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历史教育思想的主要特征
2017-03-10汪高鑫
汪 高 鑫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朱熹历史教育思想的主要特征
汪 高 鑫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朱熹是南宋理学家、史学家和教育家,在其理学体系中蕴含有丰富的历史教育思想。朱熹以“会归一理”为历史教育的本质,从格物穷理的理学方法论出发,重视格史致理;以先经后史与循序渐进为历史教育的途径,强调经学对于端正义理的重要作用,同时认为经史不可偏废,读史需要有先后次序;以经世致用为历史教育的目的,主张读史需要“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需要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
朱熹;历史教育;会归一理;先经后史;循序渐进;经世致用
朱熹是南宋理学家、史学家和教育家。长期以来,学术界关于其理学、史学与教育等的学术研究成果非常丰硕,却鲜见关于其历史教育思想的研究。实际上,朱熹在构建其理学体系的过程当中,非常重视历史教育,在《朱子语类》《朱文公文集》当中,有很多关于历史教育的言论与思想方法。以下试从历史教育的本质、途径和目的等三个方面,对朱熹历史教育思想的主要特征作出具体论述。
一、历史教育的本质:“会归一理”
朱熹首先是一位理学家,宣传理学思想是其一切学术研究的出发点和根本归宿。朱熹治史,只是把它当作明理的一种手段,其历史教育的本质是为了“会归一理”。诚如朱熹的学生李方子在《资治通鉴纲目后序》中所说的,《资治通鉴纲目》“义正而法严,辞核而旨深,陶铸历史之偏驳,会归一理之纯粹,振麟经之坠绪,垂懿范于将来,盖斯文之能事备矣”。这里所谓“陶铸历史之偏驳,会归一理之纯粹”,即是对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一书撰述旨趣的本质揭示。《资治通鉴纲目》站在天理的高度来叙述与评判史事,从而实现以史明理的撰史目的。朱熹本人也在《资治通鉴纲目序例》中说:“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鉴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是则凡为致知格物之学者,亦将慨然有感于斯。”意思是说,岁星的周天明示着天道的改迁,正统的确定决定了人道的定立,概举大纲是为了明示鉴戒之道,备载细目是为了彰显隐微之理。认为这是一切从事于格物致知的学者都应该会有感而发于此的,而历史学便是这种格物致知工夫之所在。
从哲学的层面来说,朱熹“会归一理”的历史教育本质论,是其格物致知说的题中应有之义。朱熹说:“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1]1338这就从方法论的高度上明示了格物穷理的路径,即是要从形而下之具体事物当中,去找寻那形而上之天理,因为理在事先,理又在事中,脱离具体事务也就无法明理。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集中体现在其补注的《大学》“格物致知”章中。朱熹著有《大学章句》,认为《大学》汉唐古本传文在叙述“八条目”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时,有明显的“阙文”和“错简”现象。阙文是指经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两句后缺了传文的解说,错简则是认为把“正心诚意”传文错放在了“格物致知”之前。为何不能把“正心诚意”置于开端?朱熹认为心知天理需要有个探索的过程,而理在物中,心要获得天理就必须首先要格物。为何又要对“格物致知”补撰传文?“道理很简单,朱熹的学说是把对理的探求或掌握归结点放在格物上的,如果没有‘格物致知’传文的过渡,人们很容易把对理的探求和掌握归结为诚意上,也就凸显心在获取理这一认识过程中的作用。某种程度上会出现心与理合二为一的理论倾向,甚至是心统摄理的含义”[2]。由此可见,朱熹《大学章句》的“格物致知”论集中表达了两个思想,一是宣扬了即物穷理的思想,二是彰显了理本体论的本色。
