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词学思想特点探论
2017-03-09赵忠敏
赵忠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梁启超词学思想特点探论
赵忠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梁启超对词学的现代化具有重要的开创之功。概括起来,他的词学思想具有如下特点:注重词的社会功用,开创了现代词学社会批评学的先河;追求新的美学理想,形成独具特色的表情理论;采用集成通变的批评理念,关注词体的未来出路;以实证方法论词,贯注科学精神。
梁启超;研究方法;词学思想;科学精神
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1898年参与“戊戌变法”,失败后流往海外14年。辛亥革命之后,他再次复出政坛,一度担任财政总长等职,1916年辞职游历欧美。此后10余年,主要任教于清华、南开等大学,从事教育和学术研究。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历史人物,梁启超的学术成就涉及到文学、史学、哲学、经学、佛学等诸多领域,并一一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相比之下,词学只占据了他学术研究的冰山一角。梁启超的著作汇辑为《饮冰室合集》,在他1000余万字的著述中,涉及词学的文字约有10万字,并未专门成书,主要散见于《艺蘅馆词选》、《饮冰室诗话》、《王荆公》、《清代学术概论》、《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辛稼轩先生年谱》等诸多著作中。虽然上述词学文献看似零散错乱,但其中的观点明确且一以贯之,在词论史上有突出贡献。他把西方的实证方法、科学精神以及审美理念带入中国,并与传统的考据方法和史学方法融合,形成了独具风格而有富有创新的词论主张。其词史观念不偏不倚,批评方式灵活多样,词论理念不断更新,并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这些都对词学的现代化具有重要的开创之功。概括起来,梁启超的词学思想具有如下特点:
一、注重词的社会功用,开创了现代词学社会批评学的先河
常州词派论词注重阐发“言外之旨”,突出词的经世致用功能,以便对现实起到导向作用。与同代的其他词家类似,梁启超早期词论也受到常州派的影响。比如他评点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自怜幽独,伤心人自有怀抱”、《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无限感慨,哀陈同甫,亦以自哀也”等等[1],说词方式都与常州词家如出一辙。但与之不同的是,他并非专意于常州派家法的传承,其中最突出的表现,便是他对神思激扬、悲壮激越的词风尤为偏好,这与常州派“温柔敦厚”的旨趣无疑大相径庭,也注定了两者在词风上的分野。在创作导向上,梁启超也借鉴了常州派关注现实的理念,但他的作品具有政治功利的色彩,在境界和视野方面都大大超越了前者。
在梁启超论文中,以专著形式研究某位古代作家的情形并不多见,入选者只有屈原、杜甫、陶渊明、王安石、辛弃疾等寥寥数人。他之所以对上述人物如此看重,一方面是想从研究中获得政治改良的依据,另一方面则是试图以此来宣传民族精神。但是要达到这两个目的,不能仅仅停留在作表面文章,在他看来,最根本的是要实现文学观念的改进。梁启超借鉴了西方的文艺思想,特别重视文学的音乐性,并视之为改造国民品质的依据。在《饮冰室诗话》中,他明确指出:“读泰西文明史,无论何代,无论何国,无不食文学家之赐:其国民于诸文豪,亦顶礼而尸祝之。若中国之词章家,则于国民岂有丝毫之影响耶?推原其故,不得不谓诗与乐分之所致也。”[2]他以西方文明作为参照,将中华民族精神的失落归结为音乐文学的不发达。与此相关,在诸多音乐文体中,他又格外重视词的作用:“凡诗歌之文学,能以入乐为贵,在我国古代有然,在泰西诸国亦靡不然。以入乐论,则长短句最便。”[3]因此,他对词的关注不再局限于文学,而是更多立足于社会功用甚至精神信仰的考量。
这种思想倾向自然地影响到了他的词论取向。由于注重音乐文学尤其是词在移风易俗方面的功效,梁启超在具体评点时也更多地引用社会批评的方法,从而使评述角度以至结论都与前人存在很大不同。在作品方面,他对辛弃疾词《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点评,可算是社会学批评较为典型的例子。他写道:“归正北人,骤跻通显,已不为南士所喜,而先生以磊落英多之姿,好评天下大略,又遇事负责任,与南朝士夫泄沓柔靡风习尤不相容。前此两任帅府皆不能久于其任,或即缘此。诗可以怨,怨固多矣。然移漕未久,旋即帅潭。且去职六七年,谮言屡闻,而天眷不替。岂寿皇读此词后感其朴忠,悯其孤危,特加赏拔调护耶?”[4]此处除了揭示作品蕴含的幽怨之旨,还不惜笔墨讲述了词人履历。尽管有些内容与作品关系不大,但他论词的目的是再现那个时代、重塑人物形象,使古人精神对今人起到感召作用。这种倾向也贯注于他对词家的评价。
