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互动中的李佩甫小说创作
——以《生命册》为核心的考察
2017-03-13李明刚
李 明 刚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城乡互动中的李佩甫小说创作
——以《生命册》为核心的考察
李 明 刚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李佩甫的小说创作具有很强的现实性与当下性,其书写轨迹基本与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历史同步,深刻反映了中国城乡结构互动中的社会面貌和个体生命状况,表达了其作为传统作家对现实的关怀与忧思,为现代化进程中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了许多可贵的艺术探索经验。转型之作《生命册》集中反映了新世纪的时代特征和作家艺术发展与思想探索的新高度,它讲述城乡互动中的“中国故事”,表现作家情感与价值体认,剖析知识分子命运与抗争,思考社会转型中的人性,探讨人类精神生命的关怀,旨在分析现代化过程带来的艺术转向以及作为“人”(包括作家、知识者和现代人)的心性变化和精神生命状况, 探讨于传统作家自身、城乡文明发展和推进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的重要意义。
李佩甫;《生命册》;乡土;城市;人性
“城乡互动”最初作为一个社会学的概念大致产生于近代,“它是指资本、劳动力、物资、信息等社会经济要素在城乡空间的双向流动与优化配置”①。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全球化大背景和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不断加速的影响下,中国社会与文化结构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变,乡土与城市之间的互动关系日渐深入,这种互动所带来的社会、文化、心理的变化如何影响了中国作家的创作,在文学的世界里又有着怎样的呈现,反映了怎样的问题,表达了怎样的诉求?
本文拟以李佩甫的小说创作为个案研究,以《生命册》为中心,从“文学-文化”的角度,重点探讨城乡互动格局中的文学创作(主要是严肃文学)、作家心态变化、以及社会转型中“人”的问题。
一、如何讲述城乡互动中的“中国故事”
李佩甫是新时期以来文学书写中最富有当下性、现实性的作家之一,其书写基本与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同步,其在长达三十余载的创作生涯中坚持对变革过程中从乡土中国根基地带派生出的人心人性进行反复探索,先后塑造出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为社会转型期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了许多难能可贵的艺术探索经验。
纵观其写作生涯,我们发现李佩甫的艺术世界基本在“城-乡”二元视野中展开,坚守中又不断发生着悄然的位移。且从早期的创作到新世纪巅峰之作——《生命册》的问世,作家情感、作品主题和人物行动大致在这种“城-乡”互动结构中呈现出“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运行轨迹。这一点,从作家对“题记”这种小说形式的反复使用即可略见一斑:
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扣,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
人要在外边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 泰戈尔
这是小说《生命册》扉页上的题记。小说附以题记这种写作现象在当代并不多见,而将题记作为一种惯例甚至反复使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这段泰戈尔的诗句早在1986年就出现在小说《红蚂蚱 绿蚂蚱》的开头。时隔近三十载,作家再度使用,这似乎暗示作为传统现实主义作家的佩甫先生每部作品之间,就像一个母亲生下的几个子女一样存在着血脉相连的亲近关系,也证明作家的创作生命中有着一以贯之的写作观念。然而,这种重复的呼应实际上更隐含了一种作家思想认知的递进:如果说《红蚂蚱 绿蚂蚱》强调的是“出走”,《生命册》表达的则是“归来”。改革开放三十余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前者明朗乐观,后者迷惘失落。重复的是形式,变化的是时代与作家对时代的体认。
