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社会范式下译者道德研究的复杂性
2017-03-13杨超
杨 超
(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9)
文化社会范式下译者道德研究的复杂性
杨 超
(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9)
文章梳理了分别以文本、文化、社会为导向的翻译研究对译者道德关注的不同侧重,进而指出在文化、社会的语境中,译者行为的道德判断具有较高的复杂性。然而,道德判断的复杂性不妨碍一些基本价值主张的衡量价值。文化、社会范式下的译者道德研究面临更加复杂的挑战。
翻译;译者道德;文化;社会
一、引 言
翻译研究发展到今天,已成为一门相对独立的学科。从范式转换的视角来看,历经时代变迁,学者们对翻译的关注经历了从字词、文本到文化、社会的转向。译者的主体性、能动性近年来受到翻译研究的文化范式、社会学范式等的普遍关注。一方面,在真实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译者具有施展主体性、能动性的空间,另一方面,如果脱离道德的约束,主体性、能动性的发挥就会如脱缰野马,失去控制,甚至造成连带伤害。主体性、能动性作为哲学概念本身就含有道德成分。人的道德判断本身就是一种能动性,这种能动性在伦理学中被称作“道德能动性(moral agency)”[1]297-299。译者的道德问题是翻译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道义学是哲学的一个复杂研究分支,门类、观点众多。许多翻译理论虽没有明确的道德主张,但本质上都蕴含着某种道义学的价值判断。例如,有人认为目的决定手段,在道义学中被称作“行为实用主义”,翻译研究功能主义的“目的论”就内含这种道德判断。再比如,“自然法则伦理学”认为,人应当顺从大自然的规则行事,“生态翻译学”就与这种道德观念紧密相关。
二、从文本到人:译者道德研究的扩展
译者道德研究在学界并不热门。早期的翻译学伦理研究基本上是以“规则”、“规范”等关键词为导向的研究,属于他律的、规范性的,对译者与社会本身的复杂程度缺乏充分考量。这是因为,在语言学范式的翻译研究中,大多数人认为所谓翻译的道德不过是要尽力满足“信、达、雅”等翻译标准,一般情况下甚至只要做到“准确、对等”即可,并没有单独拎出来在学术界进行细致考察的必要。这种看法走入极端,就可能将翻译的道德研究极简化为语言间转换标准、技巧的研究。对于这种极简化的研究,即便翻译活动中的人的因素并不在场,只有文本在研究范畴之内,依然可以不受任何影响,继续开展下去。语言学范式内在“翻译道德”名下开展的研究大多并不出这样一种思路之左右,往往提出一套评判的标准,却并未真实反映译者道德的全貌。
译界对哲学学科中阐释学的借鉴,开始在文本层面增加了对人的关注。阐释学对译者文本层面上的行为道德判断影响深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理解的历史性”这个概念。在阐释学家看来,阐释者对文本的理解应被看作是“现在”与“历史”的一种对话。在久远前的人类历史中,“对话问答”就曾是获取知识的最重要途径。这从苏格拉底与学生的对话问答,孔子与门徒的对话问答,乃至佛教经典中佛陀与弟子的对话问答中都可见一斑。伽达默尔借鉴了这一点,提出人在理解时的“对话逻辑”,即任何文本的阐释,都是人站在现有立场上带着这样那样的偏见与文本对话[2]。对话的具体方式就是“问答”。伽达默尔用“我-你(I-Thou)”关系来建构这种阐释关系,自然消解了文本(及其意义)专制的“父权”地位,赋予文本理解者以主体的地位。伽达默尔的代表著作《真理与方法(Truth and Method)》书名的意思就是,方法并不是我们获得真理的途径,对文本的理解不可能绕过作为主体的人,而用某种绝对客观的、科学的方法去获取。译者作为文本的解读者,其对源语文本的理解带有无法避免的偏见。因此,对文本理解的偏见在对译者文本层面行为的道德判断中是允许的。为了对理解的偏见加以限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一书中还提出了偏见的合理性的问题,认为只有在与文本真诚对话条件下的偏见才是“合法的偏见(legitimate prejudice)”。不过,这种说法虽然是正确的主张,如果拿来当作道德判断的具体标准,在实际操作中却不太实用。原因在于,很难量化、界定哪些读者与文本的对话是真诚的,容易引起争议。
王大智认为,“作为翻译结果的‘翻译’将无伦理可言, 而作为人类行为的‘翻译’和作为行为主体的‘翻译’即译者都可言伦理。”[3]换言之,道德关乎行为主体、行为、行为的后果三者的关系,把他们割裂开来,单从一个方面去探讨翻译问题,讨论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的道德问题。翻译的文化研究与社会学研究考察的内容包括翻译的主体、行为、以及行为的后果,甚至还包括其他行事人与更广阔的社会语境,因此不能抛开对具有完整身份的译者的道德的关注与考量。翻译研究文化范式中的“描述学派”看到了翻译道德研究中人与社会的部分缺失,并对此做了补充。例如,安东尼·品姆在《论译者道德:文化间中介的原则》一书中明确地指出,“译者的伦理学……应将中心定位在译者身上,而不是被称作翻译的文本”[4]13。
三、译者行为道德判断的复杂性
