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罗马帝国早期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实质和基本特征

尚德君 宫秀华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24）

试析罗马帝国早期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实质和基本特征

尚德君 宫秀华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24）

公元前1世纪末到2世纪的帝国早期是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最显著、最活跃的阶段，罗马统治为西班牙历史打上了深深的罗马文明之烙印。罗马文明与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相互碰撞、交融，最终促成了罗马-西班牙文明在帝国早期的形成。

罗马帝国；西班牙行省；罗马化

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公元前3世纪末到公元5世纪初这一漫长历史时期内持续发生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全方位社会变革，涉及政治、经济、宗教、军事、文化等诸多领域。公元前1世纪末到2世纪是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最显著、最活跃的阶段。罗马帝国早期，西班牙行省“罗马化”仍然遵循着帝国行省治理的一贯模式，即“军事开道、制度巩固、宗教融合、文化渗透”。在罗马化过程中，罗马文明与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相互碰撞、彼此融合，最终在帝国早期形成了罗马-西班牙文明。

一、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实质

从文明的角度来看，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既是罗马征服和统治伊比利亚半岛的过程，同时也是处于相对优势地位的罗马文明与处于相对劣势地位的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相互碰撞、彼此融合的过程。此过程的特点如下：

第一，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征服战争和行省统治等共同作用的结果。

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源于公元前3世纪第二次布匿战争，是罗马对外侵略扩张、夺取地中海世界霸权的结果。作为胜利方的罗马人掌握了伊比利亚半岛被征服者的命运。帝国早期，罗马在建立以皇帝为最高统治者的帝国政体的同时，也努力把“罗马在西方最古老的行省”——西班牙行省尽快融入帝国新体系之中。①特威兹穆尔：《奥古斯都》，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60页。其原因在于，西班牙行省的战略地位和经济资源对帝国有着重要意义，它的稳定与和平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为皇帝至高无上的稳定地位及帝国秩序的正常运转提供保障。

奥古斯都时期，西班牙行省的边界被重新划定，包括近西班牙、贝提卡（Baetica）和鲁西塔尼亚（Lusitania）行省三个部分。这标志着西班牙行省的历史进入到一个新时代，即罗马权力在伊比利亚半岛最终整合完毕。此外，罗马公民权在西班牙行省的扩展、行省行政管理方式的变革、派驻军团等政治军事改革措施对西班牙行省罗马化都产生了显著影响，成为促进凯尔特-伊比利亚社会变革的助推器和引导罗马文明传播到“蛮荒”地带的媒介，其作用力几乎贯穿西班牙行省罗马化过程的始终。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罗马从共和政体向帝制政体转变过程的产物，也是帝国推行行省制度的结果。因此，罗马帝国对于西班牙行省态度的核心就是，不断提高统治力量来确保罗马的长期霸权，以及发展一个更加系统开发半岛经济资源的体系。这无疑促使罗马帝国在行省治理的过程中，有效推行了以军事征服为开始、以政治制度巩固为后续的基本模式。

此种努力的结果使西班牙行省“从图密善（Domitian）辞世（公元96年）到马克·奥勒留（Marcus Aurelius）辞世（公元180年），在除了名称以外的所有事情上，作为女儿的西班牙比作为母亲的罗马更伟大”，①M.Romera Navarro,Historia de España,Boston:D.C.Heath&Company,1932,pp.33-34.由此也可以窥见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程度。

第二，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罗马文明与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相互碰撞、彼此融合的过程。

西班牙文明的发展进程给我们留下了这种印象：她得到了腓尼基文化的启迪，接受了希腊文化的熏陶，融入了罗马文明的要素，最终形成了独特的罗马-西班牙文明。罗马征服前，伊比利亚半岛拥有自己独特的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而且此文明的发展在半岛内部呈现出不平衡，南部的文明发展程度较高，其他地区相对较低。而当时罗马文明即使与半岛南部相比，也已经是一种高度发展的文明形态了，两者之间因为文化落差而产生的吸引力，注定双方在相遇时发达文明对较不发达文明产生强大冲击力，致使西班牙千姿百态的地方文明逐渐融入到帝国文明之中。历史发展也证明了这点，正如伯尔（J.B.Burry）所言，罗马人是他们所征服的帝国西部人的老师，而他们同时又是同样被征服的帝国东部人的学生。在高卢、西班牙、北部意大利、伊利里亚（illyricum），他们是文明的先驱者；而在东方国家，他们主要是文明的继承者。②J.B.Burry,M.A.A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from its Foundation to the Death of Marcus Aurelius(27B.C.—180 A.D.),London:John Murray,1922,p.102.

