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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地名里的千古之谜
——歙县八个村名里的“那”

2017-03-09琳,王

黄山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村名歙县徽州

洪 琳,王 珏

(黄山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黄山245000;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030)

黄山地名里的千古之谜
——歙县八个村名里的“那”

洪 琳,王 珏

(黄山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黄山245000;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030)

古徽土著山越人与现在的壮侗语族诸民族都是古百越族的地域分支,他们的语言都是古百越语的地域变体。诸多外部和内部证据都说明,歙县8个村名的通名“那”一词是古山越语遗留在汉语里的底层词汇,其读音与壮侗语族里的[na2]几乎一模一样,本义都是“水田”,转指义都是“村庄”。历史上,徽州土著山越人与后来迁入的中原氏族在持续融合的过程中,山越文化和语言不断汉化以至整体衰亡,仅个别成分遗留下来成为汉文化、汉语的底层成分,歙县8个村名里的“那”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例,是古百越语保留在徽语地名里的活化石。

徽语;村名;那;百越语

徽州不仅拥有风华绝代的黄山和堪称“北纬30度神秘线上的第九大奇观”花山谜窟,还拥有地名里的千古之谜——村名里的“那”。前两者早已名满天下,风靡世界,后者至今仍“藏在深闺人未识”,世人“不知庐山真面目”。

一、孤僻怪异的村落通名“那”

除行政村名外,黄山市至少拥有635个“专名+通名”式自然村名。其中用得最多的通名主要有“村、庄、源、棚、寨、那、洞、都”等8个。按照构成村名的数量频次,由高到低可排列如下:423个用“村”作通名;128个用“庄”;51个用“棚”;44个用“源”;11个用“寨”;8个用“那”;6个用“洞”;5个用“都”。前4个是高频使用的村落通名,后4个为低频通名。

放到全国范围里看,“村、庄、寨”是普通话村落通名,“都、洞(或写作“峒”)、源”基本为徽语区独有,其他南方话地区偶用,而“棚、那”仅为黄山市所独有,不见于其他方言区。

就词义看,《现代汉语词典》收录有“村、庄、寨、都”4个通名的“村落”义项。其余4个虽然都没有收录,但其中“源、洞、棚”3个都可以由字形所表本义或其衍生义推导出各自“村落”义的演变轨迹。如“源、洞”由“岩洞幽深”义演变出“微型谷地、盆地”义,再转指分布于其中的村落;[1]30-3“5棚”由“简陋竹木房屋”义转指由这种房屋构成的村落。即使是徽语色彩浓厚的“山、坞、坑(溪流)、坦、湾、坝、田、地太、垱、地傥”等,其转指村落的义项也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唯一无解的是“那”字。据《说文解字》,“那,从邑(rǎn)声,西夷国名。”现代汉语里“那”只有一个用法,即假借用来记录远指代词。它的古今用法与“村落”义都风马牛不相及。

对此,徽学研究家以及徽州古今乡贤也多习焉不察。唯有歙县史志办公室主任、《歙县志》主编胡武林先生通讯赐告说,清顺治六年写本《徽州歙县各都图字号乡村地名》最早记录“郝家那”一名(属九都十图),而后乾隆《歙县志》有“方家头”(属九都)一名,清道光《歙县志》有“鲍家那、方家那”(属十都),另有一个“方家头改方家落”(属九都)。直到民国《歙县志》才第一次收录有“刘家那、鲍家那、方家那、许家那、方家那、焦家那、郝家那、汪家那”等8个村名(前3个属九都,后5个属十都),但都注明由“家落改”。①《歙县地名录》②和《2005年歙县乡镇街道社区居民区行政村自然村概况表》(打印本)都只收录有“刘家那、鲍家那、方家那、许家那、方家那、焦家那、郝家那”7个村名,前6 个均属富 堨镇,只有郝家那属郑村镇。对于“那”的解释,《歙县地名录》沿袭了民国《歙县志》的说法,而民国《歙县志》以道光《歙县志》“方家头改方家落”一语作为唯一证据。但历代地方志仅有一个“方家落”这个孤证,恐不足为确证。再说,歙县话“那”读[na22],“落”读[lɔ22],[2]83,101声调虽然相同而声母、韵母都相去甚远,不太可能因此而产生讹代并误导人们将8个村名里的“落”一律错读并错写为“那”,而且歙县话里的“落”也没有“村落”这个义项。

