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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遗老群体中的柯劭忞之思想与学术

2017-03-11时培磊金久红

关键词:罗振玉王宇手札

时培磊,金久红

(1.廊坊师范学院社会发展学院,河北廊坊065000;2.廊坊师范学院期刊部,河北廊坊065000)

·明清史研究·

清朝遗老群体中的柯劭忞之思想与学术

时培磊1,金久红2

(1.廊坊师范学院社会发展学院,河北廊坊065000;2.廊坊师范学院期刊部,河北廊坊065000)

遗民是中国历史改朝换代的特殊产物。在中国近代转型过程中,作为一群不侍民国的晚清遗老群体,他们选择旧体制,抗拒新时代、新思潮,从而使他们往往被打上保守与落后的烙印,也使其思想与学术更容易为人们所漠视,为时代所淘汰。透析晚清遗老群体的精神世界,可以发现柯劭忞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无论其在立身行事中所表现的爱国精神,还是秉承传统儒家信仰以致热衷于忠君复辟这一“伟业”,以及对王国维晚年治学之微妙影响所折射出的治史态度,这些都凸显了柯劭忞在遗老群体中所占据的重要历史地位。

柯劭忞;晚清遗老;忠君爱国;思想学术

遗民是中国历史中改朝换代的特殊产物,“不但是一种政治态度,而且是价值立场、生活方式、情感态度,甚至是时空知觉,是其人参与设置的一整套的涉及各个方面的关系形式:与故国,与新朝,与官府,以至与城市,等等”①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9页。。清朝遗老是指在辛亥革命后仍然宗奉清朝正朔、坚持不侍民国的遗民群体。遗老群体中包括了梁济、郑孝胥、罗振玉、王国维、张尔田、沈曾植、劳乃宣、柯劭忞、辜鸿铭等人,他们之中有曾经通过科举取士走上仕途的,有在清亡之后潜心学术成为近代学术大师的,也有最终选择以死殉清的,当然这三种情况放在其中一些人身上不可避免会出现交集。“可是在现代化思想当道的时代,遗老并没有很多知音。他们虽然以高远的目标为号召,而实际所得到的,则以个人心理的安慰居多。”②周明之:《近代中国的文化危机:清遗老的精神世界》,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页。作为看起来像“与时代脱节”的群体,后世人往往抱着一种难以理解甚至讥讽的眼光去看待他们,如王国维曾致信柯劭忞说:“族人天不假年,俱为异物,不胜悼痛”③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16页。。可见,遗老们对于时人的看法心里并不舒服。柯劭忞(1850—1933)是清朝遗老群体中的重要代表人物,在学术上取得了许多突出的成就,但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学界对其研究较少,还有很多方面有待深入。本文即从遗老群体之间关系出发,并以此为视角探讨柯劭忞的思想与学术问题。

一、从遗老之间交往看柯劭忞之爱国思想

作为深受传统文化熏染之人,柯劭忞身上自然避免不了传统士大夫的共同特质,比如忠君爱国之道,比如珍视中国传统文化,等等。民国成立之后,柯劭忞甘为遗老,不侍民国。不管其政治立场如何,柯劭忞身上仍然继承了传统士大夫那种关心国家利益和民族命运的爱国思想,这从他与遗老之间的交往中可以略窥一二。

1916年前后,柯劭忞在致好友罗振玉的信中说到:“弟颓力衰颜,壮心未已,不甘作遁世一流人也。梧生亡,吾党又少一人,想闻此噩耗,亦为涕零”④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民国五年(1916),柯劭忞67岁,考虑到当时国人的平均寿命,此年龄已属老人,柯氏虽愿为遗老,不侍民国,但信中依然可以看出其并不甘心一辈子作隐士。而1916年同为遗老和帝师的梧生(即徐坊)在53岁之际的去世(后柯劭忞亲自为徐坊撰写墓志铭),除了让柯劭忞为之伤心外,想必对年长梧生十几岁的他更是一个提醒:世事无常,每个人都会有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似乎也预示着柯劭忞将会更多投身于政事而不是仅仅一味潜心治学。在信中,柯劭忞还询问罗振玉:“唐之季世,政于今日相同,公以为然否?”①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柯劭忞能得出清末民初与唐代国力衰颓之时相似的结论也必然离不开其对国家命运和时事的分析,同样表达了其不甘隐世之心。