品姆认为,译者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特别提到翻译史上那段特别惨烈的历史,英国著名作家拉实迪的《撒旦诗篇》的翻译。此作品因为具有宗教污名化的性质,译本的挪威出版商被枪杀,日本译者被刺死,土耳其译者侥幸逃脱了针对他的纵火,却误杀了37名无辜生命。品姆据此提出问题:原作先于译本产生,按说译者并不对此负责。然而,译者的确选择了翻译译本,那么似乎他们就应该负责。译者并不是单纯的“信使”,他们还要承担文本转换之外的后果[4]37-59。品姆的这种考量缺乏对翻译场翻译活动全貌的认识。翻译产品的产出并不是译者个人的劳动成果。翻译场中的多个行事人都参与其中,其中有许多行事人在权力关系上相较译者还处于优势的地位。因此让译者为翻译产品负全部责任是不妥的。另外,即便译者需要承担部分责任,也不能说被刺杀就是应得的惩罚。总之,由于这个问题不只涉及译者本人,还涉及多位翻译场中的行事人,以及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矛盾冲突,因此很难做出黑白分明的道德判断。
品姆还主张为职业翻译人员建立道德规范。他认为“译者”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担当起来的称呼,虽然随着虚拟科技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可以随意地在网络上实施翻译实践,但是“真正的译者”应被区别出来。他指出,“从定义上看,职业主义就包含着隐身性。”,“隐身性”的意义在于职业翻译要对内容负责,对客户负责,对职业负责。品姆在这里实际上区分了“职业译者的道德”与“译者的道德”,认为后者更具开放性的讨论价值,而职业译者的道德总体而言就是以“隐身”、“负责”为核心[4]60-86。这种对职业译者责任感的强调是必要的,因为毕竟在以经济资本为重要争夺对象的翻译场中,不负责任的译者十分多见。比如见诸国内报道的义乌的一些外贸翻译。他们利用自己手中的语言资本,不仅向外商伸手要回扣,有的在陪同采购时还直接赚取差价利润[5]。然而这种对职业译者“责任”、“隐身”的强调,虽然在公司文化等强调契约、公平的语境中也许合适,但在更复杂的社会语境中,尤其是危机与冲突的语境中也许就值得商榷。例如,英吉勒里曾举过一个收容所口译的例子[6]243-268。在收容所里,口译员常和难民或寻求政治避难的人打交道,他们深切感到难民的自我陈述常常无法满足接收国文化价值观的要求,进而引发难民申请被拒。避难申请过程中,要求译员 “准确地翻译”避难申请人的话 ,不能通过“阐释”或改编让他们的申请言辞在接收国的文化背景中显得更加合情合理,容易被接受[6]257。然而调查发现,至少有一些译员,尤其是那些和申请人来自同一国家和文化背景的译员,倾向于“改良申请人的证词”,并且“在整个过程中会传授申请人一些过关技巧”[6]258。这些口译员操纵口译内容,帮助难民顺利过关,就属于职业译者对翻译道德规范的破坏,但仍会有许多人赞许他们的做法。此外,网络虚拟空间中的译者为什么就不能被纳入“真正的译者”的范畴之内?他们在网络空间中的行为难道不会产生任何的道德后果?这些都值得商榷与探讨。
有关冲突与危机中的职业译者道德,2008年英吉勒里在《翻译研究》上发表的《译者在地缘政治领域的道德任务》较能说明问题[6]212-223。她指出,在冲突的语境中,译者面对的往往是人权受到损害的语言服务对象。因此在这种情景中,翻译“不仅涉及语言与文化的判断,还涉及道德与政治的判断。[6]212”借用布尔迪厄的社会场理论,英吉勒里研究了伊拉克、关塔纳摩监狱等冲突环境中,译者的道德难题,例如,作者选取了关塔纳摩监狱中的译者的访谈。由于在审讯犯人时明显违反《日内瓦公约》,对犯人肆意凌辱,部分译者无法承受内心的自我道德批判,他们原本对翻译的认识,对翻译职业的期待就此幻灭。作者指出,“对道德行为的关注应将注意力从规范的规定性特征转移,转而关注译者遵守或违反这些规范中所做出的决定。[6]222”
在跨文化翻译实践中常常出现类似的道德难题。例如,西班牙学者对法庭译者的道德思考就具有借鉴价值[7]。自上世纪中叶以来,法律研究与翻译研究一样经历了阐释学的影响,许多学者开始认同法律文本解读的非唯一性,因为没有哪一种对现实的解读可以自诩为完全客观。这与之前盛行的“形式主义”的理论主张正好相反。它主张建设一个普遍的,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律体制。作者提出了不少在这种语境中有关译者道德的问题:首先,译者对文本的解读如果是错误的,那么译者自己就将面临法律问题。其次,译者与被告的文化、国籍关系有可能影响其对法律文本的解读,比如同属于一个少数民族。此外,作者指出,法律译者的道义责任之一就是“要意识到语言滑动的、模糊的性质”,要意识到改写的翻译手段可以解构反思后的传统秩序[7]。笔者认为,作者提出的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十分复杂。在法律文本的阐释具有多种解读性的情况下,如何判断译本正确与错误之间的那些微妙的差别?如何判断哪些误读是译者有意为之,哪些是无心之过?因为译者与被告属于同一个民族而产生的同情心会不会影响法律的公正?利用语言模糊的性质进行改写时有多少道德的因素需要考量,才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如何判断哪些法律中的秩序是可以被解构的,才能不影响法律的严肃性与公正性?
