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奴婢制度源流考略
2017-03-08陈卓锋
陈卓锋
(西南政法大学 行政法学院,重庆 401120)
清代奴婢制度源流考略
陈卓锋
(西南政法大学 行政法学院,重庆 401120)
奴婢之制,非草创于清,而风靡于清,考诸史乘,可见其渊深流远。满奉主奴之别,汉重尊卑之辨,彼此合流,主奴尊卑所以生。清代奴婢源于战俘、罪囚、民人投充以及丁口买卖等四途,律比畜产,劳役繁苛,豁贱维艰,且即便还民,亦遗戾深重。
清代;奴婢;良贱
康德哲学体系所强调的“人是目的,而非工具”,在古代中国亦不过镜花水月而已。一若常惯,清律并未严密界分人身与财产,人身沦为财产法之标的者屡屡有之。建州女真的蓄奴传统,兼糅汉文化的尊卑之辨,联袂助推清代奴婢制度呈显愈演愈烈、有加无已之势。
一、 渊源稽考
清代奴婢制度的风靡,既为建州女真蓄奴风习等因素的承继与流演,亦为中原王朝良贱之辨等积疾流弊的外显。
清兵入关前,即见建州女真蓄奴之滥觞。明宣德八年(1433),朝鲜官方詈斥女真越边掳人,“尔等掳掠中国人口及我边民为奴婢使唤”[1]。时值明亡清兴,建州女真兴师犯明,滋扰边关,“剽掠上国(明朝)边氓,做奴使唤”[2]。万历十二年(1584),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遗胄举事,合并诸部,创后金汗国,后乃“兴师犯明,宣布告天下七大恨,取抚顺”[3]814,辽东汉民,抗拒者被戮,俘取者为奴;*参见《清实录· 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页。随着战事扩大,烽火延蔓,俘获人畜更多,“自奴酋及诸子,下至卒胡,皆有奴婢、农庄”[4]。
于中原王朝,关于奴隶制的史载更早。《尚书·甘誓》言:“……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5]《甘誓》为夏启征讨有扈氏的誓师词,所谓“孥”,同“奴”,有罚做奴隶之意,即将怠于攻战者罚没为奴。颜师古所撰《匡谬正俗》云:“孥戮者,或以为奴,或加刑戮,无有所赦耳”[6],引兹佐证。奴婢制度作为奴隶制之遗裔,洞贯中国古代史之始终。其根源于奴隶制生产方式与封建制生产方式均为土地经济的同质性,以土地为纽带筑就了农奴于地主的人身牵附。秦汉以降,历代王侯将相、缙绅豪强均有蓄奴之习,“(吕)不韦家僮万人”“嫪毐家僮数千人”[7]3041,这固然是趣在夸张的写意之笔,但可推断其基数绝非等闲。俄及两汉“诸官奴婢十万余人”。三国时期,“奴执耕稼,婢典炊爨”[8]。南北朝时,素有“耕当问田奴,绢则问织婢”[9]之俗谚。晚唐蓄奴之风尚盛,岭南、黔中、福建等道百姓多被公私掠卖为奴婢,越王贞家僮多至千余人。*参见[清]沈家本撰,邓经元、骈宇骞点校《历代刑法考》(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02页。北宋时期,金军破辽,将所获“契丹儿妇,令做奴婢”[10],嗣后临南伐宋,“掠男妇不下二十万,能执工艺者自食之,富戚子弟降为奴隶”[11]。既而蒙元逐鹿中原,汉人、南人素常沦作“驱口家奴”。明初,朱元璋遏制蓄奴,以肃纲纪,“诏书到日,即放为良,毋得羁留强令为奴,亦不得收养。违者依律论罪……功臣及有官之家不在此限”[12],对民间蓄奴之习重典惩禁。但由于税赋苛重、旱涝日繁等因素,黔首流离,百姓破产,唯有质妻鬻子以谋生,以至成化、弘治年间,“蓄养奴婢、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蓄奴之习强势反弹,臻于极盛,*参见《明孝宗实录》,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典藏,1961年版,第194页。朱元璋的重拳铁腕终究流于具文。万历时期苏州府嘉定县更甚,“大家童仆,多至万指”[13],于中盛况,可窥犄隅。可见,清代奴婢制度并非前无端绪的骤然草创,在一定程度亦为中土旧制的衣钵传承。
二、 来源探微
