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沈从文小说女性形象的审美意蕴
2017-03-10罗璠,陈芳
罗 璠,陈 芳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试析沈从文小说女性形象的审美意蕴
罗 璠,陈 芳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沈从文创作的小说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湘西生活为主题的乡土小说,一类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主题的都市小说,小说中塑造的形象尤以女性形象最为特别。沈从文创作的女性形象具有深厚的美学意蕴,既有乡野的纯洁野性之美,亦有都市的病态悲凉之美。不同地域、不同类型的女性,有着不同的性情和人格特点,寄托了作家对人生与美的哲学思考,对不同生命形式的认知和把握。
沈从文;女性形象;审美意蕴
沈从文创作的小说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湘西生活为主题的乡土小说,一类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主题的都市小说,小说中塑造的众多形象中尤以女性形象最为特别。沈从文创作的女性形象具有深厚的美学意蕴,既有乡野的纯洁野性之美,亦有都市的病态悲凉之美。不同地域、不同类型的女性有着不同的性情和人格特点,寄托了作家对人生与美的哲学思考,对不同生命形式的认知和把握。
纵览沈从文的小说,可以看到作家为我们创造了两个相对对立的世界,一个是充满着原始风土人情的湘西乡野世界,一个是充溢着声色犬马的都市世界,在这两个世界里,我们看到了沈从文明显的偏好:湘西乡野世界自然而纯净,是真挚生命的象征;而都市世界满是扭曲的人性和极端的物欲,是堕落腐败的地狱。正是这种独特的价值取向和创作个性,形成了他鲜明的艺术风格,给读者呈现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其中,女性形象作为其作品中最为精彩的形象群,历来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其中尤其以《边城》中的翠翠、《旅店》中的黑猫、《夫妇》中的“她”、《三三》中的三三、《萧萧》中的萧萧等最为典型。在沈从文小说“人性的神庙”①黄尚霞:《探寻人性的“神庙”——沈从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毕节学院学报》2013年第7期。中,这些名字对应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她们顺着自己生命的轨迹演绎着属于她们自己或喜或悲的故事,生活在沈从文心中那处神秘而理想的精神家园之中。而另一类生活在腐败肮脏的都市之中的女性,如《绅士的太太》中的太太们,抑或是被乡村淳朴改造的《如蕤》《都市一妇人》中的女性形象,则更多的寄托了沈从文对都市人冷漠自私的批判,对人性扭曲的痛苦以及改造人性的心愿。
然而,无论是湘西世界明媚灵动的女子,还是都市世界烟火世俗的女性,她们都是沈从文这个男性作家对女性的一种认识和欣赏态度,无论是原始纯净、还是自然野性,抑或是堕落悲凉,她们都代表着一种生命,一种人生态度,都是美的象征,并在其自身的历史流变中积淀了深厚的美学意蕴。
一、原始纯洁之美
沈从文笔下的乡村是一幅宁静的田园牧歌画面,这里远离城市,民风淳朴自然,濡染着浓浓的朴厚的人情。在这安详的画面中,灵动着这么一群泉水一般纯净的少女,她们集中了湘西自然、民族、人情中最优美的部分,她们不谙世事,在原始自然的生命形态中表现着自我的生命活力,洋溢着青春之美,涌动着对美和爱的强烈向往,在蒙昧自由的生命形态中昭显着生命的本真。她们“在这个纯净的世界中,没有欺骗和哄瞒,没有虚伪和狡诈,没有金钱的锈蚀,没有礼教的束缚,没有委顿琐碎的人格,有的是真诚、勇敢、燃烧的感情,雄强的生命力,鲜活的充满淋漓元气的生命”*王继志:《沈从文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85页。。其中,《边城》中的翠翠在永恒的守望中淡化了现实的无奈,《三三》中的三三安静地经受着失恋风暴,《萧萧》中的萧萧在黑暗之中,点燃了人性的火把,燃起了自由的希望。
翠翠是沈从文笔下最为生动的少女形象。她是一个在风日里长养着的女孩,聪明、美丽、乖巧、纯朴、善良。在风日里长养的,触目即是绿水青山,于是,“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沈从文:《边城》,肖涛等编:《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读》,西安:西北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在湘西灵秀山水的滋养下,翠翠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从过往的船客中懂得了男婚女嫁,也开始了对美的追求,文中有一段文字很精彩:“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了,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沈从文:《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118页。