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翻译中的借鉴雷同不等于抄袭
2017-03-10潘洵
潘 洵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谈翻译中的借鉴雷同不等于抄袭
潘 洵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综合清代金圣叹先生的叙事学理论与许钧先生的翻译观,本文认为翻译(笔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目的,因文生文的文本生成的实践活动。经典作品应该有多种译本,由于原文文本是固定不变的,译者的理解必然也会有趋同的地方,所以重译过程中难免会出现部分文字与首译雷同。但雷同不等于抄袭,重译首先应该关注难点的创造性翻译,可以借鉴旧译,但不能抄袭。重译是译文文本的完善,与文化创新有一定的联系,但也有本质的区别。
因文生文;创造性翻译;雷同;抄袭
一、引言
北京大学辜正坤先生在2003年第11期《外语与外语教学》上发表了《筛选积淀重译论与人类文化积淀重创论》一文,提出“筛选积淀重译论”与“人类文化积淀重创论”两个观点[1]。笔者深知自己见识短浅、能力有限,不足以驾驭“人类文化积淀重创论”这么重大的课题,所以避开文化,单讲翻译。辜先生对这个概念的定义是“所谓筛选积淀重译论,指的是在合理利用一切已经产生的译本的基础上,去粗取精,并注入新的更好的表达法,最终合成翻译出最佳度近似于原作的译作”,这里他讲的比较委婉,实际上文章中“合理利用”明显带有“抄袭有理”的倾向。对于这个观点学界反应,贬褒不一。吴慧坚是赞同派,她认为“‘筛选积淀重译论’这一概念有其合理的理论内核,也是在翻译史上确实存在的、推动翻译发展的普遍现象”[2]。但刘全福则认为“如若过分依赖原有译本,或是假借借鉴之名,行剽窃之实,重译即会失去存在的理据与价值”[3]。笔者也不赞同这个观点,但又认为重译中确实有雷同现象存在,所以我们有必要甄别雷同、借鉴与抄袭的不同。
二、翻译是因文生文的再创造活动
金圣叹评点《史记》与《水浒传》时,认为“《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读第五才子书法》)对于金圣叹提出“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这两个命题,叶朗解释到:“历史著作是着眼于‘事’(历史上的实事),‘文’是服务于记‘事’。这叫做‘以文运事’。小说则不同。小说是着眼于‘文’(艺术形象),而‘事’(故事情节)则是根据整体艺术形象的需要创造出来的。这叫做‘因文生事’。所谓‘生’者,就是虚构、创造的意思。”[4]61而许钧先生认为“翻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一项跨文化的交际活动。”[5]41虽然金圣叹讲的是历史与文学的关系,但也能给我们一些启示,修史与翻译也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史书要忠于历史事实,而翻译则需要忠于原文。从这点来看,许钧先生的定义虽然阐明了翻译活动的基本内容:即“符号转换”与“意义再生”,但没有强调“忠实”的观点,这就显得有所不足,应该添上这部分内容,所以笔者对翻译概念的理解是“翻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因文生文的文本生成的实践活动。”
“因文生文”,简言之就是要求译文必须忠实于原文。首译如此,重译也如此。原文没有发生变化,首译重译之间也必然会有相同的部分,这是雷同现象存在的原因。但问题还有另一面,现代翻译观早就跳出了字词对应的局限,任何一个问题点的对应参照物都是整个语篇,作者的人生经历,乃至整个时代背景、文化背景,由此形成了一种不对称翻译观。不对称翻译观打破了时空限制,给了译者极大的自由,也是译者发挥丰富的想象力,深度读解原作,进行再创造式翻译的学理依据。由此可见,不同主体的译文,简短的雷同是可能的,大段的相同则不可能。
三、重译不怕雷同
经典作品之所以是经典,除了它揭示了生活中的真善美以外,还因为它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不同时代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所以需要重译。翻译行为本身的性质决定,翻译过程中部分雷同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不必害怕雷同,但如果因此而放手抄袭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1.需要重译
为何要重译,鲁迅先生讲的最为清楚,“譬如赛跑,至少总得有两个人,如果不许有第二人入场,则先在的一个永远是第一名,无论他怎样蹩脚。”(《且介亭杂文二集·非有复译不可》)这意思非常明确,好的文学作品一定要有重译,否则没有比较,谁知道那唯一的译作究竟是好还是坏?但重译本与旧译本应该有所不同,“曾有文言译本的,现在当改译白话,不必说了。即使先出的白话译本已很可观,但倘使后来的译者自己觉得可以译得更好,就不妨再来译一遍,无须客气,更不必管那些无聊的唠叨。”(同上)文言变白话是历史问题,也是语言风格问题,但更重要的是提高译文的质量。
刘全福先生总结了重译的理由,总计达九条之多,具体见其大作《在“借”与“窃”之间:文学作品重译中的伦理僭越现象反思》,笔者不再赘述。
