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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雁

2017-03-17张艳荣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1期

我怀孕了,关键是,我不想怀孕。相信爱情的我,乱了方寸。我不相信婚姻,我不打算结婚,一辈子不想结婚。我爱情里的主角周尔是有妇之夫,也是画家,画油画。他的甜言蜜语“心中藏之,无日忘之”还在我的耳边萦绕,得知我怀孕,他的态度却变得暧昧躲闪,继而拒接电话,这是让我自生自灭的节奏啊。

失联,现如今,很恐怖的一个词。现在,我用失联的方式,向辽东湾二界沟古镇进发。我在朋友圈发出一条微信:亲爱的们,我要出发了!请不要对着高山喊,也不要对着江河喊,你在哪里?我是大海里的一束浪花,我是群山中的一枚树叶。苍苍茫茫,无影无踪。

给我老爸也发了这样一条微信:“外加一句,我活着,别报警。”

然后,手机关机。

动车已徐徐开动,我闭目仰靠在座位上,准备好好睡一觉。这时,我听有人在我身边喂喂地轻声呼喊。我以为在喊别人,懒得睁开眼睛。不料,他用手轻轻地碰了我肩头两下。我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小伙子,背着双肩包,无奈而急切地站在我身边。脸色微红,还气喘吁吁。看样子是来晚了,一路跑进车的。我抹搭他一眼,问:“什么事儿?”

他问我:“你是几号?”

“我是几号跟你有关系吗?”正烦着呢,何况对这种没来由的问话,特别反感。

“这是我的座。”他手里捏着票说。

真有意思,奇了怪了,我有票。我开始找票,对于车票这类小东西,放进包里,我一贯是各种找不着。我像拌菜似的,在包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也举着票,“你看,我的票,5A号。”

这会儿轮到他傻眼了,“是耶,怎么跟闹着玩似的,我也是5A号嗳!”一口大碴子味,东北人。

我手捏着票(以免放包里再费尽周折地找),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这种人我见多了,找茬跟女孩黏糊,消磨路途寂寞。特别东北男人,会挂钩,自来熟,满嘴跑火车。

片刻消停,他突然从我手里夺过车票,“哎,美女。”

我最讨厌别人喊我美女,这已经是对女人的统称了,不贬不褒的,膈应人,“拜托,能换个称呼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叫陆水雁。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胡搅蛮缠!”

他晃着我的车票:“不是,你是9车厢的,这是6车厢。”

我“噌”一下站起來,从他手里抢过票,“侮辱我的智商,我连6和9还分不清了?笑话!”我仔细瞅了一眼票,底气不足地嘟囔,“是9车厢哈!”

那又能咋的,我咧下嘴,给他个讥讽的笑,从货架上拿我笨重的拉杆箱。

“行了,行了,你别动了,我去9车厢坐。”说话间,他人已经到了车厢门口。嗨,哪睡得着啊,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让刚才那个小伙子这么一搅和,我更是睡意全无。

动车行走了能有四五个小时,终于到站了,一场大雨迎接我。三月应是细雨霏霏,这不合时令的大雨显得突兀而暴虐。我没带伞,任凭风吹雨打。一手拉拉杆箱,一手招手打的,想必样子定是狼狈不堪。哪个城市都是这样,每逢下雨刮风的时候你休想打到车。我正在路边急得跺脚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嘎地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嗳,上车!”

又是动车上那小子,怎么就跟我杠上了呢!“你知道我去哪儿啊,就让我上车。”

“你去哪儿我都送你,”他跳下车,不由分说,把我的拉杆箱扔进车里,“太有缘了,百年不遇啊,看到过坐错座的,没看见以你这种方式坐错座的。”

哎妈呀,嘴真碎。这么拗口,他都说得这么利索。咋办,箱子都扔上车了。我像个财迷,舍命不舍财,跟着拉杆箱上车了。为了安全,我没坐副驾驶座,坐在了后座。我忽然想起上错车的女大学生,被奸杀在荒郊野外,末了还要遭人家说傻,智商不够用。恍然,我现在不就是上错车了吗?急中生智,我想想啊,怎么对付这个家伙。还没等我合计出个所以然来,他先说话了,“嗳,你去哪儿?”

“二界沟。”

“呵,我就是二界沟的。坐稳当了,我开搂了,到二界沟还得将近一个小时。”

“这么巧?”我怀疑。

“无巧不成书嘛!”当然,刀把握在他手里。

我心忐忑,这小子跟我玩什么猫腻,心怀叵测。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我拍着车门,“哎哎,我要下车。”

“你别哎哎的,我叫程帅。”

“好,程帅,停车,我要下车。”我心话,谁知道是真名假名。扣车门,锁着。兜头盖脸的绝望。

“还没到二界沟呢!”程帅呵呵笑着,坏坏的样子。他从后视镜瞟我。

这小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去二界沟旅游啊,还是走亲访友?”他稳稳当当地问。

不能跟陌生人说实话,我说:“不旅游,去我姑姑家。”我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已经把你的车发朋友圈了。”嘁,小样,在我面前你还欠历练。

程帅响亮地笑,“没事,火车站那还有监控呢!”他又从后视镜瞟我,看我被拆穿后尴尬的嘴脸呗。我打算不说话了,言多必失,以免泄露个人信息。

片刻宁静,他又滔滔不绝。我说过,这家伙是个碎嘴子。

路上程帅问了我很多问题,你从哪儿来的啊,我跟他玩战略战术,迂回、穿插着回答他:“我从东土大唐到西天取经。”他右手拍下脑门:“看我,咱俩一趟车来的呀,你从京城来。在我们二界沟京城来旅行的可多了。有的住镇上的旅店,有的租民房。二界沟靠海,辽河打我家门前流过,浩浩荡荡流入渤海,引得一群水鸟凌空飞舞。可惜,你是走亲戚的,不会住我家那小庭院。那小院让我妈拾掇的,老干净了,接待的都是上海、北京大城市来的客人,还有作家和诗人。其实,那些作家并没钱,但他们敢住,天生有那么一股子文人的贵气和浪漫,他们喜欢庭院的静雅,也喜欢庭院的喧嚣。反正作家是矛盾中和体,也许庭院才能带给他们灵感吧。有个女诗人更有意思,她写诗的时候,付出的感情那叫一个昂贵,她把电脑放在我家庭院的小木桌上,看天、看地、看地上的蚂蚁,反正先含情脉脉地看个够,然后泪水涟涟,她也不擦,就那么泪流满面,在键盘上敲打她的诗句。每当这个时候,我妈妈断不敢去打搅她,也呵斥我不要到院子里瞎跑,那时候我正在上初中,我家也有她的诗集。有的作家住到最后连房钱都付不起了,我母亲特通情达理,说没关系,只要把你的书送给我几本就顶房钱了。作家、诗人很大方,把自己的书签上名字,赠送我母亲,还把平时看的书,一并送给我母亲,走的时候拿着也怪沉的。看我母亲多么伟大。”

