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教训与当代启示:王安石变法的公共经济学分析
2017-03-10宋丙涛
宋丙涛,张 庭
(1.河南大学 经济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2.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经济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历史教训与当代启示:王安石变法的公共经济学分析
宋丙涛1,张 庭2
(1.河南大学 经济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2.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经济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近代以来,深受以技术决定论与市场决定论为基础的现代经济学理论的影响,中国的历史学家们一直纠结于古代中国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的逻辑关系。而新近崛起的现代财政国家论则为我们重新思考古代中国文明的演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从财政国家论的角度来看,王安石变法的背景既有市场经济对公共经济资源挤占导致的财政困难,也有魏晋以来利他主义道德与集体主义精神衰微带来的文化危机。而变法实际是中国古代文明自我反思的一部分,是中国古代精英重建公共经济体制与重构传统文化努力的尝试,也是古代文明遭遇市场经济冲击后的第一次本能反应。这样一种对公共经济与市场经济关系的思考,对今天的现代文明转型探索与社会危机应对思考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
王安石变法;公共经济;传统文化;利他主义
一、引言
当前,不仅中国的经济发展与体制改革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两难阶段,而且精英与大众因为收入差距拉大而导致的社会矛盾也正在成为全球瞩目的热门话题之一[1,2,3]。特别是,面对市场经济持续发展带来的公共经济领域的利益冲突与矛盾,中国下一步的改革究竟应该从何处下手,全球的现代文明转型又将会走向何处?越来越多的基础理论问题正在引起学者们的普遍关注。面对这些关乎人类未来与中国发展走向的核心问题,不同学科的学者们都在试图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思考与回答,睿智的历史学家尝试从历史的反思中寻求解答[4,5],并提醒我们:“市场那只手不仅我们看不见,就连它本身也是盲目的,仅凭它绝不可能挽救人类社会。事实上,如果没有某些神、国王或教会也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别说整个市场,就连一个市集也难以维持。”[4]199然而,自负的济学家仍然试图从新古典的“虚拟模型”中获得灵感,仍在强调市场机制带给人类无限能力的可能性,并坚持未来的改革与发展只能是市场化与全球化的结合。
确实,经济学家们的自负曾有着坚实的理论基础,不仅自由贸易的经济学圭臬已经流行了二百多年,而且以市场为对象的新古典经济学似乎仍然坚如磐石。然而,随着现实中的问题与矛盾的增加,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开始关注斯密之前的更为久远的经济史实,并试图以此为基础构建新的经济学理论,以纠正仅以近百年的短期数据为基础构建的新古典模型的不利影响[6,7],而新近崛起的现代财政国家论正是这样的尝试之一[8,9,10,11,12]。现代财政国家论试图用更多的经济史实来修正原有的经济理论,并提供了一个以公共经济理论为基础的文明转型解释模型。只是,鉴于新数据、新史实的数量不足,现有的挑战仍不足以动摇新古典经济学在公共经济政策领域的主导地位,因此,在整个人类的历史经验中去寻找更多的经济史实,特别是从古代东方文明的经济历史与政策历史中去寻找更多的素材来验证公共经济理论模型的解释力,不仅对经济学的理论探索与政策应用意义非凡,而且也会对国人当下的改革思考提供更多的分析视角。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当下全球范围包括中国在内的市场经济发展遇到的许多问题在北宋时也曾经以各种各样的面相出现过,而王安石也曾经在中国古代文明演变的大背景下对这些问题进行过反复的思考。因此,本文试图在中国古代文明演变与国家财政危机治理的背景下,运用公共经济学的分析方法来梳理王安石变法所面临的问题及其改革过程中的成败得失,从而为今天的改革反思与经济学发展探索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教训。
多年来,有关评议和研究王安石及其变法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这些论著的观点本身又是毁誉、褒贬各半,莫衷一是。比如,自南宋以降至元明清,对王安石及其变法的评议基本上是以否定性评议为主流,直到近代梁启超的《王荆公》和日本学者高桥作卫的《王安石新法论》的出现才改变了这种局面,对王安石及其变法才有了积极的评价[13]。新中国成立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史学研究中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邓广铭先生和他的后继者漆侠先生是最早运用唯物史观研究王安石变法并产生较大影响的学者[13]328。然而,所有这些关于王安石变法的研究要么纠缠于改革措施的技术细节与短期得失,要么深受当时时代学术风气的影响而不能进行长期的思考。例如,当代的经济思想史学者就主要是在新古典经济学框架内对王安石变法的制度意义进行讨论[14]。