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姜琦

雪还没有停，这场十数年未见的大雪由中西部横扫而来。从早上九点开始，全州大范围停电，广播中持续发出市长对民众“待在室内，离开公路，离开人行道”的呼吁。

美狄亚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了，现在没有暖气，又不想生壁炉，她只是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冰箱里只剩下两个罐头，一块奶酪和一小盒鸡蛋，可能不够另一个人吃，但也许另一个人会再带回来点吃的。美狄亚很平静，既不担忧也不期待，她一个人住，雪总是会停的。

十三年前美狄亚还不是一个这么安静的人。她曾经遭遇了一场女人的灾难，然后闯下一场大祸，凭借政治保护逃了过来。当灾难后的美狄亚领悟到失家园即失乐园后，她迅速买下现在住的这间公寓。然而直到现在家园也没被建立起来，她住在这间公寓中，就像玉米片装在盒子里，没什么不妥，也没什么乐趣。

美狄亚决定睡了，她的饥饿感同理性一起，沉入思维的海底，不，她不是一开始就不理智的，即使在她复仇之际，她也拥有决断力和行动力，但这里冬季的天气实在不好，这些年在孤僻与沉默中，她像浸了水一样变得松软，偏执从她的骨头上剥落了一部分。

长期的痛苦使美狄亚麻痹，她从不为自己的复仇后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甚至不太想起自己的受伤与反击。刚开始，她常常梦见自己的两个宝贝倒在地上，她怎么堵也堵不住他们伤口中涌出的鲜红，是谁，是谁伤害了自己的孩子，愤怒堵在她的胸口，使他喘不过气来，在下一一瞬间她，意识清明的意识到，是你呀，杀害你孩子的凶手就是你呀。美狄亚在这个时候往往胃里一阵阵的难受，她感到恶心，她的头发、背后，到处都是汗津津的。她试图吐出点什么，但那好像只是胃痉挛的错觉，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同那个男子的初见，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她第一次杀死自己的亲人，海水和鲜血混杂的那股腥味经久不散。后来她就不怎么梦到这些了，她更常梦到科尔克斯的阳光，海湾上的晴空令她感到飞翔的愉悦。

为什么时候开始沉默？她想。拉上窗帘后雪反射出的微弱光芒也不见了。

她看着镜子，二十岁的她以碧波般的眸子凝视那个人，他一头栽了进去，三十岁的她从火一般的烈唇中吐出最邪恶的诅咒，亲手将他们共同的希望扼杀。然而碧波和烈焰都被时间的黑洞吞噬了。她眼中的疲惫和颈子上的皱纹刺的自己睁不开眼。

长时间的盯着黑暗就像在梦的深处，美狄亚觉得自己的意识飘在半空，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它就消失了，它已经太久没有活着的实感了。她不承认这是自己惯性的失眠美狄亚已经独面这片黑暗好几年了，当最后一个“合租者”搭乘出租车在黑暗中离开时，她觉得自己的胃里也像这个雨夜一样黏黏糊糊的。

纽约是如此繁华，它是最好的城市之一，但它从来不肯等等美狄亚。她一无所有。令人沉醉的少年、讨人喜欢的无赖、温柔的说谎者，他们都一去不复返。

她胸脯里的火已经灭了，再扇不起一点热情。都市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喧嚣的荒漠她是主流生活的局外人。但是一个城市应该对异乡人展现什么呢？她不过是个失根的人，这样的人也许很多，他们被命运随意抛洒在这个城市里，甚至没有面面相觑的机会。我们为什么要群聚呢？因为人多了好活，美狄亚这样回答自己，生命突然如此漫长，只是散发着过期的臭味。有一段时间美狄亚喜欢找陌生人说话，但除开十岁以下的男孩，她甚至在买面包时故意同别人争吵，站在人群中，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毒瘤。但是毒瘤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颗不被触碰的毒瘤，不会产生多大危害，只是自然的腐坏。

门铃响了，美狄亚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找错人了。

撞击着沉默的铃声撕咬着美狄亚的神经，美狄亚又翻了一个身，她数着自己的心脏又跳了三十下。她还是屈服的下了床，

“天气真是太糟糕了。”“听说你在这里，我来看看”

一個男人，美狄亚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仿佛他不是一个深夜的拜访者。

她的骄傲还在，只是同她丝柔的秀发一起灰白发涩了，她透过这男人的肩膀，看到冰雪映衬向令人难以忍受的广袤黑暗。这种黑暗和科林斯湾阳光一样纯粹，那是她还是一个少女时的事了。

一股寒风将他从脚底凝固住，她面前站着伊阿宋，

接过伊阿宋摘下手套，美狄亚着揣测他是否是来复仇的，伊阿宋带来的寒气令人战栗。或许我该报警，美狄亚想，但是这里没有电，没有火，实在是太冷了。

“纽约是个好城市。”

“纽约的确是个好城市。”

“这里不经常下雪吧？”

“这里不经常下雪。”

“你从科林斯湾来？”

“不，我搬走了。”

烛光在他粗糙的皮肤上跳动，然后投下巨大的阴影。

“你明天要去哪？”

谁的表在走？美狄亚集中精力听着那节奏规整的声音。

“不去哪。”

这昏暗空间中的氧气似乎被抽离了，两人都有些窒息感。美狄亚起身拉开裹尸布样苍白的窗帘，推开窗户。狂风夹着雪花猛地涌了进来，她转身面向伊阿宋，被吹乱的头发盖住了她垂下的眼睑，他们都感到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