朱熹哲学层面上的格物致知思想,反映到历史教育中便是强调治史识理。既然天理在事物之中,求理便需要格物,而格物的对象是极其广博的,《四书或问·大学或问》借用程颐的话说:“如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这里所谓读书、论古今人物、应接事物,都是格物穷理的途径,而论古今人物便是指历史研究,即是以史求理、格史致知。这就是说,朱熹是把历史研究当作格物求理的一个重要方面的。史中何以能求得理?朱熹认为史书是记事的,事中包含理,即事求理,自然无法舍弃载事的史书。所以他说:“是其粲然之迹,必然之效,盖莫不具于经训史册之中。欲穷天下之理而不即是而求之,则是正墙面而立尔。”[3]547以史求理还必须要对各类史事都能了解,这样求得的道理才能周全,“今也如僧家行脚,接四方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1]2552。朱熹还从学术发展史的角度论述即史求理的重要性,他说:“古之圣人作六经,以教后世,《易》以通幽明之故,《书》以纪政事之实,《诗》以道情性之正,《春秋》以示法戒之严,《礼》以正行,《乐》以和心。其于义理之精微,古今之得失,所以该贯发挥,究竟穷极,可谓盛矣。而总其书不过数十卷,盖其简易精约又如此。自汉以来,儒者相与尊守而诵习之,传相受授,各有家法,然后训传之书始出。至于有国家者历年行事之迹,又皆各有史官之记,于是文字之传益广。若乃世之贤人君子学经以探圣人之心,考史以验时事之变,以至见闻感触,有接于外而动乎中,则又或颇论著其说,以成一家之言。而简册所载,箧椟所藏,始不胜其多矣。然学者不欲求道则已,诚欲求之,是岂可以舍此而不观也哉?”[3]4081-4082
朱熹把中国学术发展分为先秦时期与汉代以后两个时期,认为先秦的学术主要是以“六经”为代表,虽然“六经”为圣人所作,义理精微,但是“总其书不过数十卷”。汉代以后情况不同,不仅经学“训传之书”很多,而且史官载记的史书也大量出现,人们“学经以探圣人之心,考史以验时事之变”,著述以成一家之言,其结果是经史典籍“不胜其多”。正是这种学术的变化,学者们求道明理就不能只是局限于“六经”及其“训传”了,而必须要去探研大量的史书,否则就无法“以验时事之变”,求得历史发展之理。
与以史求理相对应,朱熹也重视以理论史。这个“史”,包括客观历史与史学本身。朱熹评论客观历史,秉持义理的标准。据此,他将宋代以前的中国历史分为三代、汉唐两段,美化三代,贬损汉唐。之所以如此,因为三代统治者“致诚心以顺天理,而天下自服,王者之道也”[4]。与此相反,汉唐统治者只靠“智谋功力”,不讲义理,推行霸道政治。如汉高祖、唐太宗等人做事“都是自智谋功力中做出来,不是自圣贤门户来,不是自自家心地义理中流出”[1]567。认为正是这种急功好利的霸道政治,导致了汉唐统治不能长治久安。朱熹从“会归一理”的史学目的论出发,强调历史撰述必须以宣扬义理为旨归。他肯定司马光《资治通鉴》在历史编纂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然从义理而言,却认为依然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其编纂《资治通鉴纲目》的主要动机,就有对于司马光正统论与褒贬书法的不满成分。如对诸葛亮北伐一事的书写,朱熹认为“三国当以蜀汉为正(属“正统之余”例),而温公(司马光)乃云:‘某年某月,诸葛亮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训”[1]2372?又如关于纪年问题,《资治通鉴纲目凡例》认为年号书写应该有序名分之义,正统王朝书正统之君年号即可,正统虽绝而故君尚存,则需“追纪正统之年而注其下。”朱熹指出,“如温公旧例,年号皆以后改者为正,此殊未安。如汉建安二十五年之初,汉尚未亡,便作魏初元年,夺汉太速,与魏太遂,大非《春秋》存陈之意”[3]1446。再如关于唐武则天纪年问题,司马光援引《史记》为吕后作“本纪”、两《唐书》为武则天作“本纪”惯例,直接用武则天年号纪年。对此朱熹提出批评,他赞同范祖禹《唐鉴》的做法,法《春秋》“公在乾侯”例,以唐中宗为正统,书“帝在房州”等于岁首,消去武则天年号,以示唐统未绝。如此等等,朱熹认为司马光《资治通鉴》“推此意,修正处极多”[1]2372。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一书,便是运用《春秋》书法以达到序名分、明顺逆、严篡弑之诛的以史明理的代表作。