又比如,邓广铭先生就曾为了剔除早期著作中受“儒法斗争”和“批林批孔”影响的内容而四写王安石[15]。这种随时尚而变的研究并不能完全反映王安石变法的历史意义与学术价值。恰如著名的人类学家理查德·利基在追踪人类学革命过程时,对人科物种是怎样起源的几种假说所进行的评价:“当每一种新的假说流行时,它常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气候”[16],以至于很难避免片面性的缺陷。因此,在新的理论条件下重新评价王安石变法就仍然具有当代的现实意义,特别是,尽管由于问题的复杂、过程的失误,王安石的改制未能成功,但他看到的市场经济发展带来的弱势群体生存与集体精神缺失等公共经济问题,却是切中时弊的,并具有相当的现代意义[15]10。因此,本文将以公共经济学为工具,以文明演变为主线,通过对其面临的问题进行梳理,分析王安石变法思想的公共经济学意义,以期对今天的公共经济体制变迁与政府职能调整的思考提供启发。
二、变法背景的分析
(一)北宋之前中国公共经济思想与体制的反复
事实上,与现代经济学主流对个人主义与市场经济的重视不同,中国古代经济思想的核心是以应对人际、群际关系挑战为目的的公共经济理论,即经世济民的思想,这与19世纪在欧洲出现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社会组织与集体行为的关注有着惊人的对象相似性。事实上,早在两千年前,荀子就指出:“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17]并且,正是为了处理这些群际关系,墨子早就提出了著名的城防理论与中央集权模式[18],而孔孟儒学则逐渐构建了以家国体系为内核的利他主义君子治国理论。我们认为,所有这些以集体行动为核心的公共经济思想正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理论内核,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只要哪一个时期的执政者很好地构建了一个治理结构来落实这个公共经济思想,这个时期就是中国古代的太平盛世,哪个时代无人能或无人愿意来落实这个思想,中国就会陷入混乱的纷争局面。而好的执行效果与有效的治理结构的出现则严重依赖于利他精英的存在,于是利他主义道德的流行就成了文明能否存续的关键,而儒学的内涵正是利他主义教育与执政能力的培养。
不过,儒学成为中国古代文明体制的思想基础也是经过了数百年的反复试错之后才得到精英们的普遍认可的。事实上,刚开始时,深受墨法思想之惠的秦国*何柄棣2010年5月13日在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黄长风讲座上的报告,题目为“国史上的‘大事因缘’解谜——从重建秦墨史实入手”。对强调君臣父子礼仪的孔孟思想是颇为不齿的,甚至出现了焚书坑儒的恶行。然而到了东汉,治国精英们逐渐认识到了儒家学说的巨大优势,从而将其视为治国理政的基础,并要求各级政府官员熟练掌握。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孝廉行为才成了官员选择中的利他道德标准,儒家文化也从此成为中国文明的思想基础,并获得了正统地位。
然而,利他道德的不可观测性、利他行为的不稳定性以及行为结果不可逆性,很快带来了道德表现的虚伪化。正是面对着这种认知能力上的困境,无可奈何的曹操才提出了“唯才是举”的效率口号,从而使得中国文明的文化思想基础第一次出现了动摇。然而,执政者公开宣称道德的不重要必然导致无耻行为的肆无忌惮,更会带来公共经济活动必需的精英利他行为的衰减与国家治理能力的削弱[11],于是古代中国第一次出现了汉魏晋帝屡遭篡位、五胡乱华三百多年的文明衰退悲剧。文明思想的式微与政治行为的无耻,不仅将当时的思想精英赶入深山竹林,形成遁世的无为学派,也影响了当时的政治精英,以至于精英阶层只求家族自保,无心国计民生,更不愿挺身而出构建国家治理体系。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李延寿所作的《南史》《北史》在中国的正史中第一次不以国家体制的时间序列为主线来记述历史,而是不拘朝代地将这些家族的祖先与子孙合传并记写入史书。这样一种非国家的公共经济结构,既没有规模经济效率,也没有官僚体制的分工效率,一旦遇到有组织的外族入侵,必然导致家族各个被击破、文明社会荡然无存的悲惨结局*13-14世纪的欧洲以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最为灿烂,但以家族为公共产品供求机制的尝试同样带来了惨痛的失败,马基雅维利因此而开始创作以国家为单位、以精英为主导的公共经济治理理论《君主论》。。
当然,现实的危机必然会导致社会精英的反思。对于魏晋时代的知识精英而言,除了张开双臂欢迎来自印度的佛教之外*宗教是一个不以地域为基础的公共经济提供机制,因而在文明模式竞争中一直不具有效率优势,但当以地域为基础的文明机制——国家消失时,它往往会以精神慰籍的作用而迅速扩展。罗马帝国的崩溃则带来了来自中东的基督教的传播高潮。,向曾经存在过的国家治理结构的回归自然会成为这些历史精英的意识形态选项之一。而回归的基础,首先是利他主义道德伦理体系的重建,因此“回向三代”就成为中国历史上不断出现的思想文化运动的主流。正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反思的那样,“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18]。他们深知,正是本土精英的自私自利使得流寇式的外来游牧民族的劫掠成为常态,从而使东亚大陆陷入了类似“黑暗的中世纪欧洲”一样的无政府状态。