我说:“那是你母亲榨干了文人最后一文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母亲的伟大之处,是她既有商人的头脑,又有文人的倾向。有商人的头脑,她是二界沟第一个出租给游客房子的人,她用这份收入养活了我,供我念大学。说她有文人的倾向,因为她不识字,如果有文人租她的房子,她宁可降低租金,也租给文人。哈哈,就像你说的,她敲诈来的那些书,真的就影响了我。不然,我就是社会小斑马了。”

文身的都是不良少年,我懂。我问:“那么你父亲呢?”

他有意所答非所问:“哦,你看,这条路叫向海大道,直通大海。”

程帅停下车,扭头对我说:“二界沟到了,这回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有时间我带你出海。”他得意地挑挑眉毛。

“太好了,你好帅呀!”我竟欢呼着说,没见过世面,“我叫陆水雁。”

他竟得意地翘着手指,放在下巴上,做个酷酷的造型。天,没见过世面的是他,诸如“你好帅呀,你好美呀”是谢谢的代名词,只不过说谢谢太老土了。

受到鼓舞后的热情,“水雁,你姑姑叫啥名,我直接给你送到家。我在二界沟土生土长,你提谁家我都知道。”

我默默无语。

程帅从后视镜看我,“想啥呢,到底往哪儿开呀?要不把你拉我家去了。”

“啊,那先找个宾馆住下吧,然后再找姑姑。”

“哎呀,你是来找姑姑的。也就是说,你还不确定你姑姑在哪?甚至是不是在二界沟?那得了,去我家吧。”

“这不合适吧?”

“嗨,大不了你拿房租,住我家的小庭院呗。”

“也好,我要住上一阵子,正想租个农家小院。”我正在为自己因不信任撒谎自圆其说。正合我意,多想住住他家的小庭院。那个住过作家和诗人的小庭院,已经吸引了我。这都是让他吧吧的,可能我是自鸣得意,商人,程帅故意跟我打广告。不会,不会的,我怎么变得这么疑惑和猜忌,就眼前这个小鲜肉儿,谅他也没那么多伎俩。

程帅的家挨着镇子里的小路,在镇子的最北边,并不像他说的,辽河打他家门前过。倒是多了田園的风光。他家的房后是成片的稻田和树木,蔓延至远方。他家院子大得可以称得上园子,越野车直接从大门开进去,随便停哪儿都不碍事。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点缀得院子生机勃勃。亮点在那个小庭院,金色的干芦苇把小庭院和大院隔开,小庭院的门通着大院,门也是芦苇杆扎成的。隔着芦苇篱笆墙,能看见那个方形的木桌,置身在精巧的凉亭下。这个凉亭上面铺的也是金色的芦苇杆。芦苇的金色炫亮得像个童话,让人自然想象着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程帅说他妈妈每年秋天都要换一茬新芦苇杆,所以,芦苇杆总是那么金色。那个爱流泪的女诗人已经在凉亭的木桌旁闪现,长发,白裙飘荡,想必她每天在这金色的童话里畅想,才泪水盈盈。我打定主意,住在小庭院。

雨小了,细雨蒙蒙。我站在院子里,仰脸看天,陶醉其中,好像这就是我的家。程帅拉我进屋,屋里也宽敞,窗明几净,北面是大炕,南面是沙发和一些桌椅。窗台上养着花儿,君子兰开得正鲜艳,玻璃翠点点粉花,已盈满窗台。程帅妈正要出去的样子,看见儿子领回个姑娘,显得手足无措,多半是惊喜。着头不着尾地问:“儿子,这是你对象啊,咋早不跟我说,妈好准备准备。”程帅吭哧了半天说:“妈,这是我……”他停顿了下。当然,他不是不好意介绍,而是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在半道捡这么个人吧,也不能说打广告广来的房客。他说,“妈,她叫陆水雁。”

“阿姨好!”我赶紧说。

她嗔怪地看着儿子,“这臭小子,也不提前说一声。那啥,就住咱家小庭院吧。”

程帅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好意思啊,你别介意啊。

“儿子啊,二十七的人了,有女朋友天经地义,有啥可害臊的,水雁,快,快坐啊,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可能程帅怕他妈妈再问什么,他连忙说:“妈,你是想去书屋吧,那你去吧,我做就行了。”

程帅妈说,“那我还真应该赶紧去,这个点啊,正是看书借书的时候。”说着往外走,“晚上回来,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们俩对望着,他对我扮个鬼脸,我对他伸下舌头。

原来,程帅妈是农家书屋义务管理员,她把家里的书也捐献农家书屋了。她很自豪,是因为家里那些作家的书,引导她儿子考上大学。程帅说他十几岁的时候打架斗殴,拔老师自行车气门芯,总觉得他跟全世界人民有仇。打架多半是保护女同学。我说你早恋啊。他说是,早恋的人,大多爱情来得晚。我乐,这是什么逻辑。

终于走进我的小庭院,超喜欢。小院里居然还有个秋千,靠着秋千还有个能容纳俩人洗澡的露天浴池。是露天的耶!我想起一幅法国油画,《苏珊娜在沐浴》,从画面看,是露天浴缸,能看见树木间透过的月光,浴缸边,还开放着小野花。丰满的裸体女人,正弯腰迈进浴缸。当时看这幅油画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在白白的月光下沐浴。我看着浴池愣神,程帅拉着我的手,伸到水龙头下面,打开水龙头。水是温热的,温暖着我的手心。程帅说,这水是地下温泉,晚上可以在这泡个热水澡。

天堂啊,看起来我将迷失在二界沟了。

水雁是祖父给我起的名字,听祖父讲,祖上过的是“渔雁”生活,每到春天,拉家带口的,撑船,沿着水路,从山东到辽河入海口的二界沟,打鱼摸虾。等秋后水结冰碴了,再从水路由二界沟返回山东。通常管这拨人叫水雁。我没来过这里,从小祖父像讲故事似的,给我讲二界沟的来龙去脉,讲这里两合水的鱼,还有苇塘子里爬出的河蟹,是海水里甩籽,淡水里长的螃蟹。就这样,不经意地听着,不经意地长大,但我从未想过要来这里,却不料,二界沟已经植根在记忆深处,无需唤醒,沿着记忆的芯片,自然而然来到这里。

走进小庭院的屋,温馨扑面而来,外屋有大锅,可以烧炕,里屋北面是小火炕,南面有张单人床,那是给不愿睡火炕的人准备的。有一对沙发和茶几,还有一张大的写字台。嗯,这个好,我可以在上面画画。

我对程帅说:“我会按月付房费的。”

程帅说:“别,这次免了,好像我硬拉你来的,就是为了让你租我家房子似的。”

我笑着说:“哈,你以为呢!”