其实,柯劭忞在民国成立后时刻都在关注着国家和民族命运,在某些问题上由于个人力量限制,他有时只能仰天长叹而无能为力,这些无疑会加重柯劭忞的精神压力,但柯劭忞从未因此放弃自身的努力。1914年,柯劭忞在写给罗振玉的信中提及:“胶岛已归日人,敝乡事尤不堪回首,旅食京华,惟见踟踟蹰蹰而已”②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信中所言乃日本人趁一战爆发,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时侵占胶州,而政府无力挽回。作为胶州人的柯劭忞,面对家乡被外国人侵占而身在北京,除愤懑伤感外更多的是无力,这其中可以看出柯劭忞对国家利益的关心。此外,王国维在1917年末曾就俄国“过激党”一事询问过柯劭忞,后在致罗振玉的信中提及:“前日致凤老一书言之,次日又作一函致同乡之某说以利害事”③吴泽:《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1页。。由此可以推断出王国维既然会就中国前途问题请教柯劭忞,想必柯劭忞对此事也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研究。柯劭忞曾认为“所谓俄共‘新法’,实乃中国数千年前旧制,断无承袭的必要”④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8页。,反映了柯劭忞对于新生俄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一种态度。当然,撇开柯劭忞对待俄国“过激党”和新生制度的态度不谈,仅就柯劭忞与王国维谈论国家前途命运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身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柯劭忞对国家命运十分关注。在民族利益上,柯劭忞也曾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作用。1920年冬天,柯劭忞曾致信罗振玉写道:“忞近与乡人计议,欲同力合作,赎回毛鼎。重要人已诺出股,乞与姚君言之。如洋人果出重价,不能与争,如尚在磋商,忞愿担任此事”⑤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此中所提毛鼎乃中国传统宝鼎代表之一,可谓国宝。此时,有传洋人将出重价买走此鼎,柯劭忞与乡人商议共同赎回国宝,并愿意亲自操办磋商之事,可见柯劭忞虽年事已高,但对民族利益和传统文化瑰宝之关注仍丝毫不减。

在国计民生方面,柯劭忞更是身体力行。1917年,华北地区遭遇水灾,柯劭忞和罗振玉等遗老积极参与筹款事宜。柯劭忞致罗振玉的信中三次提及救灾之事:“弟等亦谓尤须自立,实行践言,切实救民”⑥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今弟又见陈援蓭,恳其再拨万元,尚无回信”⑦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又奉到赈款千元,感泐无似”⑧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1920年,罗振玉发起“纠资冬赈”活动,柯劭忞也积极参与其中。柯劭忞致信罗振玉提及:“昨英敛之来电,旗民多不愿去,容劝导之”⑨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旗民穷困者得蒙拯济,感泐无似”⑩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之后还催促罗振玉进京商议解决此事,云:“公何时入都?为旗民营号人计□”⑪按:“□”为信中所佚文字,后同。,“尤弟之夙愿,真惬私衷”⑫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由此可见,此事虽不是柯劭忞发起,但整个过程中柯劭忞时刻都在关心此事,并和罗振玉等人商议。虽然柯劭忞在这一段时期内甘为遗老,不侍民国,但并不一味遁世,他身上从来没有失去传统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责任感,这一点在民初国家穷困,难以完全维持国计民生之际殊为可贵。

二、从遗老之间交往看柯劭忞之忠君思想

忠君思想是伴随着传统专制社会大一统观念的深化而不断加强的,特别是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忠君思想深入人心。民国时期,对于遗老群体而言,当侍奉多年的清王朝不复存在之时,“忠”变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道德观”⑬周明之:《近代中国的文化危机:清遗老的精神世界》,第39页。,这一“道德观”同样是柯劭忞人生后期的一大精神特质。

由于曾被清朝封为帝师以及享受“紫禁城骑马”之殊荣,所以民国时期的柯劭忞心中依然念念不忘自己所效忠的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他和其他清朝遗老一样,时刻在观察政局并等待着复辟机会的来临。当然,柯劭忞所希图复辟的只是他曾效忠的以溥仪为代表的清王朝血脉,而不是“皇帝”制度。如他对袁世凯复辟帝制就持反对态度,在1916年袁世凯死后他曾评价说:“大奸陨世,实快人心”①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柯劭忞的忠君思想使其成为了遗老群体中的一员,其人生最后20年的政治活动主要是围绕着复辟他所效忠的清王朝而展开。