由上可见,徽语里作为村落通名的“那”是一个孤僻怪异的另类通名,具体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数量极少。由“那”作通名的村名只有8个(现在只有7个),而且整个黄山市、徽语区、吴语区乃至长江南北也只有这8个村落以“那”为通名。既不见于与之临近的江淮官话区,也不见于吴语其他区域,仅仅用于徽语区的这8个村名。

二是分布集中。以“那”为通名的村名不仅限于这8个村落,而且其中6个还集中分布于歙县城北第一镇富地喝镇境内,只有郝家那、汪家那属于紧邻的郑村镇。换句话说,这8个村落均分布于富地喝镇周遭低峦起伏、溪流交错地带,没有一个分布于千年古坝——富地喝坝为中心的平坦肥沃之地。这也是极为罕见的。

三是结构一致。这8个村名一律是三音节、三语素的“姓+家+那”结构,且专名部分又都是“姓+家”结构,从整体到局部都出奇地高度一致。

数量极少,分布集中且远离中心村镇,结构高度一致,再加上词义无解,问题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不禁令人顿生疑窦且疑窦丛生。其一,这8个村名里的“那”究竟是汉语词、吴语词、徽语词,还是三者都不是,而是其他语言的词?其二,如果是汉语词,为何从字形、字义分析中找不到演变出“村落”义的蛛丝马迹?其三,如果不是汉语词,它是哪种语言的词?其“村落”义用法何时、以何种方式进入徽州方言区的歙县富地喝镇这8个村名呢?总之,这8个村名如同历史夜空里八颗神秘莫测的星斗,其中“那”就是黄山地名里的一个千古未解之谜。

二、破解“那”作为村落通名的历史之谜

要想破解这个千古未解之谜,既要追溯中华民族大家庭里一个古老民族的历史脚印,又要寻找这个古老民族后裔的现在踪迹。

(一)来自古越国的山越土著

自新石器时代开始,中华民族就以北纬30度或长江为界,分为蒙古人种的南北两大类型,这已经为基因学研究成果所证明。考古学与历史典籍也表明,早在远古时代,长江以南的苏、皖、闽、浙、赣、鄂、湘、两广、琼、桂以及东南亚地区就生活着一支东夷南迁形成的古老民族——越族,[3]159-172史称“南蛮”(南蛮夷、蛮夷)或“越”(粤)“百越”(百粤),内部分为吴越、扬越、邗越、荆越、瓯越(东瓯)、闽越、西瓯、南越、骆越、裳越等上百个支系,③他们的语言发展演变成今天的侗傣语族诸多语言。那时,徽语核心地区的黟歙一带隶属九州之一的扬州,春秋战国时先后属吴、越和楚,秦属会稽郡或鄣郡,汉归丹阳郡,汉末孙权政权从丹阳郡划出一部分设立新都郡。周秦汉时代,该地先民与苏、浙、闽、赣、粤、琼、桂等地土著同属百越,是今天壮、侗、苗、瑶等民族的祖先。前218年(秦始皇三十年)越国灭亡,其遗民被强制迁移到今歙黟一带山区居住。④前138年(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10年(元封元年),一部分东瓯越人也迁移至此(《史记·东越列传》)。⑤秦汉两代多次迁入黟歙山区的越国遗民,史称“山越、山民、山夷”或蔑称为“山贼”,其酋长称为“帅”或“山帅”(《后汉书·灵帝纪》⑥《三国志·吴书》⑦),与当地固有越人一起成为古徽地区最早的土著。

