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追寻与重建
——纳博科夫的飞散之旅
2017-03-09邵文静
邵文静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合肥 230601)
流亡、追寻与重建
——纳博科夫的飞散之旅
邵文静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合肥 230601)
作为跨文化研究的新兴理论,飞散理论对于研究具有跨文化背景的作家有着重要意义。飞散文学的研究也并非远离家园的“受害心理”,而是飞散作家对于精神家园的追寻和重建。作为跨文化的飞散作家,纳博科夫在其作品中运用多种语言、叙述策略和后现代手法,描述了欧洲人流亡及“无根”的苦楚,通过展示关键人物从“暗恐”到“归家”的经历,表现出欧洲飞散者对精神家园的渴求及家园重建的愿景。
飞散;纳博科夫 ;流亡;“暗恐”; 家园
0 引 言
“飞散”一词第一次出现在《旧约》(Deut .18:45)时,指上帝有意让犹太人散到世界各地,后来它被古希腊人用来代指人口流动和殖民状况。直到最近几十年,“飞散”这个概念还是用来指犹太人散布在全世界的这段历史。不过当代的飞散理论家在认识到犹太人的飞散对此理论有一定贡献的基础上,更加“强调我们所处时代的飞散具有以往不曾有过的特征。”[1]即飞散的新视角是在反对进行文化同化的同时,“以跨民族的眼光和文化翻译的艺术进行新的文化实验和实践”。[2]美国作为多民族的大熔炉,其形成具有跨民族性,然而欧洲白人刚移民到美国时,拒绝融入本土的印第安文化中,并且“常常用自己的价值衡量其他族裔”[3],这种抵制文化同化及隐藏自己的“异域”文化的自我孤立行为,不利于美国跨民族文化发展,也令他们丧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具有跨文化和跨民族特性的飞散作家,他们在其作品中敢于打破身份固化,对人物在文化移位的情况下做旅行式思考。但飞散作家的飞散性因其差异性的本土文化及迁入地文化的差异而不同,如非裔飞散作家托尼·莫里森的飞散写作主要是从美国黑人文化和历史的角度去“寻根溯源”,去寻找美国种族偏见的根源,并且通过黑人内部的互助团结,实现家园和文化的共存;而欧洲飞散者则是在适应迁入地文化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文化再造,最终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就是这样一位欧洲飞散作家, 他对俄语和英语文学做出杰出贡献。代表作《洛丽塔》, 这部富有争议的长篇小说让他蜚声国际。除此之外,纳博科夫的其他著作,如《天资》《斩首的邀请》《普宁》 《微暗的火》也都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远离家园,原有的生活和故国的往昔已中断,在他乡的“无根”的苦楚,只能在回忆和现实相互交织的网中追寻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小说《洛丽塔》勾画出欧洲飞散者四处漂泊的“无根”状况及其对精神家园的渴求。正如纳博科夫本人,书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从故土欧洲来到美国,内心深藏着对故土家园的期盼和渴求,经历了身处异乡的“暗恐”心理再到“归家”的忘却式回忆。在回忆和现实面前,纳博科夫通过在《洛丽塔》里描写的女性:阿娜贝尔,莫尼卡,瓦莱契卡,洛丽塔,丽塔,最后仍是洛丽塔,将一段段支离破碎的历史,通过亨伯特串联起来,借亨伯特之手作者进行了跨民族、跨边界、跨文化的思考,希望通过小说将飞散者流亡的过去、从“暗恐”到“归家”的现在及重建精神家园的未来有机结合起来。
1 流 亡
纳博科夫作为俄罗斯贵族后裔,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庄严的城堡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而童年的美好回忆也是他后来流亡到世界各地的精神家园所在。由于时代和政治的原因,俄国二月革命后,纳博科夫一家就踏上了流亡之路,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使纳博科夫更加思念那个美好的童年,每当夜深人静他伏案于桌前写作时,对故土和童年的回忆和思念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越走越远,最后这些“俄罗斯痕迹”都刻在他作品里的人物身上了:蒲宁、亨伯特、费奥多尔等人物大多具有流亡者的特色,《洛丽塔》的中文译者于晓丹认为,纳博科夫的后期作品或多或少是他“欧洲时期流亡题材的延续和深化。”[4]
萨义德曾在《流亡的反思》中说流亡是在个人与故乡、自我与家园之间撕开的一个无法治愈的伤口,这个伤口所带来的哀伤将远无法弥补。纳博科夫笔下的主人公们显然也带有这种特征,他们不是畸形发展的天才或艺术家,就是精神萎靡、颓废、玩世不恭的故事叙述者,作者用大量双关语、字谜或象征等文字游戏来描写这些“流亡者”。梅绍武先生也曾评价纳博科夫和其笔下的主人公,说他们时常会深陷回忆中不可自拔,又或者埋头于一些纯艺术或者棋术等活动中,只是为了摆脱残酷的现实和填补精神世界的空虚,因此其“作品中流露出一种失落感、精神被压抑感乃至精神崩溃感。”[5]