四、基本的道德立场
总之,当译者等在翻译道德研究中获得完整的人的身份以后,对其在翻译实践中的道德问题的判断反而变得更加复杂。这是因为,人的道德问题,从来都是哲学理论中棘手难题集中的地方。“转基因食品”、“克隆技术”、“安乐死”等等社会问题都可能会让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然而,我们不能因此陷入道德虚无主义的泥潭。还是有一些基本的道德判断能够帮助我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保持正确的立场。
对于道德伦理,可以汲取“后殖民主义”理论反思的精髓。“后殖民义”对“东方主义(orientalism)”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回顾霸权与殖民的世界历史,持有殖民主义观点的人们认为,世界的“中心”从“罗马”到“伦敦”再到“纽约”,这种“中心的转移”的观念是一种殖民主义的世界观,认为知识与对世界的控制呈逐渐西移的趋势,从中国到埃及到希腊,再从罗马到西欧到美国[8]。不论殖民者还是霸权主义者,他们的共性就是均以自我为中心,轻视他者以及他者的“异质性”。例如,他者的文化与自己不同,因此必然是蛮荒与落后的。这种态度不仅殖民者、霸权主义者具有,每个在特定的权力关系中占据优势的普通人的行为都容易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活在自我统治的世界难以自拔。后殖民主义理论本质上批判的就是这种轻视他者的态度。存在主义集大成者萨特的名言“自由是对人的惩罚”也是一种基本的道德立场。所谓“惩罚”是因为生来自由的人要不断做出人生的选择,且必须为自己生命中的每个选择负责。“道德”并不是静止的概念,内涵也在不断变化,不同民族的理解也不尽相同,然而仍旧还有许多为全世界人民分享的善良的、超越民族与文化界限的价值观,比如对生命的尊重,对和平的渴望。当然,这些价值观并不能自动生成译者道德能动性中的每一个合理决定。译者仍需要用心做出每一个选择。作为译者,要倾听内心“善”的声音,尽力维护其身份中的道德成分。理性未必是道德判断中最靠的住的标准。费舍尔指出,“一种价值观之所以有价值并不是因为它本身和理性连接在一起,而是因为它对个人及其所在群体的生活具有意义。”[9]第二次世界大战对哲学、社会学界影响深远,以生命和泪水为代价教给我们这样的道理:人的理性有时会是冰冷、邪恶、恐怖的。纳粹德国“优等民族”、“劣等民族”的说理在逻辑上顺畅连贯,蒙蔽了大多数德国民众,为其对犹太民族和其他民族的迫害提供法理,这值得我们警醒。
译者的道德问题在语言、文本层面上看相对简单。以“准确”、“对等”、“通顺”等为核心的规范性翻译标准就是这个层面译者道德的集中体现。究其原因,这类研究以文本为中心,缺乏对人与社会的充分关注。译者或者完整的身份,被放入社会的语境中去考察其道德时,其中的问题变得十分复杂,有许多问题都无法获得直截了当的所谓正确答案。例如,译者需不需要向译本负责,在多大程度上需要负责。职业翻译需不需要建立明确的道德规范;网络空间中的译者需不需要建立道德规范;在冲突与危机中,许多职业规范往往被打破如何解释。由于翻译场中实践活动跨文化、跨场域的特征,对实践行为的道德判断变得更加复杂,因为需要考虑更多的相关因素。虽然如此,对译者道德的判断仍然存在一些有关大是大非的基本判断。总之,文化与社会范式的译者道德研究要比以往的研究视角面对更多、更复杂的学术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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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INGHILLERIM.TheEthicalTaskoftheTranslatorintheGeo-politicalArena:fromIraqtoGuantánamoBay[J].TranslationStudies, 2008, 1 (2): 21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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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尚真)
On the Complexity of the Research of Translator's Morality in the Cultural and Sociological Paradigms of Translation Studies
YANG Chao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anjing, Jiangsu 210039, China)
The paper summarizes how the text-oriented, culture-oriented, society-oriented translation studies differently treat the research of translator's morality. Then it points out that in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context, to morally judge the translator's action is an extremely complicated matter. However, there are still some basic, universal moral standards to be used. The study of the translator's morality made in the cultural and sociological paradigms must face a greater challenge.
translation; translator's morality; culture; society
2017-02-11
杨超,男,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讲师,博士。
H059
A
1006-4702(2017)02-014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