清入关后,圈地京畿,养奴蓄姬,一时间人烟凑集、骈肩辐辏。据载,乾隆年间“仕宦之家,童仆成林”[14]。满汉贵族多以蓄奴为乐,竞相攀比,彼此炫耀,和珅府第极盛之时,“供厮役者,竟有千余名之多”[15]。朱门酒肉、金粉楼台的背后,是无数家庭的顷刻东西、妻离子散。闻者凄心,见者怵目。清代蓄奴风习之炽烈,与奴婢的广泛来源息息相关。
(一)战俘
清初,战俘是奴婢的主要来源。明清鼎革之际,烽火频仍,满洲兵摧枯拉朽,军行所至,均按功分俘,“玉帛载马后,子女罗马前”。史载,努尔哈赤极端排汉,“得汉人,分赐满人为奴隶,按满官员阶级分与;得儒生,则杀”[3]830,颇值寻味。建州女真前身为耕狩于图们江流域的蕞尔小邦,自万历十二年(1584)努尔哈赤以十三遗胄举事,到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入关,不过尔尔一甲子。个中缘由,固与明室承平日久,文武废弛难脱干系,但更与后金军所奉行的分俘政策休戚相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所俘获的人口和资财犒赏麾下,一者意在淬励将卒上下心无旁骛,矢志戎马,是军队战力与士气的保证;二者后金兵无俸无饷,所俘均分旨在以战养战,酬庸赏功,以缓兵饷之急,因此即便定鼎中原后仍悉数遵行。顺治元年(1644),在平定山东满家洞抗清势力后,将所俘获妇女牛马,分赏行间士卒。*参见《清实录·世祖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一二。康熙年间,清廷酝酿撤藩,吴三桂等“三藩不自安”,不久为八旗所破,期间所俘人口,均散给士卒。*参见《清实录·圣祖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四七。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准噶尔部败北之余,除了折师损将,还要“妇孺充赏”[16]。“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谓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二)罪囚
然,天下分久必合,戎马倥偬并非世之常态。奴仆为刚需而战俘者不常有,因此在和平年代其来源名色繁多,不一而足。《说文》云:“奴、婢,皆古之辠人也……辠,犯法也。”[17]又有《周礼》云:“其奴,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可见,将罪犯贬黜为奴,古已有之。清代,因犯科而没入奴籍者,其要有三。其一,谓以人身抵充债务而判罚为奴,如康熙二十年(1681),阿毕大等五人盗马,按律应立决,家产妻子给失马之人。康熙圣裁,以“疑罪惟轻,本犯免死,给与为奴,则失马者得人役使,于法未为不当”为因由,减死为奴,嗣后著为定例。*参见《清实录·圣祖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九八。其二,将罪犯发遣边瘴为奴。发遣为清代流刑之一,将罪犯发往黑龙江吉林、滇黔回疆等关隘烟瘴之地。被发遣之人,或到改造地务农,或供人差使,或给披甲人为奴。如乾隆五十二年(1787),曾把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以邪教滋事的人犯,分发回城,如乌什、叶尔羌、阿克苏等地处回子为奴;*参见《清实录·高宗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一〇八。其三,受重罪家属牵连而没官为奴者。清律广事株连,一人犯科,罪及妻孥,凡谋反及大逆,共谋者均凌迟,“祖父、子孙……男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男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18]。康熙四十六年(1707),周铿声呈控澄海知县叶廷推“纂辑县志,载入碑传诗句,词语狂悖”,经查勘实为周诬告以图报复,按诬告者反坐其罪论,“将周铿声依谋叛律反坐拟斩立决,”“犯妻周郑氏给功臣之家为奴”[19]。即便是八旗后裔,亦不得游离法外,恣意逍遥,“功臣之后,往有不肖子孙,或谋私结党,欺君误国;或贪赃坏法,亏空国帑陷身刑辟;或发遣边远;或妻子入辛者库”[20]。所谓辛者库,是为整饬满族贵胄中为非作歹者的法外机构,辛者库人戴罪服役,或充当庄屯苦差,或补替兵丁坐街看更,或给予官员为奴,自此自由沦丧,非遇恩赦,无以还民。