小说《洛丽塔》中的主角亨伯特就是这样的一个现实中和精神上的流亡者。作为一个典型的欧洲人,亨伯特辗转于欧洲各大高校教授俄国和欧美文学,从未真正安定下来,直到他来到美国,遇见洛丽塔,勾起了他对曾经的挚爱安娜贝尔的美好回忆,经过一系列的精心策划和意外之后,他带着洛丽塔一起“亡命天涯”,以旅馆为栖身地,奔命游走于美国广袤的大陆之上。直到最后,洛丽塔逃离了他,让亨伯特的追寻变成了一场没有终点的征途,最后亨伯特用他常人难以比拟的清醒写道:“ 我在迷宫中行走, 我永远也走不出去。”[6]260他就像是个永远“在路上”的流浪儿游走在时间、空间和爱情的三维空间内,迷失在回家的路上。
通过对小说《洛丽塔》的文本细读,不难看出纳博科夫及其笔下的主人公,作为他者,其欧洲移民的话语和意识一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纳博科夫本人即使在公开加入美国国籍并为美国社会所接受之后,始终摆脱不了这种“无根”的漂泊感。童年的美好生活和成年后的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导致纳博科夫的身体和精神被祖国所排斥,在异国他乡的苦苦挣扎中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可以安置灵魂的精神家园。
2 从“暗恐”到“归家”
飞散到世界各地的“流亡者”经历了不能归家的“无根”苦楚之后,维系着他们的肉体和灵魂的是一种家园情感,这种情感会随着他们离开家园在异乡生活而逐渐变弱,此时的“家园”是指在一个固定的、唯一的地域空间,有着显性的和永久的时间和空间的外沿。然而著名“飞散”学家克利福德· 詹姆斯(James Clifford)认为:“家园”是非固定的,跨越时空的,应该“在世界中发现家园,或在家园中发现世界”。[7]随着飞散者离开故土家园,独自到异乡流亡,这种家园情感逐渐消失,而家园情感的缺失往往成了飞散者对家抱以疏离甚至憎恶之情的根源。《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从小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而成为一个“孤儿”,家园情感的缺失成为亨伯特内心难以抹去的“非家幻觉”(或“暗恐”)。
弗洛伊德从心理分析角度对“暗恐”做了解释——“暗恐是一种惊恐情绪,但又可以追溯到很久前就已相识并熟悉的事情。”[8]。也就是说,“非家幻觉”是我们早已熟悉的事情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并引起一系列的心理反应。小说《洛丽塔》中的亨伯特的“暗恐心理”源于儿时父母的“不在场”以及安娜贝尔的过早夭折,在亨伯特内心深处,和安娜贝尔在一起的美好童年才是他真正的家园和生命的意义所在,这个家园是个光明的世界,到处充满了阳光的沙滩,林荫大道,友好的狗和微笑的面孔,然而安娜贝尔的突然死去带走了亨伯特真正的家园,从此以后,他再也摆脱不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个安娜贝尔和他逝去的童年——“the enchanted island of time”和“princedom”,作为成年人的他,无法回到过去的家园,他注定要永久的流亡在过去的回忆里。纳博科夫也认同柏格森“时间绵延说”,他认为时间既是“牢狱”,又是绵延不绝的,过去最终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人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9]。
直到他遇见了洛丽塔,才使他发现了重新找回家园的一丝希望,他曾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那是一个同样的孩子, 同样的少女, 同样蜂蜜样的肩膀, 同样像绸子一样柔嫩的脊背, 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一条圆点花纹的头巾系在她胸间, 她的胸避开了我贪婪的成年人的双眼,却躲不开我年轻回忆的注视, 那对青春期的乳房我曾经在一个不朽的日子抚摸过。”[6]35
洛丽塔唤起了亨伯特对安娜贝尔的回忆,并且令他惊喜的是在这个世界居然能找到她的一个替身。所以亨伯特用尽各种手段,希望把现实生活中的复制品——洛丽塔变成心灵深处最爱的安娜贝尔。从此以后,他生命中唯一的追求便是和洛丽塔建立一个充满爱和温情的家,一个彼此有着充分的理解,包容和共同回忆的家,此时,洛丽塔已然成为亨伯特摆脱“非家幻觉”的唯一途径,然而洛丽塔却始终没有爱过他,甚至说只恨过他,所以最终逃离了他,亨伯特的“归家”之旅只是在他的人生的道路上短暂地停靠了一下,终究不可能会是终点。无论是流亡还是对家园的追寻,飞散者的离家不仅仅是逃离,而是去寻找能够安置自己灵魂的地方。