这种思想认识的递进与发展在艺术探索上,还体现为李佩甫创作所呈现出的由“空间书写”向“时间书写”位移与并置的迹象(尽管“城-乡”空间书写的特征在李佩甫的作品中依然是明显的存在)。实践证明,作家的这一尝试是成功的,也使得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一般流于现实表面滑行的现实主义写作,而真正抵达到一种哲学的高度,具有了现代性的特点。
毋庸置疑,今日之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与成就有目共睹,与此同时,人类的精神危机却从未像我们的时代这样严重和突出。这种矛盾与反常在文学中如何得以有效的呈现和反思?显然,这是包括李佩甫在内的所有中国作家需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它呼唤每一个有着现实关怀的作家以独特的方式讲述这个特殊时代的“中国故事”。这种“独特”的方式在李佩甫看来,就是同时在“空间”与“时间”的双向维度里去展示和思考今日之中国。从人类社会的认知方式来看,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无疑是人们感知世界的两种最基本方式。从哲学上看,“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时间与空间”(恩格斯语)。因此,中西方的科学、艺术、哲学等领域无不表达了对时间与空间的深切感知与沉思。事实上,在空间感知的背后,往往渗透着对人类如何把握、建构自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的思考。而在时间维度的感知背后,则隐含着人类如何理解和把握自身的历史。尽管空间叙事的意义是不能抹杀的,但倘若放弃在时间的维度里对生命灵魂的关照与探索,文学将很难企及一定的高度与深度。在《生命册》中,佩甫先生实现了这种“空间书写”与“时间书写”的“并置”:一方面,作品固然要展示普通农民和知识者在转型社会的“城-乡”夹缝中如何去适应并建构与世界的关系和实现自身的价值;另一方面,作家也试图在时间的维度里和更大的意义上去呈现现代人面对“惘惘的时代”所产生的精神上的困惑与危机。于是我们看到了“吴志鹏”和“骆驼”向都市的“挺近”,看到了他们的奋斗、艰辛、成功与失落,甚至死亡(但是注意:这里作者将“死亡”的原因更多是指向了人物自身,比如因为幼年极度的贫穷导致的精神创伤以及对“欲望”追逐的失控)。这种情感与价值取向的变化意味着李佩甫正在超越“地域人”,而将笔端直抵现代人的灵魂深处。
为了呈现这种“城-乡”夹缝中的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在《生命册》中“第一人称”叙述的运用而得到空前的艺术呈现。与以往作品不同,《生命册》采用了传统话本小说“说书人”的叙述方式,“内焦距”的自我言说方式和语言的情感化,不仅将作家主体的心理情感抒发得淋漓精致,将个人经历陈述得荡气回肠,如临其境,最重要的是“我”见证了“无梁村”的历史巨变和“骆驼”的悲欢人生,相比其它视角,“我”的角色就更加通透。如小说的开头:“我是一粒种子。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2]1(作者坦言,曾为了这一句开头就琢磨好几个月。)再如“我真是个流氓啊。我就这么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来,像逃跑一样大步往前走。我对自己说:别回头,千万别回头。”[2]23“我们没有说再见。梅村,让我心痛的,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就这样默默地分手了。”[2]32强烈而主观的情感因第一人称的自省式独白而极富感染力,可谓直逼灵魂,动人心扉。借助第一人称“我”的内视角,从遥远的童年乡村生活记忆到繁华大都市的艰难“求生”;从审视拷问城市到小心翼翼移步城市直至昂首阔步在都市大显身手;从关注城乡互动夹缝中的人的生存处境到关注其精神状况;历史与现实,个人与集体,物质与灵魂……作品的生活宽度和生命厚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
