至都不会觉得旁人无法企及的特殊成就是一件值得追求的事情。

福利国家损失的不是局部的效率,而是整体的创造力。兢兢业业地做好每一项工作与从事一项具有开拓性的不朽事业不是一回事。瑞典社会充斥着极为细分化的各行各业的“专家”,他们能把本专业的问题及工作研究发展到无与伦比的精微程度。但瑞典没有“大师”,即便是英格玛·伯格曼这样曾为瑞典赢得了全球性荣誉的人物,在一般瑞典人的心目中也赢得不了多少好感和景仰,媒体上时常出现关于他的报道多半是些稀奇古怪的花边新闻。如果说几十年前的瑞典还涌现过许多各行各业了不起的人物和成就的话,我敢说瑞典未来几乎不可能诞生Google、Facebook这样引领时代潮流的企业,或巴菲特、索罗斯这样开风气之先的人物。

这里还是要提醒读者排除一个误解:瑞典仍是一个具有强大竞争力的国家,它的经济科技实力即使在西方发达国家中也是名列前茅的。我的意思是说,它能够优越,但不太可能卓越——当然,瑞典人可能压根就不稀罕卓越。

生活在瑞典,你既不必奢望自己能取得什么伟大成就,也不用担心自己会穷困潦倒;既没有什么能让你兴奋,也没有什么会令你愁苦,你能做的只是平稳而丰裕地过完人生——瑞典在竞技体育和流行音乐方面的成就因此很了不起。福利国家解除了其它任何社会中大量存在的偶然性以及大多植根于此的人类痛苦,但它同时也解除了人们内心世界的张力。因此在我看来,完美的福利国家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它是向往富足和宁静生活的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天堂,但却是极少数天赋异禀的创造者所难以忍受的玻璃牢笼。当这个天堂把这些少数人关进牢笼以后,它也就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于是,福利国家就成了静止的天堂。

沐浴在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斯堪的纳维亚阳光下,我仿佛看到了人类历史的终点。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说,一个福利国家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引领人类历史前进方向的世界性大国的。因此,这种模式也许非常适合只有900万人口的瑞典,但如果美国也想把自己建设为福利国家,那就等于主动放弃世界的领导地位,而潜力巨大、蒸蒸日上同时又蕴含着众多尖锐问题的中国,显然也不可能是福利国家的良好试验田。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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