程帅说,等你下次来再付吧。

我说,下次不定猴年马月呢。

程帅料事如神的口气:“怎么会呢,你想不想吃河蟹,你想不想看红海滩,那就八月节再来呀。”

我说,阿姨指着房租过生活呢,估计你刚走出校门还没挣到钱。这个房租我是要付的。

“小瞧我了不是,”他洋洋自得,“现在你更不能付房费,我妈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了,你付钱,不露馅了?”

我咯咯笑:“那么说,我得配合你喽,怎么谢我呀?”

“出发,”他做个前进的手势,“现在我带你去看海,顺道弄点一网鲜,让我妈做给你吃,保准你吃得不想家。”

“走!”我拿上相机,带头走在前面。

走在街上,程帅跟我走得很近,充当了我的向导。他个子高出我一头,我们俩说话,总像似要接吻。别人看着,就觉得很亲密。习惯性地,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低头看着我,我仰脸看着他。路过农家书屋,程帅妈正和几位大婶站在门口唠嗑,我听见有个大婶说:“哎哟,那不是你家程帅嘛,唉,那是他的女朋友吧?”程帅妈说是啊,还瞒着我呢。“哎哟,个头挺般配呀,这姑娘有一米七吧。”不知道怎么了,我羞怯怯地从她们的身边走过,往程帅身后下意识地躲躲。我看见程帅妈满脸笑容,并冲着我俩的背影喊:“早点回家吃饭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我从未享受过母亲这样喊我,母亲离家的时候,我才刚刚五岁。有些记忆,是与生俱来的,所有五岁前的记忆都是我爸打我妈,暴风骤雨,锅碗瓢盆碎一地。我躲在门后,只敢探出头。风暴过后,我紧紧拉住妈妈的手,那时候我就意识到妈妈会逃走,要逃带着我,可是妈妈撒开了我的手,自己逃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海,而是雄浑壮阔的黑泥滩,连绵、蜿蜒亮着水洼潮沟引向远方。眼睛随着泥滩寻找海的时候,眼前呈现的是:一排排高耸着桅杆的木制渔船,千疮百孔又坚不可摧。那船上飘扬的彩旗,耀眼夺目。渔船都停泊在泥沟里,踏实又飘忽。搭在泥滩上的窄木桥,仅容一双脚走过,走到窄橋的尽头,人要双脚离空,一跃,飞向船。我困惑,问:“海在哪儿?”

“在那!”身边一个坐在渔网堆里织渔网的大嫂用手指着前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茫茫的,连着天边。天空乌云翻滚着,云低得层层压在渔船的桅杆上。远方天水一色,是乌云把天和大海连接在一起。有几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挤出,也许力度过大,笔直地照射在渔船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海,和大地一个颜色,再配上天空黑色的云朵,如黑白影片在天地间上映。不能说没有海岸线,但也很难界定海岸线,泥泞黑色的滩涂,以船为界限,左绵延,右绵延。有的渔船正往下搬运海货,程帅迎着正在搬鱼筐的汉子走去,他说:“海叔,今天怎么样?”

海叔说,海神娘娘保佑,满载而归。

程帅说:“海叔给我拣点一网鲜。”

“噢,来客人了。”海叔拉着程帅小声说,“对象吧?不错,这闺女挺俊。”

我都听到了,关于二界沟人对我的误解,我不解释也不反对,莞尔一笑。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有比我目前情况更糟糕的事吗?未婚,怀孕,准备堕胎。我真希望这都不是真的,或者,我一觉醒来,风平浪静。甚至我恶毒地想,旅途劳累……省去麻烦医生了。但不管以哪种方法出现,都是血淋淋的,不寒而栗。我不相信婚姻,现在爱情在我眼前也灰飞烟灭。

程帅兴致很高,给我讲了二界沟的传说:“从前吧,有条青龙,冒犯了王母娘娘的天条,被贬到这旱滩上,日晒风吹,眼瞅着就要一命呜呼了。当地的渔民不忍看着青龙晒死,把船上的帆接下来给青龙遮阳。大家齐心协力,从海里挑水,浇在青龙身上,把海水都挑落了。四海龙王见了,深受感动,又把海水涨上来。所以才有后来的潮起潮落。青龙被救活了,它看见渔民们船靠滩头,既不避风,又不好卸货,于是,一滑身在滩上开出一条大海沟,让渔民收船沟套,这就是二界沟。渔船就是顺着这条海沟驶入大海的。”

怀念那条知恩图报的青龙,它拱出的那条潮沟,多像龙的图腾!敬畏超自然的力量,人类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沧海一粟。我不禁看着程帅,这个海边长大的小伙子,我能感受到,他有大海般宽阔的胸怀。茫茫人海,我遇到了他。万恶的心灵鸡汤如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你遇到的人中有20%的对你好,有20%对你坏,有60%对你不好不坏。取决于你人生是否快乐,是看你跟哪个20%较劲。在生命的长河里,程帅就是对我好的那20%,没有为什么,再追究为什么就是矫情,唯有珍惜。我仰着脸看他,说,我们回家吃饭吧,我饿了。

程帅对着船上喊:“海叔,我们回家吃饭了。”