这种艺术上的拓新,让我们看到了三十余年来李佩甫的艺术思想的发展和他小说中人物的成长轨迹。《生命册》不仅体现了叙述空间的位移,事实上表明作者已经努力在淡化城乡地域的局囿,而试图在更深更广的岁月与历史的长河中观察社会,回溯人生:童年、青春、爱情、人性、生命……这无疑是一个质的飞跃:它呈现的不仅是作家个体的成长史,更是现代化进程中大多数国民成长的精神史。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作品对现代人精神家园的失落与拯救的关注,于今日反思中国文学的发展与现代化的进程都不无启示意义。
此外,对小说艺术的广度和深度进行拓展的努力,还体现在佩甫先生独特的“城乡互补叙事”策略上。所谓城乡互补叙事,是指传统作家在面对自己不熟悉的文学题材如城市生活时,为弥补自身想象力的不足而采用的一种扬长避短的叙事策略。这种书写策略一方面反映了作家对自身优长的了解与发扬,对新的写作版图和领域的拓展;同时也意味着作家对自身写作局限的一种勇敢的突破与超越。于是我们看到了佩甫先生对作品结构的匠心独运:《生命册》首次采用了分叉式的树状结构,以气为脉贯穿其中,乡土的生命经验与城市的艺术想象不断交替与置换,而复调叙事,则穿插运行于现代经济背景下的城市生活与传统经济背景下的农村生活。如此,中国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乡土与城市互动及其背后的传统农耕文化与现代城市文化夹缝中的“人”的生存图景和精神状况得以真实呈现。而小说将城市个体生命的存在与其背后的乡土社会的命理思想相联系并引发相关思考,也隐约赋予了作品某种神秘文化与形而上的探索意味,这使得作品跳出了在一般现实生活的表面滑行的写作窠臼——体现了佩甫先生对传统现实主义写作尤其是底层叙事的某种超越。《生命册》的写作彰显了传统作家的叙事功力,在表达经验的丰富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上的成就是不可低估的。
与大多数的中国当代传统作家一样,李佩甫一直执著于对““城-乡”结构演变和转型社会中普通人命运与人性异化的关注与关怀。但佩甫先生显然不愿做“道德家”。随着其对小说艺术的理解的深入,他逐渐选择了一种“举重若轻”的讲述方式。这种叙述风格可以概括为“轻逸”。“轻逸”的反面是“沉重”。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开头,卡尔维诺就指出:“我写作一直努力减少沉重: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就李佩甫而言,这种“轻逸”一方面表现为语言的轻盈俏皮,诗意幽默,另一方面还表现为对社会题材和严肃主题处理的举重若轻。纵观其创作,如果说早期的作品如《青年建设者》《红蚂蚱 绿蚂蚱》等崭露出的是一个青年作家的乐观明朗、单纯鲜亮。待到《李氏家族的第十七代玄孙》叙述的调子逐渐转为凝重(当然这与作品表达沉重坎坷的历史不无关系)。此后的《金屋》《城市及白皮书》转向对时代与现实的反思,然而,在讲出真相的同时,作家往往因借小说人物发表意见而遭致“道德评判”的非议。待到《生命册》的问世,尽管表达的内容更加宽广,主题更加深邃,情感更为复杂,但佩甫先生的叙述却如温火烹饪,不紧不慢;又似行云流水,清冽流畅。没有直白急切的意见评判,只有对人性生命的淡淡忧思。显然,这应该是一个作家在艺术上历经不断探索臻于成熟的某种表征。
二、城与乡:情感与价值抉择
关注底层平民的生存,讲述中国农村和农民的命运,于李佩甫来说具有某种原型意义。对于乡土中原,李佩甫有着挥之不去的情愫。即便是《生命册》这部涉及都市题材小说,背后的乡土情结依然萦绕纠缠。而作家也毫不掩饰自己是“背着土地行走的人”,以至于研究者好奇“李佩甫的诸多作品向我们铺开了一个迷人的艺术世界,深蕴其中的是那浓重的乡土情绪:李佩甫那萦绕于怀、症结于心的乡土情绪深层的、幽秘的文化心理底蕴是什么?”[3]
毋容置疑,这与作家的人生经历有关。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童年记忆和创作“土壤”。李佩甫生在城市,却曾住在村庄。这种特别的经历,使之创作离不开城乡两地。他曾宣称“我更愿意踏踏实实做一个坚守文学品格和文学创新精神的探索者,做一个为人民写作的‘麦田的守望者’”[4]。然而,一个敏锐而勤勉的作家当然不会满足于一个村庄,一个区域,一种题材的书写,更不会满足于自我书写的重复。他一定会不断寻求自我思想和艺术表达上的超越:“作家是离不开时代生活的…… 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社会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在这样一个时期,文学是时代的声音,也是人类生活的先导……作家更应该顺应时代的发展”[5]。显然,面对时代巨变,李佩甫一直在清醒而艰难地调整自己。 那么,从早期的《青年建设者》到《生命册》摘取“茅奖”桂冠,历时三十余载,李佩甫究竟是如何坚守他的“麦田”,又是如何一次次完成创作和精神的演变,与时代共舞的呢?