(三)民人投充
投充,是清初奴仆的又一来源。所谓投充,指汉民只身或携带土地一同投靠旗人,风靡于清入关之初。投充者多为土地被圈占的农民,因食口无资,不得不委身牛马。畿辅之地,斯风尤烈,“地多围种,人效投充”[21]。亦有被威迫而投充者,因八旗贵胄热衷于掳掠人畜以肥私,所及之处,逼勒投充,或言语恫吓,或威势相逼,以至民心不靖。*参见《清实录·世祖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一五。即便是身家、田土俱在的汉民也心怀忐忑,“或恐圈地,而宁以地投”[22]。即基于田产可能被圈占的预期,与其被圈后一无所有,不如主动投献,或许尚能讨价一番。又因东来旗人本事猎狩,惯于渔牧,不善躬耕,因此对劳动力需求量很大,除了以战俘为奴,勠力同心田作,地之所出尽输其主外,还因势利导,鼓励民人投充。顺治年间,“凡贫民因无以资生,欲入满洲家下为奴者,由本主禀告户部,即准投充”[21],大开方便之门。民人投充与旗人圈地亦步亦趋,双向互促,于顺治到康熙年间三次大规模圈地,带地或无地投充者“统计合共四万九千九百四十三人”[23]。投充后身份何如?所谓投充者,即奴隶也。*参见《清世祖章皇帝圣训》,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6页。“照旗下圈地家奴典买例,悉由本主自便”[24],即投充人与典买家奴同,为家主私产,需仆从服役,听候唤使,律比畜产。
(四)丁口买卖
四海既平,兵戈之灾,褫掠之事,日渐尘封,人口买卖渐为奴婢来源的主流。人口买卖,建州女真时即见端倪,“野人(指女真)……必掳汉人相互买卖使唤”[1], “一人之价,不过十余两银耳”[25]29。和平年代,人口买卖多因小农破产,生计无恃,衣衾无着,贫民唯可典妻鬻子以求苟活。顺治年间西安地区饥荒,百姓临冻受饿,道殣相望,饿殍千里,“逃亡及卖入满洲者十六七……卖入富商及满洲者亦不下十余万”[21]。康熙二十年(1681),大同、宣府等处,连岁败荒,黔首辘辘饥肠,“卖鬻男女者,幼稚不过数百文钱,丁壮不过银一二两……大车小车,络绎而来,辗转贩卖”[26]61。多口之家,顷刻东西,父难顾子,夫难保妻,骨肉分离,劳燕分飞。小农经济先天羸弱,格局分散,偶有天灾人祸,或青黄不接,因食口无资而典卖妻子者不胜胪列。此外,在纸醉金迷粉饰下的盛世太平,缙绅豪强专注于纵情声色,贪图糜乐,对蓄奴风习趋之若鹜,如蚁附膻。“仆从多寡,不以所司繁简而论,均以职分尊卑为定,以示等威。”[27]外任官员,除了携带家眷,往往还有奴婢多至数百,*参见[清]贺长龄、张鹏飞《皇朝经世文编》,河南学识斋馆藏,1868年版,第436页。因此在客观上制造了庞大的人口需求。其时,广州百货琳琅,光怪陆离,“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小至斗粟尺布,必于其日聚焉”[26]61。北京地区更甚:“顺承门内大街骡马市、牛市……又有人市,旗下妇女欲售者从焉,牙人或引至其家选阅。”[28]清代,围绕奴婢买卖的市场已饶具规模,有稳定的人口供应,以及相对固定的“牙人”等居间服务者,其分布之广、分工之精,可窥斑络。买来人口,一般用于劳役生产,如“徽州之吴氏、汪氏,桐城之姚氏、张氏、马氏,皆大姓也,恒买仆,或使耕凿,或使营远”[29]。这些经辗转贩卖而来的底层劳动者,食粝食,衣敝衣,“朝刈薪刍夜喂马,昼夜忙碌无时休”。无论祁寒暑雨,均披星戴月,日夜劳作,成为支撑康乾盛世的砥柱和中坚。
三、 地位与际遇