由于汉末官府赋役日益加重,山越被迫由消极逃避到深山老林而转为积极反抗,成千上万户的山越聚合体摇身变为武装斗争的军事力量,[4]19-21在酋长率领下“依阻山险,不纳王赋”,对抗中央及地方政府,所以必然屡遭汉王朝特别是东吴政权的一再征讨。如孙策就曾于公元194年(汉献帝兴平元年)、196年(建安元年)、198年(建安三年)三次征讨泾县及其以西六县的山越(《江表传》⑧《孙破虏讨逆传》),但收效甚微。直到公元200年(建安五年)他遇刺身亡后,黟歙“深险之地”的山越“犹未尽从”“好为叛乱,难安易动”,使得新生的东吴政权“内难未弭”。孙权继任后,竟然置魏蜀外患于不顾,就迅即“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先后于208年(建安十三年)、226年(黄武五年)、234年(嘉禾三年)多次讨伐黟歙山越,以除肘腋之患⑨。公元208年(建安十三年),孙权派遣威武中郎将贺齐对黟歙山越的主力陈仆、祖山军团发动了著名的林历山之战,这是有史以来中国战争史上的第一场山地攻坚战。对此,《贺齐传》记载如下(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十三年,(贺齐)迁威武中郎将,讨丹阳黟、歙。时武强、叶乡、东阳、丰浦四乡先降,齐表言以叶乡为始新县。而歙贼帅金奇万户屯安勒山,毛甘万户屯乌聊山,黟帅陈仆、祖山等二万户屯林历山。林历山四面壁立,高数十丈,径路危狭,不容刀机盾,贼临高下石,不可得攻。军住经日,将吏患之。齐身出周行,观视形便,阴募轻捷士,为作铁弋,密于隐险贼所不备处,以戈拓斩山为缘道,夜令潜上,乃多县布以援下人,得上百数人,四面流布,俱鸣鼓角,齐勒兵待之。贼夜闻鼓声四合,谓大军悉已得上,惊惧惑乱,不知所为,守路备险者,皆走还依众。大军因是得上,大破仆等,其余皆降,凡斩首七千。齐复表分歙为始新定、黎阳、休阳,并黟、歙凡六县。权遂割为新都郡,齐为太守,立府于始新,加偏将军。

《贺齐传》里的林历山又写作“淋沥山”,在今黟县城南3公里处红旗乡余光村南,海拔549米,周围约5公里,四面壁立,径路危狭,山上至今尚存当年寨基墙壁的残迹。乌聊山,又名富山,⑩也就是今天歙县县城里的长青山和斗山,它们将古徽州城分为两部分,西为古徽州府城,东为歙县县城。“上有毛甘故城。隋末汪华起兵,亦屯此”,“其山磅礴,治城雄挟闤闚。”⑪安勒山是今屯溪区横江岸边的华山,因下临横江而颇显陡峻险要。这三个古战场都分布在古黟歙两县境内,说明当年黟歙一带分布有众多山越人。仅据上面的引文就有4万户之多。即使按每户5人计算,也应有20万人之众。林历山之战后,孙权从歙县分出始新县、新定县、黎阳县和休阳县,连同黟歙在内的六个县命名为新都郡,这就是后来徽州一府六县的雏形,从而将皖南山越置于东吴的郡县体制管辖之下。

但是,最终将黟歙山越彻底纳入东吴彀中的不是战功卓著的贺齐将军,而是诸葛亮之侄诸葛恪,他用长达三年(234—236年)的饥饿法最终迫使山越走出深山。对此,《诸葛恪传》记载得更为丰富、详实、具体。其中说到:

恪以丹杨山险,民多果劲,虽前发兵,徒得外县平民而已。其余深远,莫能禽尽,屡自求乞为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万。众议咸以“丹杨地势险阻,与吴郡、会稽、新都、鄱阳四郡邻接,周旋数千里,山谷万重,其幽邃民人,未尝入城邑,对长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恶,咸共逃窜。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猎媛猎穴之腾木也。时观间隙,出为寇盗,每致兵征伐,寻其窟藏。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自前世以来,不能羁也”。皆以为难。……恪盛陈其必捷。权拜恪抚赵将军,领丹杨太守……恪到府,乃移书四部属城长空,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从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内诸将,罗兵幽阻,但缮藩篱,不与交锋,候其谷稼将熟,辄纵兵芟刈,使无遗种。旧谷既尽,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无所入,于是山民饥穷,渐出降首。恪乃复敕下曰:“山民去恶从化,皆当抚慰,徙出外县,不得嫌疑,有所执拘。”臼阳长胡伉得降民周遗,遗旧恶民,困迫暂出,内图叛逆,伉缚送官府。恪以伉违教,遂斩以徇,以状表上。民闻伉坐执人被戮,知官惟欲出之而已,于是老幼相携而出,岁期,人数皆如本规。恪自领万人,余分给诸将。