海叔拎着网兜,颠颠从船上跑着来。程帅接过网兜说,海叔渔船上的事你就多操心吧。海叔说,跟我还客气。

我也叫了声海叔,他对我宽厚地笑笑。他的脸是黑褐色的,皱纹深得像刻在脸上,络腮胡茬。我问程帅,什么叫一网鲜,他说等吃到嘴里就知道了。

真是吃到嘴里才知道什么叫一网鲜。程帅拎回那个网兜,那才叫海鲜大全,且又省钱,是商家挑剩下的小鱼小虾,叫叼食,是估堆卖给养殖户的。这等杂货是禽类的最爱,也是吃货们的最爱。那要数顶级的吃货,也就是嘴刁之人,才配享受和品鉴这顶级的美味。还是在鲜上说道说道,只有住在码头上的人,才有口福吃到这叼食。这等小杂鱼离开船第一时间送到灶台,清炖或酱炖,急火出锅,再来盅纯大米白酒,你就来吧,鲜美极致。

程帅妈上灶。清炖小杂鱼,出锅撒上香菜末、韭菜末、蒜瓣,盘子边上洋溢着白白的汤汁。另一盘是酱炖小踏板鱼,自家酿的豆瓣酱,再放入红辣椒,辣也能提鲜。这盘酱炖,应该叫海鲜乱炖,里面还有小青虾、白蚬子、花蚬子,外加小海蟹。出锅时撒上香菜末,齐活。

大米饭也出锅了,香喷喷,晶莹剔透,这就是传说中的蟹田大米。程帅妈不是用电饭锅蒸的,而是用大铁锅焖的饭,带着金黄色的饭嘎巴。科普下蟹田大米,在退海为田的这块土地上,一田两用,稻田里养河蟹,稻和蟹互给营养和肥料。可想而知,想不好吃都难啊。

在饭桌上,程帅学着舌尖上的中国腔调:“但凡嘴刁之人对饮食既挑剔又有讲究,叼食儿则是顶级吃货的偏爱。”

我激动万分地说:“程帅,谢谢你,让我当了回嘴刁的、顶级的吃货,万分荣幸!”

“傻丫头,”程帅妈笑着说,“这都是我家渔船卖不出去的叼食,不值钱,这小犊子拿来唬愣你,改天阿姨给你烀海飞蟹、虾爬子。”

程帅坏坏的、哧哧笑。

好慈爱的母亲,我心里又喊了声妈妈。

期间,程帅妈问了很多,水雁啊,你家是哪的?你做什么工作啊?父母干啥的?

微笑是天下最美的语言,此刻,被我利用得淋漓尽致。程帅妈问,我就微笑着看程帅,表情乖巧得像是征求程帅的意见。

吃完晚饭,说会儿话,月亮也挂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天儿晴了。母子俩坚持要送我去小庭院。踏着如水的月光,走到我的小庭院,我蹲在露天的浴池旁,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在我的指尖流淌,这才叫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程帅妈说现在可不能洗露天澡啊,天儿凉。

不知怎么的,海叔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我没给他拍照,但凭我的记忆,完全可以把他画下来。我快步走进屋,程帅妈以为我累了想休息,她打开炕琴门,说炕烧热乎,被褥在炕琴里。如果你睡不惯热炕,可以睡床。我没理会她说的话,因为我脑海里已经涌出,遥远的大海,翻滚的乌云,排排的渔船,黑色的海滩。海叔硬朗黝黑的脸膛,倔强的胡茬。打开拉杆箱,拿出笔墨纸砚。必须画下来,印象和记忆是有时效的。

母子俩看着我,像看变戏法。

我把宣纸铺在写字台上,拿出砚台,毛笔,无需别的颜色,黑白基调,墨色足矣。我用手绢胡乱挽起长发,挥毫泼墨,转眼间,三五条渔船停泊在泛着亮光的潮沟里,黑色泛着水光的滩涂铺向远方,与远方翻滚的云浑然一体,近处几缕光亮,照耀着岸边成堆的渔网。

海,别样的海,跃然纸上。

画错了,海叔呢?我是要画海叔的。他搬着鱼筐,穿着笨拙的雨裤,头戴黑色线织帽。多么强悍的生命,这生命从大海上来。生命起源于水,哺乳动物是从海上爬到陆地的,人是鱼变的。是否有科学依据,我不管,我固执地认为。至少我的生命跳动着的海洋的脉搏,因为我的祖先是“水雁”。

画作完毕,题名“二界沟”。

小鲜肉就是小鲜肉,不成熟的表现,程帅欢呼跳跃。程帅妈张着嘴,感叹:“哎呀我的妈呀,我这小院真是文曲星下凡了,住过作家,住过诗人,你看看,天上又掉下个画家,儿子啊,祖坟冒青烟了,”她嗔怪地看着程帅,“小犊子,咋事先一点不透露,我这未来的儿媳妇是画家。”

“不是,妈,我也不知道。”

“啥,你也不知道?”

“不,不是的,妈,我是想给你惊喜。”

莫名的伤感和委屈,在我的心里风起云涌,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程帅轻轻地拉着我的手,我伏在他的肩头饮泣。

第二天,整个二界沟都知道,我是画家。

程帅妈把那张画请人裱上,挂在农家书屋。

每次见到海叔,程帅都特别客气,海叔总报以宽厚的笑容。看到海叔吃力地搬着鱼筐,程帅都说:“海叔,叫他们搬就行了。”海叔笑着说:“海叔干得动。”程帅还问:“开海节准备得怎么样了?咱们渔船可是主力军。”海叔说都准备好了,放心吧,有海叔呢,你呀多陪陪水雁姑娘,哪天啊带水雁去蛤蜊岗看看。程帅还说:“哦,对了,海叔,海神娘娘显灵,可别忘了告诉我,我带水雁去看。”海叔说:“好,今年海里鱼厚,托海神娘娘的福,海神娘娘一定会显灵的。”

接着,程帅说带我去红海滩,据说七八月份碱蓬草才红得热烈。我当然想去了,只是耽误程帅的时间,我很愧疚。最愧疚的是,程帅妈把我当成了她准儿媳,到处炫耀。我也有责任,我表现得也像啊。可二界沟,只是我寄放灵魂的驿站,我像只受伤的狼,躲在黑暗的角落,孤独地舔舐着伤口。终有一天他们看透我的把戏,会用唾沫为我送行。但我不是骗子,真正的骗子在窃笑。我是被骗者啊,我来到人世就是个骗局,我是借着父亲的身体来到人世间的累赘,他抬脚把我踢到门外,然后把干粮扔到我脸上,不至于把我饿死。母亲是天下最大的骗子,挨了父亲打之后,总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楚楚可怜地流着眼泪。她的眼泪告诉我,我是她生命的唯一。等到周尔欺骗了我的感情,他的骗在我心里已经难以泛起涟漪,连痛都沒有,只剩恨。最疼爱我的祖父,当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他是驾鹤西去的。他屋里的墙上挂着的鹤翔图,两只丹顶鹤,展翅欲飞,鹤爪下是点点红草。祖父死后,墙上的鹤翔图不翼而飞。我总能梦见,祖父握着我的小手,教我画画,还能梦见我也驾鹤飞舞,梦里我飞过这红草。