幸运的是,经过数百年的反思与重建,以儒家为内核的公共经济思想很快得到了确认,家国体制再次成为主体的公共经济模式。而隋唐的建立正是政治精英们回归国家治理结构的新尝试,是他们积极恢复传统文化与利他道德努力的结果。然而,隋唐的回归不是简单的旧体制重复。为了巩固儒学思想的传统,防止数百年的黑暗野蛮时代再次光顾,当时的政治家创设了科举制来训练筛选未来的执政精英,从而使孔孟之道的利他主义集体道德与文化传统的传承成为一种正式制度。正是这些努力使古代中国文明迎来了第二次盛世,这第二次的文明盛世以李世民对德才兼备执行者的强调为肇始,以宋朝对精英利他主义道德教育的疏忽为挽歌。由于宋朝的开国实际上源于篡位,因此不仅建国者缺乏道德高度来制定继位规则(第一次传位的争议即来源于此),而且执政者也无法用集体主义道德来约束部将与文臣,再加上市场经济带来的利益诱导具有短平快的现实特征,因此宋朝的国家治理结构虽然更为精致,但利他主义道德精英却渐渐消失。
(二)北宋一代公共经济思想的衰落与财政分配问题的恶化
商品经济的繁荣确实带来了北宋物质财富的丰裕[19],然而,政府政策的失误与个人主义的泛滥也导致了社会精英阶层利他精神的衰弱,尤其是作为公共产品提供者的政府官员的道德水平下降,带来了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特别是竞相公开追逐私利的行为削弱了国家的财政实力,使北宋政府在民间藏富的背景下呈现“积贫积弱”之状,从而导致了北宋王朝不堪一击的亡国命运。北宋一代的社会危机与经济问题主要表现在财政收支失衡与利他思想衰落两个方面。
1.庞大的财政开支,困窘的财政收入
北宋初期,鉴于东北、西北两大国防战线上的压力,宋朝不得不养了很多军队,军费支出浩大。而对外的赎买和平政策的长期实施,也需要耗去大量的财政开支。因此,军费开支和各种输纳在宋初的国家开支中占据了很大比重[20],带来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与此同时,对内的权力购买也耗费巨大,“杯酒释兵权”与各种招安虽然稳定了社会秩序,减少了短期的应急军事支出,却带来了长期的官僚给养支出,以至于有识之士贾昌朝感叹道:“以一岁之入,仅能充期月之用,三分二在军旅,一在冗食。……傥有水旱军戎之急,计将安出?”[21]
面对如此困局,北宋政府曾试图通过商品专卖与田赋力役等开源的办法来缓解财政的压力,但其效果却因不合理的收入制度与执行人员的营私舞弊而大打折扣。更何况,增收政策中的新增负担几乎全部加在农民、手工业者、小商人等相对弱势的低收入群体身上,而官僚豪绅、商贾权贵等富人阶层却得以逃避,因此增收效果寥寥。特别是在土地税领域,一方面是官僚豪绅大地主享有种种免税、免役特权,另一方面是这些拥有免税特权的官僚豪绅、富商大贾兼并的土地越来越多,从而使更多的土地逃离税收的课征范围。比如,实际登记在籍的田地,从宋真宗时的524万顷锐减到宋仁宗时的228万顷[22]。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更为奇怪的现象:有些自耕农民即便卖净自己的土地之后,依然还需要在“主户”的头衔下承担赋税,即所谓的“富民买田而不受税额,谓之有产无税;贫民卖田而不推税额,谓之产去税存”[23]。这样一种税收制度使大批农民丧失土地变成佃户,或流落城市,或弃农为兵,从而进一步减少了征税对象。到英宗时,全国耕地四百四十多万顷,而负担地税的仅占十分之三[24],国家赋税收入不增反降。
正是这些巨大的财政开支和日益困窘的财政收入使得宋仁宗庆历以后,政府每年的财政都入不敷支,差额曾高达300万缗左右[25]。
2. 日益颓废的道德理念,渐渐消失的利他精英
北宋的社会矛盾与经济问题,从表面上看,确实是由不合理的财政收支政策造成的。然而,财政收支政策的失误只是恶化了问题,却并不是问题的根源。北宋初年,为了政治稳定而采取的经济赎买政策,以及商品经济的无序发展对社会精英利他精神与传统道德文化的侵蚀,才是问题的根本。一方面,北宋商品经济的繁荣带来的个人主义泛滥致使整个精英阶层堕落,从而使得作为中国古代文明核心的公共经济思想——经世济民理念渐渐消失;另一方面,北宋初年为了政治稳定而采取的经济赎买政策同样导致了政治精英的腐败、利他主义精神的式微。特别是,用经济赎买的办法进行政治和解尽管实现了国家的统一与社会的稳定,却带来了严重的道德衰退后果,使社会精英失去了正义理念与治国理想,使那些本该关注公共经济利益的政府官员也都陷入了私人利益的漩涡,甚至还有人主动用公共权力来追求个人的私利,严重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
因此,我们认为,北宋初年的社会经济问题主要是传统文化的衰落与公共经济思想的失坠,并表现为金钱拜物教的泛滥。一方面,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钱财积累”逐渐成为主要的行为动机,个人主义大行其道,公共经济思想与集体主义观念急速衰落。即便是拥有优厚俸禄的官僚士大夫,仍会在无止境的贪欲的诱导下以种种卑劣手段积累巨额的金、银财宝,以至于北宋一代虽常常因其市井繁华闻名于后世,却也难免财政拮据、国防不振的困境。另一方面,随着传统文化的消失,公共经济与私人经济的关系出现混乱。根据传统的经世济民理念和社会分工的要求,很多本应该从事公共经济活动的经济主体,现在反而借助于公共权力从事私人经济利益的攫取。特别是,眼红于商品贸易的丰厚利润,宋初的一些文官武将,以其“从龙之彦”的特殊身份,“乘传求利”,四处插手经营。更有甚者,官员们还纷纷放贷,高利贷触角所及,连新科进士、新任官员等也都难以幸免。本该从事公共经济活动的官僚也到处经营牟利,混淆了政府的职责与个人私利之间的界限,削弱了国家的治理能力,一旦遇上地缘政治紧张的局面,政府就难以应对,最后难免落得狼狈不堪的亡国结局。