民国成立后,柯劭忞的同窗好友徐世昌逐渐在政坛享有声望,王国维、罗振玉等遗老经常就国家政事请求柯劭忞联系徐世昌,由其转达遗老们的意见。如1918年2月,王国维致罗振玉信中提及:“惜中山庸人,恐无此大略,公何不致书凤老,令一为中山言之,此救国之大计也”②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387、388、519、522页。。王氏所言为“滇桂和川楚统一之事”,“中山”代指徐世昌。王国维希望罗振玉就此事请求柯劭忞帮忙,让柯氏将他们关于这件事的意见转达给徐世昌,以求国家不再分裂。而后王国维又言:“乙言,凤颇与此事。南轩与中山之间,凤实为之斡旋”③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387、388、519、522页。,可见柯劭忞确实为此事进行了一番努力。

在力求维护国家统一的同时,遗老们还时刻准备着复辟清王朝的工作,而柯劭忞的奔走经常是遗老们所需要的。如1918年罗振玉就复辟一事致信王国维,提到他与柯劭忞交谈的情况:“今日与凤老深谈半日,颇得闻所未闻。渠与黄楼及东海皆莫逆,言黄楼不日可自由,东海无他肠,其详俟返沪面告矣”④王庆祥、萧文立:《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66、223页。。其中,“黄楼”代指曾复辟失败的遗老张勋,“东海”代指徐世昌。罗振玉看重柯劭忞与徐世昌和张勋的“私交”,认为徐世昌能帮助复辟,而即将重获自由的张勋也可以助一臂之力,显然给柯劭忞写此信是罗振玉等遗老希望柯劭忞能够参与其中,并能起到重要作用。1918年,在徐世昌尚未掌握民国政府权力之时,柯劭忞就曾致信罗振玉,信中提及:“今早见奉新,畅谈二时许。出任事尚不确”,信中还说“皖都病垂危,恐无生理。若以奉新代为巡阅皖督,此极好事,但恐有阻力耳”⑤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其中,“奉新”即指张勋,柯劭忞提到他和张勋谈论重新复出之事,且希望同为遗老的张勋担任皖督。在之后的几封信中,柯劭忞还提到了“近众口一辞,□推东海,而东海似有确然之志”“黄楼无恙,惟不能遽出”“黄楼有肆赦之机,最为好事”⑥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等语。从柯劭忞频繁地与罗振玉探讨徐世昌和张勋之近况上可以推断,这几封信应为柯劭忞对上述罗振玉请求的回信。可见柯劭忞对罗振玉提到的清王朝复辟之事极为关心和支持,并表现出了其自身的忠君思想。

除以上信件所提之事外,柯氏还对罗振玉说:“宫禁方面安稳,请放心”⑦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这体现出在民国成立后,旅居北京的柯劭忞时刻关注着清王室被逐出皇宫之后的事,也可看出其忠君思想。在对待清王室问题上,1922年,民国政府欲清理清皇室财产,王国维担心政府曾答应给清王室的优待费靠不住,于是众多遗老曾提前开始筹款。3月19日,王国维致信罗振玉:“陈松老事,庸庵处已募得五百元,因松老之子有信去催,庸庵即自行汇出,恐即汇其家,未必汇凤老处”⑧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387、388、519、522页。。其中,陈松老指陈田,清末官掌印给事中,可见王国维本希望将筹到的款项交与身居北京的柯劭忞。3月20日,王国维再次跟罗振玉说希望其“与凤老等熟计之”⑨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387、388、519、522页。,即希望罗振玉和柯劭忞等计算筹款之事和清皇室财产。后虽未见柯劭忞与王、罗等人关于此事的回信,但仅据此也可以看出遗老之间联系紧密,且由于资历和年龄原因,柯劭忞此时在遗老中的威望还是很高的,许多事需要其亲自参与。以上几件事均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柯劭忞身为遗老所一直秉持的忠君思想,以及其在遗老复辟派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