显然,诸葛恪成功地让“周旋数千里,山谷万重”中的“幽邃民人”走出深山,“徙出外县”,“悉令屯居”,成为东吴政权的编户齐民,并为其语言、文化的汉化提供了条件,还将“好武习战,高尚气力”的数万山越战士收编为东吴甲士。一举数得,意义深远。

(二)中原氏族移民与山越土著的交融与汉化

仅由以上两条史实就足以得知,秦汉三国时代,山越人在诸葛恪的逼迫之下才出山屯居,逐步分散下迁,与附近地区的汉人杂居。[5]691-694西晋以降至宋元,中原氏族大举南下,陆续进入古徽州这个当初由山越酋长控制下的世外桃源,并借助政治、文化、技术等优势而逐渐反客为主,山越反而一步步被边缘化。越汉两个民族由最初分居深山与平原而逐渐过渡到同地杂居,汉文化、汉语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同化着山越及其文化、语言。同时山越出于弱势民族的自保心理,即使被迫“徙出外县”、“悉令屯居”后也是聚众而居的,而中原氏族更重宗族血缘纯洁,一村不杂他姓,古徽地区由此形成“民族大杂居之下的家族小分隔”的分布格局。因而,越俗、越语得以在逐步汉化的大趋势下仍然能够较为长期地弱势保留着,甚至中原氏族到了南方,其语言也会受其影响,⑫至唐代,古徽地区已经是“俗参瓯越……地杂瓯语”的文化局面了。⑬随着汉族人口进一步增多,汉文化影响越发全面深入,山越文化才整体渐趋衰亡,仅个别成分成为汉文化、汉语言的底层成分而得以保留至今。

(三)壮侗语族里的[na2]

壮侗语族诸民族,包括壮族、布依族、傣族、侗族、水族、松佬族、毛南族、黎族、越南的岱族、侬族、泰族、泰国的泰族、老挝的老龙族、缅甸的掸族等众多民族,古称“西瓯”或“骆越”,是百越的重要成员,也是百越的最直接继承者,与皖南山越同属百越的不同地域分支。壮侗语族先民在江河溪流边开荒造田栽培水稻。为方便生产和生活,就在水田边造房建村。如壮语、布依语、傣语等都把水田叫[na2],并以[na2]转指附近的村落。这个以“水田”为本义并转指村落的[na2],汉语用汉字直译为“那、拿”或“纳”。现在,两广、海南、云南等地的壮族、黎族、傣族等民族地区至少还有近两千个以[na2]为通名的壮语村名,并保留着古越语“通名+专名”的语序,如“那谷、那羊、那同、那碰、那沙、那拉、那马、那敖、那鸡、那怀、那莫、那罗、那仙、那扶、那州、那优、那花、那加、那稔、纳翁、拿弓”等。[6]77-83福建省南平邵武、武夷山、宁德三市有“拿坑、上拿坑、下拿坑、拿口”等村镇名。此外,东南亚国家也有大量此类地名,如越南的“那伐、那里”等。

(四)歙县村名里的“那”属古越语词汇

歙县8个村名里的“那”与远隔千山万水的壮侗语族村名里的[na2]的语音几乎一模一样,本义与转指义也完全相同。这绝非偶然巧合,只能说明两地上古先民属于同一民族,操同一母语即古越语,两地村名里的“那”都是古越语基本词汇之一,都是百越语“水田”一词音译借入汉语的记音符号,并由“水田”义转指附近的村落。但是,与壮侗语族里的“那[na2]”相比,歙县村名里的“那[na22]”有两点不同:一是结构上不再是“通名+专名”的壮语语序了,而早已汉化为“专名+通名”的汉语语序;二是本义“水田”义已经消失,仅保留有“村落”这个引申义。简而言之,歙县8个村名是汉语与山越语珠联璧合的混血儿,语序“专名+通名”和专名“姓+家”都是汉语,只有通名“那”是山越语。

