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哀辞未入《文心雕龙》之因初探
2017-03-10刁生虎王辰雨
刁生虎,王辰雨
(中国传媒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024)
曹植哀辞未入《文心雕龙》之因初探
刁生虎,王辰雨
(中国传媒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024)
曹植创作的三篇哀辞文学价值极高,且对后世哀辞文体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但《文心雕龙》却对曹植的哀辞只字未提,将曹植的哀辞排除在哀辞发展进程之外。这主要是因为曹植创作的哀辞在风格、形式、内容、情感表现等方面与刘勰所理解与称扬的哀辞存在着较大差异。
曹植;刘勰;哀辞;《文心雕龙·哀吊》
曹植是建安时期最负盛名的作家,是建安文学当之无愧的代表。中国古代文学史对曹植有着特别的关注,历代文学评论家也都对曹植不吝笔墨。作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批评理论集大成之作的《文心雕龙》对曹植也格外重视,据统计,《文心雕龙》中提及曹植二十多次[1],刘勰对曹植的创作才华、作品的艺术表现等众多方面给予了全面而客观的评价。在对曹植的多方面评价中,刘勰认识到了曹植的文章在建安时期独领风骚的地位,在《文心雕龙》的文体论中,刘勰几乎关注到了曹植的所有文体,如 《杂文》: “陈思 《七启》,取美于宏壮”,《祝盟》:“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谐隐》:“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等等。[2]255但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却对曹植的哀辞这一文体只字未提。以刘勰对曹植的关注程度及其考察的全面性来看,这一点令人心生疑问,值得深入思考。
首先,刘勰并不是不知道曹植所写的哀辞。清人章学诚称《文心雕龙》为“体大虑周”之作,刘勰不可能遗漏如此重要作家的作品。而且,《文心雕龙·哀吊》提到了徐干的哀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2]177挚虞《文章流别论》中写道:“建安中,文帝与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干、刘祯等为之哀辞。”伟长即徐干,《行女》就是徐干受曹植之命为曹植之女行女而作,因而,可以肯定刘勰是看到甚至是非常了解曹植所写的哀辞的。那么,是否是因为曹植写的哀辞文学价值极低,根本不值得刘勰一提呢?曹植共有三篇哀辞传世,其中,《金瓠哀辞》是为哀悼仅在人世活了十九旬即早逝的长女而写的,《仲雍哀辞》是为哀悼三月出生五月即去世的曹丕的次子曹喈而写的,《行女哀辞》则是为哀悼“生于季秋,而终于首夏”的女儿行女而写的。从曹植对哀辞这一文体的贡献来看,曹植的哀辞都是前有序文,简要交代所哀悼的对象和生卒时限,“曰”之后才为正文,这成为后来哀辞的通用体式。而内容上,曹植的哀辞写到地下相见等场景,也都为后世的哀辞创作所继承。可以说曹植的哀辞确立了哀辞这一文体的基本范式,对后来包括潘岳等人在内的哀辞作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曹植的这三篇哀辞,都写得感情真挚,文采飞扬,感人至深。因而,曹植的哀辞作品并非不值一提。笔者认为,《文心雕龙》只字未提曹植哀辞,将曹植的哀辞排除在哀辞的历史发展脉络之外,是因为曹植所创作的哀辞与刘勰对哀辞这一文体的理解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与矛盾,这些差异与矛盾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风格上的差异。《文心雕龙·定势》:“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2]271“体”就是文体、体裁,“势”即是体势,是由不同文体的特点所决定的文章的一种风格取向。刘勰认为,作家要根据不同的文体来选择不同的风格,并列举了一些具体的文体应该呈现的风格:“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2]240,进而提出“循体成势”这一原则,认为作家创作的作品应根据“体”的不同而有符合于这一文体的“势”,否则就会“失体成怪”。这说明刘勰已经深刻认识到文体与风格之间的密切关系。