二、历史教育的途径:先经后史与循序渐进
既然历史教育的本质是“会归一理”,那么读史、治史首先就需要把明理放在第一位。在朱熹看来,经书是圣人所为,里面全是义理,而史书则不然,如“迁之说,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1]2662。其中既有义理,也有功利权谋。认为《左传》的作者“是个晓了识利害底人,趋炎附势”,因而该书也“只道得祸福利害底说话,于义理上全然理会不得”[1]2663。正因此,历史教育的途径必须是先经后史,通过熟读经书以讲明义理,然后才可以去读史,从史中求理,这样就不会受到迷惑。按照朱熹的说法,这叫心中有个权衡,所以他说:“凡读书,先读《语》、《孟》,然后观史,则如明鉴在此,而妍丑不可逃。若未读彻《语》、《孟》、《中庸》、《大学》便去看史,胸中无一个权衡,多为所惑。”[1]175
由于担心学者没有读经就去读史,结果容易为史所惑,故而朱熹对热衷于读史之事并不赞成,他说:“盖史书闹热,经书冷淡,后生心志未定,少有不偏向外去者,此亦当预防也。”[3]1459-1460当听说友人刘清之编写史书,朱熹便去信责问说:“《班范外事》不知编得于己有何所益?于世教有何所补?而埋没身心于此,不得超脱,亦无惑乎子静(陆九渊)之徒高视大言而窃笑吾徒之枉用心也!”[3]1548当门人请教《左传》疑义时,朱熹显得很不高兴,批评说:“公不求之于《六经》《语》《孟》之中,而用功于《左传》。且《左传》有甚么道理?纵有,能几何?所谓‘弃却甜桃树,缘山摘醋梨’!天之所赋予我者,如光明宝藏,不会收得;却上他人门教化一两钱,岂不哀哉!只看圣人所说,无不是这个大本。”[1]2650
朱熹对时人重史轻经的做法多有批评。吕祖谦是与朱熹同时代的史学家兼理学家,与朱熹私交甚好,书信往来频繁,学术交往甚密,不过对于吕祖谦重视教人看史却颇有微词。他说吕祖谦治学轻视义理,“伯恭(吕祖谦)说义理,太多伤巧,未免杜撰”[1]2660。“东莱聪明,看文理却不仔细”[1]2661。“伯恭更不教人读《论语》”[1]2660。在朱熹看来,聪明博学的吕祖谦之所以看文理不仔细,是因为他读史太多,没有真正用心于经书。他对吕祖谦重视史学,推崇司马迁非常不满,说:“某寻常非特不敢劝学者看史,亦不敢劝学者看经。只《语》《孟》亦不敢便教他看,且令看《大学》。伯恭动劝人看《左传》迁《史》,令子约(吕祖俭)助人抬得司马迁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1]2661-2662“伯恭子约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辨。子由(苏辙)《古史》言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此二句最中马迁之失,伯恭极恶之”[1]2662。他对吕祖谦不从经书中求得义理,反而热衷于读史的做法直接提出批评,他说:“圣贤以《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1]2662吕祖谦之所以用心于史学,也是认为史学是一门实在的学问,对此朱熹也提出批评。当弟子器远说起陈亮教他读书“只就事上理会,较著实。若只管去理会道理,少间恐流于空虚”时,朱熹明确说道:“向见伯恭亦有此意,却以《语》《孟》为虚著。《语》《孟》开陈许多大本原,多少的实可行,反以为恐流于空虚,却把《左传》做实,要人看。殊不知少间都无主张,只见许多神头鬼面,一场没理会,此乃是大不实也!”[1]2612