上述立论,既有(一)(二)所说的历史证据和(三)所论的外部证据,还有徽州文化、徽州语言作为内部证据。

首先,徽州明清古建筑残存有古越人干栏式建筑的影子,山越麻绣显然也是山越艺术的化石。此外,山公崇拜、舞独囬风俗以及独特的山话等都属于古越风俗的孑遗。[7]78-85

其次,吴语区(即上古越语区)浙江省境内的“乌程、乌伤、由拳、余杭、余姚、海盐、钱唐、浙/渐(江)、上虞、句章、鄞、诸暨、大末”等地名,绝大部分是由古越地名沿袭而来,只有少数才是秦代的汉名,所以其地名含义至今难详,[8]67-74或许只有结合民族语言进行研究,才有可能得出确论。

缩小范围看,同属皖南山区、歙县周遭的旌德至今仍有“蛮王墩、蛮王尖、蛮家”等地名,安庆有“蛮王墓、蛮王村”等地名,芜湖有“蛮冲”等汉语地名,其中的“蛮”一词记录着当年山越人广泛分布于皖南山区的历史真相。此外,古徽核心地区、今黄山市境内的“乌聊山、乌蒙坑(歙县)、乌苕(休宁)、乌头 塝(黟县)”等与前举浙江境内的“乌程、乌伤”地名里的“乌”也同属古越语词汇的底层成分,甚至有些声母也是汉越语融合的结果。[2]422-425,[8]67-74

再缩小范围看,富 堨镇位于歙县北郊,距县城8公里,面积54平方公里,辖6个行政村,108个村民组。 镇府驻地村头有隋唐之际兴建的 堨坝,流量较大,水源丰富,故名富 堨。富资河穿越镇域,丰乐河北干渠和多 条支流横贯境内。今天的富 堨镇是歙县的农业大镇,稻田多达19926亩,总产量高达8888吨。这与8个村名里“那”的“稻田”本义十分吻合,也和山越人“饭稻羹鱼”的饮食结构以及“火耕而水耨”的生产方式(《货殖列传》)⑭相互印证。

至此,黄山地名里的千古之谜的谜底似乎可以揭晓了:歙县8个村名里的“那”本来是一个古越语词汇[na2],本义为“水田”,转指靠近水田的村落。也就是说,这个“那”是借自山越语[na2]的汉字音译词,是外来词,和“巧克力”是英语chocolate的音译借词一样。因此这个“那”与《说文解字》里的“那”写法虽然完全一样,却不是同一个词,即歙县地名里的“那”,是记录山越语或壮语[na2]的记音词、音译借词。

《说文解字》里的“那”,许慎解释为“西夷国名”,当然是个专名,而非通名,而且很可能也是少数民族语言里国名或地名的汉语音译词,就如同England音译为“英格兰”一样。这种国名、地名的音译借词,古今汉语都很多,如夜郎、不丹、楼兰、蒙古、满洲、法兰西等,都是不能望文生义。义符“从邑”,只是遵循同类名词使用同一义符这个造字规则的结果。其次,上古文献里,“那”的唯一用法是假借为“婀娜”之“娜”。《诗经·商颂·那》一诗的首句“猗(ē)与那(nuó)与”就是“婀欤娜欤”的通假字,形容乐队美盛之貌。同时代的文献以及后来的《二十四史》里都未见“那”作国名、地名的记载,也未见一个作为村落义的用例。这更有助于说明《说文解字》里的“那”很可能是一个音译外来地名词的记音字。

总之,“地下考古,地上语言”。语言是民族文化的载体,从语言可以窥见一个民族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 留下的印记。歙县富堨 镇这8个村名里的“那”是古代山越语遗赠给徽语的一颗璀璨之珠,上面铭记着山越及其文化、语言基因,具有重要的民族交往史、语言融合史的价值。

(五)谜中之谜

经过逐层剥茧抽丝,拨开重重迷雾,终于解开了歙县八村地名“那”这个千古之谜。但疑窦尚存,谜中有谜。我们最关心的是歙县这8个村落最初的居民究竟是中原氏族里的宋、许、焦、刘、鲍、郝、方、汪等家族的分支呢,还是山越后裔而改从汉姓呢?