纵观其小说,不难发现李佩甫对城市的印象实际上存在一个曲折的认知过程。从 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李佩甫开始小心翼翼地涉入城市这块陌生而神秘之地。城市在早期小说《金屋》中仅仅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作家的情感、价值取向尤为复杂, 但对“城”的敌视与对“乡”的怜悯却是显而易见的。《城市白皮书》中,作家更是以“树病了”象征整个城市的病态,而在《城的灯》中,在令人眩晕的城市光芒下,作家以严肃的目光审视那些从农村挤入城市的“乡下人”和本来就生活在城市的“城里人”。如果说《城市白皮书》意味着作家已经不满足于对乡土赞美或批判,也不满足于对历史的描摹与反思,而将视野转向了城市,转向对城市的拷问与批判。那么《城的灯》则是一种延续,一种价值追寻和道德情感反思的延续。但表达上,因理性的思考和分析过滤了对城市的本能厌恶而趋向成熟,“灯”这一积极意象被引入标题即是一个很好地暗示。《等等灵魂》同样表现乡村记忆与都市欲望,只是作家已经不是浮泛地作“道德家”,而是开始关注和探索人的灵魂,反思城市商业文明对人性的侵蚀与异化。某种程度上,《等等灵魂》可视为佩甫先生创作《生命册》的一个过渡,意味着作家已经不满足于对现实的描摹,而转向对个体与转型时代更深度的关切。《生命册》的问世,则真正标志着李佩甫已经完全走出了乡村,昂首阔步迈进了都市这块充满诱惑的地方。这一点从小说中主要角色的人生轨迹可见一斑:“我”与“骆驼”从村庄走向中原省城,历经“北漂”,最后分赴上海,深圳打拼天下……(至此,一位传统乡土作家才真正开始和他笔下的人物一道在陌生的大都市施展拳脚)。城市,尽管充满诱惑,甚至会带来灾难死亡,但它显然已是这个时代实现个体理想与人生价值的“伊甸园”。作品中关于城乡情感与价值抉择的不断发展意味着李佩甫正在试图走出“乡土型”作家的局限, 转变为一位凭借足够的艺术思想高度俯瞰整个人生历程、社会发展与人类生命本质的作家。
如果说中原乡土对李佩甫是一种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情感诱惑,那么城市都会对李佩甫来说可谓一种现代性的诱惑。事实上,一个敏锐而清醒的作家断不会对时代滚滚向前无法阻挡的现代化进程无动于衷,作家的责任恰恰是努力表现他所处的时代。在《城的灯》中,为了比照冯家昌进城后的人性异化和城市的问题,李佩甫努力塑造了一个乡村女性——刘汉香。尽管她光艳照人,完美无瑕,尽管作者最后为她塑了一座“道德丰碑”,但她的死无疑也宣告了作者为刘汉香代表的乡村传统文化唱了一曲心酸的挽歌。“进城”之路是艰辛的,“进城”之后带来的不仅是经济和身份地位的变化,更是人的灵魂的蜕变。考察其小说,不难发现李佩甫的作品中,大致描绘了两种“进城”:一种是“冯家昌式”,以牺牲人格尊严换取人生目标的实现。一种是“刘汉香式”,依靠自力更生,劳动致富改变命运。前一种无疑是代价沉重的,后一种却又貌似高不可及。面对一个日益世俗化的商品经济时代,作家显然是想通过确立某种理想化的道德价值来救赎颓败的价值和虚无的信仰,但是现代人格理想显然已经很难与个人的道德神圣化划上等号。真正的现代人格乃是承认人的有限性并勇于担当和不断自我完善,而刘汉香的理想是背离这种现代人格的,她是个体人格神圣化的幻影,是长期以来文学对中国农村的一种道德的自我神圣化。但神话归神话,现代性的滚滚潮流毕竟无法阻挡,这一点佩甫先生显得格外清醒。于是我们看到了刘汉香的死亡,而且是死于几个乡村青年的残暴之手——作家为一个高度理想化的人物安排如此结局,背后的深意是耐人寻味的。
李佩甫曾坦言:“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曾经写过一部名叫《金屋》的长篇小说,是专门写金钱对人的压迫和冶炼的。那时候,我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尤其是精神意义上的‘贫穷’)”[6]。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认知的巨变,意味着作家正试图超越以往简单的城乡二元对立的写作观念。于是读者发现在《生命册》中,当“我”与“骆驼”在省城,在北京碰壁之后,“骆驼喃喃地说:错了,打起就错了。我们应该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们的财源在南方……”[2]99“南方”,在这里不仅是一个方向,一个地域,一座现代都市,更是一种绝望之后的曙光,是自由,活力,梦想的象征。它更意味着今日之作家,光凭乡土传统主题显然业已很难阐释一个真实而客观的世界,小说必须寻求更多的参照。在一个正在不断物化的时代,作家尤其应该关注的是大背景下作为个体生命的内心情感、灵魂纵深。同时,在商业文化世俗文化的多元影响下,该如何才不失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传统的独立性?或者说,现代文学史上,传统意义的简单的城乡对立的书写模式业已过时。在全球化与现代性的纵横坐标中,作家以理性的姿态调整自己的城乡书写,去表现“对立-流动-融合”的线性变异与多元并置共存的社会文化图景与这种图景中的个体生命状况,即是对这个特殊时代的最为有力的呼应。