然而,可悲的是,在这个文化衰落与思想失坠的过程中,执政者甚至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比如,宋真宗就曾经赋诗一首用自私来引导那些未来的政治精英走向精致的利己主义道路。他写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家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正是在这些最高执政者的影响下,“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自私理念才流行甚广,余毒延绵。很显然,这种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的行为理念教育导向,是赤裸裸地用功名富贵引诱青年人读书求“上进”,有了这样的利益的诱导,精英焉有不堕之理?有了这样的个人主义的泛滥,两宋的国家治理与财政分配焉能不呈现“积弱积贫”之象?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些自私的政治精英的主持下,国家的治理结构不仅不履行为弱势群体提供救济的责任,反而进一步恶化了两极分化的社会矛盾。特别是,他们一方面继续让广大农民缴纳大量捐税,负担国防费用,另一方面却让从国防治安中得到了更多回报的富人逃避税收负担,从而出现了“穷人养官与军队,军队与官却保护富人”的公共产品供求错位的局面,这种模式不仅缺乏正义性,而且缺乏可持续性,从而构成北宋的政治经济危机产生的真正根源。国家的财政危机与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日益恶化,社会矛盾的长期积累,给了外部的觊觎势力与内部的竞争对手以进攻侵略的机会。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为了探索更为有效的公共产品提供模式,王安石针对北宋面临的公共经济问题提出了自己的变法主张。
三、王安石变法的思想主张与政策措施
事实上,不仅北宋之前的五代十国已经出现了由于生存压力的严酷而导致的精英阶层的道义尽失、纲常崩坏的现象,而且魏晋南北朝也曾有过类似的悲剧。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宋朝的“杯酒释兵权”是一个国策,是一个从上到下的系统性工程,是对整个精英阶层产生了巨大影响力的制度性安排。在这种背景下,不仅从体制中获利的整个官僚集团反对王安石的改革动议,而且政权的所有者——皇帝本人也不敢或不愿轻易改变规则,因此王安石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改革困局:他建议的制度变迁是一个强制性的制度变迁,但他却并不能像此前的李世民、此后的张居正和雍正一样拥有强制性的执行能力。再加上,宋朝的精英与大众已经受到了商品经济利己主义之风的影响,甚至感受到了商品经济带来的短期利益。因此不仅从统治者到官僚阶层都对集体主义利他精神不感兴趣,整个社会精英群体普遍缺乏传统儒学不断强调的正统道义及其推崇的利他心,而且社会的下层也在精致利己的精英们的煽动下盲目跟风堕落,以至于社会大众也在利己精英的鼓动下反对有利于公共经济效率改进但却会影响短期个人利益的改革措施,从而使整个社会主流文化陷入空前的危机,使具有外部性的利他主义思想与公共经济理念陷入绝境,为后来的内忧外患埋下了伏笔。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王安石敏锐地意识到国家治理成功的关键正是公共经济需要的集体主义道德,而对公共经济执行者进行的教育培养是集体主义精神培育的基础。在《商鞅》诗中,王安石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万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26]他深知,北宋的社会危机主要是公共经济的危机或财政体制的危机,而造成问题的关键则是理想教育出了问题,是社会精英的自私利己削弱了以公共经济为对象的国家治理能力。
面对北宋“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27]的窘境,王安石敏锐地观察到财政困局与社会危机的根源所在,认识到北宋原有的财政体制无法提供足够的公共产品。他一方面提出“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28的公共经济供求对应新主张,力图通过调节国家的财政收支重新建立起能为北宋提供充足有效的公共产品的财政体制;另一方面,他力图从精英教育入手,改变官僚阶层的道德思想与文化理念,重塑以利他主义精神为内核的儒家学说的正统价值观。他主张,作为一个公共产品的提供单位,国家内部应实现有序的分工与合作,并由政府主导社会财富的再分配,政府不仅应协调好政府、富人和弱势群体之间的利益关系,而且要同时满足上层精英的发展型公共产品和下层弱势群体生存型公共产品的需求。为此,王安石提出了一系列的变法主张。
(一)采取措施“节流”
王安石变法首先主张裁兵,变法实行的“裁兵法”一方面规定士兵五十岁后必须退役,另一方面对现役士兵进行测试,经过测试,禁军不合格者改为厢军,厢军不合格者改为民籍。同时,对名额不足的军营加以合并,对老弱不堪的兵士予以淘汰。在对军队进行全面的整顿后,全国厢禁军总额为79万多人,比宋英宗治平年间兵额减少了36万多人,比宋仁宗庆历年间减少了45万多人[28]。此外,变法期间对州县等行政机构也进行了合并和裁剪,同样缩减了大量的公职人员和俸禄开支。
(二)重新分配社会财富
王安石变法的另一主张是对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一方面裁减官绅豪强大地主和豪商富贾们所享已久的特权,限制他们非法积累财富的“自由”;另一方面,通过在全国推行农田水利法、方田均税法、青苗法、免役法等政策,将财政支出用于有利于“减贫济贫”小微民营经济增长的基础设施建设,造福百姓生计、推动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比如,“农田水利法”,鼓励垦荒,规定各地兴修水利工程的成本只要是单靠民力不能筹措的,其不足部分可向政府贷款。比如,“方田均税法”,下令清丈全国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作为征收田赋的依据,力图对豪强兼并隐田漏税进行直接有力的打击,努力纠正产去税存的弊病。同样,“青苗法”意在限制高利贷对农民的剥削,“募役法(又称免役法)”则力图把农民从劳役中解脱出来,保证劳动时间,促进生产发展。总之,以上变法措施存在一个共性,即将纳税义务与财富拥有量挂钩,以便让富人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救济帮助更多的弱势或劳动群体。王安石的这种“富国乃富天下百姓”的思想,在他的《与司马判书》以及《答司马谏议书》中都有详尽的阐述。他写道:“尝以谓方今之所以穷空,不独费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资其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29]王安石救济弱势群体的理财思想反映了他“回向三代”的政治趋向,反映了他希望统治者与社会精英“法先王之政”、回归正义道统的治国理政理念与公共经济思想。
