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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两境中的复仇女神
——论美狄亚与蘩漪形象之比较

2017-03-11郭亚坤

梧州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日神美狄亚酒神

郭亚坤

(大同大学大同师范分校 中文系,山西 大同 037039)



生命两境中的复仇女神
——论美狄亚与蘩漪形象之比较

郭亚坤

(大同大学大同师范分校 中文系,山西 大同 037039)

文章试图用尼采的日神、酒神精神二元论来分析比较两位女性形象的同与异,阐述了美狄亚是酒神精神的宠儿,而蘩漪是日神与酒神悉心孕育下的宝贝儿,论证了《美狄亚》和《雷雨》在东西方悲剧中的经典性。

美狄亚;蘩漪;日神精神;酒神精神

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的剧作《美狄亚》从诞生之初,就为世界缤纷的悲剧星空中增添了一颗耀眼的明星。剧中主人公美狄亚被看作是“女性复仇”的第一人、女权主义运动的第一声呐喊,她使得剧作家也成为了希腊文学领域中发现女人的第一人。无独有偶,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堪称为中国现代戏剧里程碑式的曹禺的剧作《雷雨》,同样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富有“雷雨”般性格的复仇女性形象——蘩漪。当美狄亚遇上蘩漪,我们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界限,看到了戏剧文苑中的一对孪生姐妹:她们都曾大胆的爱过、被爱伤得体无完肤时,都采取了近似疯狂的报复行为;然而当你为她们的共同经历和遭遇哀叹惋惜时,不禁发现,在她们看似相同的人生境遇中又有着何等的不同。

尼采是德国著名的哲学家、诗人。他在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就试图用美学来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论著中,尼采深刻阐述了古希腊艺术的繁荣根源,他用日神阿波罗、酒神狄奥尼索斯形象的出现来揭示古希腊艺术的繁盛是源于古希腊人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因为人们对于人生的悲剧认识透彻,所以产生了创造日神和酒神的艺术冲动,想要用艺术来拯救悲剧的人生[1]。作家认为悲剧起源于纯粹的酒神艺术音乐,优秀的悲剧作品都是日神、酒神精神相互作用的完美体现。欧里庇德斯的《美狄亚》和曹禺的《雷雨》虽不能称其为完美的悲剧作品,但日神、酒神精神在剧中主人公身上的独特体现使它们成为经典。

一、追求爱情的相似性

在古希腊神话中,日神是光明、智慧和美丽的象征。作为光明之神,它的光辉使万物呈现美的外观,美化世界,能够使生活在其中获得幸福感。“我们用日神的名字统称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它们在每一瞬间使人生一般来说值得一过,推动人去经历这每一瞬间。”[1]

美狄亚和蘩漪的身上同样具有日神美好的光环。美狄亚出身高贵,她是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又是月神赫卡特神庙的祭司。在她身上具有人神同性的特点。她美丽、热情、大胆,渴望获得圆满的婚姻;同时,美狄亚又是一个女英雄,骨子里继承了古希腊民族崇尚武力的剽悍气质。她具有超自热的神力,能呼风唤雨,让日月升沉江河改道。特殊的地位,富有神力的身份,让她帮助爱人伊阿宋排除一切忧患,成功窃取了金羊毛,获得了爱情,虽然这份爱情从一开始便带有浓厚的功利色彩,但就像黑格尔说的那样,爱情的主体总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去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2]。美狄亚为了爱情,抛弃了家园,背井离乡,来到希腊。为所爱的人生下两个爱情的结晶,享受了最普通女性在平凡家庭生活中所拥有的妻母情怀,此时的美狄亚是幸福的。因此,日神赐予美狄亚凡人般追求爱情、享受爱情的甜蜜,同时,凡人痛苦的酒神生活本质也绝不会放过她。

我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曾谈到尼采的“生命两境说”时,说到它可以在中国的艺术中找到新的延伸,也获得了更丰富的内容和诠释的可能。而蘩漪这一文学形象正是“生命两境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淋漓精致的典型展现。

蘩漪原本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接受过“五四”新思想教育的女性。但迫于强大的社会、家庭压力,嫁给了比自己大近20岁的周朴园。周朴园放弃鲁侍萍,选择蘩漪的原因也恰恰是日神赋予蘩漪光鲜亮丽的虚幻的外在条件,他们的结合只是门当户对,而非男女之爱。就在蘩漪快要被周家的这口枯井闷死、压死时,虚幻的日神之光将值得一活的救命稻草——周萍,送给了蘩漪。与继子的乱伦之爱,虽是病态的、畸形的,但对于一个垂死的活死人而言,这份虚幻的、阴暗的爱就像支强心针一样,让蘩漪感受到了别样的甜蜜,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在近乎疯狂的3年乱伦之恋中,她抛弃了妻子、母亲的身份,尽情享受着畸形爱恋带来的人生快感。与美狄亚相比,蘩漪的悲剧性更值得我们怜惜,因为她短暂的一生中几乎没有品尝过真爱的味道,犹如一头困兽在无望的人生苦海中挣扎。