借助现代化迅猛推进之势,文学也在逐步由乡土向城市位移,这使得“城市文学”在近些年风生水起。“城市文学”产量不断增加,然而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文学”的建立却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无须讳言,今日的中国的“城市文学”很大程度上依然停留在印象式书写的阶段,甚至形成了一种“模式化写作”:进城→奋斗→成功→迷失→死亡(支配其中的是欲望,或理想梦想)。从网络作家慕容雪村的《天堂在左,深圳在右》到东西的《篡改的命》再到李佩甫的《生命册》,似乎可以管中窥豹都市文学在当下发展的努力和艰难。
三、知识者的命运与抗争
上个世纪,鲁迅等文化先驱的“逃异乡,走异路,寻找别样的人们”的人生和文学经历,今天已经再度成为新世纪的知识者所面对的现实——“寻路”问题也再次进入文学书写的视野。然而,不同的是上个世纪,知识者所扮演的优越的启蒙者或明道救世的人生智者角色在商品经济和世俗化浪潮下的今天早已不复存在。知识者的这种形象的异变,在李佩甫的小说中得到了真实而深刻的揭示。
纵观近年的乡土文学与城市文学,知识者在时代转型的夹缝中往往充当的是一个“灰色”的形象:情感破碎、出走逃离、无处“回家”、灵肉之死等, 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知识者最常见的命运结局。这当然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历史过程, 也不可能完全为知识者的必然人生选择。但为什么在新世纪之初, 知识者形象却沦为新的“悲剧”主角,为什么知识者形象与我们今日之时代与社会格格不入而遭致放逐、遗弃甚至死亡? 不妨让我们对李佩甫笔下知识者的生存状况作一个简要的考察:
首先,关于知识者之 “背叛 ”。
李佩甫描绘了三种“叛徒”,第一种与其说是“叛徒’,不如说是“新人”,他们是不甘于沦为“沉默的羔羊”的“反抗者”,是挑战既定统治秩序和权威的“英雄”。在小说《羊的门》中有一个始终未露面却让人心惊肉跳的年青人“狗儿”。“狗儿”的叛离出走,如一道闪电,猛地撕裂了沉静暗夜中的呼家堡,也多少透露了一些不安与微光。他们是社会民主法治和时代进步的曙光。相比这种“另类”,一种真正的“叛徒”更为普遍的存在:如《败节草》中的李金魁,《城的灯》中的冯家昌,为了自己的出人头地,他们不惜背叛亲人、情人,背叛厚道善良软弱愚昧的父老乡亲甚至恩人。《生命册》中“虫嫂”的儿子大国,童年遭受的白眼和屈辱造成了其灵魂的严重扭曲,当最终凭借刻苦求学改变命运成为“城里人”之后,却反过来对含辛茹苦抚养他的农民母亲百般嫌弃。还有因“作风问题”被下放农村的“老杜”:一位处境弱势,文革中坐“喷气式”,受尽屈辱,在日常生活中一无是处的教师,一位“平反”后却欺骗乡人,以谎言和虚情假意骗取曾近在最艰难的时候支撑他许身于他的妻子刘玉翠离婚,最终换来自己老景凄凉的“文化人”。作为那一代的知识者,“老杜”们的命运与政治捆绑在了一起,然而,悲哀的是当时过境迁,柳暗花明之后,作为知识者原本的良善正直也被一并消磨殆尽。第三类“叛徒”则是对人格和知识者传统道义的背叛:如《羊的门》中的呼国庆、冯云山,《金屋》中的杨文光等,他们沦为了地方权势者的帮凶,以所谓的“报恩”换取自己的利益,出卖社会良知。在这类人物身上,知识者为民请命的社会功能与神圣光环早已遗失殆尽。
其次,关于知识者之“离去 ”。
“窗户太小了”,这是《败节草》中李金魁的一句感慨。这句话可以视为李金魁、冯家昌们对贫贱屈辱生活的不满,也可作为他们向权力、向城市向更广阔的世界求生或进军的号角。还有《生命册》中的“我”与“骆驼”,某种程度上说,作为新时代知识分子,他们有学识,有才干,有雄心,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们以自己的勤奋韧劲或者牺牲换来了出走的成功,但是生命如此奇诡,人生犹如围城,当你千辛万苦冲出城墙之后,却又不免对故土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然而,一切正如《生命册》的结尾:“我的心哭了。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2]433。
最后,关于知识者之“死 ”。
与当代许多作家一样,佩甫先生在处理“乡下人进城”后的结局问题时依然未有逃出“死亡”的宿命模式。当然,与一般作品的浮泛相比,《生命册》中的“骆驼”在时代大潮中的蜕变与堕落更具代表性。他曾经是有理想的新时代的知识者,可惜他的文学理想在商品世俗社会不堪一击,甚至是一个嘲弄。他不是郁达夫《沉沦》里苦闷自悼,悲愤蹈海的绝望青年,也不是鲁迅笔下一蹶不振的吕纬甫,更不是迂腐可怜的“孔乙己”。他是勇于行动的新时代的“挑战者”:他以知识者的机敏和乡下人的韧劲,他主动适应这个巨变的城市环境,努力迎合这个时代,在攀援而上的过程中,实现了人生的理想。然而童年心理的创伤缺陷和欲望的膨胀亦使其渐渐失却本有的人性,最终他选择了“从十八层大楼一跃而下”(当然这纵身一跃,背后是否也意味着我们的作家想象力也到了一个尽头?)。但毋庸置疑,在这个形象身上显然寄予了作者对知识者的期望与叹息,批判与怜悯。在这个躁动与喧哗的时代,知识者将何去何从?显然这是作者留给世人的一个很大的疑问。好在“我”还未死(尽管九死一生),这是否说明作者也在努力反抗绝望?
