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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苣花

2017-03-17牛宗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分家哥哥姐姐

牛宗义

李玉花,是我母亲的名字。名中有花,意寓美好,但我那苦命的母亲用她一生的艰辛证明了她只是一朵山野中的苦苣花,历经风雨,默默无闻。她没有文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在艰难困苦的一生中不停地与命运抗争,她用她不屈的灵魂书写了她的勤劳、善良和贤惠。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常常在深夜昏暗的油灯下,总是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我们讲述有关她的生活往事,母亲坎坷的人生经历从那时起就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1933年农历六月初五,母亲出生在一个农商之家。当时,她的祖父掌家,家道还算殷实,一大家子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到后来,她的父亲弟兄四人竟然都染上了吸食大烟的恶习,他们成天斜躺顺卧地点着四盏烟灯腾云驾雾。那时,当地就流行着一句调侃他们弟兄四人的顺口溜:“西山湾靠北山,四个烟鬼赛神仙。”就这样,家境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终于走向破败。由于父辈们吸食大烟,欠账太多,她的父亲为了给人家抵债,竟然把不到十五岁的她卖给了一户贫穷的陈姓人家。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体弱多病,根本不能下地干活,家里所有的重担就都压到了她瘦弱的肩上。后来,那人撒手而去,撇下她和不到两岁的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生活朝不保夕。

就在母女俩的生活就要陷入绝境时,经人介绍,母亲遇到了我的父亲。当时,父亲的前妻也因病去世,身后留下了个还不到三岁的哥哥。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一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扯着俩孩子。开始时,还没有分家,母亲带着俩孩子与婆婆、俩小叔子生活在一起,两个妯娌也先后引进家门。在这个新组建的大家庭里,母亲既要辛苦劳作,又要用心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

那个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靠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分口粮,母亲身体孱弱,挣不了大工分,再加上几个小孩是软食口,搅和在还没有分家的大家口家庭里争饭吃,这让刚刚结婚不久的三叔心怀不满。每逢吃饭,三叔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指桑骂槐,母亲总是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当姐姐不小心把饭碗掉在地上,引来一群小鸡啄食时,三叔就勃然大怒,并对年幼的姐姐大打出手。母亲开始时还忍着,但看着三叔不肯罢手的样子,她终于看不下去了。母亲扑过去用身子护着姐姐,央求三叔原谅孩子,不要往死里打了,但三叔不仅不听,还对母亲动粗口,并扬言不再愿意养活白吃白喝的母亲娘们了。那天,母亲很委屈、很绝望,处在悲愤情绪中的她,一声不吭地拿着一根麻绳准备到堡壕里的柳树上去上吊。就在她把绳子搭在脖子上的那一瞬间,她隐隐地听到了女儿寻她的哭喊声,恻隐之心一下子让她心软了,她终于放弃了上吊的冲动。抱着可怜兮兮的女儿,母亲放声地痛哭了,他死不起啊,她死了,谁来管俩可怜的孩子啊!

在邻居们的劝解下,大家在一起又凑合了一年。但就在一次父亲回家后,三叔决定撕破面子不干了。那天下着大雨,三叔两口子经过密谋,在院子里终于上演了一出令人作呕的双簧戏,先是小两口打闹,引来大家劝架,继而就骂大家,引出分家的话题,从而正式拉开了分家的序幕。眼看着在一起再过不下去了,在奶奶的主持下,经大家协商,原来的一大家分成三小家,二叔和三叔继续住新庄子,各占半个院子,我们家只好搬回原先曾住过的旧堡子。而那个新庄子原本是父亲为我们家建的,但三叔声言,如果他们住不了新庄子,他宁可把庄子挖倒也不会让我们住成。父亲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也为了弟兄间的和气,最后只好忍气吞声地做了让步。在那个旧堡子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

三叔和我们分了家,按理说,我们之间从此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但由于三叔自私狭隘的心理在作祟,多少年里,他总与我们一家过意不去,母亲为此受了不少气。有一次,因为推磨,三叔又借机向母亲发难。在分家的时候,堡子里的石磨就是分给我们家的,但由于三叔和二叔家当时没有石磨,母亲就让大家合用。由于推磨常常是利用闲暇时间进行的,几家人推磨就要错开时间。三叔家常常靠俩小孩推磨,由于小孩贪玩,推磨总是走走停停,磨洋工,战线就自然拉长了。那几天,我们家已经没面吃了,母亲就告诉那俩小孩要抓紧推磨,但面对母亲的劝导,那俩小孩根本不理不睬,母亲就有点着急了,在接下来劝说他们时,语气里就有了些责备。俩小孩回去以后就向三叔两口子添油加醋地做了一番陈述。听了孩子的话,三叔两口子带着护短的情绪亲自出面与母亲叫板。这次又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双簧戏。先是夫妻俩以推磨为名争吵,等到母亲来劝架时,夫妻俩马上掉转风向,破口大骂母亲。更可恶的是,三叔一下子把上磨盘推下磨台,骂骂咧咧地滚着磨盘往堡壕里推。面对三叔如此无理取闹、欺人太甚的行为,母亲终于忍不住要去评理,就在這时,三叔挥拳要打母亲,母亲愤怒地进行了抵抗,最后让闻声赶来的邻居们劝开才作罢。三叔逞强欺人的恶劣行径,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非常不良的印象。

世事如梦,转眼间几十年已经过去了。如今,母亲已经长眠在地下,回想起母亲曾屡屡受辱的往事,我仍然为母亲抱不平!但我还记得,当晚年的母亲曾回首往事时,善良的她似乎已经原谅了三叔。由于几家人后来住得都很远,几年也见不了一次面,母亲还曾央求我去乡下看望几位叔父婶母,她说,他们这一辈人都已经老了,用不着记恨过去了,做人要善良,活一辈子人不要做亏心事就行了。母亲还经常告诉我要善待老家人,能帮上的忙要尽量帮。事实上,这多少年里,我没少帮三叔的几个孩子,三叔一家人应该知足。我以我的实际行动证明:我听了母亲的话,原谅了三叔!