沈从文很巧妙地将少女的小虚荣化成一个发痴的眼神,将这种小心思的欲望杂质除去,只留下一个渴望、向往的姿态,将人性中最自然的东西无欲化地呈现了出来。端午的龙舟赛后,翠翠邂逅了豪爽开朗的英俊少年傩送,萌发了朦胧的爱意。随后,傩送借歌传情,翠翠在美妙的歌声中甜甜入梦。在梦中,她身体随着歌声轻盈地飞到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却不知要将它交给谁。翠翠虽如同小兽一般成长,却在长大的过程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自然长成的少女心思,让她变得羞怯,美丽的爱情刚要开始萌芽,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断:大老死了,白塔坍塌了,傩送远走他乡,翠翠却一直未能向任何一个爱她的人表达自己。爷爷死后,在邻里的帮助下明白了一切的翠翠,选择了在茶峒渡口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李玉秀:《京派作家的女性观》,《泉州师范学院院报》2005年第5期。翠翠的未来我们无从知晓,在感叹爱情纯真的同时,一丝淡淡的凄凉涌上了心头。翠翠是人性美的代表,是沈从文所要表现的“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沈从文批评文集》,第224页。。“理想女性是京派作家心中的一方神圣净土,她们是那个乡土世界中一切美好价值的象征,是作家审美理想和美好情感的寄托,体现作家创作深层的‘女性崇拜’心理。”*李玉秀:《京派作家的女性观》,《泉州师范学院院报》2005年第5期。《边城》也正是通过翠翠这个淳朴、善良的少女形象,来淡化现实世界的黑暗与恶俗,通过翠翠与傩送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来启迪人们心中的爱和温暖。翠翠永恒守望的姿态,是作者对未来的一种期盼,寄托作者对重造民族精神的美好愿望。
翠翠是自然养育的灵动的小兽,小说《三三》中的三三则是母性关怀下调皮俏丽的无忧少女。三三和朴实的母亲守着堡子里惟一的一座碾坊,三三是碾坊惟一的继承人,虽是孤女寡母,却衣食充足,三三和母亲“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沈从文:《萧萧集》,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8页。。三三住在碾坊里,“屋外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沈从文:《萧萧集》,第39页。,居住环境自然而又优美。三三每日的生活十分简单,一个人玩腻了,便来“巡视”一下家禽,又或者守着自家潭子里的鸭和鱼,见生人来钓鱼,便大喊“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沈从文:《萧萧集》,第43页。,足见其调皮可爱。三三是湘西世界里的一点奇绿,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初遇了城里的白脸少年,心中便开始了少女那一丝丝懵懂的绯红。三三是可爱的,她不懂如何处理这种感觉,便用嗔怒来掩饰自己,面对这份朦朦胧胧的情感,她手足无措,但同时又十分大胆,没有因为那白脸少年是富贵人家而自轻自贱,如初生牛犊一般,没有富贵贫贱的物质观,纯净而自由。白衣少年和白帽子女人给她和母亲带来了关于城市的幻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起,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沈从文:《萧萧集》,第52页。三三对于城市的幻想,仅仅限于逃避一些她所不欢喜的东西,在她懵懂的思想里,她仍然安于现实的简单的生活。三三有着一般少女的情怀,文中多次提到她的梦,在梦里出现的白衣少年,白色大狗,形成了少女纯净的春梦,一脸绯红的醒来,羞涩地同母亲讲述这个“好笑”的梦,少女的春愁荡漾在湘西葱翠的世界里。在宁静的湘西山水中,在宁静的杨家碾坊内,曾经无忧天真的少女三三,此刻心中正在经历一场小风暴:美丽的故事还未展开,便得知了白衣少年的病逝,这时的她,朦胧的爱情才刚刚抽芽便遭遇夭折,少女羞怯的心事,难受却无从表露,只能选择一再地隐藏。三三同翠翠一样,青春爱情的意义牵挂在一个男子身上,翠翠的“他”或许明天回来,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三三的“他”,却是永远不再回来了。 三三和翠翠,面对自己的感情,都是采取被动甚至逃避的态度,淳朴的本性让她们缺失了对自我的认识,她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简单地为爱而爱,为爱而等待,如同落入一般的宿命论的魔咒中一般。年轻美好的女子,邂逅并爱上一个男子,一旦这个男子不在了,等待她们的便只有无尽悲凉的命运。沈从文创作的这一类女性形象,总是和自然结合在一起,她们看似平凡的人生,却处处洋溢着生命的热忱与庄严。她们单纯的生命,不需要理性的启蒙,这种纯粹自然的爱的本能,在等待中显露了生命的平和与宁静。三三和翠翠这类15岁的少女,更显纯美珍贵。