陈亮也是与朱熹同时代的思想家,二人私交甚好。然而在学术思想上却并不相同,二者曾经就王霸义利问题多次通过书信往来进行争辩。陈亮主张“王霸并用”、“义利双行”,故而其治史好谈霸业功利。陈亮的史学思想,在当时的江西、浙东地区颇有影响,朱熹对此无不担忧地说:“陈同父学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已多。家家谈王伯,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畏!可畏!”[1]2677表达了对王霸义利学说得以流行的恐惧。在朱熹看来,陈亮治史已经背离了史中求理的初衷,而滑向了讲究王霸义利的轨道。对于这种不重视求理的治史,朱熹直斥“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父一生被史坏了”[1]2676。
然而,朱熹虽然强调读经的重要性,却不是一味去否定读史的作用。在朱熹看来,读经自然重要,读史也不可偏废,二者其实是相辅相成的。道理很简单,史书中虽然有权谋功利,却也有义理,不读史就无法识得古今成败和制度典章。朱熹说:“今人读书未多,义理未至融会处,若便去看史书,考古今治乱,理会制度典章,譬如作陂塘以溉田,须是陂塘中水已满,然后决之,则可以流注滋殖田中禾稼。若是陂塘中水方有一勺之多,遽决之以溉田,则非徒无益于田,而一勺之水亦复无有矣。读书既多,义理已融会,胸中尺度一一已分明,而不看史书,考治乱,理会制度典章,则是犹陂塘之水已满,而不决之溉田。若是读书未多,义理未有融会处,而汲汲焉以看史为先务,是犹决陂塘一勺之水以溉田也,其涸也可立而待也。”[1]174-175这段话说得很清楚,他以灌溉田地作比喻,认为如果读经很多,义理融会贯通,心中尺度分明,却不在此基础上去读史书,考治乱,就好比陂塘的水已满却不知道去放水灌溉田地一样;反之,读经很少,义理尚未融会,便急着去看史书,就好比陂塘里的水只有一勺之多就放水灌溉田地,其结果必然会导致田地的干涸。由此来看,经史之间只是一个先后关系,而不是存废其一的关系。
如何读史?朱熹读书法提倡循序渐进。在朱熹看来,经史之间是先读经后读史,在经、史各自内部,也都有个次序问题。比如读经,在儒家“六经”当中,由于《尚书》《春秋》是记述史实为主的,朱熹认为相对于其他经书,它们也是“末”,如“虞夏商周之书,许多圣人亦有说赏罚,亦有说兵刑,只是这个不是本领”[1]1958;“《春秋》是学者末后事”[1]2514,“盖自非理明义精,则止是较得失、考异同,心绪转杂,与读史传摭故实无以异”[3]1802。这里所谓《尚书》“不是本领”,《春秋》是“末后事”,根源在于二书旨在说事、考事,义理并不精明。既然“不是本领”,只是“末后事”,在“六经”当中只能处于次要地位,需要后读。宋代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四书”得到普遍重视的时期,而“四书”学研究标志性的成果便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一书。该书不但实现了对孔子“六经”的融合与消化,而且也是对晋唐以来三教的融合与消化,并由此使“四书”成为与“五经”并行不悖的经学两大系统。如果从先后来说,朱熹视宣扬道德性命之学的“四书”为通往“六经”的阶梯,故而读经顺序应该是先“四书”后“六经”。
对于读史,朱熹也非常重视次序。《朱子语类》中就有很多关于师生问答读史之法的内容。总体来看,朱熹论读史次序,主张先读《史记》和《左传》,次看“前四史”等正史,末看《资治通鉴》。朱熹说:“先读《史记》,《史记》与《左传》相包。次看《左传》,次看《通鉴》,有余力则看全史。”门人问读史之法,朱熹说:“先读《史记》及《左氏》,却看《西汉》《东汉》及《三国志》,次看《通鉴》。”[1]175朱熹推崇司马光《资治通鉴》,但却认为读《通鉴》前必须先看正史,“看《通鉴》固好,然须看正史一部,却看《通鉴》。一代帝纪,更逐渐大事立个纲目,其间节目梳之于下,恐可记得”[1]175。朱熹之所以主张先看正史再看《通鉴》,主要原因是《通鉴》编年纪事,难以呈现事件的完整性,读者要想读懂,最好边看边将“大事立个纲目,其间节目梳之于下”,通过这种办法才能了解事件始末。所以当学生问看《通鉴》,朱熹便教导说:“《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通鉴》是逐年事,逐年过了,更无讨头处。”认为读《通鉴》“须用大段有记性者,方可。