越野车在乡间的路上颠簸,这次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侧脸,近距离地凝视程帅的侧影,挺直的鼻梁,毛茸茸的大眼睛。典型北方男孩的轮廓,高大、帅气。凝视,画家的通病吧。

程帅幽默地说:“你们画画的人都喜欢这么看人啊,还是觉得我,啊,颜值高。”

我不屑:“嘁,臭美。”

“对我放松了警觉吧,我不是坏人。”程帅说这话,说明他已经知道我找姑姑,子虚乌有。我歉意地冲他眨眨眼睛,他回报我灿烂的笑脸。

三月中旬,是看鸟的最佳时节。候鸟成群结队地飞来二界沟,它们有的留在这里,生儿育女,有的只在这里做短暂的停歇,继续向北飞。

乡间路只能容一辆车开过,路两边是泥泞滩涂、沟壑,一望无际。看得出,程帅今天非常愉快,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愉快是盛开的花朵,芬芳四溢。有时候,我跟他一起断章取义地唱两句二人转:

嘴说是看秧歌,

哼,其实是会情郎,

王呀嘛王海山啊哎嗨呀。

程帅夸我唱得像,说开海节也请了二人转班子,有互动节目,让我好好练练,到时候,可以和二人转演员唱一段,过把瘾。

开怀大笑,打情骂俏,我已经笑出了眼泪,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开心。是啊,何必把自己的痛苦拿出来展示,于事无补,只能破坏别人的兴致,痛还在自己身上。

“我,我爱上你……”程帅停顿,笑着,“看把你吓的,爱上你的画了。看你这绘画水平,中央美院毕业的吧?”

这话我不能马上回答他,拿他刚才的“我爱”做文章,我夸张地抚着胸脯,惊讶地看着他,“怎么说话大喘气呀,你会让我误会的,万一我领会错了怎么办?”模棱两可是最好的回答。

“哈哈,那就将错就错呗。”

从认识他从没问过我什么,刻意还是无意。现在问了,我仍然不想脱去华丽的外衣。我总是要离开的,离开后,关于我,关于我说的话,都将随风而去。珍惜当下,何不留此美好的氛围。再说,我为什么要和盘托出自己呀?我知道,他有更多的话要问我,最起码会问,你恋爱过吗?看,他自己先说恋爱史,他意在抛砖引玉。他说他在大连海事大学上学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他们不是一个大学的,每次约会他们都到大连十五库,在“漫咖啡”边喝咖啡边看书,坐在露台的木桌旁,海浪就在桌旁拍打,远处传来汽笛声。或者到魔方酒吧喝杯鸡尾酒,在傍晚的余晖中,静静等待月亮从大海里升起。

我懒得问,他们怎么分手的,嗨,大学里的恋爱,有几个修成正果的。程帅接着问我:“水雁,你去过十五库吗?”我说我连大连都没去过。程帅调侃我,“不应该呀,这么大画家,行万里路,画万卷画嘛!”他描绘十五库,是大连特小资特文青的地方,由废弃的大仓库改造成各具特色的咖啡吧呀、书吧呀、酒吧呀。到那去,要的是那种氛围,当你看到墙上那几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大连1929。就觉得穿越了沧桑,穿越了历史。因为建在海港,海里停泊着各式轮船,坐在露天的露台上,仿佛伸手就能撩到海水,伸手就能够着船。特别是晚上,吹着阵阵海风,看着点点客轮的灯光。蜡烛罩在玻璃框里燃烧,不经意的地方,如栏杆、桌边,插着呼呼转的风车。置身于这样的景致中,多惬意啊!

沉寂。

因为我没去过,我搭不上话。突然的冷场,我真有些不习惯,但我一时也找不到话题。程帅开着车,若有所思。他大概还陶醉在十五库吧。他侧头看我,神秘的样子,“水雁,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

“去哪儿呀?”我故意问。

“十五库啊。”

“我愿意,带我去啊,说话算数哦,去品咖啡和鸡尾酒。”我觉得自己有点卖萌。

“一言为定。我们去漫咖啡喝香草拿铁,读叶芝的爱情诗。”程帅居然侧脸向我抛个媚眼,哈。

车戛然停在了路边,程帅喊:“水雁,快下车,你看,丹顶鹤。”

我看见了,四只丹顶鹤,它们在滩涂上觅食,飞起飞落。

今天风很大,我裹紧衣服,随着程帅登上伸向红海滩腹地的木桥。凭栏远眺,无边无际的滩涂上,鸥鸟飞翔,丹顶鹤的鸣啾声此起彼伏,浑然天成一幅壮美的画卷,最美的画在大自然。当碱蓬草红透的时候,这儿就变成了红海滩。现在已有星蹦的红点。我想起祖父墙上挂着的鹤翔图,就是这样的星星点红。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祖父驾鹤西去,是否路过这里。

大约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海水由远而近,慢慢吞噬了辽阔的滩涂,这里已是汪洋大海。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生命在大自然中是如此的渺小而卑微,不免心生敬畏。风大得能把人掀翻,我疾呼:“快,程帅,我快被大风刮跑了。”程帅拥着我,几乎被他裹挟着上了车。到了车上,我正在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猝不及防,程帅拥抱了我,并跟我扮个鬼脸,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开车走人。我心怦怦地跳,我告诫自己,天空飘来六个字,神马都是浮云,水雁,淡定。

接下来的日子,我画画或看书,把我大脑储存的景色画到宣纸上。我想等到开海节,等到海神娘娘显灵,我再走。我问过程帅,海神娘娘什么时候显灵?程帅说那得问海叔,整个二界沟,只有海叔会观天象,会观天气,观了天象天气,才能预测出海神娘娘哪天显灵。