相比翠翠和三三,在童养媳萧萧的身上,我们虽然没有感受到青春少女那种朝气蓬勃的美,却感受到了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浓郁的人性美、人情美。萧萧12岁便做了小丈夫的媳妇,小丈夫年纪不到3岁,刚断奶不久。萧萧过了门的生活并不比之前的苦,她仍同一般少女一样,“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沈从文:《萧萧集》,第15页。。童养媳的身份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困扰,不过是从伯父家转到了一个新的家,新家里的爷爷对她也如同亲孙女一般,她每日干一份家里的农活,带小丈夫玩耍。年纪稍长点便可以从行有余力的劳作中攒点私房钱。日子平淡地过去,直到被花狗的歌声唱开了心智,和花狗发生了关系怀孕后,她才想到像“女学生”一样,去城里寻找“自由”,私逃不成,由没有读过“子曰”的同族伯父和婆家商定,将萧萧再卖给别家,发卖不成,二月里坐草生了一个团头大眼的儿子,婆家照规矩给她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萧萧在这个私生子10岁那年,给孩子接了亲,娶了一个长6岁的“新萧萧”,生活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小说中的萧萧并没有因为缺乏女性自觉而被欺压,在她身上,我们更为深切感知的是一种社会性,一种在长久生活中所积累下来的“规矩”。作者用习以为常的表述,带我们走进的是一个封建蒙昧的湘西世界,让我们感受到的却是人性的淳朴宽厚,生活的恬淡宁静。纵使萧萧会将“萧萧”这个“规矩”延续下去,纵使我们明白童养媳这个制度的黑暗,却不得不为萧萧一家人鼓掌,他们带给了我们人性的光明,这是一种力量,在拷问这个制度的黑暗同时,也在鼓舞着人心的善。萧萧是被压迫的,但她同时又是自在的,是大胆勇敢的,她存在于一个矛盾体中,也正是这个矛盾,让我们更为真实地认识这个湘西世界——黑暗笼罩着大地,但人性的太阳正在冉冉而起。萧萧如黑夜的精灵一般,舞动了燥热的改革空气,昭示了一个恒久深远的道理:拯救这个冷漠世界的,是人心的善与爱。正如李恺玲所说:“在实际生活中,它比凶神恶煞、威临一切的礼教更有力,最终裁决着生活的是非的是它——人性。”*李恺玲:《冲淡又深情——从小说〈萧萧〉谈沈从文的艺术风格》,邵华强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273页。萧萧较之翠翠、三三,少了一份少女的活力和羞怯,多了一份湘西血性女子的无畏和勇气。
二、自然野性之美
1928年至1930年,沈从文与胡也频、丁玲夫妇合力在上海创办了《红黑》杂志,“红黑”是湘西话,大意为“反正”“总是”的意思,例如“红黑要吃饭的”。1929年2月,政府颁布了“宣传品审查条例”,创造社出版部受到了重创。然而,沈从文并未被卷入这场政治漩涡,而是埋首创作,初到上海两年,除了少量的诗歌外,他还创作了3部长篇小说,10来部中篇和五六十篇短篇小说。照这个情形,沈从文似乎应该很顺遂,但其实不然,现实生活中,他感受到的是文学与政治、商业日益密切的关系,“文运即由个人自由转而成为党团或书商势力和钱财的堆积比赛,老板为竞争营业计,因之昨日方印行普罗文学,明日又会提倡儿童妇女教育。对作家则一律以不花钱为原则,减少商品成本,方合经济学原理。但为营业计,每一书印出可见大幅广告出现,未尝不刺激了作者,以为得不到金钱总还有个读者”*吴立昌:《人性的治疗者——沈从文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91-92页。。对于接近30岁的沈从文来说,客寄他乡俨然是不得志的了,信仰与现实的背离,更深深触动了沈从文敏感的神经。“每逢佳节倍思亲”,端阳节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他回想起故乡那轻快的龙舟,轻柔的早晨那一声声清脆的鸡鸣,城里虽然也有家养的鸡,却陷入了待宰的恐惧之中,鸣叫声沙哑难听。在城里得不到爱和理解,沈从文越发觉得故乡的山山水水明艳动人,故乡的人热情自然,那未经现代文明改造的乡村世界,才是最天人合一的美的体验。沈从文笔下有许多充满着野性的女子,她们的自然不做作、独立和敢爱敢恨,倾注了作者对她们的宠爱。《夫妇》中的那一对因为天气很好而情不自禁的年轻男女,《旅店》里风流娇俏、热情大胆的寡妇黑猫,都是自然的产物。她们不拒绝内心的声音,尊重自我选择,不被世俗的礼教道德所牵绊,如一幅狂野的沙漠之作,宏大而又亮堂。