但无论如何,知识者的处境在这样一个商品世俗化时代的尴尬地位已经是一个不争事实:“我一个人回到房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理五味杂陈……我一个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学,堂堂的大学讲师,怎么就沦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的一只老鼠?可悲呀。”[2]98显然,作家借“我”的意识流表达知识者在时代变幻和商品经济浪潮下的无力与无奈的残酷现实。而“我”与“骆驼”的最终的出走与顽强追求,也警醒知识者:首先要“自救”,然后才有可能“救人”。
四、人性之恶的反思
考察李佩甫的小说,我们发现批评家往往侧重以共时的角度剖析其平原书写的美学文化特征,但从纵向或历时角度看,李佩甫小说的城乡叙事和人性书写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这就是从描绘自然和社会历史环境主导的社会悲剧和命运悲剧发展到表现社会转型巨变中的文化悲剧和人性悲剧,其中,关于人性之恶的探讨尤其值得关注。
“人也是畜生”[7]311。 这是《羊的门》中孙布袋临死前的感慨。这里我们不妨把它看做是创作成熟期的李佩甫历经生命成长与生活经验积累,笃定慎思之后对时代剧变中人性沦落的一句愤激之语。但它何尝不是一种本质呢?作为一个惯偷,为了娶个老婆,不惜甘当呼天成棋子的光棍,不惜把自己所剩无几的脸面糟蹋到稀烂的农民,最后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性扭曲的“畜生”。“畜生”既是对自己的人生行为的反思,也是对呼天成的控诉,但他至死也没弄明白权力何以将一个正常的人扭曲成一头没有人性的“畜生”。
在李佩的小说中,一直不乏对“恶”的描绘与批判,当我们循着作家的创作轨迹考察,却发现其认知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渐变的过程:创作早期的李佩甫是一位乡村人性的歌者,乐观单纯,笔下尽是淳朴的乡俗人情,苦难中绽放的人性真善。九十年代以后,时代和社会的巨变使作家迷惘彷徨,面对金钱权欲对乡村的侵蚀,作者开始转变为一个严厉的文化批判者。新世纪以来,作家的心态和认知又发生了变化,批判的锋芒收敛了,思考深度和广度拓展了。作家的这种认知的发展在小说《生命册》中得到了较为集中的彰显。
对于人性,特别是人性之恶,李佩甫致力于从个体和群体的角度进行有力揭示。而“欲望”成为李佩甫解剖人性的一把钥匙。纵观李佩甫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来自底层,底层生活长期的极度贫困与残酷既激发他们原始的生命驱动与奋斗理想,也播下了功利冷酷的种子。对权力对金钱的欲望的失控导致人性的畸变异化,《李氏家族》中的李二狗,《金屋》中的杨如意,《城的灯》中的冯家昌,还有《等等灵魂》中的任秋风,胆识过人,能力超拔,但最后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失去了自我。《生命册》中的“骆驼”的故事,是时代的悲剧,但又不能不说是性格悲剧。还有一批女性形象:《城的灯》中的新妈妈,《等等灵魂》中的江雪等,无不显示了商品经济改变世道人伦之功,对人性灵魂的扭曲之甚也让人难以置信。
李佩甫努力描绘挣扎于底层的卑琐人性,如:《城的灯》中的呼天成,《金屋》中的杨书印,《生命册》中的可怜卑琐又薄情寡义的老杜,《羊的门》中的孙布袋……,那么,人们不禁思考:造成人性沦落的罪恶之源是环境吗,还是万恶的金钱?客观地说,长久以来“金钱是罪恶之源”是被奉为真理的。在物质和精神双重贫乏的时代深渊挣扎太久, 这种不经之论俨然已为底层国民的集体无意识,这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李佩甫不能说没有受过其影响。在《金屋》中, 金钱即为“罪恶之源”:离家出走,锒铛入狱,寻死上吊……人性的丑恶和惨痛的悲剧皆因金钱而起。而对比金屋建成之前, 世界是宁静祥和的,尽管物质上极度贫乏。显然,《金屋》等作品中,作者对乡土寄予的是陶渊明式的田园情结, 对于陌生的城市, 则隐约透露出心理上的厌恶与畏惧。倘论城乡对立的过程中,作为传统乡土作家的李佩甫早年是将自己的“根”扎在了农村, 而对陌生城市的敌视排斥自有其渊源的话,那么对物质财富的绝对否定就值得讨论了。