海叔的神秘,愈增加了我想画他的决心。把画画说成决心的时候几乎没有,拿来就画。画海叔肖像这件事上,往往在下笔的时候,改变想法,总觉得还没准备好。就这样,迟迟未画海叔,但搁在我心里总像回事。程帅这几日很忙,刚去了趟沈阳,又要去深圳开文博会。推销二界沟的芦编,也就是芦苇编织的工艺品,还有海产品。每次出差他都会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要画画。程帅说不去也行,过了开海节,我俩去大连。

我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拍手,仰望天空,嗲著声说:“好呀,我们去十五库,听海浪,吹海风,从傍晚坐到天明。”

我们击掌为定。

这几日,我舍不得离开小庭院,珍惜在这里的时光。尽管程帅说红海滩红了的时候你再来,稻香蟹肥的时候你再来。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不再来了。坐在小庭院木桌旁发呆的那个人,不是那个流泪的女诗人,是我。看天,看地,就是看不见自己脚下的路,我真不知道该走地上的哪一条路,如果真能驾鹤飘飞该有多好。

坐在秋千上看书也是我的最爱,但这几日总是刮风。全副武装,头上戴着棒球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穿着风衣,依然坐在秋千上看书。这个秋千不是荡的,只适合坐在上面悠荡,幸亏旁边的浴池里没有水,悠荡的幅度大了,掉到浴池里怎么办?呵呵,正好洗澡呗,这么简单的题。拜托,请不要给我出类似天上有什么、天上有几个太阳的题,要给我出天上有几颗星星的题。也不要给我出《西游记》谁写的、《西游记》里有妖精吗之类的题,要问我《西游记》里的妖精都叫什么名字,有点高度和难度好不好。一天天,我就这样,呆萌并幸福着。我对自己的无邪或者无聊,已经到了无语的地步,但我很享受这种白云飘飘、彩虹灿烂、无所事事、杞人忧天的日子,让我忘却了烦恼。这是开启了一个人的恋爱之旅啊。

天儿还是凉,而我却每天都在打露天浴池的主意。对我来说,程帅这次去深圳,相当于去了遥远的地方。程帅说世界已经不是距离,他订了往返飞机票,他的越野车寄存在沈阳桃仙机场附近。我懂程帅的意思,他以最快的速度回来见我,哪怕半夜下机,他都能开车回来。

无论咫尺还是天涯,对我都是没有结果的,每过一天,离开的日子越近。

一轮满月挂在庭院的上空,月亮也许偷窥了人间的春光,多了几分妩媚。我好像与月亮约会,夜深人静时推开房门。月光如水般洒了一地,我踏着这月光水,在小庭院徜徉。木桌、秋千、芦苇杆,都是温热的,白天的阳光还藏在里面。丝质的白色睡裙,与这月光相称一色。微风习习,飘来海的腥咸。在这月光妩媚的夜晚,我信手拧开了浴池的水龙头。白天的时候,我在阳光下擦拭浴池,程帅妈还嘱咐“不行啊,天还是凉”,呵呵,现在她睡着了,沒人管我了。程帅也没回来,世界是我的了。水快蓄满浴池了,关掉水龙头,用手试下水,刚刚好。我先迈进一只脚,然后滑进身子。

白白的月亮躲进薄薄的云层,繁星点点。我想起那幅法国油画,我现在变成了油画中苏珊娜,我是主角。头靠着浴池沿,闭着眼睛,水温柔地抚摸着我光滑的肌肤。上帝啊,请赐给我魔咒吧,哪怕让我默念一千遍一万遍,让水能荡涤尘埃的时候也能荡涤灵魂,我愿重新来过。

耳边传来响动声,是风?还是树枝摇晃?又归于平静。芦苇门平时也窸窣地响。我睁开眼睛,向芦苇门望去,是程帅,高高大大的轮廓,我一眼就能认出。他向我这边走来,单肩背着包。我轻声问:“程帅是你吗?”他蹲在我的身边,“嘘,”示意我不要说话,用手指指他妈妈住的屋。我问怎么没听见开大门的声。他说跳墙进来的,车停在大门外了,怕妈妈听见。

他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我下飞机马不停蹄往回赶,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现在喜欢回答这种呆萌的问题,我说为了开海节。他说为了见你,想你了。

我竟然用水撩他了,羞涩地笑,这叫挑逗吗?天,我怎么可以这么做,但我做了,做得恰到好处。

他哗啦脱掉衣服,跳进浴池……水里不再是我,而是两条鱼,紧紧相拥着,在水里翻滚。怎么形容这两条鱼的欢愉,覆雨翻云。无需相濡以沫,有的是空气和水,还有月亮和星星。我们原本是汪洋大海的两条鱼,是多情的浪花把我们裹在它的花蕊里,当浪花散去,一条回大海,一条回江河。

月亮钻出云层,明亮的已经不像月亮,照得夜空闪着蓝宝石的光芒,能看清云彩如轻纱,又被细风拽扯得丝丝缕缕,四处飘散。

程帅像捞一条大鱼那样,从水里拦腰捞起我,向屋里走去。他像个土匪,踢开房门,把我扔进床,我们在那张床上如鱼得水……我就应该豁出去,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肚子里的小东西也就黄豆粒那么大点,如果我与程帅花好月圆,未尝不是一场救赎。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不是骗子。我推开程帅,跟他有仇似的用手指着他,泪水长流。程帅吓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语无伦次地说:“都怪,那个月亮,那个浴池,对不起!”我的心融化成一汪水,愈加内疚,哭得稀里哗啦。程帅试探着拉我的手,边说着,“是有点唐突哈,我都觉得不真实。”我说别追究,再追究下去,应该怪我不该洗澡,别怪月亮。程帅笑出声了,他又腼腆地跟我说,“水雁,跟你说实话吧,我今晚就想到你屋来,不管你洗不洗澡,我蓄谋已久。”我扑进他的怀里,吻了他的额头和嘴唇。

这么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惊动妈妈了。床是不能住了,变成水床了。我们俩躺在炕上,促膝长谈。我发现,我是个多么喜欢倾诉的人啊。我详实地介绍了自己,我叫陆水雁,今年三十岁,比你大三岁,从小在家暴家庭长大。给他讲了我的小时候,讲那个家暴的父亲,和那个抛弃我的母亲。我还告诉他,我没上过中央美术学院,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哈,其实,我才是社会上的小斑马。画画源于祖父,也可以说天赋。醒悟知识的重要性时,已经错过了上学的机会,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各种绘画补习班,现在在京城的一家私人画院当老师。唯独没告诉他,我怀孕了。