《夫妇》中的她没有名字,小说一开始,是以一个村民的喊声引出后面的情节,“看去,看去,捉到一对东西”*沈从文:《萧萧集》,第121页。。喊声十分迫切,引起了城里人璜的注意,他靠着猜想,寻思着应该是一个有趣味的东西,也许是两只活野猪,于是不爱凑热闹的城里人也跟着村民们去了八道坡,却发现这“一对东西”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因为“看看天气太好,于是坐到那新稻草秸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沈从文:《萧萧集》,第125页。而把持不住,做了青年男女该做的事情,文中的“她”没有名字,只知道是一位从窑上来的新妇,和丈夫过黄坡去探亲,女子头上被好事的村民插了一朵可笑的黄花,在山风的吹拂下摇摆,这在城里人璜的眼中是美好的。女子被村民们围着,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流泪。作者通过璜的眼睛为大家描述了这个女子的相貌:“女子年轻不到二十岁,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沈从文:《萧萧集》,第130页。而此时的她,虽然在流泪,却只因惶恐,而不是因为羞愧。在众人的反复为难下,女子才轻轻地、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是从窑上来的,过黄坡看亲戚。”*沈从文:《萧萧集》,第128页。经璜的解救,年轻男女得以脱身,女子将乡下人作恶插在头上的花送给了璜,璜嗅着这年轻妇人头上停留过的花儿,不觉一阵暧昧的欲望在心中轻轻飘摇。这本是一件令人惊骇的事,然而,在作者从容淡定的笔调下,一切都显得自然、优美。年轻男女受到自然欲望的感召,在美好天气的触动下,冒着在外乡、在野外随时会被发现的风险,勇敢地做着让自己快乐的事情,即使被捉住了,女子流泪也只因恐惧而无关廉耻,这是一个自然的充满野性的未受到封建礼教和现代文明侵害的女性形象,她质朴、简单,是一个健康、热情的女性,是一个大胆、率真的女性,是大自然所孕育的纯真,是作者对生命本真的深情讴歌。
猫是一种任性、自我的动物,喜欢我行我素,富有个性,追求平等。同时,猫有其柔软的体格,尽显娇态。猫又是情绪化的动物,易怒,惹急了会以小小身躯扑人。沈从文笔下的“黑猫”,即是这样一位富于猫性的女性,是一个独立自主、为自我生命诉求而存在的女性形象。《旅店》中的黑猫是一个守寡3年的花脚苗族的女人,“黑猫”的名字是她死去的丈夫为她取的,取名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其皮肤较黑而又逗人喜欢的原因。丈夫死后,黑猫继续经营着山脚下旅店的生意,卖饭、卖酒,为远方的客人和走长路的扁担客提供住宿。黑猫完全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她不同于一般的花脚苗族的妇女,她既有乌婆族女子的风流娇俏,也有白耳族妇女的自尊精明,再秉承着花脚苗族女子的热情,使得“黑猫本身就是一件招来生意的东西”*沈从文:《萧萧集》,第110页。。然而这黑猫,却总被视着“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分”*沈从文:《萧萧集》,第111页。。无论是歌声、风仪、富贵,或者是“用力来作最后一举”,都未能俘获黑猫的心。然而,黑猫的欲望却在一个多雾的八月天被大自然唤醒,在星光下,想起了平日里不曾想的男女之事,“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沈从文:《萧萧集》,第113页。。于是,黑猫在4个担纸客中牵走了一个“大鼻子”客人,来实现她所要的那种力,“一种圆满健全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沈从文:《萧萧集》,第113页。。黑猫对于这种原始的欲望没有半点抗拒,当她意识到需要时,便大胆地表达自己,这是一种野性自然的冲动,即便“大鼻子”客人最终走了,黑猫仍然勇敢地继续着自己的人生。黑猫虽然寄身于山脚下的小旅店,但她于这个世界,是自由的,她打破了传统礼教和现代文明的束缚,用自己的力量支撑和掌握了自己的人生,独立而富有生活热情,在感性和理性之中取得了平衡,正如天地两极的自然平衡一般,充满了力量之美、欲望之美、生命之美。
三、病态悲凉之美
上海,作为中国最大的摩登都市,到处是现代化的景象:高楼大厦、柏油马路、便捷的交通工具、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以及机器轰鸣的大工厂,现代化的程度远高于当时的北京和中国的其他城市。伴随着现代物质文明的到来,人们的精神文明却一步步走向堕落。物欲横流,尔虞我诈,投机取巧,有人一夜暴富,声名鹊起,有人一夜一败涂地,坠入地狱。在这个大都市里,浮浮沉沉早已司空见惯,人们逐渐麻痹的精神引得作为人性救赎者的沈从文悲恸不已。沈从文一到上海(1927年),就意识到这种侵染了金钱关系的精神堕落现象已经深入到国家内脏,亟待拯救。一切以金钱为依归的人与人的关系,将使人丧失单纯善良。文学与商业的紧密联系,也将使文学丧失其自由性和独立性。然而,面对这一股吞噬人文精神的大潮流,沈从文作为乡下人的自卑使他倍感无力,但又不甘心就此放任堕落,于是只能借笔来表达对这一现象的戏谑嘲讽。像《绅士的太太》中的女性,只是都市文明中肮脏卑俗的代表。