然而,作为机敏而深刻的作家, 在思想的探索方面,佩甫先生从未停歇脚步。“过去我一直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后来发现我错了, 贫寒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更大,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贫穷对人的戕害甚至大于金钱对人的腐蚀。”[8]于是我们看到在《城的灯》中, 人们有钱后的“义举”和灵魂的复苏,如冯家福有钱后百倍偿还姐姐们的“小钱儿”。同时, 对贫穷之“恶”在作品中也得到了重要的表现:贫穷已成为冯家昌的“病”,贫穷限制着他的生长, 扭曲着他的灵魂,最终选择背叛爱情,向城市“下跪”也是由于其幼年的贫穷。而“六只小兽”对刘汉香的灭绝人性的犯罪, 根源也是贫穷,因为愚昧也是贫穷的后果之一。金钱与贫穷、善与恶是一个复杂的难以定论的话题。对于作家来说,关于这一问题的探讨与思考自然无法回避。小说《城的灯》所关注的, 正是这一命题。然而相比《金屋》中所体现的“金钱是万恶之源”, 在思想认知上,李佩甫已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飞跃。这种飞跃在《生命册》中通过对人性生命的深度探索而得到再度的提升。从对金钱物质的道德理性批判,到反思罪恶之源,再到直击人性自身的弱点 —— 李佩甫的笔端正不断的向纵深处发展延伸。
五、人类“精神家园”的迷失与拯救
新世纪以来,作为一位严肃的有责任感的作家,李佩甫以小说的形式表达着对现代生命的感悟忧思。在他看来,“文学创作是对生存状态的一种研究,研究如果不进入精神,它的价值意义也就不存在了。”[9]进入21世纪,随着时代巨变,李佩甫创作发生了明显的“转型”——尽管其作品依然具有挥之不去的乡土气息,但作家已经试图超越传统道德关怀与价值评判而进入到着力于表现人的精神存在和生命状态的反思追问。“我认为《羊的门》主要是写草的,就是把把人作为草来写,写这块土壤的生命状态……我要再写一部,更全面、更宽阔、更丰富地展现这片土壤的生命状态,我个人称之为写土壤与植物的关系,就是把人当做植物来写,写这块土地上的生命现象和生命状态……我是想写一部内省书。”[10]
《生命册》是一部关于“我”个人和所经历的每一个个体生命状态的裸露与反思集,小说的核心在反映时代巨变中的个体命运:个体的迷惘、成功与失落,借个体生命勾画一个时代的生命和精神状况。“册” 既包含群体生命之意也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生命册》的问世,标志着作者写作理念的转向:由过去集中对扭曲的乡村权力和城市金钱物欲的评判,转向更广阔更深沉的对现代性过程中的人类生命状态的展示和生存意义的探寻。
从早期小说《金屋》来看,主人公杨如意在生活中是一个“强者”形象, 但其精神世界则充斥着被扭曲了的复仇焰火。而《羊的门》中,作者倾力塑造的“强者”呼天成,更是一生为理性权欲所压制,终其一生也未能走出那个孤独黑暗的“小茅屋”。在《城的灯》中, 出现了一个新生力量的代表,这个形象与为了进城而选择忘恩背义的冯家昌构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比照。作家赋予刘汉香以无可挑剔的美德, 她的勤劳、聪慧、自强、隐忍、善良、牺牲等品质为人类的精神世界点燃了一盏耀眼的“灯”。这是李佩甫以往的城市书写中不曾出现的少有的亮色。这是一个健全的生命个体,然而她的被害的结局,却暗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人类追求精神救赎之路是何其坎坷艰难!