且如东晋以后,有许多小国夷狄姓名,头项最多。若是看正史后,却看《通鉴》,见他姓名,却便知得他是某国人。某旧读《通鉴》,亦是如此。且草草看正史一上,然后却来看他”。并对《通鉴》与正史的历史记事进行比较:“盖正史每一事关涉处多。只如高祖鸿门一事,《本纪》与张良灌婴诸传互载,又却意思详尽,读之使人心地欢洽,便记得起。《通鉴》则一处说便休,直是无法,有记性人方看得。”[1]175-176当然,朱熹主张先读正史、再看《通鉴》,主要是从容易理解历史事件的角度立论的,与史书本身的重要性没有关系。要之,历代纪传体正史和《左传》《资治通鉴》等编年体史书,都是朱熹非常重视阅读的,只是从阅读的难易程度作出次序区分罢了。
三、历史教育的目的:经世致用
历史教育的根本目的,还是需要落实到经世致用的层面上。人们阅读史籍,一方面以史求理,即是要从历史的大伦理中获得纲常伦理的熏陶,这种侧重于内圣的功夫,自然也是历史教育致用性的一种体现;另一方面更要重视揭示历史发展之势,探寻历史治乱兴衰之理。此外,历史教育的经世致用还表现在与现实政治的紧密结合上,读史需要以古鉴今,从历史当中求得解决当今政治问题的智慧与方法。
首先,读史需要“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1]176。这里所谓“大伦理”,主要是指纲常伦理道德。前已述及,朱熹以“会归一理”为历史教育本质,主张以史求理,以理论史,其间无不体现了其重视纲常伦理的思想。同样,朱熹之所以主张先经后史,也是考虑到经书全是义理,史书则既有义理,也有权谋功利,先读经书,就是要以经书的义理即纲常伦理道德来陶铸历史。只是作为理学家,朱熹论纲常伦理,通常使用“义理”这样具有理学色彩的词汇。如他评价范祖禹《唐鉴》,说“范惇夫论治道处极善,到说义理处,却有未精”[1]2801。又说“读史之士多是意思粗浅,于义理之精微多不能识”[3]2735。这里所谓“义理”,皆是指纲常伦理。朱熹编纂的《资治通鉴纲目》一书,堪为史著当中讲究义理,亦即“大伦理”的代表作,“具有扶纲常、植名教的鲜明特点。凡是事关君臣、父子、夫妇等伦理关系的,总是尊君抑臣,严父孝子,义夫节妇,为张三纲服务”[5]。朱熹如此重视读史“观大伦理”,当然与其理学家本色分不开。宋代是理学兴起的时代,而理学是一门心性之学,重视整饬人心,挽救纲常。正是在这种理学背景下,宋代史学表现出浓厚的义理化倾向。朱熹作为理学家兼史学家,其治史的目的是为了明理,其教人读史自然也会强调“观大伦理”。
所谓“大机会”,是指历史发展趋势或规律。重视历史发展之势的探讨,是中国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司马迁以“通古今之变”为历史撰述旨趣,最早开启了传统史学关于历史之势的探讨。历史之势,也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这是个直接影响到历史治乱兴衰的问题,统治者顺势而为,便会促进历史的发展;反之,如果逆势而动,则会导致历史的倒退。而这种历史之势,也就是所谓的历史“大机会”,读史必须明白此番道理。朱熹指出,政治与制度变革,其实都是取决于历史之势。明君贤臣顺应历史之势,也就是赶上历史“大机会”,才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如“‘黄帝尧舜氏作’,到这时候,合当如此变……‘垂衣裳而天下治’,是大变他以前底事了”[1]1745。否则,即使是圣人,“然势不到他做,亦做不得”[1]2416。在说到夏、商、周分别推行忠、质、文三政时,朱熹解释说,所谓忠政,“只是朴实头白直做将去”;所谓质政,“则渐有形质制度,而未及于文采”;所谓文政,“则就制度上事事加文采”。认为“天下之势”无非就是这三种,而不是圣人想要尚忠、尚质还是尚文的问题,至于夏、商、周之所以分别推行这三种不同的政治,那都是大势所致,“夏不得不忠,商不得不质,周不得不文”[1]536。对于周秦汉晋相继出现的政治变化与制度变革,朱熹认为皆是历史必然之势所致:“周末文极盛,故秦兴必降杀了。周恁底柔弱,故秦必变为强戾;周恁地纤细周致。故秦兴,一向简易无情,直情径行,皆事势之必变。但秦变得过了。秦既恁地暴虐,汉兴,定是宽大……秦既鉴封建之弊,改为郡县,虽其宗族,一齐削弱。至汉,遂大封同姓,莫不过制……自武帝以下,直至魏末,无非划削宗室,至此可谓极矣。晋武起,尽用宗室,皆是因其事势,不得不然。”[1]539这段话的中心思想,一是肯定历史之变的必然性,包括秦变周、汉变秦、晋变汉等,都是历史发展势所必然;二是认为变革需要中道,否则必然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由一弊生出另一弊。