虽然柯劭忞时刻关注清皇室,热心参与复辟清室的“伟业”,但柯劭忞的年龄和身体已使其力不从心。如王国维曾在致信罗振玉时作诗一首:“不关意气尚青春,风雨相看各怆神。南沈北柯俱老病,先生华发鬓边新。”⑩王庆祥、萧文立:《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66、223页。诗中提到的遗老是南方的沈曾植和北方的柯劭忞,二人均年老多病,无论多么意气风发,身体在一定时刻也会难以支撑他们去作一些事情,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无法亲自服侍日后的“满洲国”和溥仪皇帝。1932年3月1日,在日本的扶植下东北建立起了伪“满洲国”,虽然这是一个傀儡政权,但许多遗老都跟随溥仪左右,企图完成复辟大业。柯劭忞好友之一的王国维早已于1927年自沉昆明湖,在此自不必谈及。伪“满洲国”中最重要的两位遗老郑孝胥和罗振玉,分别任内阁总理大臣和监察院院长,柯劭忞自然比不了郑孝胥和溥仪“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按:溥仪曾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郑孝胥长孙)的关系,不过至少当年曾随慈禧远逃西安,又作为溥仪的老师,如果身体许可,他也极有可能会做出跟罗振玉一样的选择。奈何1932年的柯劭忞已是耄耋之岁,并于1933年去世于北京。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侍奉“伪满”的遗老们终落得“汉奸”之名,而柯劭忞虽当时内心不悦,但身后却得以落得史学大师之名,也算“幸事”。

显然,以遗老身份自居的柯劭忞把自己看作是前朝臣子,其忠君思想自然深深扎根于内心。虽然复辟一事有悖于近代民主政治发展之潮流,然单就遗老们支持清王朝复辟的忠君思想而言,正如胡平生所言“部分复辟派分子虽然冥顽不灵,但却始终如一,至死不渝,其心可悲,其情可悯,自不宜过分苛责,以失公平”①胡平生:《民国初期的复辟派》,学生书局,1985年版,第503页。。罗振玉如此,柯劭忞亦如此。

三、从遗老之间交往看柯劭忞对王国维晚年治学之影响

王国维作为民国时期卓有成就的史学大家,学术界已然对其人生治学之路的转变研究颇多,成绩斐然。不过在这些研究成果中,几乎没有人提及柯劭忞对其影响的问题。事实上,柯劭忞与王国维从认识到晚年成为好友,以及柯劭忞长期进行对元史的研究、著述工作,某种程度上对王国维晚年治学之路的转变过程起到了一定作用。

从年龄上看,王国维生于1877年,柯劭忞生于1850年,柯劭忞年长二十几岁,完全可以成为王国维的老师。据赵万里所撰《王静安先生年谱》记载:“是岁,罗先生介先生与胶州柯凤荪劭忞学士,及江阴缪艺风荃孙京卿相见,遂定交”,其中还提到“柯学士治元史,又善诗”②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421、426页。。此中“是岁”指清宣统元年(1909),此时王国维33岁,柯劭忞60岁,二人经罗振玉介绍相识结交。对于柯劭忞的治史功力,身为晚辈的王国维甚是钦佩,后对柯氏撰述《新元史》的评价中即有体现。对于柯劭忞的作诗功力,王国维同样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赵万里在《王静安先生年谱》壬子年(1912)案语中写道:“先生又尝评柯凤荪学士《蓼园诗钞》云‘义山而后,学杜者惟后山,二千年后乃得蓼园’”③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421、426页。。其中“义山”指唐代诗人李商隐,“后山”指北宋诗人陈师道,王氏将柯劭忞与这两位诗人相提并论,足见其对柯劭忞的敬佩。

从1917年开始,柯王二人的关系逐渐紧密,这一时期王国维时刻关注着柯劭忞《新元史》的编撰工作。1917年底,王国维曾致信柯劭忞:“新撰《元史》渐次写定,甚盛甚盛”④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615、616、367、372、373页。,后还说“及念先生已开七秩,尚能手定大稿,钦佩实极。不知尊处已刊成若干,至为念”⑤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615、616、367、372、373页。。可见王国维对如此年长的柯劭忞尚能著此史书甚是佩服,并隐约显示出虚心拜读《新元史》的兴趣。虽然柯劭忞年长王国维二十七岁,但柯氏对后辈王国维的治史功底想必也是十分佩服,否则不会希望其子拜师于王氏。1918年1月1日,王国维致信罗振玉提及此事:“凤老讬张孟劬致意,欲令其子问业,前已作书答之”⑥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615、616、367、372、373页。。1918年1月11日,王国维又对罗振玉提及此事:“凤老有书来,令其次子名昌沂问业,今年十五岁,寄来金文跋二首,虽未入门,语亦多歧,然以童年能此,殊属难得,当详示以研究之法”⑦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615、616、367、372、373页。。在此信中,王国维还提到:“李舟事实前询凤老,凤云杜诗中有之,尚未检”⑧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615、616、367、372、373页。。且不论此为何具体历史问题,仅从柯氏令其子从师王国维、王国维就历史问题虚心求教柯劭忞,就可以看出此时两位遗老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另外,王国维还对柯劭忞《新元史》的画图、刊刻、校正等工作提出了不少意见,并给予了帮助。在刊刻过程中,王国维曾帮助柯劭忞交付部分费用,甚至连《新元史》用何种纸张的问题都十分关心。1918年5月20日,王国维致信罗振玉云:“今日拟送凤老《历志》稿至丁辅之处,忽忆纸张一事。此书排后即印,须用何种纸张,或自购或由丁办,并须印若干本及留纸版与否,均乞告示”①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406-407页。。其中丁辅之乃上海中华书局经理,虽未见柯劭忞对王国维此举之回复态度,不过足见王国维晚年与柯劭忞之间的友谊以及其对柯劭忞元史研究的关注。