从小说主人公亨伯特身上也可以看到特纳博科夫自己的身影,在他的自传《讲吧, 回忆》中,他说道:“ 我承认我不相信时间。我喜欢在用过我的魔毯之后, 按照这样一种方式把他折叠起来, 即把一个图案叠置于另一个图案之上。”[10]136在纳博科夫心里,家园不再是一种实际的地缘所在,或让人魂牵梦萦、难以回归的故乡,而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归属感和身份的认同感。[1]
3 “落叶归根”——构建精神家园
纳博科夫从欧洲流亡到美国,在美国这块土地上“落叶生根”,曾经的贵族生活在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之后不复存在,回归故土的的愿望已然落空,纳博科夫本人也曾说过他将不会再回到俄国,在他内心深处,故土对他而言“物是人已非”,只有那些他曾经驻足、逗留和拥有过的俄国历史和文化才是他精神家园之所在,正如他所言“我所需要的俄国的一切始终伴随着我:文学、语言,还有我自己在俄国度过的童年”[11]。
然而,飞散者身份带来的位移感和脱节处境,并没有让他放弃了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反而让他以一个超然、理性的身份去思考该如何重建飞散者的精神之家,记忆深处的伊甸园虽然回不去了,可是俄国那片土地和文化传统却深深地融入到纳博科夫的血液里,成为他精神家园的全部,因此作家只能通过其想象力和创作来表达自己在“他乡”漂泊无根的真实感受以及表明自己对国家的文化传统的坚持,此时作家苦苦追寻的国家、民族意义上的俄罗斯已不再是家园,更不是归途,家园已变成纳博科夫用文学创作重建的那个和俄罗斯紧密相连的内心的精神世界。在其作品中,他采用各种隐秘晦涩的方式重现过去在俄国的生活,在小说《洛丽塔》中,借亨伯特之口,还原了自己美好的童年:别致的别墅、美丽的树林、清澈的河流和阳光海滩等等,亨伯特第一次见到洛丽塔的情景,他是这样描写的:“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苍翠,接着,事先一点没有预兆,我心底便涌起了一片蓝色的海浪。在布满阳光的一个草垫上,半光着身子, 跪着转过身来的, 正是从黑眼镜上面瞅着我的我那里维埃拉的情人。”[12]这样的描写表达出作者本人对于精神家园的无限眷恋和不舍,然而这种感情只能通过文学艺术去缅怀和追忆。
纳博科夫那美好的童年和内心的精神家园在长久的流亡生涯中逐渐消失,飞散作家的身份归属感越来越模糊,与家人流离失所、辗转流亡欧洲的种种磨难,对一个飞散作家精神上带来的创伤是巨大的,现实生活中的俄国已不再是那个有着贵族传统的美好家园,残酷的外在现实将纳博科夫找寻精神家园的梦想击得粉碎,纳博科夫将这样的人生苦楚写到作品中,小说 《洛丽塔》中亨伯特曾经的“精神家园”——洛丽塔永远的离他而去时,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回忆和深陷囹圄的归宿,最后亨伯特清晰的认识到,人最终战胜不了现实,战胜不了时间,只有纯粹的想象力——回忆和艺术才是永恒的。
同样,纳博科夫的现实和文化的家园轰然倒塌之时,时间和生命的长河缓缓流逝,人的面孔已变得模糊不清,心灵和思想也变得麻木不仁,现代社会的碎片化生活和人的自我人格已支离破碎。作为一个飞散作家,纳博科夫离开家园,带着俄罗斯贵族精神文化传统飞散到欧美各国,为了找到心灵的安置地和重建完整的自我人格,他只有用艺术创作来替代现实,用回忆和想象重建业已分崩离析的自我世界,在文学的世界中完成自己的“回归梦”,从而在新的环境中繁衍出属于自己的文化。
纳博科夫在小说《洛丽塔》中完美地诠释了重建飞散者精神家园的尝试,小说的结尾亨伯特在监狱里用五十多天时间回忆完他的一生,写下了这部《白人鳃夫的自白》 ,作者在晚年写这本小说的时候,人生的阅历更加丰富,对生命体认会也更加深刻。于是安排亨伯特在“自白” 的结尾处这样说:“ 我现在正在思考欧洲野牛和天使, 永久颜料的秘密,先知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而这,是你和我所能分享的唯一不朽,我的洛丽塔。”[6] 311
纳博科夫将其欧洲飞散者的经历融入到在当地文化的创作中,他并没有将自己心中的“家园”掩盖,而是在新的居住环境里不断地适应当地文化的同时,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回忆和创造力进行跨文化、跨民族思考,重建心中的精神家园。正如纳博科夫在《讲吧,回忆》中写道:“在国外的那一年,那艰辛的决断和慷慨的愿望之年,使一个俄罗斯小孩接触了成年人的话题……正是那一次的返回俄国,我第一次的返回,在六十年后的今天,对我来说好像是一次排练——不是绝不会发生的庄严的还乡,而是在我常年的流亡中它永不终止的梦。”[10]225
4 结 论