时至今日,一个有目共睹的时代现实是:现代化的发展固然为人类摆脱物质生活的贫困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可能, 然与此同时,精神世界的苍白与丑陋也正在让现代人面临着亘古未有的尴尬与危机。在“惘惘的时代”面前,人们终其一生都在现实的“围城”里顾盼留恋、苦苦寻觅,然而最后却发现自己的灵魂早已无处安放。何处归乡?显然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一个重大命题。今日之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之巨变,乡村已经正在并且将永远沦落,而城市文明城市文化还远未建立。中国人,尤其是农民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迁徙,正在努力向城市向现代化进军,可是长期文化的隔膜客观存在,要想融于何其难也!即便融入,与生俱来的乡土情结又缠绕牵引,挥之不去。待到它日返乡才发现,“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2]433我们不仅失去了物质意义上的家园,更永远的失去了精神上的庇护之所。《生命册》正是表达这样的忧思——对人类精神救赎之路的忧思。这是作家李佩甫进入生命和写作成熟期之后的一种表征,是对乡土文明的一种总结,也是传统作家艺术思想的超越。作品的结尾尽管依然留给我们太多的问号,然而,追求真相真理难道不是小说和人类永远的旅途么?
从哲理象征的分析角度来说,《生命册》关于“乡关何处”(也即现代人的寻找灵魂家园)的书写无疑增强了作品的时代感和哲学意味,使小说成为人类生存境况、生命精神的寓言。倘使说,西方世界在整个现代性过程中所遭遇的最大的精神危机是上帝之死,那么今日之中国人所面对的则是由土地与人伦所构成的传统家园世界的集体沦落与坍塌。现代工业化浪潮下的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急剧变换,传统文化价值的失落,已经使得昔日中国人藉以安身立命的家园渐渐变得模糊,而那些与农业文明联系在一起的乡土早已成为了精神上的昨日黄花,城市业已成为这个时代的最主要的谋生之所,然而对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它显然还不是一个得到充分认同的家园。于是,进退失据,寻觅家园,寻找人类灵魂的栖息之所就成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尤其是知识者和作家深深关注和思考的课题。
“文学,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11]2”今日之小说,显然已无承担道德审判之义务,也难有指点江山之功力,但理解世界、探索人性、关怀人类精神状况的特性与使命依然应该是文学的最重要的特性。而文学之真正魅力亦在于我们可以藉此表达对时代的感知与对个体灵魂生命的深切关怀。从对人的生存状态的真实描摹反映到深入人的精神世界,从对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区域的道德与价值评判,到对人类普遍的精神文化困境的反思与追问,从作为传统作家的对小说艺术形式的探索到追求艺术形式与艺术哲学高度的完美契合。李佩甫的写作已呈廊庑渐大之势,而这背后也体现了一位作家,一位当代人文知识分子强烈的责任感与忧患意识。
[1] 吴理财:乡村文化“公共性消解”加剧[J].人民论坛, 2012, (4):64-65.
[2] 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 陈继会.永恒的诱惑: 李佩甫小说与乡土情结[J].文学评论,1993(10):76-83.
[4] 李佩甫.做一个“麦田的守望者”[N].文艺报,2014-12-05.
[5] 李佩甫.做一个“精神家园”的守护者[N].光明日报,2015-10-21(10).
[6] 李佩甫,舒晋瑜.看清楚脚下的土地[J].上海文学,2012(10):107-112.
[7] 李佩甫.羊的门[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8] 李佩甫.贫穷才是万恶之源[N]. 中国青年报 , 2012-04-17(10).
[9] 李佩甫,鲁枢元.与李佩甫谈精神生态[J].莽原,1994(4).
[10] 孙竞.知识分子的内省书—访作家李佩甫[N].文艺报,2012-04-02.
[11] [芬兰]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1分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陈尚真)
On Li Peifu's Novels in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Areas:Taking Life Book as a Typical Example
LI Mingg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024, China)
Li Peifu's novel has a strong sense of reality and Contemporariness. It is basically synchronized with the social history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which profoundly reflects the social appearance and individual life status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structure in China. As a traditional writer Realistic, he cares and worries the reality, telling a lot of "Chinese story" for the modernization process in art exploration. The article, taking the "life book" as the core, intends to talk about urban and rural interaction in the "Chinese story", the writer's emotional and value recognition, the fate and struggle of intellectuals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human spiritual life, analyze the changes in the mind and the spiritual life of the "people" (including writers, educators and modern people), and explore the traditional writers themselves, urban and rural civilization.
Li Peifu; Life Book; rural area; city; human nature
2017-03-14
李明刚,男,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I247
A
1006-4702(2017)02-01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