所谓“大治乱得失”,则是指历史治乱兴盛的经验教训。朱熹肯定读史观“大治乱得失”的重要性,当人问“只是看《六经》《语》《孟》,其他史书杂学皆不必看。”朱熹明确加以否定,指出“如此,即不见古今成败,便是荆公(王安石)之学”[1]170。在朱熹看来,王安石之所以变法失败,只缘其重经不重史,无法申明古今成败之理。那么,“大治乱得失”的具体内涵又是什么呢?朱熹说:“至于诸史,则该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变。时务之大者,如礼乐制度、天文地理、兵谋刑法之属,亦皆当世所须而不可阙,皆不可以不之习也。”[3]3637这就是说,“礼乐制度、天文地理、兵谋刑法”等等,这些都是影响国家治乱得失之荦荦大者,因而也是读史者所必须留意的内容。当然,读史者重视关乎治乱得失的礼乐兵刑制度,著史者也必须要有同样的意识。朱熹对北宋史家范祖禹的《唐鉴》很赏识,原因在于该书重视宣扬义理。然而从“切于事”的制度层面而言,朱熹却对该书提出了批评,认为“《唐鉴》也有缓而不精确处,如言租、庸、调及杨炎二税之法,说得都无收杀。只云在于得人,不在乎法,有这般苟且处。审如是,则古之圣贤徒善云尔。他也是见熙宁间详于制度,故有激而言。要之,只那有激,便不平正。”正因此,当吕祖谦认为孙之翰的《唐论》要胜于范祖禹的《唐鉴》时,朱熹也只好说:“要之,也是切于事情,只是大纲却不正了。”[1]2895-2896他虽然从义理角度批评《唐论》“大纲不正”,却又不得不承认该书“切于事情”,等于也是认可了《唐鉴》在这方面的不足。
其次,读史必须与现实政治相结合。作为理学家的朱熹,虽然重视明理成圣,却也非常重视通过“察古今之变以验得失之几”[3]491。南宋初年最大的现实政治便是抗金斗争,以往认为朱熹在抗金问题上是主和派,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朱熹是与宋孝宗同时代人,他之所以在这个时期主和,一则因为“事已经隔,与吾敌者,非亲杀吾祖父之人,自是鼓作人心不上”[1]2887,即时过境迁,复仇的气势已经没有了;二则事件发生至今五六十年来,“兵又不曾练得,财又不曾蓄得”,根本就没有抗金的物质条件,“说恢复底,都是乱说”[1]2888。所以朱熹主和是有鉴于当时的国情,目的是为了养精蓄锐,等到将来时机成熟再完成收复中原的大业。在朱熹看来,南宋抗金雪耻最好的机会是在宋高宗时期。当学生问复仇之义,谈到历史上鲁桓公为齐襄公所杀,而其子鲁庄公却没有替父复仇之事时,朱熹评论此事之后便联系到靖康之祸,他说:“如本朝靖康虏人之祸,看来只是高宗初年,乘兀术粘罕斡离不及阿骨打未死之时,人心愤怒之日,以父兄不共戴天之仇,就此便打叠了他,方快人意。”[1]2887朱熹直斥高宗时期的主和派秦桧“倡和议以误国,挟虏势以邀君”[1]2850,又说“高宗初见秦(桧)能担当得和议,遂悉以国柄付之”[1]2854。很显然,朱熹认为宋高宗才是主和的始作俑者,而秦桧则是推波助澜者,正是他们的主和,使得南宋初年失去了雪耻复仇与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
朱熹这种积蓄力量雪耻复仇的思想,也表现在对于春秋时期吴、越相争事件的评述上。朱熹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立志复仇中得到的历史启示,便是复仇是一个磨练心智的艰苦过程。他以此联系到南宋抗金,说:“吴越国势人物亦不争多,越尚著许多力气。今虏何至于吴!所以图之者,又不及越,如何济事?今做时,亦须著吃些艰辛,如越始得范蠡文种,未是难。”[1]2899朱熹认为从国力、敌我强弱、人才诸方面来看,如今的南宋都不如当年的越国,要想取得抗金斗争的胜利是难上加难。