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自信心的树立,沈从文对这一类形象开始了改造,如《如蕤》一文中的如蕤就变成了一个富有而又聪明的都市女子,即使同在一个现代化都市的大背景之下,沈从文对都市女子的态度和认识,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沈从文说过:“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得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的,倘若我们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向善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是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3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98页。生活在都市的女性,多半是逃不过被都市这个大染缸浸染的,沈从文也丝毫不吝啬他的讥讽之情,《绅士的太太》一文,就是最具嘲弄和批评态度的小说。作品的开头,沈从文写道:“我不是写几个可以用你们的石头打她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沈从文:《萧萧集》,第239页。这是一面怎样的“镜子”呢?小说展开了讲述。作者并没有为绅士的太太们起名,小说开头介绍了东皇城根绅士家的情况:绅士背着太太在外面偷情,回家如同演戏一般,说是与和尚讨经学习,虚伪哄骗。太太也不是省油灯,遇到这种情况只想着要讹诈一笔,到后来,甚至与西城废物公馆绅士的大公子偷情生子。西城废物公馆家中情况更是复杂:绅士是个性无能的瘫子,太太和三个姨太太终日奋战牌场,从太太到小姐,无一不是无聊庸俗之人。二姨太耐不住寂寞,同讲经和尚私通。妓女出身的三姨太与大公子偷情,被东皇城根绅士太太知道后,不但没有羞愧收敛,反而用金钱和男色引诱太太,同她与大公子一起赌博偷情。故事在三姨太斥责私生子中结束:“小东西,你认得我!不许哭!再哭你爹爹会丢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坏,只想骗女人,你长大了,可要孝顺你妈妈!”*沈从文:《萧萧集》,第282页。沈从文以此结尾,正好印证他说过的:绅士太太们之所以坏,全是男子的责任、自私以及自己的不称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都市世界,男人和女人之间充满了欺诈、谎言、虚伪、背叛,男人和女人如同游戏人世,对爱情随意,对婚姻更如同儿戏,人性在金钱所包装的现代文明中遭到放肆的践踏,女人们表面高贵矜持,内心实则都是空虚肮脏的,她们一面受男色、金钱的引诱,一面又在礼教与自由的矛盾中挣扎,以此度过自己醉生梦死、荒诞滑稽的一生。
蕤,《说文解字》注:“草木华垂貌。”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字,沈从文拾此字为一个都市女子作名,是倾注了他的怜爱之意的。沈从文晚年回忆1931—1937年这6年的创作时说:“正是我学习比较成熟,也是一生生命力最旺盛的那几年。”*吴立昌:《人性的治疗者——沈从文传》,第91-92页。随着沈从文创作的逐渐严肃成熟,1934年冬创作的《如蕤》,显示了其对都市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新式的都市女性已从家庭走向社会,她不再是依附在男人身上的附属品,她有自主意识,独立坚强,敢爱敢恨,敢于追求自我,即使最终消失在都市灰暗背景下,也凸显其悲壮凄丽之美。沈从文笔下的如蕤不能说十分美丽,“但眉眼秀气不俗,气派大方又尊贵,身体长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称身,且正因为那点‘绿肥红瘦’的暮春风度,使人在第一面后,就留下一个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沈从文:《萧萧集》,第138页。。如蕤的家庭条件,使她见惯了那些怯懦虚伪的男子的谄媚,也疲于应付这商品形式一般的庸俗与平凡。她渴望一种“固执的热情,疯狂的爱,火焰燃烧了自己后还把另外一个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沈从文:《萧萧集》,第151页。。她的本能里渴望一种力,一种强硬的态度和类似强暴似的快感。于是,她离开了,甚至可以说是逃离了这场无聊的海边聚会,去到了北国的东方另一个海滨,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群在一起,她为她所处的清静无扰而自在快乐,她的心属于自己,她的心陪伴着自己。直到她遇到那个救她出海难的年青男子,“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沈从文:《萧萧集》,第158页。。她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年轻又骄傲的男子,她将她对男子的所有理想加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直到她意识到:“一个人用回忆来生活,显见得这个人生活也只剩下这些残余渣滓了。”*沈从文:《萧萧集》,第173页。世间男子都无异,只不过自己主观地将他理想化了,她果断地离去了。如蕤是勇敢的、率性的,她渴望纯真、强健和如乡下人那般的粗野单纯;对待爱情,她是清醒独立的,她不再甘心被动地做爱情的奴隶,而是大胆主宰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情是存活在她的理想之中的,所以她陷入了现实与理想空洞的苦闷之中,生出了许多的失望悲凉之感。