尼采认为,世界本身无所谓美,美的外观既是外观,就不属于世界本身,而属于“内在的幻觉世界”。就像美狄亚和蘩漪一样,日神以欺骗的方式赐予她们爱情,让她们的内心世界得到充分被爱的满足后,在对爱的幸福和甜蜜产生眷恋感时,让爱像梦境般一样转瞬即逝。

美狄亚运用自己的智慧和神力帮助伊阿宋窃取金羊毛,伊阿宋起誓要娶她并终生对她永不变心后,她坚决、果断的同爱人不顾一切离开祖国。为了阻止父亲对他们的追逐,美狄亚残忍的将自己亲兄弟阿普绪尔托斯砍成碎块,抛在海里。对家人的杀戮、对祖国的背叛,一方面证明了美狄亚爱的大胆、无私;另一方面也斩断了她与亲情的牵连,疯狂的爱情成为她此生唯一的寄托与依靠。

“热情原是一片浇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的生长在砂上。”[3]婚后的蘩漪被周公馆这口黑暗无边的枯井压得快要死去时,是年轻的周萍将她从“枯干的砂上”唤醒,给予雨露的滋润,使她重燃起生活的热情和生命的激情,“我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我,要真真活着的女人。”[3]不论是软弱自私的周萍还是其他人,只要给予,对蘩漪而言就是生的希望,是点燃她内心情欲复苏的导火线,是生命中潜在的本性的释放。蘩漪抛弃掉对于一个女性最重要的名誉、家庭和母亲的身份,以陪葬的方式捍卫这份病态的爱,不能不说她爱得大胆、爱得疯狂。

美狄亚和蘩漪是不完美但却真实的人物,面对爱情的伤害,她们的性格都趋于极端化。美狄亚的工于心计、蘩漪的乖戾,让我们在对她们被抛弃的悲惨命运给予同情时又为她们自私的爱而感到痛心。

美狄亚得知负心的伊阿宋将迎娶科任托斯公主为妻,科任托斯国王克瑞翁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竟不顾美狄亚的哀求下令驱逐美狄亚和儿子出境时,她设下陷阱,用毒药毒死了公主与国王。当周萍喜欢上四凤,抛弃了蘩漪时,蘩漪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怀着巨大的妒意驱赶走四凤;她嫉妒一对年轻恋人的拥抱,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像一个幽灵一般,出现在四凤的窗外;她不顾儿子周冲的感受向众人宣布周冲喜欢四凤,从而挑拨周萍和周冲兄弟间关系等等一系列非理性、疯狂的行为,将她一步步推向个人毁灭的深渊。

二、疯狂复仇的差异性

酒神,狄俄尼索斯被尼采赋予艺术神的身份,从中引出酒神冲动,并认为这种精神是悲剧的本质所在。酒神状态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它摆脱个体化的束缚,打破日神光鲜亮丽的外观幻觉,回归自我、回归自然。

作为非理性、迷狂的酒神精神在两位复仇女神身上体现得既有相似性又有差异性。相似性体现在她们对爱情的大胆、狂热和无所顾忌的追求上,而差异性则表现为酒神精神赋予了她们勇敢又自私的爱的本性,让她们在面对爱的背叛时所采取的复仇行为上大不相同。

美狄亚在得知伊阿宋背叛誓言,变心将要抛弃她时,复仇就成为了她的全部,从内心到外表俨然成了酒神的化身。蘩漪面对背叛者,她的复仇经历了从对周萍的责备、哀求、让步到绝望,让几乎疯狂的复仇行为套上了日神适度的光环,内心酒神精神与外在日神精神不断的斗争着、妥协着、挣扎着,复仇成为了想要挽救和继续维持这种畸形关系的一种方式和手段。具体的差异性体现为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复仇的方式一个具有酒神的非理性,一个具有日神的虚幻性。美狄亚是用“血”换得了爱情,最后用“血”来报复爱情;而蘩漪是被爱欺骗,用欺骗来报复爱。

美狄亚在获得伊阿宋爱情之初,用亲情的血来祭奠自己爱的勇敢与伟大;当遭到爱情背叛时,她仍以扼杀爱子的自虐行为来达到报复的目的。她清楚地明白,利益与子嗣在伊阿宋看来比爱情要重得多,毫不留情地斩断伊阿宋内心的欲望,让他永远活在孤独与绝望中,比杀死他更彻底更残忍。当然,母爱和弃恨一直在美狄亚心中纠结着,即使在她动手杀子之前,这种纠结仍困扰于心。但酒神的本源就是将个体完全的牺牲,在彻底的痛苦中走向真正的解脱,最终美狄亚坚定的亲手主持了这场血的祭礼。