被征服前，伊比利亚半岛的居民拥有自己独特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征服战争后，罗马文明逐渐从意大利这个中心向西班牙扩展，对西班牙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和社会生活等各方面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开启了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进程，进而改变了当时伊比利亚半岛的历史发展方向，将整个半岛的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纳入了罗马文明圈的范围之中。

但在此过程中，处于优势地位的罗马从未试图将自己的价值标准强加给这些处于不利地位的民族。③S.J.Keay,Roman Spain,London:British Museum Publications,1988,p.72,p.72.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过程，始终是占据相对优势地位的罗马文明与处于相对劣势地位的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之间的相互碰撞和彼此融合，而不是前者对后者简单彻底的排斥、驱逐和取代。正如科尔钦（Leonard.A.Curchin）所总结的那样，罗马化不是一个目标，而是通过两种文化的融合而自然带来的一种现象。④Leonard A.Curchin,The Romanization of Central Spain:Complexity,Diversity and Change in a Provincial Hinterlan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4,p.14.同时，凯伊（S.J.Keay）也认为，罗马-西班牙社会在许多方面是罗马人和当地人自发融合的结果。⑤S.J.Keay,Roman Spain,London:British Museum Publications,1988,p.72,p.72.

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征服者罗马和被征服者西班牙两者在不同的时间点发生的复杂的文化反应。⑥Simon Keay&Nicola Terrenato,eds.,Italy and the West:Comparative Issues in Romanization,Oxford:Oxbow Books,2001,p.113,p.137.换言之，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的一个互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任何否定罗马人直接影响的重要性的看法都是愚蠢的。同时它也是一个内部驱动过程，⑦Simon Keay&Nicola Terrenato,eds.,Italy and the West:Comparative Issues in Romanization,Oxford:Oxbow Books,2001,p.113,p.137.期间，罗马人和当地人都积极参与其中，特别是当地贵族和精英阶层采用罗马的生活方式，积极融入罗马人的世界，他们的欣然向往、接受甚至模仿，也是罗马文明得以传播的重要因素。最终这些具有非罗马血统的人接受了罗马文明。⑧Charles Edward Chapman,A History of Spain,New York:Macillan Co,1918,p.19.斯特拉波对贝提卡行省的精英阶层做出了这样评价，“他们使自己罗马化了”。⑨Strabo,Geograph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9,Ⅲ.2.15.例如，本地贵族能够参与城镇自治体系，就是通过帝国提供的政治机会而实现的。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罗马化是通过劝导，而不是强制、控制取得的”。⑩Leonard A.Curchin,The Romanization of Central Spain:Complexity,Diversity and Change in a Provincial Hinterland,p.61.正是在这种半强制、半自愿因素的作用下，通过罗马文明与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相互碰撞、互相交融的过程，西班牙行省才最终形成了既不同于纯粹的罗马文明，也不同于传统的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的、独一无二的罗马-西班牙文明。这种文明的融合反映在建筑、艺术、文学和宗教等方面。①S.J.Keay,Roman Spain,p.70.

二、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的基本特征

概括而言，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有这么几点特征：

第一，渐进式发展。在目前研究伊比利亚半岛的一些比较传统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中，通常存在着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即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罗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逐渐缓慢影响伊比利亚半岛各个方面的一个显而易见的过程。②Simon Keay&Nicola Terrenato,eds.,Italy and the West:Comparative Issues in Romanization,p.118.p.136.又有人评论说，这是一个与帝国本身变化的本质密不可分的、漫长的过程，开始于公元前3世纪末，到公元1世纪末获得了某些程度的内部一致性。③Simon Keay&Nicola Terrenato,eds.,Italy and the West:Comparative Issues in Romanization,p.118.p.136.