如果是前者,他们为何要冒着违背宗族礼法的危险,放着汉语“村”“庄”两个高频通名不用,却偏偏对一个越语通名青睐有加呢?对此,唐力行先生(2005)的研究初步给出了答案。[9]384-412据该书附录一“徽州望族之地域分布”统计,那么多中原氏族里仅有汪姓一支曾迁入富堨 镇,而且与这8个村落无关。因此基本可以排除这8个村的居民是中原氏族分支的可能。

如果是后者(而且可能性很大),那又得证明富堨镇一带、至少这8个村落当年曾是山越高密度聚居之地,并有一定数量和较大影响。首先,由《贺齐传》记载“歙贼帅……毛甘万户屯乌聊山”一语可知,歙贼帅毛甘就是歙县当地人,而当年乌聊山即今天歙县县城一带的山越,约有万户,按每户5人计算,总人数应该有5万左右。5万人在汉末、三国时代当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也不可能只住在这8个村里,而更可能集中分布于乌聊山,即今歙县县城周围 或富 堨镇一带。富地渴镇是歙县城北第一个镇,这可以为“毛甘万户屯乌聊山”一语作一合适的注脚。其次,当年山越迁入皖南后已经初步汉化,有的首领已经改从汉姓,而“毛、陈、金、严、祖、斯、潘、费、尤、周”等都是当年山越酋长最早选用的姓氏(《三国志·吴书》)。再者,公元236年以后,在诸葛恪的逼诱兼施下,他们已经开始屯居,并可能逐步放弃母语并改用汉语,而且越往后汉化速度越快。但在为自己村落命名时,他们不仅使用了汉语“姓+家”专名模式,还保留了母语词“那”作为通名,以有别于附近的汉语通名“村”或“庄”。当年山越人这样做,或许希望以此作为自己是山越后裔的族源标记吧。其实,当年一定还有更多山越村落是以“那”为通名的,但只有这8个村名在逐步加快并日益加强的1700年的汉化进程中,在居民不断迁移、姓氏频繁变动的情况下⑮得以保留至今,这实在侥幸之至,更珍贵之至。这8个村名好比山越语“那”的冷藏库,“那”则是山越语在黄山地名里残留下来的一颗极其罕见而珍贵的活化石。

三、余 论

山越是古徽最早的土著、最早的拓荒牛。虽然“山越”一名隋唐以后不再见于正史(改用“洞(峒)民、洞(峒)人”),但山越文化、山越风俗、山越语言以及山越精神、民风、民俗,对徽州文化、徽州风俗、徽州语言、徽州民风的最终形成曾经发挥过的作用是不可磨灭的,“那”一词就是其中最生动鲜活的例子。进而言之,徽州自宋以来虽然向称“东南邹鲁,文物之邦”,但这“文物”里也包含着百越文化底层,徽语包含着百越语底层,徽州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百越的基因。正是这种南北民族的基因、文化、语言、民风的融合才造就了儒雅而不失刚强,执着而更勇于开拓的徽骆驼气质。⑯

致谢:

田野调查过程中,得到歙县史志办公室和富 堨镇政府及文化站有关领导以及热心村民的真诚帮助和热情款待,谨向他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注释:

①以上三部《歙县志》均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

②歙县地名委员会办公室编,1989年铅印本。

③“越”作为民族名称,最早可追溯到甲骨文,其中有“ 戉不其来”“ 戉不其获羌”等记载。《地理志》(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八,中华书局,1974年)颜师古注曰:“渐(或“浙”),水名。在丹阳黝县南蛮中。”这个“黝县”是黟县的另一写法。