2.不怕雷同
既然是重译,那就必然会涉及到多重关系,有首译与重译的,也有新译与旧译的关系。新译要不要参考旧译,要不要避免雷同现象的出现?辜正坤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以我自己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体验为例,……因为我抱定的宗旨是耻与人同。总怕自己的译本与旧译不谋而合或受旧译影响。所以翻译时事先不敢看旧译,尽量自己琢磨译文,而不幸的是,偏偏不谋而合。”[1]看来辜先生是害怕雷同,并且极力避免雷同的。在笔者看来大可不必这么小心谨慎,该雷同的时候任其自然好了,有什么可怕的呢。
前文已经讲得很清楚,翻译就是因文生文的再创造过程。如果原文简单朴实,不需要译者特别费心再创造时,那就采用字词对应的翻译方式,这样产生的译文大半会与其他译本雷同。虽然雷同,但并非抄袭,又有什么好忌讳呢?如彭斯的《A Red,Red Rose》,王佐良译为《一朵红红的玫瑰》,袁可嘉也译为《一朵红红的玫瑰》,这只是雷同,不是抄袭,因为原文就是这样,译为跟原文是对应的。郭沫若翻译为《红玫瑰》,毕谹译为《我爱》,译文与原文不对应,因为其中包含了他们个人对这首诗歌的理解,有再创造的意味。如果再重译这首诗,译为《一朵红红的玫瑰》是可以的,但译为《红玫瑰》或者《我爱》的话,那就有抄袭的嫌疑。
不怕雷同不是鼓励雷同,字词的雷同或者小段的雷同固然难以避免,也能理解,但大段的雷同就不正常了。每个译者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独特的性格爱好、行文习惯、用词特点等等,这些东西都会转化成译者风格的一部分,反映到作品当中,所以译作可能很相似,但不会相同。笔者认为译文与原文的关系,跟价格与价值的关系有些相似,译文是以原文为中心而上下波动的,上下波动的部分就是译者主体性或者说个性的体现。所以说部分雷同有可能,大段雷同则不会。
3.不会雷同
20世纪60年代德国功能主义学派将目的论引进翻译领域,认为原文本不过是“信息提供者”,翻译活动应该以目的为出发点,追求译文的社会功效。这就使得译者摆脱了原文的限制,获得了相当大的自由。老舍先生谈翻译的文章不多,在《谈翻译》一文中,他谈到了译作的多样化问题,“翻译是可以有层次的,低层次可以供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阅读,使他们知道这些作品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优秀的译者要译出优秀的译作来,不但使读者知道作品中有什么,而且知道怎么写的。”这段话完全可以理解为中国版的“目的论”。笔者也非常赞同这种观点,因为它符合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实用价值。
以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为例,话剧在中国不太受欢迎,但为了让中国的读者了解莎翁,我们不妨将它翻译为小说、改编成电影,甚至是儿童文学等体裁。假如真的有人这么做的话,那么在小说版以及儿童文学版的《威尼斯商人》中,原著退到幕后,成为故事情节的“信息提供者”,译者的语言选择当然也不会与原著对等,与电影以及其他旧译都不会雷同。
小说强调叙事的逻辑结构,电影把情节转化为可视化镜头,而儿童文学则要求故事情节有趣,语言简单易懂。可见,在不同目的驱使下,译作雷同部分大为减少,译者甚至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四、雷同与抄袭的分界线
新译与旧译之间肯定会有雷同部分,这是重译的属性决定的,不可避免。笔者认为,在重译的过程中我们不要去抄袭人家的成果,但也不要害怕出现雷现象,关键问题在于怎样才能把握好尺度。其实吴慧坚也有这个意思,她说“将从旧译中筛选出来的好词好句融入自己的在创作当中,这样的筛选重译,就不可能出现‘整段抄袭’的现象。”[2]这就表明虽然她是“筛选积淀重译论”的支持者,但她也不赞同大段抄袭。笔者认为“雷同”与“抄袭”之间的差别主要有两点:1.雷同部分不可能很长,最多是词句范围内的雷同。2.创造性翻译的内容不会雷同。
第一条很好理解,但“创造性翻译”一词则需要做些简单的说明,傅世侠先生认为,“它们(创造性)实质上都包含着一个最为本质的规定性,那就是对创造的‘新颖性’(或‘独创性’、‘原创性’)(originality)的规定”[6],结合其“因文生文”的特征,笔者认为翻译活动中的创造性可以理解为前文所说的不对称翻译,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问题点,但其背后所对应的是整个事件或者语篇,表面看是一对多,实际上是多对一,需要从多角度出发认知某一具体问题。最后选择一个新颖的角度切入,以个性化、具象化、明晰化的方式,更好地再现原文的意义。单凭语言不容易讲清楚,笔者从自己的翻译实践与翻译研究中选择3个案例,以资说明。
1.个性化翻译
个性化翻译是指原文不过很普通的语句,但在翻译过程中,译者结合具体场景与人物的个性,将它译为富有个性色彩语句。这种个性化语言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很常见,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区长问:“你就是刘修德?”