作为妻子的蘩漪,曾怀着对未来爱情的美好憧憬被周朴园“骗”进家门。婚后的她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爱和关怀,周朴园用专横把蘩漪磨成了石头般的死人,未来的日子,只有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于是,蘩漪成了周朴园最圆满、最理想的封建家长制家庭秩序的牺牲品,在精神上、肉体上被周朴园欺骗。于是,她用乱伦来回击周朴园对她的压迫,用欺骗来报复给她带来不幸的人。这种报复在表面上多少带有些温和的色彩。如果不是周萍的坚决背叛,蘩漪也许永远都不会撕毁日神罩在她身上的那件华丽的罗袍。

其次,美狄亚的复仇是主动的、积极的,理智的;蘩漪的报复行为从开始就带有盲目和被动性,在其复仇过程中体现了日神与酒神精神的矛盾斗争性。

美狄亚从开始精心预谋复仇时,就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同时,她的复仇行为是在高度理智化的精神状态下实现的,她甚至考虑到复仇成功后自己何去何从。当她发现,自己就算是复仇成功后,都没有一个外邦人可以给她一个安全、宁静的地方来保护自己时,美狄亚宁可选择忍耐;而最后得到埃勾斯的重誓后,她才开始兴奋地实施复仇计划。美狄亚的情感世界不是爱就是恨,用极端血腥的方式复仇并享受着复仇带来的快感,是她敢爱敢恨性格的彰显,也是酒神精神淋漓精致的体现。

蘩漪的报复从开始就带有被动性。当她觉察到周萍对自己的厌恶时,先用“闹鬼”来提醒周萍,他们曾经拥有的过去,企图唤回周萍的感情,但他不为所动。第二幕中,蘩漪向周萍述说自己的处境以唤起周萍的同情,“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但周萍仍不为所动。她甚至哀求周萍带她走,日后可以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多么荒唐的言辞,多么可笑的举动,但这荒唐背后难道不是无助和脆弱的表现吗?爱情使她低声下气、卑躬屈膝,使她丢掉自尊,失去人格。一步步退让、妥协、哀求将蘩漪推向了最终的黑暗。在她得知周萍坚持带四凤私奔时,绝望的女性将大门紧锁,喊来家长,选择了一种同归于尽的自我毁灭的报复。这是“一个失望的女人”被“逼得太狠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挣扎,这是“一个女人,不能受两代的欺侮”而迫使她发出的绝望的呐喊,也是“只有在走投无路时才有摧毁式的盲目地反抗,将一切有罪的和无辜的人都在她的愤怒之火中烧为灰烬”[4]的表现。

最后,“一走一疯”的悲剧结局显示了二元精神在人物身上的最后升华。

美狄亚复仇成功后,面对痛苦不堪的伊阿宋时,她趾高气昂地丢下一句“我做这事本是应该”的话后,驾着龙车满足地、自由地、高傲地走了。此时,作为个体本源的酒神精神完全成为了人物精神的主导,她享受着与世界真正融合的快感体验。而蘩漪的疯狂报复行为实施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她人格的分裂,长期的痛苦与悔恨在巨大外因瞬间的刺激下,人性崩溃最终走向了疯癫。发病后的蘩漪“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也许只有在那间曾带给她生的气息的屋子里,她才真正活过,也许她对自己的复仇产生了厌恶,再不愿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而回忆过去是她忘却复仇的一剂良药。蘩漪的结局,证明了在代表适度与过度的日神和酒神精神的较量中,源于内在的酒神败给了光彩虚幻的日神,所以蘩漪是痛苦的、曹禺是痛苦的、那个时代是痛苦的。

在酒神精神的启示下,笔者认为美狄亚的复仇是彻底的、完全的,她的身上从内到外都散发着酒神的光芒,是酒神的宠儿。尼采认为,日神和酒神都植根于人的至深本能,从日神与酒神的二元关系中,我们看到了生命的两种境界在蘩漪身上的丰满的体现。蘩漪最开始对周氏父子的屈忍,是日神精神对于生命节制的象征,它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无论内在的酒神精神如何的反抗,但外在的蘩漪仍是那样宁静而高贵的活着,日神是“个体化壮丽的神圣形象”,它是“美化个体的守护神”。但日神冲动归根到底是由酒神冲动派生的,外表的光鲜与宁静掩盖不住内心的渴望与焦虑,面对残酷现实对普遍人性的压抑和扼杀,酒神精神摧毁一切式的再次爆发,试图打破日神对其的抑制。但在蘩漪自我毁灭式的报复中,摧毁的不是自我,个体没有完成从自我否定中走向真正地复归世界本体的快感冲动,因此,她只能孤独而痛苦的活着。

[1](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M].周国平,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3]曹禺.曹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杨春风.历史环境与原欲力量的雷雨[J].戏剧文学,2005(4).

(责任编辑:高 坚)

2017-02-20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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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8535(2017)02-0071-04

郭亚坤(1979-),女,山西省大同市人,大同大学大同师范分校讲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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