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玉铭的“自立合一”思想
2017-03-09王德龙
王德龙
(淮北师范大学,安徽 淮北 235000)
论贾玉铭的“自立合一”思想
王德龙
(淮北师范大学,安徽 淮北 235000)
贾玉铭的“自立”思想并非“民族独立”性质,而是强调教会自身的成长;“合一”思想也不是“组织统一”,而是在尊重基本要道基础上的机构联盟。贾玉铭在宗教界富有影响力的身份揭示,革命范式下史学所构建的基督教“民族独立、机构合并、组织统一”等“自立合一”形象并非普遍现象。这也从侧面提醒史学界应将宗教史研究还原回宗教,而不是泛化为政治。
贾玉铭;自立合一;宗教泛化
贾玉铭(1879-1964),山东潍坊昌乐县人,中国近代著名宗教学家,本土释经学家,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副主席。[1]贾玉铭在“自立合一”问题上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考察其思想,可以发现其观点并不同于史学界建构的普遍印象。所谓近代中国教会“自立”运动是一场带有民族独立性质的运动,“合一”运动是脱离差会控制的组织统一等观点,在贾玉铭身上并不成立。贾玉铭的“自立合一”思想更倾向于“教会成长、宗派联盟、精神合一”等方面。“民族独立、机构合并、组织统一”等史学观点仍旧带有强烈的殖民理论色彩,造成作为结论历史的宏观性与作为过程历史的微观事实之间存在出入。
一、教会自立而非民族独立
近代中国史学革命范式研究充满了爱国情怀,在宗教史领域则体现为努力建构中国本土教会自立的民族独立倾向。然而还原到具体历史场景中,“自立”运动并非“独立”运动,微观情结并不在既定理论范畴内。考察贾玉铭生平经历可以发现,其自立思想是建立于忠心爱教基础上的,是对教会成长的热切盼望,并非出于民族独立或权利争夺的排外选择。贾玉铭虽然在早期也曾参与上海自立运动,如俞国桢在上海的时候,出于民族独立的情绪,“决意摆脱外国差会控制,建立中国自己的基督教会。1903年,他与上海各教会领袖谢洪赉、高凤池、宋耀如等13人发起组织了‘中国基督徒会’,旨在提倡宣传教会自立。外埠会员有山东刘寿堂、贾玉铭等。”[2]但是,贾玉铭之所以参加这种自立组织,是因为其所求学的山东登州文会馆一直有教会自立传统。早在1885年登州文会馆毕业生邹立文等四十余人,发起成立“山东酬恩传道会”,以自立为主旨。这种自立精神后来在文会馆毕业生中传承广大。作为登州文会馆的校友,贾玉铭自然成为山东酬恩传道会的成员。上海的“中国基督徒会”与山东的“酬恩传道会”的自立目的根本不同,前者为了反对外国差会,后者为了自我教会的成长,前者的自立是对立反抗关系,后者的自立是合作指导关系。但是当时对自立的内容并没有加以区分,各地在旗帜上遥相呼应,在道路上却是各谋其政。当山东酬恩传道会合并于山东中华基督教会时,贾玉铭也随之加入了青岛中华基督教会。为了进一步发挥自立教会的作用,“一九○八年五月二十五号午后三点钟,有山东长老会之牧师长老二十人,乘华北大会之余,齐集于潍县广文学堂第十号,共创立一布道会(山东布道会)。”[3]布道会的目的是希望充分调动华人基督徒的热情,积极传教布道。贾玉铭在该会中任捐办,这可以看出贾玉铭所从事的实际活动在于传经布道,自立只是拓展工作、培养同工的方法,并非把自立当成目的而寻求独立。
由此我们进一步分析其中的细微区别,也就是说在教会自立运动旗帜下,依照对西差会的态度,出现了两种类型的自立方式,第一种是强调脱离西方教会,力求成为中国人自己的教会,绝对不受西方教会管辖;第二种是以联合和自立相互结合,在组织上脱离西方教会,但与西方各差会仍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其内涵而言,“山东中华基督教会”及其布道会组织与“中华基督徒会”的思想颇为不同。狄考文的学生刘思义曾是“山东酬恩传道会”的发起人之一,成立该会时,他明确表示:“本会虽为自立,然与西人毫无冲突,彼此分工合作,感情融洽。”