④《越绝书·吴地传第三》(袁康撰,乐祖谋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记载:“乌程、余杭、黟、歙、无湖(芜湖)、石城县以南,皆大越徙民也。秦始皇刻石徙之。”也就是说,秦汉之际,今天的吴语区及其徽语区都是山越的活动范围。

⑤见司马迁撰《史记》卷一百一十四,中华书局,1974年。

⑥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八,中华书局,1974年。

⑦以下凡不注明出处的文献均为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卷四六至卷六五《吴书》,中华书局,1974年。

⑧散见于《三国志·吴书》各传所附裴松之注。

⑨散见于《吴主传》以及贺齐、诸葛恪、陆逊等军事将领的传记。

⑩见《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歙县志·舆地志·山川》,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

⑪见《歙县志》(同上)引《元和郡县志》。

⑫《世说新语》(刘义庆著、卢嘉锡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第2版)卷十三《豪爽篇》记载,东晋大将军王敦本山东琅琊人,但渡江后不久“语音亦楚”。

⑬《全唐文》(董浩、阮元等编著,中华书局,1985年)卷六百三十一吕温《银青光禄大夫守工部尚书致仕上柱国中山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赠陕州大都督博陵崔公行状》说:崔淙“俄改歙州刺史,地杂瓯骆,号为难理,下车而简其约束,期月而明其信誓,然后破散聚,剪锄山豪,既去害群之奸,遂宁挺险之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二十转引为:“歙州地杂瓯骆,号为难理。”

⑭见《史记》(同上)卷一百二十九。

⑮走访调查中发现,这8个村落里的刘家那很早就没有刘姓居民了,鲍家那也仅剩一户姓鲍。向多位故老询问其村庄得名之由,都说自古如此而懵然不知所以然。

⑯此外,百度地图显示,北方话区域内,河北邢台,甘肃陇南、天水,陕西宝鸡、安康,四川巴中、达州等地也有“姓+家+那”结构的村落名。施诗认为,它们是“那里”或“那儿”的省略。(施诗.浅析邢台地名的语言特征及其文化内涵[J].邢台学院学报,2013(1).)

[1]方光禄.“汉洞”考[J].黄山学院学报,2008(4).

[2]孟庆惠.徽州方言[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2005.

[3]邢公畹.汉藏系语言及其民族史前情况试析[J].语言研究,1987(2).

[4]翟屯建.徽州古史二题[J].黄山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1).

[5]陈怀荃.东南扬越之域的开发[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3(6).

[6]洪波.壮语地名的缘起、内涵及其特点剖析[J].广西民族研究,1997(3).

[7]赵日新.徽州民俗与徽州方言[J].民俗研究,1987(3).

[8]侯慧粦.钱塘江干流及其沿岸地名考[J].杭州大学学报,1991(1).

[9]唐力行.徽州宗族社会[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曲晓红

The Age-old Puzzle in Place Names of Huangshan——“Na”in Eight Village Names in She County

Hong Lin,Wang Jue
(Huangshan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Huangshan 245000,China;Shanghai Jiao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30,China)

The original Shanyue inhabitants in ancient Huizhou and the Zhuang and Dong ethnic groups today are different regional branches of Baiyue family.Their languages are varieties of old Baiyue language.A lot of exterior and interior evidence indicates“Na”in the eight villages of She County is a word left by ancient Yue groups in Mandarin.Its pronunciation is the same as [na2]for the Zhuang and Dong groups,originally meaning“paddy field”and later being transferred into“village”.In history,with the continuing integration between the original Shanyue inhabitants and the central immigrants,Shanyue culture and language declined,leaving some constituents at the bottom of Han culture and Mandarin.And“Na”,as one of the most typical examples,is a living fossil in Hui dialect left behind by the ancient Baiyue language.

Hui dialect;villages names;Na;Yue dialect

H179

A

1672-447X(2017)01-0070-06

2016-09-12

洪 琳(1988—),安徽黄山人,黄山职业技术学院教师,硕士,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地名学;

王 珏(1949—),河南周口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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