然而事实上，西班牙行省罗马化并非从开始就是一个迅速发展的过程，也不是短期内一蹴而就的，而是与伊比利亚半岛内外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形势变化相适宜的、有规律的、渐进式的发展过程。

为了争夺地中海西部地区的霸权，罗马在公元前218年发动了第二次布匿战争，到公元前200年，基本征服和控制了西班牙东部海岸。随着战争的进展，罗马势力开始渗透到伊比利亚半岛，罗马化初见端倪，不过当时还主要局限于军事方面。公元前197年，罗马建立远西班牙行省和近西班牙行省，开始推行行省统治。行省制度的建立是西班牙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它标志着罗马在伊比利亚半岛政治统治的正式开始，西班牙行省罗马化进程从此也进入到一个新阶段。

公元前19年，阿格里帕（Agrippa）平定叛乱，结束了坎塔布里亚战争。罗马经过200年漫长的征服战争，凭借强大的实力终于征服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征服前，西班牙各部落处于独立状态，现在则实现了统一。“这次征服虽然花了两个世纪始告完成，但其征服效果，却比其他各省更为彻底”。④威尔·杜兰：《基督时代》，台北幼狮文化公司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战争结束后，西班牙行省获得了长期和平环境，为进一步罗马化提供了有利条件。⑤许昌财：《西班牙通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

从奥古斯都重新划定西班牙行省的边界，一直到公元2世纪末，是罗马帝国发展的黄金时期——即“罗马和平”时期，同时也是西班牙行省罗马化程度不断加深、速度加快的时期。正如理查森（J.S. Richardson）所言：“不但西班牙行省的历史与罗马是密切联系的，而且我们甚至可以坦率地说西班牙就是罗马的一个产物。”⑥J.S.Richardson,The Romans in Spain,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6,p.2.

通过以上分析西班牙历史的发展脉络，我们不难看出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是一个缓慢过程。正如科尔钦所说：“这既不是一个瞬间，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⑦Leonard A.Curchin,The Local Magistrates of Roman Spain,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0,p.85.这个缓慢过程不但是当地人反抗的结果，而且还因为罗马思想本身经过几个世纪发展，大概直到公元2世纪才达到高峰的原因。⑧Charles Edward Chapman,A History of Spain.p.20.

第二，程度高、范围广，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历经许多世纪依然存在的罗马文明的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它有能力改变与之联系的邻近民族。⑨Scott de Brestian,“Frontier Without Borders:Romans and Natives in the Upper Ebro Valley during the Roman Period (1stC.B.C.-7thC.A.D.)”,A Candidate for the Degree of Doctor of Philosophy,University of Missouri-Columbia,(May, 2003),p.1.这一点已经为历史发展的事实所证明。随着罗马的征服，伊比利亚半岛进入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并成为帝国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它的语言、文化和经济结构都源于罗马。⑩Stanley G.Payne,Spain:A Unique History,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2008,p.74.

帝国早期，各行省不同程度上受到罗马文明的影响，也在不同程度上实现了罗马化。西班牙行省在帝国、尤其在帝国西方占有重要的地位，其罗马化程度很高，罗马化的成效明显。正如罗斯托夫采夫认为，“西班牙通常被视为是罗马文明的堡垒，被视为西方各省中罗马化最彻底的一省”。⑪罗斯托夫采夫：《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上册，马雍、厉以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98页。此外，公元15世纪萨拉曼卡大学教授马里努斯（Marinus）也认为，“我们应该毫无疑问地确信，我们在半岛上碰上的任何有纪念意义的事物都与罗马有关”。①Raymond Carr,Spain:A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38,p.32.虽然马里努斯的评价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也并非完全荒谬，而是有充分事实证据的。