二诸葛答:“是!”
问:“你给刘二黑收了个童养媳?”
答:“是!”
问:“今年几岁了?”
答:“属猴的,十二岁了。”
“属猴的”三个字就很有个性,二诸葛能掐会算的小能人形象跃然纸上。辜正坤在谈到新译难以超越旧译时,举了个例子,认为“How are you”就只能翻为“您好”或者“您好吗”,想译出新意比较难。笔者不是很赞同他的看法,高明的译者在任何时候都能让文中人物带上自己的个性。比喻说,“How are you”放到上个世纪70、80年代,可以译为“吃饭了吗”。再进一步,对于赌徒,可以译为“赢了吗”;对于彩迷,可以译为“中了吗”;对于股民还可以译为“涨了吗”等等,不一而足。这种个性化翻译,就是译者因人因事、因时因地的再创造行为,一般不会出现雷同。
2.深度解析原文
吴慧坚是辜正坤“筛选积淀重译论”的支持者,她引用了林语堂《吾国吾民》中的一段话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原文:It seems fair to say that poetry has entered more into the fabric ofour life than ithas in the Westand is not regarded with that amused indifference which seems quite generalin a Western society。/黄嘉德译:如谓中国诗之透入人生机构教西洋为深,宜若非为过誉,亦不容视为供人娱悦的琐屑物,这在西方社会是普通的。/郝志东、沈益洪译:平心而论,诗歌对我们生活结构的参透要比西方深得多,而不是像西方人似乎普遍认为的那样是既对之感兴趣却又无谓的东西。/吴慧坚译:诗在中国较之西洋更渗透于生活之中,此说应不为过。西方社会似乎普遍视诗歌为供人愉悦的琐屑物,在中国则截然不同[2]。
吴慧坚认为黄嘉德将“amused indifference”译为“供人娱悦的琐屑物”,比郝志东、沈益洪翻译的“感兴趣却又无谓的东西”要好,值得借鉴,所以在自己的译文中承袭了黄嘉德的翻译,而将“the fabric”省略了。笔者倒是觉得“供人娱悦的琐屑物”并不怎么样,也谈不上什么借鉴。
实际上,这话的关键点在“the fabric of our life”。林语堂是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他的每个字都不是多余的,翻译时忽略任何一个字,都可能导致意义失真。黄、郝、沈三人将之译为“机构”、“结构”,是查词典得来的,这样做有点机械不知变通的感觉,致使译文生硬,大异其趣。吴慧坚认为“the fabric”可以省略,则有些武断。笔者认为应该将这个词放到中国文化史中来考察,方能识其真意。中国自古就有“诗言志,歌永言”(《尚书·尧典》)的说法,刘邦的《大风歌》,岳飞的《满江红》就是很好的例子。另一方面诗歌也是诗人个人情感的表达,如李白的《静夜思》、《将进酒》等。所以说“the fabric ofour life”应该是指包括政治生活、情感生活、家庭生活等在内的人生的各个方面,仅仅翻译为“人生机构”或“生活结构”就显得非常抽象不好理解,省略就更不应该。所以原文应该译为:在中国,诗歌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上可以歌大风,下可以呤花月。而西方则不同,诗歌仅被视为茶余饭后的娱乐。
“上可以歌大风,下可以唱花月”,不是任意添加,而是具象化的结果,是笔者从中国文学史出发,对“the fabric”一词的深度解析。
3.切入点不同
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是诗人长期积累的情感的瞬间爆发,所以欣赏、翻译诗歌不能仅仅关注诗歌本身,而应该把此前此后,诗人情感的变化都纳入思考范围之内。这就涉及到一个切入点的问题,切入点不同,情趣必然会有所差异。当然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有这类现象。
金昌绪的《春怨》中,少妇为了能够在梦中去辽西,所以要在睡前赶走黄莺,不让它破坏自己的美梦。这个想法看起来很荒唐,不合道理。但她为什么这样做呢?此前,她肯定做过一个“去辽西,见丈夫”的梦,快要见到,或者已经见到的时候,黄莺的歌声吵醒了她,打破了她的美梦,这就是她“打起黄莺儿”的原因。Fletcher正是从这个角度切入,译为:
Oh,drive the golden orioles
From offourgarden tree!