总之,散落于世界各个角落的飞散者们像蒲公英一样带根旅行,落叶生根,可是他们也一直在苦苦追寻着自己灵魂的归属地,一个真正的精神家园。在经历了过去流亡的伤痛和找寻昔日家园的迷茫和无助之后,他们最终重建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此时,家园已不再是一个地域概念,而更多代表着飞散者精神的栖息地。这个地方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它已经不再是时间和空间的载体,而是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一种精神上的完美契合和和谐的关系。飞散者在这个家园里“落叶生根”,抑或是,在新环境、新的文化中,播撒新希望的种子,繁衍孕育出自己的文化。对于欧洲飞散者来说,近百年来颠沛流离的流亡经历,导致他们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 “暗恐”心理不断复现,然而,对心中的家园和美好生活的向往,支撑着他们不断地适应新的环境、接受自我、找寻自我,最终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而这不仅仅是飞散者个人或者这个群体的一个愿望,更是整个人类对灵魂诗意栖居地追寻的愿景。
[1] 童明.飞散[J].外国文学,2004(6):52-59.
[2] 童明.家园的跨民族译本:论“后”时代的飞散视角[J].中国比较文学,2005(3):150-168.
[3] Randolph Bourne, “ Transnational America ,” in The Atlantic Monthly[J].1916, 118(1):86-97.
[4] 于晓丹.纳博科夫其人及其短篇小说[J] .外国文学,1995(2):3-27.
[5] 梅绍武.纳博科夫前半生的创作(上)[J] .美国研究参考资料1992(3):11-28.
[6] 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M] .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0.
[7] 赵一凡, 张中载.西方文论关键词[ 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6 :116.
[8] 童明.暗恐/非家幻觉[J].外国文学,2011(4):106-116.
[9] 王卫东.论纳博科夫的时间观[J].国外文学:49-50.
[10] Nabokov, V. Speak Memory: An Autobiography Resisted [M] .New York: G.P. Putnam’s Sons, 1967.
[11]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独抒己见山[M].唐建清,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9):16.
[12] 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157.
[责任编辑:刘跃平]
On the Diaspora Journey of Nabokov: Exile, Pursuit and Restoration of “Home”
SHAO Wen-ji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s the new branch of cross-culture studies, the diaspora theory focuses not only on the victimhood consciousness of fleeing away from “home”, but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pursuit and restoration of “home” of diaspora writers when they are in the new culture. Nabokov, as a typical diaspora writer, employs many techniques in his works, such as different languages, narrative strategies and post-modernism and so on, to portray the situation of European exiles and their rootless pain, and display characters’ experiences from “uncanny consciousness” to go back to “Home”, in the hope of expressing the good wishes of European exiles who desire to pursue and restore “Home”.
diaspora; Nabokov; exile; “the uncanny”; home
2017-01-04
2017-01-20
邵文静(1990— ),女,安徽滁州人,安徽大学外语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跨文化理论。
I106.4
A
2096-2371(2017)01-01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