不过,除上述柯王二人晚年交谊以及王国维以朋友或学生身份对《新元史》提供力所能及之帮助外,王国维对《新元史》的具体内容和价值似乎并没有很高的评价。除预言《新元史》出版之后可能面临“将来笑话,必满纸皆是”的局面外,还对其弟子徐中舒说:“《元史》乃明初宋濂诸人所修,体例初非不善,惟材料不甚完备耳,后来中外秘籍稍出,元代史料较多,正可作一部《元史补证》,以辅《元史》行世,初不必另造一史以掩原著也”②徐中舒:《追忆王静安先生》,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308、308页。。这段话中“不必另造一史以掩原著”道出了王国维对于《新元史》真正的态度,虽然王氏对柯劭忞年迈之时仍致力著史的精神十分敬仰,但由于自己发现《新元史》中的诸多错误,因此对这部“正史”的价值似乎并不以为然。王国维还认为,如果仅仅为了弥补明修《元史》之不足,只需结合新发现的史料作一补证即可,而没有著新史的必要。然而柯劭忞曾经对牟润孙说:“只将旧史删改而找不到新材料去增补,则大可不必另撰新史”③牟润孙:《蓼园问学记》,载《海遗丛稿》(二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5页。,这句话表明了柯劭忞著史的一个态度,即撰述新史必须是将旧史删改的同时,广集新发现的史料去增补。王国维主张作补证即可,柯劭忞主张撰述新史代替旧史,二者在治元史的态度上显然有所不同。

王国维晚年开始对蒙元史的研究,似乎就印证着对弟子所言利用“中外秘籍”对《元史》进行补证的设想。据《王静安先生年谱》记载:“是岁春日,始拟治西北地理及元史学。”④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473、474页。其中“是岁”指农历乙丑年(1926),王国维49岁,此年九月王国维还“假沈庵宫保(宝熙)藏芗楂书屋钞本《蒙古源流》以校坊刻本,又读数过,并据《元秘史》《元史》等书校释一过”⑤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473、474页。。这些均表明这一年王国维开始了自己晚年的学术转变。这其中虽然没有提到王国维参考好友柯劭忞的《新元史》,不过据徐中舒回忆说:“余第一次在研究室中见先生案头置有柯凤荪先生所著《新元史》,盖先生此时正治西北地理及元代掌故也”⑥徐中舒:《追忆王静安先生》,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308、308页。。据此可以推测,王国维在治元史过程中,柯劭忞所著《新元史》亦为其重要参考书目。结合执教于清华国学研究院,接触众多新史料之便利,王国维成为继柯劭忞之后中国治元史的又一代表人物。其“有关蒙古部的缘起以及宋代史籍中涉及蒙古部落的同名异译问题等考证,迄今仍为多数学者所赞同”⑦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前言》,2010年版,第12页。。

从柯劭忞与王国维二人相识的1909年,到柯著《新元史》完成的1920年间,二人逐渐成为好友,这期间王国维的研究领域更多集中在文学和经史研究而并未专注于元史。正是在二人交往过程中,王国维开始接触元史研究,从帮助柯著《新元史》刊刻、校正、出版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元史研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虽然竭尽全力帮助好友柯劭忞出版《新元史》,然其中更多的是出于二人的友谊。从其各自弟子的回忆中可以发现,柯劭忞和王国维均主张利用新材料,但在“撰述新史”的态度上确有分歧。晚年王国维学术逐渐转向蒙元史之研究,除了政治之殇外,作为好友的柯劭忞在其中必然起了微妙的影响。这种影响具体来讲,在两人交往的前期,柯劭忞更多的是作为一位引导者,即王国维从柯劭忞处开始接触元史研究,并对前辈柯劭忞的治史功力甚为钦佩;在帮助柯劭忞出版《新元史》的过程中,王国维发现柯氏的诸多谬误,并开始形成自己的一些看法;至任教于清华国学研究院,接触并发现了众多新材料,得以“作《元史补证》”工作。无论是哪个阶段,柯劭忞在王国维学术生涯转变过程中的影响,都是不容忽视的。而从整个近代元史研究历程看,王国维正是承接柯劭忞等人的研究成果继而开创了元史研究的一个新阶段,即从传统旧史学到“开始运用资产阶级的治学方法研究蒙元史,突破了传统史学方法的局限”①庞天佑:《论中国近代蒙元史研究的历史发展》,《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