他说羡慕我,有个家暴的父亲,因为他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带着他受尽了歧视,多亏了有海叔照顾,现在也是海叔在帮他打理渔船。

快天亮的时候,程帅睡着了。我凝视着他熟睡的面孔,真想再吻他的额头和嘴唇。趁着月色还未褪去,我悄悄地走到院子里,把程帅的裤子、衣服和包捡进屋。我闻了程帅的衣服,有太阳和月亮的味道。

去蛤蜊岗那天,海叔穿得利整,一身蓝色运动服,戴着棒球帽。哦,原来海叔是个帅大叔。海叔开着汽艇,因为不是旅游旺季,没有去蛤蜊岗的大船,海叔租的汽艇。蛤蜊岗位于二界沟镇西南渤海湾,汽艇航行个把小时才能到达。在茫茫大海中,汽艇太渺小了,如一叶扁舟,随时都有被海浪掀翻的危险。汽艇乘风破浪,冲向浪尖,又卷入谷底。波浪一排排打向汽艇,有的浪头已经高过汽艇,水花溅在我们身上。我拉住程帅的手,程帅笑着说:“没事,海叔有把握。”海上无风三尺浪,汽艇像过山车似的,在惊涛骇浪里穿行。我抱住程帅,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船速降低,已停泊在一片海域。随着汹涌的海浪,船飘来荡去。我迷惑不解地问:“蛤蜊岗呢?”

海叔和程帅对望着,哈哈大笑,说:“就在眼前啊。”

白茫茫的大海,只有这条汽艇,孤零零地泊在海中间。我困惑地看着程帅,我故意说不着边际的话,“我们在等蛤蜊岗吗?”海叔说这回你算说对了。

我还想发问,想等到什么时候。突然,海水像得到了号令,风平浪静,海水渐渐退去,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海滩。看见汽艇搁浅了,我才确信,这不是幻觉。滔滔大海,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水还未退净,或深或浅,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亮光。我们甩掉鞋,挽起裤脚,踩在松软的、湿漉漉的沙滩上,踩着踩着,不小心硌着脚,顺手摸去,我摸到一只大文蛤。我欣赏着这幅真正的水墨画了,如果我的脚丫不是踩在这片水域,无法想象这份奇迹。程帅每采到蛤蜊都向我介绍,这是四角蛤蜊、蓝蛤、白蚬子、毛蚶子、海螺、扇贝……海叔很少说话,顶多憨憨地笑笑。太阳偏西了,海叔没有征兆地说,该上船了,要涨潮了。我这才感觉,脚丫子间有水流动,水覆盖我的脚面,蔓延到了脚脖。我向远处望去,波浪泛着亮光向船扑来。等我们登上船,再回头望时,刚才的金滩,已是碧波万里。汽艇又浮上浪尖,超乎想象地悠荡。我竟有点反胃,想坚持住,但还是趴在船边吐了些酸水。程帅说:“没事,晕船了。”

晚饭是我们的战利品。文蛤小白菜汤,文蛤炖绿茄子。程帅妈边给我盛汤边唠叨:“这渤海金滩的文蛤,被誉为天下第一鲜,水雁,你有口福了。”程帅妈期待地开着我,等待我的赞不绝口。可今天这胃就是不争气,我刚喝了一口汤,就捂着嘴跑到院子里吐了。程帅妈和程帅跟着跑出来。程帅还故作镇静:“没事,妈,就是晕船。冷不丁坐船,不习惯。”

程帅妈嘟囔:“这都回来多半天了。”

这顿美味佳肴我沒吃,默默走回自己的屋。看起来,我真该走了。可是海叔的肖像还没画呢,还没看海神娘娘仙灵。还有,程帅最关心的开海节。

程帅妈过来看我,她拉着我的手说:“水雁,告诉阿姨,你是不是怀孕了?”我点头。她问是程帅的吗?我摇头。她说你别怪阿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现在学业有成、事业有成,我们娘俩刚在人脸面前抬起头,求你离开我儿子。我苦笑着说:“阿姨,我们俩本来也不是恋人,我只是写生,到二界沟来的,我会马上离开,去下个地方。”程帅妈长长舒口气。

第二天,我没出屋,在屋里画画。我在等程帅,我想向他解释,这就是场盛大的邂逅和误会,我不会带走一片云彩,我本就是不婚族。

可是,月亮出来了,他还未出现。我又不好问程帅妈,她不定怎么恨我,认为我是个老江湖,骗了她涉世未深的儿子。但我依然爱他们,包括海叔。百思不得其解,海叔怎么能算出海神娘娘显灵呢?程帅给我讲过,小时候他看见过海神娘娘显灵,雨过天晴的傍晚,白雾缭绕在海面,连接着天上的朵朵白云,有个白裙少女站在云端,向海里抛洒七色彩绳,顿时海面金光闪闪。还没等他看清楚,瞬间消失。

夜深了,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我竟想念程帅了,怎么着我都要跟他做个告别。听见外面下雨了,窗户还开着,别潲进雨,画还晾在写字台上。我披上衣服,轻轻推开门,刚走到窗户跟前,听到那边院子里有嘤嘤的哭声。听男的声音是海叔,女的是程帅妈。海叔说快进屋吧,外面下雨呢。程帅妈说难得见回面。海叔说孩子大了,更要背着点人。程帅妈问,“那个瘫子咋样?”海叔说还那样呗。程帅妈说二十多年了,她都快把你熬死了。海叔说她有一口气,我也不能扔了她。程帅妈说,我这命咋那么苦啊,盼着儿子长大了,能给我领回个好姑娘,谁承想,她怀了别人的孩子,我是坚决不同意的。海叔叹气,“随孩子自己愿意吧。”程帅妈说,“那不行。”海叔说谁年轻保证不犯错啊。程帅妈抽泣,“你这是说我呢,我都膈应死自己了。”海叔说那程帅怎么说。程帅妈说他一言不发,今天去大连了,说谈业务。海叔说后天是开海节,可别耽误了,但愿他早点回。

放轻的脚步声,关大门声,关房门声。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回屋。从他们的对话,我似乎听出了什么。有一点是明确的,程帅去大连了,他说过,去大连带着我的,可他不声不响地自己去了,还有比这更明确的吗?我决定明早天亮就走,不惊扰任何人。我收拾箱子,把画都留下,又留下一万元钱,算是租房费用。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拉着拉杆箱走出了大门。大概程帅妈就趴在窗户上看我,她没叫我,我也没回头。

回到京城,在公寓里躺了五天,我在回忆思念着二界沟。开海节热闹吗?谁跟二人转演员互动的?海叔掐算出海神娘娘哪天显灵了?必须调整这种人、心分离的状态。五天后,我打开手机。无数的未接来电,无数的微信留言,连我那暴躁的父亲也打了电话,但唯独没有周尔的电话和留言,他这是盼着我彻底失联。我决定把孩子打掉,几次冲动去医院,又打怵,谁陪我去呢?