[4]所以这种教会属于第二种自立方式,其自立的目的在于促进教会自身更好的发展,而不是以教会为阵地,争取民族独立。“中华基督徒会”虽然也以“自立”相号召,但其自立的动机在民族国家的独立,与“山东酬恩传道会”的自立目的大相径庭。贾玉铭参与“中华基督徒会”,概因当时并未分清其民族独立的本质,唯因“自立”二字以尽信徒之本分,把“民族独立”型的政治行为,误作“自养自传”式的宗教责任。后来贾玉铭在《中国教会之自立问题》一文中说:“以自立二字论及中国教会,或疑与母会冲突,有排外之心”,是“以辞害意”,“第此自立之义,乃言不受母会之供给与裨助,得于基督内自治自养自传之谓……乃愿各信徒竭尽天职,同心担负教会事务,以图我国教会之发达与进行;我母会对于已经成立之教会,可稍卸仔肩,备留余力,从事推广开垦之工。”[5]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贾玉铭所追求的自立一是为了中国教会能够更快地成长,担当起传道救世的责任,有自立成人的盼望;二是为了减轻母会的负担,使母会有精力再去拓展新的事工。其中所散发的是母会与子会之间的拳拳亲情,丝毫没有摆脱控制、排外冲突之仇视,因为在贾玉铭心中天下之教会,虽有国别地域之划分,但在精神上则“必在于基督而立”的合一。
初期的中国教会自立运动并没有区分“自立”和“独立”问题,就贾玉铭后来的自立思想来看,他所关注的并不是民族独立问题,而是教会的自我成长。此时一些中心城市的基督徒以教会“自立”的口号从事民族“独立”运动,事实上与基层信众所追求的自立有很大的区别。“独立”关注的是领导权争夺和教会领袖的国家、民族、血统、身份等问题,而“自立”关注的是教会自养和发展问题。贾玉铭说:“进入中国教会,正在幼年时代,亦亦急谋自养,为牧师者当留心教会前途,提倡工艺,创办实业,以期供给教会之经济,而达到自立自养之目的焉。”[6]可见贾玉铭所追求的自立并不是政治独立式的教会分离,而是经济自养型的自我成长,但“自由派”基督徒占有地域优势,并注重了话语权的掌控,所以基层信众在缺乏民族独立感受的处境下,自然的将自己对教会自立发展的盼望统一到教会独立的权利诉求之下。一般而言,学界对于中国教会的自立运动,多关注其政治成分,事实上“自由派”基督徒也的确是多出于爱国热情,倡导自立。如果将自立运动视为一种爱国爱教的行为,那么他们的逻辑关系就是,以宗教的口号达到爱国的目的,用爱教的方式表达时政的诉求,所以是因为“爱国而独立”。而贾玉铭的自立思想却表现出一种相反的逻辑关系,即以时政的口号达到爱教的目的,用爱国的方式表达宗教的诉求,所以是因为“爱教而自立”。在谈到教会自立的原因时,贾玉铭特别强调自立是“西国母会之殷望”,并且将西差会与中华自立会之间的关系比作母子关系说:“为父母者,未有不切愿其子女之成立者;母会之对于子会,亦同此希望也”,中华教会若不自立,“势力终为孱弱幼稚之教会,揆之于理,度之于情,有何面目以对欧美之母会乎。”[7]由此可见,贾玉铭在自立问题上没有盲目地采取排外主义立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差会体制下,习惯性地养成了一种超越国家的教会观。同时更重要的是他把信仰基督作为终极追求,除此之外,别无目标。这并不是说贾玉铭在“爱国而独立”与“爱教而自立”之间,经过深思熟虑后而选择后者,而是说贾玉铭始终全身心定睛在宗教上,没有关注自立运动中的政治因素,“爱国而独立”的思维方式在他心中并没有形成。考察这一点并非要解决宗教人士的爱国问题,而是要阐明基督徒群众行为方式的复杂性。
二、精神合一而非机构统一