Theirwarbling broke the dream wherein
My loversmiled to me.
原诗着眼于未来,选取一个独特的心理情结,用轻松幽默的语言、独白的方式,来表现少妇的寂寞,颇有喜剧味道。而译文立足于过去,强调少妇行为的因果逻辑关系,这符合西方诗学的叙事原则,但梦中的微笑与现实中的寂寞形成巨大的反差,增强了译文的艺术性。所以笔者认为,就艺术效果而言,原作与译文各有特色,可能这也是吕叔湘、刘重德等人推崇Fletcher的译文的原因。
以上三例是笔者在翻译实践以及翻译研究过程总结出来的创造性翻译个案,案例很多,不能一一列举。但有一点很清楚,创造性翻译同创作差不多,是不可能雷同的,如果有雷同的话,则应视为抄袭。抄袭是对自己的译作没有信心,或者说不负责任的表现。实际上越是别人出彩的地方,越是不能抄袭。别人出彩的地方,也就是别人的个性、风格张现得最为充分的地方,你把它移植过来,很可能打乱自己的节凑,破坏自己的风格,不是水乳交融,而是黑白分明。借鉴别人的长处,关键在于学习别人的翻译方法,深入理解原作者的情感,最终以自己的语言艺术性的再现其丰富的内涵,而不是抄袭。
五、结语
辜先生的观点使笔者想起了中国历史上的集句诗。所谓集句诗就是指利用古人现有的诗句来写诗。文天祥就是此道高手,他利用杜甫的诗句写了200余首集句诗,如:
读书破万卷,《赠韦右丞》
许身一何愚。《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赤骥顿长缨,《述古》
健儿胜腐儒。《草堂》
我们今天之所以记得文天祥,不仅因为他是民族英雄,还因为他写过《过零丁洋》等脍炙人口的名篇。但《过零丁洋》是他自己写的,不是集句诗。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谓之有境界。”(《人间词话》),真感情是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的。
翻译本来就是“一仆二主”,抄袭则又等而下之,不可不慎。
[1]辜正坤.筛选积淀重译论与人类文化积淀重创论[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3(11):36-40.
[2]吴慧坚.重译林语堂与筛选积淀重译论[J].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1(2):97-101.
[3]刘全福.在“借”与“窃”之间:文学作品重译中的伦理僭越现象反思[J].东南大学学报,2010(7):93-105.
[4]叶朗.中国小说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
[5]许钧.翻译概论[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6]傅世侠.创新、创造与原发创造性[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2(2):39-42.
Similarities due to the Reference do not Equal to the Plagiarism
PAN Xun
(Schoolof International Stud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58)
Based on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narratology of Jin Shengtan and the translation theory of Xu Jun,in this paper I take the translating as a process of generating texts in which texts ensue from texts by the means of changing symbols and for the purpose of regenerating meanings.It is difficult to avoid similarities during the process of the retranslating.However,these similarities do not equal to the plagiarism.The retranslating should primarily focus on the creative translations of the difficult texts. The translators are allowed to refer to the previous translations,but they cannot plagiarize.Retranslating is to improve the previous translations.
generating texts from texts;creative translating;similarities;plagiarism
H059
A
1671-9743(2017)06-0104-04
2017-05-04
潘洵,1969年生,男,安徽安庆人,讲师,研究方向: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