自宋代以来,豪放词多被视为词之“别调”,清代学者也对之多有微词。耐人寻味的是,梁启超一反传统词学观念,对这一“大声镗钅荅”的词风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所褒赞的对象除了大众熟知的苏轼、辛弃疾等代表人物,还有素以清空骚雅著称的姜夔,他说:“这一派的词,除稼轩外,还有苏东坡、姜白石,都是大家。苏辛同派,向来词家都已公认;我觉得白石也是这一路,他的好处不在微词,而在壮采,但苏、姜所处地位与辛不同。”[5]96这种划分法可谓别开生面。如果从纯文本的角度分析,姜夔词风明显不能归入苏辛一路,然而梁启超看中的是白石词的“壮采”,换言之,姜夔词中多有对朝政的感慨,在针砭时弊这一点上,三人实为同道。此外,他还对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理论提出批评,认为她对王安石、曾巩词的贬低都是“过刻之论”,又“易安于二晏、欧阳、东坡、耆卿、子野、方回、少游之词,无一许可,况荆公哉”[6]。从中不难看出,梁启超以社会批评的思路论词,这使他得以冲破传统词论的阻力,对文学作出了更为丰富的阐释,从而也为后世词学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二、追求新的美学理想,形成独具特色的表情理论
梁启超对词的审美有着独特的看法,这是他的美学理想在文体层面的自然投射。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书中,他把中国古代的歌谣、乐府、诗、词等统称为“美文”。根据生成方式的不同,美文又可分为“自然之美”和“人工之美”两大类。其中好歌谣属于自然美,它是人类本真天性的流露。但是,“人的好美天性,决不能以天然的自满足,对于自然美加上些人工,又是别一种风味的美”[7],诗词可以作为人工美的典型代表。由于人类对审美的不断追求,诗词的境界也远比歌谣更为开阔。可见对于两类范畴的美,梁启超都是同等对待的,这就与传统词学对“典雅”和“本色”强分轩轾的做法大为不同。
学术的旨趣在于致用,这是梁启超一以贯之的理念。他对词的美学阐释是与其美育思想直接相关的,而美育思想的核心则是情感教育。在他看来,情感不仅是人类一切行为的动力,也是一切艺术形式存在的根本,其中尤以音乐、美术、文学的作用最大。至于词学,则属于“韵文”中的一种,对于情感教育具有重要作用。他在《国学入门及其读法》中曾开列了《清真词》等10余家词集,并补充道:“本门所列书者专资课余讽诵、陶写情趣之用”,可见他对词在情感教育中的作用是颇为重视的。因此,抱着对美育思想的执着追求,他在《中国韵文里头的情感》一文中,对传统文学中的表情方法也作了系统梳理,并形成较为系统的表情理论。表情理论虽然不是专门针对词学而发,但其中涉及了不少论词的观点,从中可以看到他对词学的独到见解。
梁启超把传统词学中的情感表达分为多种类型。其一是奔迸的表情法,指的是用简单的语句将情感一泄无余地表达出来。由此,他点评辛弃疾《菩萨蛮》:“满腔热泪都喷出来了”,吴梅村《贺新郎》:“到临死时才尽情发泄出来,所以很能动人”,等等。其二为回荡的表情法,指多重情感交错纠结的表达方式,具体又分为曼声和促节两大类。他评价周邦彦、柳永是“促节的圣手”,李清照、陆游是“吞咽式用的最深入者”。其三为含蓄蕴藉的表情法,包括以节制情感的方式表达强烈的感情、以周围环境或他人表现烘托情感、借客观景物传达情感等三种类型[5]70-103。
总之,以上方法在前人创作中虽多有出现,但很少有人上升到理论高度。梁启超之所以能为此说,与他先进的审美理念以及“重情”的艺术追求都有密切关系。更重要的是,表情理论还丰富了词学的研究领域。梁启勋所著《词学》作为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词论著作,其下编对情感的论述就包括“敛抑之蕴藉法”、“烘托之蕴藉法”、“曼声之回荡”、“促节之回荡”等提法,这些都与其兄梁启超所论极为相似。从某种意义上说,梁氏的思路对于日后词学的全面细致发展具有特殊贡献。
三、采用集成通变的批评理念,关注词体的未来出路