(三)加强官僚队伍建设,回归天命伦理正途
当然,王安石深知,北宋的社会危机关键在官僚队伍,根源在思想认识。因此,变法的关键是国家官僚队伍的建设,而变法的基础则是国家公务员队伍的培训与教育。
王安石一方面痛心于当时的官僚阶层社会精英逃避公共产品提供之责的局面,另一方面也对变法的实施将会遭遇的重重阻碍有所预料,特别是对上层有意推行的腐蚀精英阶层的“杯酒释兵权”与“给赐过优”经济赎买政策的余毒与影响颇有思想准备。因此,在嘉祐三年的《上仁宗皇帝万言书》一文中,王安石提出了一套系统全面地培养公职人员集体主义道德与正义道统利他心的办法,努力用教育来奠定变法的思想基础与组织基础。在具体的措施上,王安石将其概括为“教之、取之、任之、养之”。
首先,他指出,当时的学校弊病甚多。学校教育的内容,空疏腐败。“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己”[27]。其结果是,学生连年累月地死读硬记,把精力都消耗尽了,也没有学到有益于治国平天下的真才实学。所以,一旦“使之为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为了培养和选拔出充足的可为国家所用的具有集体主义精神与利他主义道德的人才,王安石倡导“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道之官而严其选”,对于教育的内容,“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法在于学”,力图从思想道德上教育引导,“使天下人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27]。在学校的课程设置上,以“尚实用”为原则,他所提倡的教育内容实质是“治天下国家之道”,具体来说则包括德性的养成及处理具体政务能力的培养。其目的显然是培养政治精英或国家治理者,即所谓的“公、卿、大夫、百执事”。
其次,在人才的选取上,王安石建议,在科举中,废罢明经试科,增加进土名额。进士考试,取消诗赋、贴经和墨义,改为经义和策论。在人才的任用上,基于“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的认识[27],王安石再次强调了德才兼备的传统观点,认为应以个人德才的高低为依据在社会有序分工的基础上实现国家的公共经济治理功能,任用那些能“在其位而谋其政”的人。此外,他还认为,在人才的任用上,应该“久任其职”和“得行其意”,确保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甄别人才的德行。因为任职时间较长,贤能的人才可以做出成绩来,不肖的人才可以得到暴露,从而有利于官僚队伍的责任意识的养成。
当然,选拔、任用治国人才之后,还需配套的制度构建来保障统治精英切实有效地履行公共产品的提供职责。为此,他积极推行高薪养廉的制度以遏制腐败。王安石认为,“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27]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也就是说,在商品经济的背景下,除个别利他精英者外,大多数官僚的集体主义道德极易受到个人主义意识的侵蚀,如果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极易陷入腐败的陷阱。因此,俸禄的制定,应保证“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甚至“使其足以养廉耻”或“推其禄以及其子孙”[27]。在王安石看来,养廉之道的核心是确保精英阶层的物质财富基础,虽然“仓廪实、衣食足”不能保证必然“知荣辱、知礼义”,但“足于财”显然是“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27]的前提条件。
总之,在王安石的官僚体系构建方案中,“教之、取之、任之、养之”的政策措施,都是以德行的培养即公职人员的集体主义精神与利他主义道德的塑造为目的的。然而,他也深知,仅仅强调道德教育而没有法律强制性,肯定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此,针对“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的乱象,他又提出“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的政策建议[27],即主张利用礼法相结合的手段来以刑辅德。正因此,学术界才长期存有对王安石变法思想是“推儒”抑或“崇法”性质的争论。实际上,因致力于实现国家有效提供公共产品的目标,王安石的变法手段可以说是包罗万象,兼收并蓄的。正如邓广铭先生在其《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书中所言,作为政治改革家的王安石,实际上是一个援法入儒的人[30]。