如蕤是时代进化改造了的女子,她不再是沈从文笔下的荒诞颓废的都市女性。而他的这一改造,更多的是寄寓在对乡野自然的渴望之中。然而,沈从文也意识到:单纯的推崇一种美,譬如乡野之美,抑或城市之美,这些都是不行的。只有乡野和都市之中,真正文明的、为现代性所接受的、为民族品德所赞许的美,才是人性的治疗药品。于是,他选择了这种方式:让成长在都市文明中的女性去渴求寻找一种乡野自然的力,让两者融合到恰到好处,才可停止追寻。如蕤最终没有停止追寻,就是因为她所求得的这种乡野自然的力,还不够真正吸引她停下脚步,停止探索,她的放弃,抑或是抛弃,是与现实生活中所寻得到的力的美感的告别,她坚持的是她理想中的能真正征服她的力的想象,现实往往骨感于想象,这种空虚感必将长久地围绕着她,让人不免生出许多悲悯怜爱。
正如王澄霞在《女性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化》一书中说到的:“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女性形象画廊中,底层女性往往是被启蒙的对象,男性作家包括女性作家通常都会挖掘她们身上勤劳善良与愚昧麻木互为表里的性格特点,以展示女性生存状态,寄寓改造国民性的良好愿望,这类女性形象构成了现代文学30年中的一道寻常景观。”*王澄霞:《女性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303页。总览沈从文笔下的女性形象,从单纯质朴、自然野性的湘西女性,到饱经世俗熏陶的都市女性,无一不是作者寄存美好愿望的美的化身。沈从文力图通过展现湘西女性的淳朴、善良,来淡化现实世界的黑暗与恶俗,用翠翠与傩送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来唤醒人心中的爱和温暖;用三三的纯粹自然,来呵护生命的平和与宁静;用萧萧平缓的悲剧,来拯救现实的冷漠;用夫妇的大胆来讴歌生命;用黑猫的野性来还原灵魂。同时,沈从文亦通过都市女性的颓废、悲凉,尽情批判都市汹涌的腐朽堕落,鞭打绅士阶层的虚伪和道德的沦丧,鼓励都市女性认识自我,找寻本真。沈从文笔下的女性,无论是湘西乡野世界的女性还是现代都市的女性,都寄托了他对人生与美的哲学思考,对不同生命形式的认知和把握。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Female Characters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LUO Fan, CHEN Fang
(College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Shen Congwen’s novels fall into two types: one is local novels themed on life in western Hunan and the other urban novels themed on modern city life.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can be found some unique images, esp. female images. With profound aesthetic connotations, female images delineated by Shen Congwen embrace not only the pure and wild beauty of the countryside but also the morbid and pathetic beauty of the city. Females of different types and from various places, endowed with diverse temperament and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are reflective of the writer’s insightful reflections on life as well as his cognition and grasp of different forms of life.
Shen Congwen; female images; aesthetic implication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中国文艺思潮与湖南作家的文化选择”(项目编号:11BZW024)
2017-03-31
罗璠(1966-),男,汉族,湖南益阳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中外文艺思潮;陈芳(1992-),女,云南通海人,海南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I206.6
A
1674-5310(2017)04-004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