与自立相对应的是合一问题。基督教的合一观念是《圣经》中明确的教训,这教训完全是为了教会宗教生活,并没有什么外在目的。但这种合一观念移植到中国宗教文化传统下,就在精神追求方面有所忽略,转而重视组织机构的统一。这是因为中国宗教的合一是不同宗教之间的合作,并且促进合一之动力多来自于皇权稳定的需要,这种外在动力对于宗教内部的精神合一并不关注,他们需求的是对宗教组织统一领导权和管理权,最好的结果是在统一领导下相安无事。这种文化思维影响到华人基督徒的合一观念,非常重视组织的统一。贾玉铭早年也参加组织统一的合一运动,如1913年贾玉铭以长老会代表的身份出席中华基督教全国大会,并代表长老会为《中华基督教会年鉴》撰写了《中华全国长老会联合总会之成立》的文章。贾玉铭希望各地教会“互为联络,化除畛域,公同组织一中华基督教会”,而且还促请宗派背景相同的公会现行联合,以成为中华基督教会之先导。[8]此时贾玉铭的合一观念虽然还在于追求组织上的合一,但是追求合一和前提是精神方面的“神学认信”。在早期合一运动实践中,贾玉铭积极从事组织机构的合一工作,并未出现与精神信仰冲突的一面,因为此时他的教会人际圈里都是一些热诚传福音的基督徒,在神学上也持守正统认信,组织统一活动是精神合一的自然表现。也就是说并非贾玉铭不重视合一运动的精神本质,而是新旧神学争论还没有在中国教会内成为明显的问题;也没有显示出他愿意牺牲信仰要求而单纯追求机构合一。
然而在20世纪20年代初,新神学开始在中国普遍传播,“自由派”基督徒尝试将神学与科学调和,并且在各教会学校开设圣经高等批判学等课程。合一运动逐渐倾向于追求组织的壮大,力图形成全国性的、层级结构式的统一机构,并有实行科层制管理的诉求,因为他们似乎意识到信仰问题属于个人领域,而组织问题才属于社会公共领域。只有加强组织机构建设,教会才能在社会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为了达成组织机构的合作,“自由派”不得不在神学问题上寻求各机构的最大公约数,以神学上的妥协换取组织机构的统一。然而贾玉铭期望的是信仰纯正基础上的机构联合,而不是表面上的统一。他认为:“今日提倡教会统一者多是一种政策,而不务实际,只求教会能表面统一,纳各宗派于一会,不论其信仰如何、生命如何,只求冠以统一的名称于各宗派之名目以上,即以为是合一的教会,而究其实际只是一种表面的统一或仅为一种名目的统一。”[9]由此可见贾玉铭追求的是在信仰一致基础上的合一,是内在的、精神的合一,反对没有信仰基础的表面统一。在1922年中华基督教全国大会前,贾玉铭发表《今日中华基督教会》一文,批评新神学给合一运动带来的冲击,破坏了合一的基础,并号召中华基督教会内信仰坚定之教士,面对新神学和异端的挑战,要做真理的中流砥柱。[10]但是新神学在协和大学或协和神学院的不断传播却让贾玉铭逐渐对体制内的工作失去信心。1922年秋天,他离开协和式的金陵神学院,以一种“退却”的姿态加入保守派的华北神学院。这种分离并不表明他反对合一本身,而是不能接受牺牲基本要道的合一。他认为:“一般坚固信徒并非拘执己见,不肯与人合作。乃看到教会前途光暗所在,事工成败所系,上主荣辱所关,决不敢轻于通融,岂是注重个人之得失利害呢!”[11]自此,在贾玉铭心中组织机构的联合已经退居次要地位,信仰一致成为合一运动的首要条件。加入华北神学院后,贾玉铭仍旧从事合一活动,但性质已经变成以“精神合一”反对“机构统一”了。1926年5月8日贾玉铭出席在滕县华北神学院召开的华北长老会大会。会议推举贾玉铭任同座议事,并负责教育委办事务。大会提出反对公会合一的理由,即“关于合会新定的信条典章有种种不妥之处,适足为纯正信仰教会合一之障碍。”[12]从大会宣告来看,信仰问题成为大会各项工作取向的出发点。贾玉铭个人的各项活动,也是基于追求“信仰纯正”的动机,因此他反对无原则的合一,并在自己管理的范围之内,努力推动纯正信仰教会之联盟。1927年12月长老会华北大会“聚特会于潍县乐道院,为保守真理,免入歧途,全体一致,不加入长老会公理会伦敦会所组织之中华基督教会,又通过为保守真理,扩充范围起见,有组织联合会之必要”[13],宣布脱离中华基督教会,重新组织基督教联合会。此次分裂最主要还是神学立场的问题。中华基督教会愿意将“信仰的要求”缩至最小,而把“组织机构范围”伸展最阔,期望得到更多教会的支持。作为保守派的贾玉铭并不能接受这种模棱两可、隐讳不明的信纲,他们共同的疑惑就是:如果神学的基本教义未能达成一致,教会组织机构的统一还是基督要求的合一吗?