的确,王安石对统治阶层德行的强调虽是继承了以维持内部秩序为目的的儒家文化,但为了弥补儒家文化在约束力方面的不足,王安石的许多思想主张都是儒法并举的。如“加小罪以大刑”及“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在经过他的引申阐发之后,几乎与先秦的法家们所主张、所实行过的一些论点和措施完全相同[15]31。此外,他主持修订重释的《诗》《书》《周礼》等都是对儒家经典的重新阐释,他强调,对百姓有利的制度措施才是真正的先王之道。王安石清楚地认识到儒法只是手段,不应因“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他自己在《王霸》一文中也谈道:“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因此,两者结合既是减少改革阻力的“托古改制”,同时也是为了通过礼乐刑法的使用保证国家治理结构有序运行的创新尝试。
四、王安石变法思想的公共经济逻辑分析
历代学者对王安石变法的看法从来都是反对者占上风,反对派认定其主张是“国家与民争利”的行为。受新古典经济学熏陶的当今学者更是认为,变法主张是对市场机制的破坏,是一种历史的倒退,也是变法必然失败的主要原因。然而,大多数的市场决定论者都是用新古典的微观经济学原理来分析王安石的财政改革行为的,这样的做法很显然存在理论错用的嫌疑。实际上,正像现代财政国家论对近代英国崛起的原因分析表明的那样[8,9,10,11],中外历史上所有的重大改革与文明转型实际上都是公共经济体制的变迁,而不是市场经济自发演进的结果。正像爱泼斯坦强调的那样,市场本身只是政府提供的公共产品而已[8]。因此,用微观经济学的理论来分析政府的体制改革与财政政策调整实际上是张冠李戴,是正确的理论用错了地方。
其次,以前的许多评价文章,往往犯了偷换概念的错误,即在分析过程中不断变换经济利益主体的身份。比如,早期的细节讨论者往往赞扬其早期的关注民生而批评他后期用富国挤压富民。比如,市场决定论动辄用“民利”和国富相对立,但这些研究者从来没有界定这里的“民利”是哪些“民”的利益,是穷人的民利,还是富人的民利?是全体民的利益,还是部分民的利?甚至也无法证实这个“民利”是否是多数人的利益。而在现实中,这些“民”很可能只是从市场经济中获利多的经营者以及只在乎眼前利益的短视者[31]。
实际上,任何现实政策与制度变迁影响的分析,都必须首先界定作为利益主体的具体人或群体,同时考虑长期短期利益的综合,考虑市场经济利益与公共经济利益的加总,只有这样的界定与厘清之后,再来讨论变法的影响才有意义。然而,一旦进行了这样的界定之后,原来的分析结论很可能就不成立了,不仅作为大多数民的弱势群体的利益与国富没有矛盾,而且作为短期利益获得者的市场经营者,也应该与国富没有矛盾,这正是以反对重商主义为目标的斯密的经典著作被命名为《国富论》的真正原因。作为市场经济学奠基人的斯密,不仅强调了国防的重要性,而且在下卷中一直在为国富出谋划策。因此,简单地把国富与民利对立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经济学分析,更不是完整的制度经济学分析。实际上真正对立的双方是把公共经济资源据为己有的官僚与应该享受公共服务的全体居民,而他们的腐败只是让一小撮“民”获利,既不是国富,也不是大多数人的民利。
因此,我们认为,在公共经济学的框架下进行分析,王安石变法的利益关系与积极意义才有可能得以澄清。首先,王安石变法的主要考虑是国防保障与弱势救济这些古代社会的公共产品的提供及其带来的长期利益,他预判了公共经济无效将会带来国破家亡的可能性[12]。他不仅意识到财政收入、军队质量是国防保障的基础,他甚至知道保护弱势群体也是为了为国防保障提供民心资源与兵力资源储备。不幸的是,北宋南宋的失败经历都从反面印证了王安石变法的正确方向与正确主张。
实际上,一旦涉及国防,微观的市场经济理论就会完全失效。对此,斯密在其《国富论》中明确提出,如果有国防需要,所有的市场机制都要让路。只有在地缘政治允许的条件下,比如二战前的美国,放任自流与藏富于民,才可能是一个现实的公共经济原则;而一旦日本的军舰飞机轰炸了珍珠港,即使在高喊自由主义口号的新古典经济学的故乡美国,国防原则也同样会成为绝对的原则,“与民争利”或者说牺牲一些私人产品就可能是不得不做的公共经济逻辑的必然选项。
而对面临北方强敌的北宋来说,让利于民与藏富于民都只能是一条国破家亡的不归路,王安石变法的出发点正是试图改善豪强民富而国防衰弱与弱势群体离心离德的危险状况。他曾说:“天付陛下九州四海,固将使陛下抑豪强,伸贫弱,使贫富均受其利,非当有所畏忌不敢也。”“今富者兼并百姓,乃至过于王公,贫者或不免转死沟壑,陛下无乃于人主职事有所阙,何以报天下士民为陛下致死?”[27]换句话说,为了解决北宋的财政危机与国防困境,王安石甚至认为牺牲一些私人产品(尤其是精英的私人产品)与经济发展速度也是可行的。
事实上,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正是要解决当时出现的社会经济问题,只不过他没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进行表面的治理,而是仔细分析了问题的根源。特别是,王安石意识到,北宋经济问题的性质是公共经济不足与无效,而不是简单的收支失衡的财政技术问题,也不是简单的政治腐败问题,因此王安石变法的所有措施都是为公共经济体制变迁服务的,是一个典型的强制性制度变迁。同时,他清醒地知道,制度变迁的关键是思想理念的改变,没有认识的提高,仅仅制定政策是很奏效的。当然,他也知道,北宋公共经济不足的根本原因是利他精英队伍的缺乏与集体主义精神的丧失。而从利益关系的角度讲,公共经济无效的原因则在于不合理的、财政收入的来源与公共支出的收益之间的错位关系。最后,鉴于中国古代文明的理论基础或传统文化的核心内涵正是利他主义道德与集体主义精神,中国古代文明的优势恰恰在于公共经济的效率,因此,他的问题导向的、关注公共经济的改革措施才会有“回向三代”的表象,才会给人以保守的印象。
确实,王安石变法是有很多的短期权宜之计的财政技术措施(比如开源节流),以便确保政府的正常运转,从而使得真正的思想转变与制度变迁能够在一个宽松长时段慢慢实现。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解决传统文化丢失与利他精英缺乏的问题才是治本之策,才是公共经济复苏的根本途径。而在意识到经济赎买政策的后果是沉没成本、是无法改变的条件时,他就强调,利他精英的培养与集体主义的倡导只能从教育、科举与官僚体制改进的角度入手,体制的变迁只能从新人的培养开始。为了解决公共产品付费与消费的不对应问题,他一方面增加对富人的征税,一方面增加与穷人生产相关的财政支出,力图实现富人纳税、全民共享的经世济民目标,以便充分发挥公共经济发展外部性的溢出效应。