罗马人出现在伊比利亚半岛，为半岛居民带来了全方位的根本性改变，具体来说是拉丁语、罗马法律、城镇体制和基督教信仰等领域。这是伊比利亚半岛地区历史上第一次与高级文明发生范围广阔、程度深刻、时间漫长的全方面联系，这也是此地区的人们以前从未接触到的。②Charles Edward Chapman,A History of Spain.p.20,p.23.在政治上，表现为完善的行省管理体系的建立，公民权的扩展、行政管理方式的变革、当地贵族参与罗马国家事务、驻扎罗马军团保卫行省安全。在经济上，表现为西班牙行省被完全纳入帝国经济体系中，农业、采矿业、手工业和商业发展迅速。在宗教上，表现为信仰崇拜罗马化，罗马多神教的涌入并与当地宗教迅速融合，皇帝崇拜兴起，基督教也随之传入和发展。在文化上，拉丁语得到广泛传播与使用，罗马教育推动了当地精英阶层的发展，罗马式样的建筑、雕塑、马赛克和壁画促成一种特别的罗马-西班牙艺术理念形成。在城市化方面，数百座城市建立，让西班牙各氏族部落加速解体，进而奠定了西欧城市复兴的基础。

第三，各地区罗马化发展水平不均衡。西班牙行省一直被认为是帝国西部罗马化最彻底的行省。如著名的历史学家哈弗菲尔德（Haverfield）评论凯尔特人（Celts）、伊比利亚人（Iberians）和类似的民族那样：“罗马化这些西部民族既是可能的，也是容易的。”③F.J.Haverfield,The Romanization of Roman Britain,Oxford:Clarendon Press,1923,p.13.然而实际上，西班牙行省的罗马化绝非简单均衡地发生在伊比利亚半岛全境，而是深受当地自然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环境的双重影响。半岛上广阔的地理空间、地形的多样性和居民桀骜不驯的性格都对政治和文化的统一形成了障碍，在半岛各地表现出或强或弱的罗马化水平。罗马习俗渗入半岛的程度是千差万别的，罗马统治下的西班牙不可能是一个单一的文化实体。④Raymond Carr,Spain:A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38,p.32.

总体来说，就地区罗马化水平而言，伊比利亚半岛南方高于北方，沿海高于内地，城市高于乡村；就各个领域罗马化程度而言，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的罗马化程度较高，宗教、语言和艺术方面的罗马化程度低，原有的习惯、方式很难被改变，得以继续保持。⑤Simon Keay&Nicola Terrenato,eds.,Italy and the West:Comparative Issues in Romanization,p.134.

帝国早期西班牙行省的罗马化水平从伊比利亚半岛的东部、南部沿海狭长地带向半岛的西部、北部逐渐递减。具体来说，半岛的东部沿海和南部地区是首先罗马化的，罗马化水平最高；接下来的是与半岛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接壤的那些地区，包括埃布罗河谷地、塔霍河以南的梅塞塔和葡萄牙南部地区等，罗马化水平次之；最后是半岛更远的西部和西北部地区，仅仅部分实现了罗马化，罗马化水平更低，特别是坎塔布里亚和巴斯克（Basques）地区还从未罗马化。位于帝国边缘地区的西班牙北部地区大部分居民一直到罗马时代还在坚持以前的生活方式。⑥Scott de Brestian,“Frontier Without Borders:Romans and Natives in the Upper Ebro Valley during the Roman Period (1stC.B.C.-7thC.A.D.)”,A Candidate for the Degree of Doctor of Philosophy,University of Missouri-Columbia,(May, 2003),p.1.正如佩恩（Stanley G.Payne）认为，半岛的北部地区与南部和东部地区相比并没有完全罗马化。⑦Stanley G.Payne,Spain:A Unique History,p.74.这是由于半岛各地区受到自然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环境双重影响的程度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半岛东部、南部沿海地带之所以成为罗马化水平最高、罗马化最彻底的地区，主要由于以下三个原因：首先，融入罗马世界的时间早；其次，这些地区在罗马入侵之前就深受腓尼基和希腊文明的影响，这为向罗马文明转化架起了一座文明的桥梁；最后，罗马商人、殖民者和承包人对于有利可图经济潜力的渴望以及在这些地区存在着的顺从的地中海传统都发挥了作用。⑧Leonard.A.Curchin,Roman Spain:Conquest and Assimilation,London:Routledge,1991,p.55.因此，“罗马文明很快就在西班牙南部生根发芽”。⑨J.B.Burry,M.A.A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from its Foundation to the Death of Marcus Aurelius(27B.C.—180 A.D.),p.88.“毫无疑问，西班牙的一部分地区已彻底罗马化和都会化。贝提卡就是西班牙境内的小意大利，正如纳尔博嫩西斯是高卢境内的小意大利一样”。①罗斯托夫采夫：《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上册，第299页。