1929年11月保守派在滕县发起成立信仰纯正的基督教联合会,贾玉铭积极参与了基督教联合会的工作。1931年5月29日至6月1日,他又出席在山东滕县华北神学院召开的“基督教联合会执行委办会第一次会议”。贾玉铭还担任基督教联合会机关刊物《晨光》的编辑委员。1935年5月9日至15日,贾玉铭筹备并出席了在河南开封举行的中国基督教会联合会第三次大会,并当选为联合会的主席。[14]基督教联合会对“一切显然不可少的信条则竭力的保存,很信其内没有一位牧师疑惑圣经,没有否认基督是神的独生子,是三一神的第二位,是由童贞女所生,以死代替信徒赎罪,肉身复活等要道的……那不信的酵必染及全国,毒疮留在身上,一定越烂越火,拯救全身的独一妙法是趁早把他割去。……司布真所言‘只追求合一而牺牲真理,就是悖逆主耶稣,与害命的谬说联合交结的是在恶行上有分’。”[15]事实上,基督教联合会是保守派基督徒针对中华基督教会在信仰上的偏差而组成的联合机构,它强调会员都要赞同基要信仰。但是基督教联合会本身却没有管制属下教会的权利,教会依旧归各宗派与公会自行管理,只是在部分事工和出版等问题上相互合作,它实际上只是一个联盟性质的组织。所以贾玉铭反对合一的表象在本质上来说只是合一的方式,并非反对合一本身,因为他认为“设使各教会虽名称合一,或形式组织略同,而在信仰上却极不一致,是仅有表面的合一,究无精神的合一……各教会仅有表面的合一而信仰纷扰,尚不如求信仰合一而各自分立之为愈。以信仰合一是不合而合的精神之合一;信仰纷扰是合而不合的表面合一。”[16]贾玉铭把精神合一作为合一的本质和前提,用机构联盟的方式追求精神上的合一,而不是以精神上的妥协追求组织的统一。
总之,贾玉铭的自立思想并没有体现出民族独立的政治倾向,合一思想也强调精神层面,这是否代表了大多数中国本土信众的一般状态,还需要量化研究,但以贾玉铭的影响力和在中国宗教界的地位至少说明“自立合一”问题首先是一种宗教现象,史学界建构的“民族独立式自立”和“机构统一式合一”在贾玉铭身上并不成立。由此也提醒我们宗教史的研究首先要将宗教还原为宗教,而不是泛化为政治现象。
本文系2016年赴香港中文大学访学研修成果之一。
[1]王德龙.贾玉铭生平考释[J]世界宗教文化,2016,(1).
[2]基督教爱国主义教程:试用本[M].北京:中国两会出版社,2006:189-190.
[3]中华基督教会历史:甲编,第10卷第3号[Z].1925:50.
[4]龙厚昙.滕县华北神学院与华北弘道院[J].山东教育史志资料1986,(4).
[5][7]贾玉铭.教牧学:下册[M].南京:南京灵光报社,1926:382,385. [6]贾玉铭.教牧学:上册[M].南京:南京灵光报社,1926:116.
[8]贾玉铭.中华全国长老会联合总会之成立[Z].中华基督教会年鉴(第1册):25.
[9]贾玉铭.神道学[M].上海:上海灵修学院,1949:688.
[10]贾玉铭.今日之中华基督教会[J].神学志,1922,(1).
[11]贾玉铭.圣经要义:卷三[M].北京:中国两会出版社,2008:196.
[12]华北长老会大会记录.上海档案馆全宗档U110-0-5[Z].上海:上海市档案馆.
[13]脱离三公会所组织之中华基督教会,组织基督教联合会[J].通问报,1928,3(1288).
[14]全国基督教联合会第三届大会在汴举行[J].通问报,1935:1640.
[15]道雅伯.中华基督教长老会史略[A]//上海档案馆全宗档U110-0-6.上海:上海市档案馆.
[16]贾玉铭.圣经要义:卷六[M].北京:中国两会出版社,2008:243.
责任编辑:陈冬梅
B978
A
1671-4288(2017)01-0005-04
2016-09-01
王德龙(1974-),男,山东莒县人,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讲师,中国史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代基督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