母亲用她一生的母爱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五个儿女。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母亲经历了那个时代所有母亲所经历的磨难,她以超人的意志、顽强的毅力,忍辱负重,克服了生活中遇到的种种磨难,才把我们拉扯成人。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对母亲,我们永远心怀感恩!

哥哥是一个没娘娃,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母亲既要让他不能饿着,还要管教好他,后娘管继子,轻不得,重不得,多少双眼睛又在盯着她呢。在这种家庭环境中,母亲要有多难就有多难。那时候,正值非常困难的60年代初期。1960年,家里常常揭不开锅,眼看着两个干瘦如柴的孩子就要饿死了,母亲靠变卖仅从娘家带来的一个玛瑙烟嘴,私底下向人换取了15斤洋芋,才把饿得奄奄一息的俩孩子从死亡线上救了过来。母亲视哥哥为己出,在生活上总是关怀备至,别人根本看不出哥哥非母亲所生,从母亲身上哥哥一直感受着真切的母爱。在那个会宁百姓吃八两供应粮的年代,为了不让哥哥饿着肚子读高中,母亲把能转的小麦面、包谷面都转到了县城学生灶上,而把最难吃的红薯片和高粱面留在了家里让我们吃。哥哥高中毕业后不久就被招工,吃上了公家饭。现在,他的三个孩子都有了工作,并且都已成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个结果可足以告慰地下的母亲。

母亲的勤劳和善良受到了家族成员以及街坊邻居的普遍尊重,也感动了一开始就对母亲心存芥蒂的奶奶。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奶奶总是偏袒着二婶和三婶,并对母亲与哥哥的关系处于怀疑和观望的状态。但母亲以她对哥哥的善待、对大家的宽容和对奶奶的孝顺真正地感动了奶奶。临终前,奶奶眼含热泪拉着母亲的手说:“在我们家里,你有苦劳,也有功劳,你是真正的贤妻良母啊!”

而对于姐姐,母亲永远心怀愧疚。分家后,姐姐到了上学的年龄,但为了在当时的农业社挣工分养活一家人,母亲就没让姐姐去上学。开始时,姐姐在家里照看几个弟妹,后来就又参加了农业社的劳动。每当开学时,姐姐看着大她一岁的哥哥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去上学,她是多么羡慕啊!她一次又一次地哭着嚷着要去上学,但为了挣工分吃饭,母亲抹着泪狠心地坚持了她的决定。姐姐没有念过一天书,成了新时代的睁眼瞎。母亲的五个儿女中,现在只有姐姐生活在农村,艰辛和忙碌始终是她生活的底色。临终前,母亲睁眼望着身旁的姐姐,似有复杂心事,但欲言又止,只有两股清泪顺着腮帮而下。谁都明白,此时的母亲,内心有多纠结啊!

作为人妻,在与父亲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相处中,母亲用她的贤惠回报了她的丈夫。早年,父亲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当时,家里生活困难,一年之中一家人见不了几次油腥,但母亲总是把家里少得可怜的几样“好吃的”,像韭菜腌渍的咸菜、猪肉臊子和白面,总是留着给父亲吃。父亲吃“偏饭”时,习惯于蹲守在父亲跟前的我往往能蹭上几口剩饭。父亲退休前,我們家已搬到县城居住,父亲才有机会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对父亲的生活总是关怀备至。每顿饭吃什么,母亲总是依着父亲。要是看到父亲对饭菜还算满意,母亲就会有一种乐滋滋的成就感,但每逢父亲对饭菜挑剔时,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丝丝难受。父亲的脾气不好,在生活细节上,父亲往往对母亲很苛刻,母亲总是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面对老师那样,每次都默默承受着父亲的奚落。面对母亲的卑微和忍让,我时常在心里替母亲鸣不平。母亲走了,生活上一直依赖母亲的父亲才真正感受到,他这一辈子亏欠母亲的太多了。看着老父亲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心里一阵紧似一阵,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母亲啊,你走了,你把父亲留给了我,无论我怎么孝敬他,也永远抵不上你对他的关照啊!

母亲疼爱儿女,对几个儿媳也爱护有加。她与大嫂、我的妻子有着长达数年一起生活的经历。由于她能像对待女儿一样善待儿媳,婆媳之间总能和睦相处,从没有出现过婆媳闹矛盾,这在当今社会实在是很罕见的事。母亲在,一家人的主心骨就在,一家子的凝聚力也就在。

2011年农历腊月二十五日晚9时30分,那是一个让母亲的儿女们伤心欲绝的时刻,就在这一刻,我的母亲走完了她80岁的人生道路,伴着纷飞的雪花,撒手而去。这人世间曾经的一朵苦苣花,就这样静静地凋谢了。从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了母亲。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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