第四，地方阻力并不小。每一件事情都有两面性，就如同硬币有正反两面一样，“罗马化与受到抵抗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②A.K.Bowman,Edward Champlin,Andrew Lintott 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X,The Augustan Empire 43B.C.—A.D.6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614,p.614.因此，伊比利亚半岛当地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对于罗马文明的抵制，就成为罗马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方面，并且更多是在文化层面展开的，正如科尔钦所言：“将这个过程称为‘文化抵制’是合理的。”③Leonard.A.Curchin,Roman Spain:Conquest and Assimilation,p.180,p.182,p.182.

进一步而言，赞成“抵制”模式的学者们还指出，罗马化就像是一层涂料，在罗马统治衰败以后，涂料便被轻易地除掉，④A.K.Bowman,Edward Champlin,Andrew Lintott 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X,The Augustan Empire 43B.C.—A.D.6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614,p.614.并且显露出潜藏在表层下面的原来真实的本质。这种抵制的实质，就是罗马文明尚未完全渗透进西班牙行省社会的根基。相对而言，文化抵制所涉及的领域要比武装反抗的范围宽广许多，这主要体现在宗教、建筑艺术和语言等方面。

在宗教方面，贝提卡行省以及伊比利亚半岛东部沿海地区在朱里亚—克劳狄王朝之前就已经完全放弃了当地神灵崇拜。例如，曾经在史前时期艺术中出现的伊比利亚人和图德塔尼亚人的神灵不再被崇拜、祭祀，不过在一些偏远农村还可以偶尔见到对这些神灵的崇拜和祭祀。而半岛中部地区则是另外一种情形：根据铭文资料记载，半岛中部地区最北方的瓦萨埃人部落和特莫基（Turmogi）部落中，当地神灵和罗马神灵在数量上基本相等，而在最南方的阿瓦雷西（Arevaci）部落、凯尔特-伊比利亚（Celtiberi）部落以及卡皮塔尼部落中，受到崇拜的罗马神在数量上占据优势。半岛的北部和西部，尤其是加利西亚和鲁西塔尼亚北部的特茹河（Tejo）地区等罗马化程度较低的边远落后地区，是当地神灵崇拜存在最多的地区。在罗马时期这些地区的祭祀铭文中，可以发现相当大比例的当地神灵崇拜。例如，对鲁西塔尼亚的当地神灵英诺威利库斯（Endovellicus）和女神阿塔西纳（Ataecina）崇拜的记载，出现在行省广阔地理范围内的许多铭文中，而阿维拉（Avila）地区的坎德莱德（Candeleda）的祭坛铭文中，则包括了一系列祭祀当地神灵韦利库斯（Vaelicus）的活动。据统计，大约有300个不同的当地神灵出现在帝国时期的铭文中。⑤Leonard.A.Curchin,Roman Spain:Conquest and Assimilation,p.180,p.182,p.182.