手机铃响,我刚想关掉,看号码是程帅的。我迟疑着,最后还是接听了,未语泪先流,什么情况我这是?抑制住眼泪,尽量不让他听出我哭了。对方唤了声水雁,我已泣不成声。出乎意料的是,他说他在京城。我像见到了救星,我说你来得正好,陪我去医院,我要把这个孩子打掉,我自己不敢去,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都没人通风报信。我说得轻松,其实,我害怕到了极点。程帅说知道危险你还去。我陪你去医院倒行,你可要想好了。

我一刻钟都不想等了,快点拿掉这个麻烦,我是不婚族,要孩子干什么,既然是个意外,快点结束。我俩在妇婴医院见的面,医生叫到我的时候,程帅拉着我的手,我拿掉他的手,决绝地走进了手术室。

等我从手术室出来时泪流满面。程帅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我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我妈妈抛弃了我,但我还活着,如果我抛弃了我的孩子,等于杀死了他。程帅二话不说,拥着我走出医院。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依然靠在他的肩上,此刻我那么的依恋他,像个惊恐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保护我的人。程帅说水雁,你有父亲有母亲,现在还有了孩子,然后呢,你还有我,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厚待你吗?而我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不管他是谁,哪怕他是流浪汉,我一样会孝敬他,给他养老送终。

我想起那天晚上院子里的对话,我说可以问你妈妈呀。程帅说他已经不敢问了,每次妈妈都用眼泪回答他。

程帅向我叙述:他知道我怀孕,是动摇过、斗争过,等他从大连回来,还是固执地走进那个小屋。只见满屋的画,禁不住哭了。他坐在画中间,不言不语。妈妈看了说你去找她吧,就再也没跟他说过话。

我知道,程帅妈是心疼儿子才妥协的。

如果我没有怀孕,如果的如果,我会选择程帅,恋爱、结婚、生子。可现在我连孩子都没打掉,这对程帅不公平。再说,我已经答应程帅妈,我不能欺骗善良。我已经满足了,我怀着一颗多疑而受伤的心,循着来时的路,也可以说我祖先的路,一路摸索。不指望我能有重生,只求心灵安静。上天让我遇到程帅和他的家人,灵魂碰撞之后,它照亮了我内心深处的脆弱和黑暗,让我重新审视自己。

这次失联绝不是玩失联,或任性。是因为爱,希望程帅回到他正规的生活轨道上。

我给程帅发了一条短信:“程帅,当你接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另一个城市了。开启你的新生活吧,你我只是一段最美好的回忆,已烟消云散。”

手机关机。

跟上次如出一辙,想到出走,没有深思熟虑。脑海里闪出:大连。

我在十五库附近租的楼房,等过几天,找个教画画的地方,自己养活自己,现在还有点积蓄。我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午画画,傍晚的時候,到十五库小坐。有时到三楼的魔方酒吧,要杯鸡尾酒,我不喝,看着,闻着,欣赏着。有时在二楼“漫咖啡”,要杯咖啡,也是香草拿铁,要放两包糖。我不喜欢鸡尾酒的酸不啦叽,也不喜欢咖啡的苦涩,我喜欢喝绿茶。无论鸡尾酒还是咖啡,我都要端到露台上喝。拥着淡蓝色扯地披肩,斜靠在椅子里。手里捧着是叶芝的诗集,不在于看,而是小资、文艺范儿。我哑然失笑,这是程帅说的。也许文艺范儿很有感染力和韵味,有个年轻人,当然是男人,坐在我的对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搭讪,我慵懒、淡漠地低垂着眼睑,预示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个女人的灵魂在触碰另一个男人灵魂的那种触电般的战栗,没了。所以,像这样的女人,活该独自隐藏在角落,暗淡绽放。应该说怒放,因为我的生命年轻而旺盛,即使凋零,也是轰轰烈烈的落花纷纷。我长得也像祖父,有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材,祖父直到死,他的腰板都是挺拔的。祖父赋予我绘画的天赋,我继承了祖父的基因,我应该是祖父的女儿。我说过,我只是借助父亲的身体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又坐到露台那个位置。拥着扯地的披肩,捧着叶芝的诗集,桌子上一杯鸡尾酒,一个人。海水就在我的脚下流淌,海浪在我的耳边回响,远处传来汽笛声。海鸥成群结队飞翔在海面上,偶尔几只海鸥从露台、从我的身边飞过。我想起二界沟的海,到深海的地方,海水清澈碧蓝。在岸边看海,海水是浑浊的,可以说是浊海,因涨潮是海,退潮是黑色的泥滩。到处是海汊、河沟、苇塘水泡,这样肥沃而浑浊的水质,养料丰厚,鱼儿甩籽就生鱼,生鱼就长膘。海原来是千姿百态的,二界沟的海是粗狂、彪悍的海,才养育出像海叔这样淳朴硬朗的渔家汉子。海叔是程帅的父亲吗?看起来,无论我走到天边,也走不出二界沟的海。

刚想起身离去,听见有人问:“水雁,你喝的什么鸡尾酒?”

哦,有人能喊出我名字,我蓦然回首,是程帅。他手里端着鸡尾酒,站在我面前。

“我喝的是曼哈顿,”我说,“请问先生,你喝的是什么酒?”

程帅晃着杯子,“我喝的也是天使之恋,我爱你,向你求婚。”

多么像对暗号。

叶芝的诗集掉落在桌子,海风吹得书页唰唰响。潸然泪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投进程帅的怀里,我把自己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抱着我疯狂地旋转着,酒洒了我们一身……

作者简介:张艳荣,辽宁盘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其中篇小说《父亲的山高母亲的水长》曾获辽宁文学奖,并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著有长篇小说《命令无情》、《特务》、《跟着团长上战场》等。

原载《海燕》2016年第9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