总之,“杯酒释兵权”与优厚的待遇稳定了北宋初期的政治秩序,避免了五代十国以来的分裂与战乱频仍局面,实现了公共经济的规模效益,但也严重削弱了中国传统社会赖以为继的天命理论与儒法思想,降低了公共经济活动的效率。商品经济繁荣带来了北宋初年社会总财富的增加,但也导致了公私经济利益关系失衡与社会贫富分化愈加严重的困境。因此,王安石的变法手段无不围绕着重塑社会正义与道统观念以及重整北宋王朝混乱的公共经济秩序这一目标。面对政府因财政困窘在提供对外国防与对内秩序的公共产品职能上的缺失与无效,他试图通过调整国家财政的收支结构来重新分配社会财富,让从社会总财富增长中获得效用最高的富人缴纳更多的税收,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同时,为了提高公共经济效率、抑制公共经济活动外部性带来的过程损耗与交易成本,重塑社会精英的利他倾向与儒家道统的正面影响,王安石主张对公共产品提供者实行精英化培育,即提高他们的集体主义精神与利他主义道德,用道德与法律相结合的办法来约束公共经济执行者的行为,确保公共经济活动的有效有序进行。当然,也正因为王安石变法的基本理念中包含着回归道统、重塑儒学的主张,他才不断地被历代学者指责为保守与倒退。但作为一种应对现实问题与挑战的探索,王安石变法不仅对问题的看法是切中时弊的,而且其强调公共经济体制、注重利他心与道统观念培养的措施也基本上是符合问题导向的要求的。
四、结论与启示
当然,王安石变法最终因以利益集团为基础的反对势力的阻碍与变法实施中的用人不当而昙花一现。以至于,到后来,徽宗也用宦官大事搜刮民财,从而激起宋江、方腊起义,致使内部秩序“礼崩乐坏”到极点。同时,私人经济利益的强势与公共经济利益的进一步衰微,削弱了北宋的国防实力,在内有农民起义,外有辽、金入侵的情况下,北宋终于未能在提供外部国防与内部秩序方面同时获得持续的成功,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实际上预示了北宋王朝的短命。
然而,在国家获得了商品经济的长足发展、市井呈现一片繁荣的背景下,王安石透过私人经济的繁荣而看到公共经济的危机,表明了他的国家忧患意识与敏锐的现实洞察力,同时他对公共产品有效提供模式的探索与改革变法的政策建议也给我们当代人思考当下的困局以许多启发。特别是,北宋曾遭遇的问题与困难,在当今的现代经济发展过程中依然存在。比如,上世纪90年代为了社会政治格局的稳定,国家曾用了类似的利益诱导方式将社会精英引入自私自利的市场漩涡;比如,改革开放以来各级政府过于追求国内生产总值的极端行为。换句话说,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虽然带来了市场经济的繁荣与经济实力的增强,但也带来了公共经济秩序的混乱与长期可持续发展后劲不足的类似问题。一方面是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激化,扰乱了内部秩序;另一方面,以利益诱导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官僚队伍贪腐严重,国家政府形象严重受损,国防保障能力严重削弱,外部敌对势力趁机觊觎窥视。在这种背景下,根据问题的性质来思考解决办法,甚至在传统文化中寻找可以借鉴的经验,都不失为一种思想探索的方向,更是问题导向型研究必须坚持的原则。相反,简单地用激进与保守的标签来评价古人,既不利于经验教训的汲取,也不利于当代研究的创新。
总之,我们认为,中国当下的发展困境与有宋一代的社会危机有很多类似之处,问题不仅源于思想理论界对自私自利人性的过度推崇,源自大多数人的自私自利本性的盲目膨胀,而且也与改革开放以来精英阶层不断在利益诱导下的道德滑坡与集体主义理念丧失有关。特别是,类似于北宋初年的“杯酒释兵权”与经济赎买,在改革出现争议时,中国未能构建一个公共产品供求双方讨价还价的机制,而是采用了利益诱导的办法将各界精英纳入私人经济活动的洪流,用自私自利的本性将社会各界精英调离公共经济体制改革的探索,从而带来了不仅“在商言商”而且“在政言商”“在学言商”的混乱局面。
人类文明的历史一再表明,即使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中,人类的自私自利本能还有可能会将人的行为带向脱离社会合作的深渊,何况政府出面的有意“因势利导”?因此无数个缺乏利他合作理念与集体主义精神的古代文明都不可避免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我们认为,人类文明的本质正是以国家为基本单元的合作模式,而不是以市场机制为基础的竞争模式。正如历史学家赫拉利指出的那样:“我们征服世界的关键因素,其实在于让许多人类团结起来的能力。如今人类完全主宰地球,并不是因为单个人比单个黑猩猩或狼更聪明,或是手指更灵巧,而是地球上只有智人这个物种能够大规模而灵活地合作。”[4]119-122当然,“如果智人之所以统治世界,是因为只有我们能够大规模灵活合作”,那“就很难再说为什么每个人都值得我们如此敬重”。换句话说,基于市场的个人主义将失去其理论重要性,而以集体主义为基础的公共经济理论将成为人类文明的基石与经济理论的核心。
事实上,所有成功的文明与文化无一不是依赖一套利他的集体主义文化理念来缓冲个人主义的自私本能的不利影响的,正是这些广为推崇的道德文化使人们特别是精英阶层的自利行为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从而实现公私经济关系的基本均衡,而科举制度与儒教文化使中国古代文明历经千年不衰的秘密也正在于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安石重整公共经济秩序的改革思想就更值得我们借鉴,特别是他关于公共经济与私人经济关系的思考,他关于调整国家的财政收支结构以及转变社会精英理念、加强公务员道德培训的建议等,对当下的转型发展与社会矛盾缓解来说都是尤为重要的。