另一方面，崇拜当地神灵的不仅局限于当地人，还包括罗马贵族、官员。帝国早期，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崇拜当地神灵不仅局限于乡村或者城市中较低的社会阶层，一些社会上层人士（如贵族、官员等）也参与其中。例如，半岛西北部伊索（Aeso）的一名当地官员就曾经向月亮神（Moon）献祭，而在奥利斯波（Olisipo，今里斯本），鲁西塔尼亚行省的总督也曾经献祭于当地的太阳神和月亮神。此外，鲁西塔尼亚行省其他地方，一名罗马骑士祭祀了当地神灵英诺威利库斯。⑥Leonard.A.Curchin,Roman Spain:Conquest and Assimilation,p.180,p.182,p.182.这些事例很好地证明，帝国早期西班牙行省宗教领域罗马化并没有彻底完成，当地神灵崇拜依然在广大地区存在，祭祀当地神灵的主体甚至还包括罗马帝国的精英阶层。

在语言方面，拉丁语在半岛上的传播过程是漫长的，其普及程度也是千差万别的。半岛东部和南部地区，即与罗马文明接触最多的地区——如罗马化程度最高的贝提卡行省，拉丁语广泛传播，而在半岛西部和西北部偏远地区，拉丁语普及程度还相对极为有限，当地居民受拉丁语的影响较小，在其日常生活、商业活动以及社会交往中，他们依然使用自己本地语言。“据记载，当时西班牙使节前往罗马反映当地的情况都是通过翻译来表达，这说明西班牙本地语言仍然是当地居民的主要语言”。⑦许昌财：《西班牙通史》，第74页。这些语言结构简单，直到帝国末期，才被拉丁语取代。

西班牙行省居民对拉丁语的抵制，或者说对非拉丁语的坚持，主要表现在坚持使用罗马入侵之前的地名和人名两个方面。就地名而言，即使在帝国时期，西班牙当地居民仍使用罗马入侵前的地名。例如，具有腓尼基或布匿来源的城市名字，包括加的斯、马拉卡、马戈（Mago）和新迦太基。实际上，这些名字直到今天仍未改变，以加的斯、马拉加（M á laga）、马戈（Mah ó n）和卡塔赫纳（Cartagena）的形式存在。而希腊殖民地恩波里亚和罗德岛（Rhode，拉丁语为“Rhoda”），现在以“Emp ú ries”和“Roses”的形式仍在使用。此外，以“-berri”或“-gorri”作为词尾的当地地名是否源于巴斯克语，目前还有争论。如“伊利波里/伊利波里斯（Iliberri/Iliberris）”和“卡拉古里斯（Calagurris）”等一些地名，直到帝国时期仍在使用，这可以由今天西班牙东北部的城市名称来佐证。①Leonard.A.Curchin,Roman Spain:Conquest and Assimilation,p.188.同时，凯尔特和伊比利亚的地名也在罗马帝国时期甚至之后更长的时期内广泛存在。笔者认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地名通常具有极强的稳定性，它通常明显体现出对当地人文历史传统的坚守和传承。就人名而言，罗马征服西班牙之后，伊比利亚半岛当地居民的名字一代代地逐渐发生变化。根据在西班牙行省及其周边行省发现的帝国早期铭文，我们可以看出后一代比前一代更多地使用罗马化名字。不过，通过考察西班牙行省各个地区关于个人的取名方法，人们依然可以找到当地居民名字的本土化趋向。以西班牙中部地区为例，尽管存在相当多的拉丁语氏族名字（nomen gentilicium），我们还是能够发现许多单名（cognomen）经常被当地人使用。其中，使用拉丁语名字的居民不到一半，超过半数的居民还在使用当地的名字，如阿雷瓦西人、凯尔特-伊比利亚人、卡皮塔尼人中有超过60%的人还在使用本部落语言的名字。正如现在葡萄牙北部地区蒙特斯（Tas-os-Montes）的一份数据所揭示的，罗马铭文中出现的54%的名字都是当地语言名字，而不是拉丁语名字。另外，公元1世纪和2世纪，像在布拉卡拉（Bracara，今布拉加）这样的城市和乡村中，当地人个人名字还在坚持使用当地的语言，而不是拉丁语。此外，还有一些证据也证明，罗马入侵之前的当地语言在帝国早期是得到继续使用的，例如在公元25年，发生了特米斯蒂尼斯刺杀塔拉科行省司法官员的事件，当他被俘虏受折磨时，便以当地凯尔特-伊比利亚语高喊“我是不会坦白的”。②Tacitus,Annals,London:William Heinemann,1962,p.45.