梁启超通过对文体发展的宏观考量,认识到词体不应固守传统的格调,而是要紧跟时代的节拍。因此他的词论除了总结传统之外,还有瞻望未来的一面,这也促成了他对词体革新的设想。从宏观上讲,词体革新应当从属于他的“诗界革命”理论,并作为其中一个分支而存在。他曾从广义和狭义两个层面论述传统诗歌,并试图开辟出诗的新境界,以便沟通艺术与现实,将国民引入新的境地:“中国有广义的诗,有狭义的诗,狭义的诗,‘三百篇’和后来所谓“古近体”的便是。广义的诗,则凡有韵的皆是,所以赋亦称‘古诗之流’,词亦称‘诗余’。讲到广义的诗,那么从前的‘骚’咧、‘七’咧、‘赋’咧、‘谣’咧,‘乐府’咧,后来的‘词’咧、‘曲本’咧、‘山歌’咧、‘弹词’咧、都应该纳入诗的范围。”[8]71这里从韵文的角度,把包括词在内的众多文体都归入“诗”的范畴,因此“诗界革命”实际也包含了词体革新。
至于革新的具体内容,梁启超在他的《夏威夷游记》中指出:“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有顺之以古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三者具备,则可以成为二十世纪支那之诗王矣。”[9]由于他对“诗”的界定立足于广义属性,故这段理论纲领也可以移用于词领域。所谓新意境,概指作品应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风貌、物质文明以及价值观念为主;所谓新语句,指作品中应大量引入新名词、外来语汇等;所谓古风格,指作品不能抛弃传统诗词的格式和韵味。受这一理念影响,梁启超在游历美洲时,曾创作了15首《忆江南》词寄送其弟启勋,其中多有改造传统之处,如其九写道:“闲功课日日没净差,娇女自钞《花外集》,老妻学踏自由车。卒业两些些。”作品以轻松的笔调描绘了海外风光,引入新事物,并保持了词的格律体式,具有创新意义。
不仅如此,梁启超还从文体代兴角度论证了词体革新的必要性。处在新旧文学的更替阶段,他对传统文学样式并不完全持否定态度,而是主张有所保留地进行改造:“文学是一种‘技术’,语言文字是一种‘工具’,要善用这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术。要有精良的技术,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顺着这一思路,他对词体格式也表现出开明的一面:我们既知道赋呀、词呀……都是诗,要作好诗,须把这些的精神都镕纳在里头,这还有什么格律好讲呢?只是独往独来,将自己的性情和所感触的对象,用极淋漓极微眇的笔力写将出来,这才算是真诗。”即主张适当放弃传统词体的繁琐格律,以便于情感的自由发挥。进而,他还认为白话词可以成为词体革新的组成部分:“其实白话诗在中国并不算什么稀奇,……若连广义的诗算起来,那么周清真、柳屯田的词十有九是全首白话。……在我们文学史上,白话诗的成绩,不是已经粲然可观吗?”[8]71-73总之,上述言论处处彰显出梁启超不拘传统、灵活多变的词学理念,以及他对词体发展出路的前瞻性思考。
四、以实证方法论词,贯注科学精神
清代考据之学大盛,其对传统经典的考释为后世留下了珍贵财富。此后,学者在治词过程中也间或涉及考据之学。但是,真正将科学精神引入词学研究、并把文艺批评与文献考证有机结合的学者并不多,梁启超可算作先驱之一。他积极吸收了中国旧学中的有益成分,同时又引入西方的归纳、演绎、推理、实验等方法,从而改进了词学研究的理念,使之成为一门更具严谨、广博、贯通特点的学问。
在经过长期观察和思考之后,梁启超开始以现代批评方法审视清代考据之学,认为“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并对考据学加以理论提升,总结出四个必须遵循的步骤:“第一步:必先留心观察事物,觑出某点某点有应特别注意之价值;第二歩:既注意于一事项,则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系者,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较研究的结果,立出自己一种意见;第四步:根据此意见,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证据备则泐为定说,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最后他还声称:“凡今世一切科学之成立,皆循此步骤,而清考据家之每立一说,亦必循此步骤也。”[10]可见他已经明确意识到科学方法与理论体系的重要性。
但是,梁启超又并非纯粹为了考证而去考证,而是将其当作文学研究的必要手段。他认为文艺批评应当着眼于时代心理和作家个性:“欲治文学史,亦先刺取各时代代表之作者,察其时代背景,与夫身世所经历,了解其特性及其思想之渊源及感受。”[11]这就难以避免地会遇到作家生平失载、作品年代混乱等种种问题,进而影响到文学批评的准确严谨。因此,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便是文献考释。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就谈到了辨伪对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性:“若对于书的真假或相传的时代,不弄清楚”,便会产生“时代思想紊乱,进化源流混淆,个人价值矛盾,学者枉费精神”等诸多弊端[12]。