当然,王安石变法的探索与失败也提醒我们,要解决公共经济无效与社会矛盾激化的问题,避免北宋悲剧的重演,不仅高效的收支对应的公共财政体制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与之相适应的、具有一定利他心的现代公务人员的教育体制与培养机制同样是我们改革转型成功与否的关键。正如我们在关于孔子与柏拉图思想比较的另一篇文献中指出的那样,无数先哲都认识到,利他精英的培养是任何一个文明得以持续的前提[32]。
(本文在参加第二届中国人民大学历史与经济学研讨会、第十七届中国经济思想史年会时曾得到与会者特别是叶坦先生的批评与建议,此外河南大学经济学院的郭艳艳博士也曾不吝指正,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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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家鹿]
HistoricalLessonsandContemporaryEnlightenment:AnalysisofWangAnshi’sReformfromtheAngleofPublicEconomics
Song Bingtao,Zhang Ting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4,China;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Wuhan 430073,China)
In modern times,influenced by the theory of modern economics based on technical determinism and market determinism, Chinese historians have been entangled in the log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ancient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modern Western civilization. Fortunately, the newly emerging modern fiscal state theory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us to rethink the evolution of ancient Chinese civi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ew theory, the background of Wang Anshi’s reform is not only the financial difficulties caused by the private economy squeezing the public economic resources, but also the cultural crisis brought by the decline of altruistic morality and collectivism spirit since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Actually, the reform is a part of the self-reflection of ancient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also the attempt of the ancient Chinese elite to reconstruct the public economic system and reform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At the same time, it is the first instinctive reaction of the ancient civilization to the market economy. Such a reflec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ublic economy and the private economy is still lesson and enlighten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civilization as a response to social crisis.
Wang Anshi reform;public economy;traditional culture;altruism.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6.002
宋丙涛(1965-),男,河南辉县人,经济学博士,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河南大学经济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公共经济制度变迁与文明演变理论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4JJD790012);新型城镇化与中原经济区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资助项目
Fo62.6;F092
A
1000-2359(2017)06-0008-09
2017-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