在建筑方面，随着帝国早期城市化运动的开展，罗马建筑在伊比利亚半岛南部和东部地区的普及率很高，包括神庙、浴室、剧场、竞技场、凯旋门等。密尔斯（William E.Mierse）认为，罗马化的过程“当然在南部更快，在那里，强烈的罗马存在感必定早就在贝蒂斯河谷下游确立了”。③William E.Mierse,Temples and Towns in Roman Iberia,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p.48.即便如此，在南部和东部沿海地区，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当地原有建筑风格对罗马时期西班牙建筑产生了广泛影响。不过在半岛的西北地区，当地居民仍居住在原来简陋的卡斯特罗（castros）中，他们对于复杂、精致的公共建筑既不了解、也不会使用。另外，建筑多以城市为载体，而在半岛西北部能够称得上“城市”的居民点简直少之又少。因此，加利西亚缺少公共建筑，如剧场、神庙和竞技场等，城市居民继续居住在圆形或椭圆形的石头小屋中，这种房屋从罗马入侵之前一直存在到中世纪。④Leonard.A.Curchin,Roman Spain:Conquest and Assimilation,p.183.中部地区的城市罗马化水平显然处于中间水平。那里已经有了相当规模的城市及城市建筑，但在这一地区西北部的两个部落（瓦萨埃人和特莫基人）中，除了几座重要的桥梁外，几乎没有任何公共建筑。

就艺术而言，罗马的雕塑、绘画和陶瓷等传入伊比利亚半岛，产生了如巴塞罗那、埃梅里塔等许多艺术中心。但当地艺术几乎没有受到罗马影响或被罗马文化打断自身发展进程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如中部和北部地区，凯尔特风格的艺术大量存在，而在南部和东部沿海地区，希腊化的伊比利亚艺术直到奥古斯都时期仍大量存在。以陶器为例，一些西班牙陶器上所使用的图案，例如包含一系列圆圈的带状图案，是西班牙当地的固有艺术特征，这一特征明显来自于伊比利亚彩陶。

三、结论

西班牙行省是罗马在西方最早建立的行省，深受罗马文明的影响，罗马化程度最深。罗马帝国早期，西班牙行省罗马化为我们展示了罗马-西班牙历史的独特发展脉络，是我们研究古代西班牙历史不可回避、也无法回避的一段历史。自从征服战争开始，一直到公元2世纪末，西班牙行省在政治、经济、宗教、社会生活和文化艺术领域深受罗马文明的影响，逐渐从落后的部落公社转变成文明的罗马行省，并发展成为以罗马为蓝本和服务于罗马需要的等级社会。这是一个复杂、漫长的过程。西班牙行省罗马化既是罗马征服和统治伊比利亚半岛的过程，同时也是罗马文明与凯尔特-伊比利亚文明相互碰撞、互相交融整合的过程，最终形成了罗马-西班牙文明。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罗马-西班牙文明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产生了许多著名的诗人、戏剧家、作家、将军、传教士和圣徒，这无疑都是在罗马化过程中两种异质文明融合的结果。

尽管与其他强大的文明比较而言，罗马-西班牙文明比较弱小，并且常常被近现代西方文明的耀眼光辉所掩盖，但罗马-西班牙文明是客观存在的，并且是后来形成西班牙文明和欧洲中世纪文明的重要推动力量，对于公元14、15世纪的文艺复兴也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成为近现代西方文明的一个来源和组成部分。罗马-西班牙文明以及后来的西班牙文明中的古罗马法制观念已经成为现代西方文明的基石。一直到今天，人们看到的西班牙以及大部分西方国家的全部文明成果无一不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罗马文明的基因，罗马文明依然是西班牙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责任编辑：孟钟捷）

尚德君，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宫秀华，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