鉴乎此,他的词学批评也往往带有实证的色彩。比如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书中,为了探明“词的起源”问题,他广泛征引前人的相关言论,再以尾注形式标明出处,并进行细致的分析考证,最终得出声诗“即词之鼻祖”的结论。此观点的得出以精密的推理为依据,具有科学严谨的特点。类似的还有《记时贤本事曲子集》、《跋程正伯书舟词》、《吴梦窗年齿与姜石帚》、《跋四卷本稼轩词》等一组词学论文。经过大量的文献疏通和整理,他先后考证出《本事曲集》是北宋杨绘编辑的最早一部词话、《书舟词》的作者程垓为南宋时人、姜石帚与姜夔并非同一人等史实,这些结论纠正了古人认识的偏失,对于词学批评的深化也作出了贡献。尤其是对《辛稼轩先生年谱》的编订,更成为梁启超晚年的主要着力点。至于编纂《年谱》的动机,其弟梁启勋曾有所转述:“伯兄尝语余曰:‘稼轩先生之人格与事业,未免为其雄杰之词所掩,使世人仅以词人目先生,则失之远矣。’……意欲提出整个之辛弃疾,以公诸世。”[13]可见,梁启超对稼轩词的编年也并非纯粹的考据,而是贯注了词学研究的意识,他试图以翔实的文献作为证据,以客观的态度再现辛弃疾的人格全貌。这种以实证方法促进文学批评的研究思路,可以说是梁启超词学研究的一大创新。
总之,梁启超以其融合中西的学术识见,对传统词学进行了文艺观和方法论的双重革新,为现代词学发展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他运用社会学、心理学的方法来探讨词的社会文化形态,开辟了词学社会批评的新视角;他把词归结为美的文学,注重阐发其情感内核,形成了系统全面的表情理论;他的批评理论博通古今、立足当下,对词体命运表现出了应有的责任感和开明;他把科学精神引入词的研究,完成了词论与文献的有机结合。这些都预示着近代词学的光辉终结和现代词学的蓬勃兴起。
[1] 梁启超.饮冰室评词[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4308.
[2]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59.
[3] 梁令娴.艺蘅馆词选[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自序.
[4] 梁启超.辛稼轩先生年谱[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9:20.
[5]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
[6] 梁启超.王安石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306.
[7] 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1.
[8] 梁启超.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
[9] 梁启超.夏威夷游记[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189.
[10]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4:45.
[11] 梁启超.陶渊明[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9:自序.
[12] 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百零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10.
[13] 梁启勋.稼轩词疏证·序例[M].曼殊室刻本.1931:2-3.
[责任编辑 文 俊]
2017-02-13 作者简介:赵忠敏(1982-),男,山东菏泽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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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7)03-00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