在《文心雕龙·哀吊》一篇中,刘勰在论及哀辞这一文体的发展脉络时提到:“建安哀辞,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伟长即是徐干。刘勰在论及建安哀辞时只推举了徐干的《行女哀辞》,而完全忽视曹植,只字未提曹植的哀辞作品。处于同一时期的徐干与曹植在文学风格上存在较大的差异,那么,是否在刘勰看来,徐干的文风更加符合哀辞这一文体,而曹植的文风并不适合哀辞呢?徐干的《行女哀辞》今已亡佚,但从对徐干的评论以及徐干的其他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窥见徐干文学创作的主要风格。魏文帝曹丕的《典论·论文》中对徐干的评价是:“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其中“齐气”一词作何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唐代李善以为此“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解“齐气”为“齐”地舒缓之“气”,即舒缓是齐地风俗,自古而然。我们从徐干的《车渠椀赋》《七喻》及其思妇诗中,不难发现在徐干的诗赋中较多地运用了静态描写,再加上其作品平缓的音韵,这就使其文学作品体现出一种舒缓缠绵、纡徐细腻的文风。而反观曹植,其散文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风力高昂。“慷慨多气”被公认为建安文学的重要特色,而被誉为“建安之冠”的曹植的散文,也展示了其鲜明的时代特征,“慷慨任气”的艺术风貌在曹植的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钟嵘在《诗品》中也称曹植的作品:“骨气奇高,辞采华茂。”[3]杜甫称赞其“文章曹植波澜阔”。可见,曹植的文风整体上是遒劲刚健的,而这一风格在其哀辞中也有体现。《仲雍哀辞》是曹植为侄子曹喈所写的哀辞,其中“昔后稷之在寒冰,斗谷之在楚泽,咸依鸟凭虎,而无风尘之灾。今之玄第文茵,无寒冰之惨;罗帏绮帐,暖于翔鸟之翼。幽房闲宇,密于云梦之野;慈母良保,仁乎鸟虎之情”[4]122。曹植从后稷写到斗谷,又以“虎”“风尘”等较为壮阔的意象及刚健的气势写曹喈虽生长环境优越,但终究难逃早夭结局的悲惨命运,虽为悼念之辞,却写得意境开阔,大气磅礴。另外两篇哀辞《金瓠哀辞》与《行女哀辞》也同样写得悲伤却毫无细腻缠绵之气,反而风力高昂,刚健有力,有一种深沉的悲痛。刘勰称赞徐干的哀辞“时有恻怛”,恻怛即是哀婉悲痛,可见,在刘勰看来,曹植慷慨劲健的文风是不符合哀辞这一文体的。哀辞作为哀祭类文学中最能表达作者纯粹感情的一种文体,所悼对象多为幼童,且死者多与作者有着较为亲密的关系,因而,细腻哀婉应是刘勰对于哀辞文体风格的要求,曹植的哀辞显然与这一要求相差甚远。
2.形式上的差异。刘勰在论及哀辞时,极力推崇潘岳的作品:“及潘岳继作,实踵其美。观其虑善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2]529刘勰对于哀辞这种文体之特征的认识也主要是从潘岳的哀辞中总结出来的,在刘勰看来,潘岳的作品在各个方面都符合哀辞的文体要求,甚至达到了“莫之或继”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而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在称扬潘岳的作品时,专门指出其哀辞“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也就是说,潘岳的哀辞创作大多是模仿《诗经》的语言形式,以音节紧促的四言为主,较少有松散的句子。如潘岳为悼念其爱女金鹿而作的《金鹿哀辞》:“嗟我金鹿,天资特挺。鬂发凝肤,蛾眉蛴领。柔情和泰,朗心聪警。……捐子中野,遵我归路。将反如疑,回首长顾”;潘岳为妻妹代作的《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也同样多以四言为主:“茫茫造化,爰启英淑,猗猗泽兰,应灵诞育。鬒发蛾眉,巧笑美目;颜耀荣苕, 华茂时菊;如金之精,如兰之馨。淑质弥畅,聪慧日新”。而曹植的三篇哀辞作品都是采用骚体或赋体的形式,如《行女哀辞》:“伊上帝之降命,何短修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怅情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4]181《金瓠哀辞》:“在襁褓而抚育,尚孩笑而未言。不终年而夭绝,何见罚于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4]121显然,曹植的哀辞在形式上采用的骚体或赋体这种流俗的形式,是完全迥异于潘岳庄重典雅的四言颂体的,而这样的体式显然是不符合刘勰对于哀辞形式的要求的。刘勰在《哀吊》篇中列举潘岳以四言为主的《金鹿哀辞》《泽兰哀辞》,而对于潘岳另一以骚体写就的哀辞名作,悼念其夭折弱子的《伤弱子辞》避而不谈,也证明了刘勰对于哀辞语言形式的要求。曹植的哀辞创作并不符合这一要求。