结语

由前所述,遗老们更多的是由于不愿参与民国政事而埋头考据,“遗老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化遗民,加上他们作为酸腐文人或没落贵族的身份,往往在政治意图上并不十分坚决主动,且缺乏必要的政治能量”②王蒙:《日记中的郑孝胥:关于晚清遗老精神特质的试探》,《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这也注定了像柯劭忞这样的遗老在复辟问题上唯一能做的只是奔走呼号。晚年的柯劭忞虽时刻不忘国家和复辟之事,但留给后世更多的是其一辈子所学的成果,且“在考据中寻求解脱和慰藉,在中国的知识人之中是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绝不只限于几个清朝遗老”③周明之:《近代中国的文化危机:清遗老的精神世界》,第175页。。柯劭忞对于国学矻矻穷研,故学极深博,其积三十余年之力成皇皇巨著《新元史》,可谓伟业。《新元史》基本沿袭传统纪传体正史之体例,力求补明修《元史》之不足,在补遗、纠谬方面相较其他元代研究著作更为充分。当然,在很长时间里由于史观的差异、史料注释等方面的不足,并没有引起元史研究者足够的重视。《新元史》虽在民国时期被列作“正史”,但从学术研究角度而言,至今《新元史》仍没有能力也没有特殊必要取代明修《元史》的正史地位,二者更多的可作为研究者相互参考的资料,以方便后世学者对蒙元史的研究。至晚年,柯劭忞还专心学术,出版了《春秋谷梁传注》等书。对于他人评价自己晚年专注治学的情形,柯劭忞曾对罗振玉说:“笑吾辈以桑榆之景从容文史,亦可谓幸福也”④王宇、房学惠:《柯劭忞致罗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献》2001年第1期。。可见,柯劭忞对于晚年的研究工作并不感到乏味,相反得到更多的是幸福和满足之感。“汉土由来贵忠节,至今文谢安在哉?”⑤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载《王国维诗词笺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6页。作为“遗老”的柯劭忞在国家政局大变动时仍然坚守传统士人节义,虽不免有保守的成分,但中国知识分子气节犹在,使其终得一代史学大师之美名。

综上,通过对柯劭忞同王国维、罗振玉等人的书信往来,可以得出一些关于其人生、思想的新认识,并看到柯劭忞对王国维学术的一些影响。作为今日读史阅史之人,针对后世对遗老们的诟病,我们认为应结合当时特殊时代背景,还应考虑遗老身份以及知识分子的气节文化等因素。“遗老”并不一定是保守、落后的代名词,他们在文化传承、爱国爱民等方面仍有特殊价值,我们应更多地去发掘遗老身上那些值得发扬的精神品质,切勿一味批判,造成评价的片面化。

On Thoughts and Learning of Ke Shaomin among Adherents of the Qing Dynasty

SHI Pei-lei1,JIN Jiu-hong2
(1.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Langfang Teachers University,Langfang Hebei 065000,China;2.Periodical Department,Langfang Teachers University,Langfang Hebei 065000,China)

Adherents of the Qing Dynasty were a special product of dynastic change in Chinese history.In the process of modern China's transformation,they chose the old system,resisted the new era and new ideas,and refused to serve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refore,they are marked as conservative and backward;their thoughts and learning are ignored by people and discarded by the times. Analysis of 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m found that Ke Shaomin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He attained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position owing to his patriotism in action,elief in traditional Confucian,loyalty for restoration,and subtle influence on Wang Guowei's late-year research.

Ke Shaomin;Adherents of the Qing Dynasty;loyalty and patriotism;thought and learning

K25

A

1674-3210(2017)01-0078-06

2016-10-18

河北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史学史视野下的柯劭忞与《新元史》研究”(HB16LS020)。

时培磊(1982—),男,山东日照人,历史学博士,廊坊师范学院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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