所以他希望南宋君臣应该要同心协力,做好长期抗金的思想准备:“恢复之计,须是自家吃的些辛苦,少做十年或二十年,多做三十年。岂有安坐无事,而大功自致之理哉!”[1]2888这就是说,考虑到抗金斗争的艰巨性,南宋一方面要有长期准备和艰辛付出,另一方面也不能坐等,必须养精蓄锐,积极备战,只有这样经过几十年,才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朱熹以史为鉴,对宋代制度变革既有批评,也有建言。宋初改制的核心是虚弱地方,其结果是导致国家的积贫积弱。朱熹结合历史,对于宋初改制的原因进行了分析,他说:“本朝监五代,藩镇兵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都收了。然州郡一齐困弱,靖康之祸,寇盗所过,莫不溃散,亦是失斟酌所致。”[1]539在朱熹看来,宋朝改制虽然解决了藩镇割据问题,却也导致了地方过于虚弱,以至最终酿成了靖康之乱,这样的分析是中肯的。宋代社会普遍存在“冗官”、“冗兵”、“冗费”之“三冗”问题,其实这也是宋初改制带来的恶果。对于这些问题,朱熹不但作出了历史分析,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如冗官现象,朱熹认为这是个历史问题,“唐官看他《六典》,将前代许多官一齐尽置得偏官,如何不冗?今只看汉初时官如何,到得元成间如何,又看东汉初如何,到东汉末时如何,到三国魏晋以后如何:只管添,只管杂”[1]2673。这“添”、“杂”二字,充分揭示了历代官职发展的弊端。只是宋代由于宋初改制实行分权,因此冗官问题更加突出罢了。对此,朱熹认为可以借鉴历史经验。他有鉴于汉唐相职多而乱,主张“方今朝廷只消置一相,三参政兼六曹,枢密可罢,如此则事易达”[1]2458。至于地方路监,认为唐朝“姚崇择十道使之说甚善”,“今诸路监司猥众,恰如无一般。不若每路只择一贤监司,其余悉可省罢”[1]2460。又如冗兵,朱熹对南宋州郡兵庞大提出批评,他说:“第一项最是养许多坐食之兵,其费最广。州郡自是州郡底,如许多大军,见如何区分?无祖宗天下之半,而有祖宗所无之兵。如州郡兵还养在,何用!”[1]2673兵多为何无用,原因在于“今兵官愈多,兵愈不精”,“娇弱安养,不知劳苦”[1]2437。而且这种无用之兵,还白白地浪费了军费。为此,朱熹一方面建议借鉴祖宗之法,“宜散京师之兵,却练诸郡之兵,依太祖法”[1]2437,亦即“更戌法”;一方面可以借鉴前代之法:“今日之事,若向上寻求,须用孟子方法;其次则孔明之治蜀、曹操之屯田许下也。”[1]2420通过裁汰冗兵,训练精兵,换防更戌,军队屯田,不但可以达到强兵的目的,而且还可以减轻国家军费负担。冗官、冗兵问题得到解决,冗费问题也就随之解决了。
综上所述,朱熹历史教育思想内容丰富,思想深邃。他一方面强调历史教育要以“会归一理”为本质,重视以史求理,由此在历史教育方法上强调先经后史,治史需服从于治经,做到读史之前心中有个权衡。另一方面,朱熹又不只是个书斋里的学者,他非常关注现实,以经世致用为历史教育的目的,强调读史、治史需探寻历史发展之势和治乱得失,以历史的经验教训服务于现实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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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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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高鑫(1961—),男,安徽休宁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6JJD77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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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