3.内容上的差异。哀辞所施用的对象既为夭折之子,即多为幼童,自然不用记述功业,痛惜、哀伤是它的主要内容,而这种“伤痛”“爱惜”之情借由什么传达呢?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中谈及了哀辞应表现的内容:“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2]530在刘勰看来,哀辞虽然以伤悼为主,但也要明辨哀悼的对象,哀辞所施的对象多是幼童,功业尚未建立,品德也未能形成,因而对幼子的惋惜、伤痛之情主要是通过对天资和容貌的描述表现出来的。刘勰所称扬的潘岳的哀辞作品就严格地遵循着这一原则与要求。比如《金鹿哀辞》,潘岳在文章开篇即写幼女天资聪慧,并详尽地描写金鹿的情貌,从头发、肌肤到眉毛、脖颈,细致入微。哀辞的悲痛之情借由对所悼对象的容貌、聪慧的描写来表达,这种追忆式的描写,既是受到所悼对象的年幼所局限,同时,也为接下来悲情的抒发做了铺垫,使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体会写作者的悲痛与惋惜。
反观曹植的哀辞,则很少有这方面的内容,他的三篇哀辞仅在《金瓠哀辞》的序中提到“虽未能言,固以授色知心矣”[4]121,描写其长女金瓠十九旬即远离人世,虽然不能说话,但却已能察觉大人的脸色,识别他们的情绪。其余的部分,大多在尽情抒发哀情,追溯幼童早夭的原因,甚至将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入其中,生发出对于人生的感慨与喟叹,如《金瓠哀辞》中曹植感叹“天长地久,人生几何”[4]121,将自己人生际遇的感悟借由哀辞抒发。
潘岳的哀辞严格遵循着刘勰所要求的“誉止于察惠”与“悼加乎肤色”的内容,曹植的哀辞笔墨较少涉及以上内容,而将笔墨放在了哀痛的描述以及人生的喟叹上,这也是刘勰在《哀吊》篇中不提及曹植哀辞的一个原因。
4.情感表现上的差异。曹植的哀辞毫不节制地表现了自己的伤子之痛,邢培顺在其《曹植文学研究》中写到:“曹植对待子女的情感态度,与传统的儒家礼教相悖,表现了他逾越礼仪、放纵情感的个性”,而这种情感表达的方式“在挚虞、刘勰这些正统思想浓重的文学理论家看来,这自然是哀辞中的‘乖调’”,是哀辞中的异类。[5]在《金瓠哀辞》中,曹植将女儿夭折的命运归罪于自己,写到“信吾罪之所招”,曹植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罪罚被女儿所承担,才会导致夭绝的命运。曹植在毫不抑制自己悲痛情感,尽情宣泄心中伤痛的同时,也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愧疚感与负罪感。在《行女哀辞》中,曹植将“三年之中,二子频丧”的切肤之痛归罪于“上帝之降命”,甚至最后表达出对上苍的浓烈恨意:“怀此恨其谁诉”,曹植怨恨天高却没有长梯借他攀缘。可以说曹植的情感表现正如同他自己的个性一般,毫不伪饰,也不加抑制,任由自己的悲痛之情放纵倾泻。这些情感表现的方式与传统儒家的要求相悖,而刘勰是一位正统思想非常浓厚的文学批评家,他在追溯哀辞这一文体源流的时候,将其追溯至与后来哀辞其实并无直接联系的《诗经·黄鸟》,可见其宗经思想及其对儒家思想的尊崇。因此,曹植对待子女夭折的态度,在刘勰看来,是极其不合适的。虽然刘勰也认为哀辞应该“情主于伤痛,辞穷乎爱惜”,但不以礼节情,而任由情感放纵肆意,这与刘勰所提倡的哀辞文体应有的真挚的伤痛与惋惜之情有所不同。
综上所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未提及曹植的哀辞是由于曹植创作的哀辞在风格、形式、内容、情感表现等方面与刘勰所理解与称扬的哀辞存在着较大差异。
[1] 谢丹.由《文心雕龙》看刘勰对曹植的评价[J].黔西南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1):47.
[2]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 钟嵘.诗品[M].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37.
[4]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
[5] 邢培顺.曹植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01.
(责任编辑:张晓军)
2017-05-26
中国传媒大学优秀中青年教师培养工程项目(YXJS201315)
刁生虎(1975- ),男,河南镇平人,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教授,文学博士。
王辰雨(1993- ),女,河北磁县人,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硕士研究生。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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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7)04-005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