奴婢的来源不一,然一旦沦落贱籍,则际遇相仿。满汉贵族不稼不穑,不织不裁,手不沾雨露,足不踏泥淖,但依旧世风浮华,锦衣玉食、饫甘餍肥。因此社会基本的生产和劳役均由奴婢等贱民阶层独力而支。世族大家的内勤外务等,所有巨细,均由奴仆张罗筹措,从田间劳作、洒扫厅堂,到盥漱衣靴,浣濯缝纫等,无所不包,无奇不有。甚有唆使奴仆犯科违律以助己营私者,或往外省索债,或随官赴任,或以情面干求外官,甚多借端营私,顺治帝亦由衷慨叹小民最为苦累。*参见《清实录·圣祖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九二。家主完全支配奴婢的人格与身体,而且一贯役使过度,不恤饥寒。后者偶有违忤或稍显稽迟,家主即以违反教令为由,褫夺衣食,詈骂鞭责,笞挞棰楚,视若畜产。
关于奴婢的法律地位,雍正一言以蔽:“夫主仆之分,所以辨别上下而定尊卑,天经地义,不容宽纵。”[30]
首者,主奴之间,尊卑綦重,纲纪森严,并在律法规条中化意为用,对干犯家长等行为重典究问,据《大清律例·刑律·斗殴·良贱相殴》,凡奴婢殴家长者,不论有伤无伤,既遂未遂、主犯从犯,皆斩。故杀、殴杀家长者,不分首从,皆凌迟。过失杀者绞监候。过失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且不得收赎。但反之则判若霄壤,家长殴杀、故杀无罪之奴婢,课罚不过“杖六十,徒一年”。如若奴婢本有罪过而被家长私自殴杀,后者也仅课“杖一百”,而且“不言折伤笃疾者,非至死勿论”。*参见[清]阿桂等《清史资料丛编·大清律例》(四),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5-57页。因之,奴主可肆无忌惮地仗法骄纵,滥设私刑,稍有不悦即任情困辱、恣意锤楚,自不待言。
其次,主奴之间,违律虽非事小,名分更切攸关,奴婢告主即属干名犯义,情罪尤切,严惩不贷。除奴主有涉谋反大逆、谋叛、隐匿奸细等情罪,允许奴婢首告外,其余所告皆不准行。若违律告主,家主为旗人者,奴婢要“鞭一百”,家主为民人者,也要“责四十板”[31]。为奴者有苦难诉,有冤难鸣,诚惶诚恐,主子一呼而千诺。“平日起居不敢与共食,不敢与共坐,不敢尔我相称。”[32]稍有不慎即遭皮肉之苦,甚或血光之灾。
再次,家主垄断奴婢的婚配权:“凡不问主子,将女儿私聘与人,鞭一百,不论久暂,曾否生子,断其离异。”[33]因此在现实中往往“婢女配小厮”,美其名曰“门当户对”。所谓“人各有耦,色类须同”,实际上不过处心积虑地限制豁贱为良,百般阻挠。若突破良贱不婚的规条,两相结合所生子嗣在身份认定上难免“奴庶相僭”,存在“紊乱纲纪”之嫌,有碍奴婢贱民之流裔的增殖再生。
又次,“奴婢贱人,律比畜产”[34],其地位之卑贱早见章经,一贯为家主所任情处置。奴主素常买良民为奴,甚至多买馈送亲友,将奴婢作为馈赠彼此的器物驱口。而为了延长役使,屡有“数十岁尚未遣嫁,以童女身死者”,禁锢女奴婚配。*《乾隆江山县志》,卷一三。参见韦庆远等《清代奴婢制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页。福建等地锢婢之习,“一经契买,即同永锢”[35]。在年华褪去、青春消殒后,无数奴婢只能暮年鳏寡,独郁而终。更有甚者被用于殉葬,如孝慈皇后逝世,努尔哈赤难堪悼惜,殉之以四婢,令人发指。
高压愈肆,则反抗尤烈。非人道的处遇,迫使奴婢竞相窜逃。顺治年间,战事扩大,俘获颇丰,但逃跑者亦盛,“止此数月间,逃人已几数万”[36],“所获不及什一”[21]。而且脱籍者多不事正业而落草为寇,畿辅之地,近年充斥贼匪,而见拏获者多系旗下之人。*参见《清实录·世祖实录》,中华书局,2012年版,卷一〇五。清廷社稷日稳,但逃人问题令其席不暇暖,患及心腹。一者为蛰伏于下的治安隐忧,二者销蚀了清廷的经济命脉和军需系统。不辨五谷、不事农桑的王公贵胄“无所恃以谋生”,八旗兵丁“禁旅出征,更无所用以随伍”[37]。由是,清廷乃形诸笔墨,专设规条,颁修《逃人法》,勠力整饬,严缉逃人。从天聪年起,到乾隆岁末,均治诸刑辟,枭首黥面,笞挞锤楚,发遣流边,犒赏告讦等,无所不用其极。同时,多管齐下,诸措并举,广事株连,重惩匿主,罪及邻佑。如顺治年间,逃人法綦严,东窗事发后,不仅被追缉者身陷囹圄,还要“窝主正法,妻子家产籍没给主”[38],四邻中知情不举者,“各责四十板,流徙边远”[38]。重典之下,人心怵惕,更有甚者,纵使亲生骨肉逃回,亦莫敢容留,仅得“赶出各处乞食”[38],以致流徙四方,铎镝余生。
四、豁贱为良
为奴者,何以豁贱为良?除了逃匿既遂,至此隐姓埋名者外,主要有赎身还民与放出为民等二途。
赎身还民,即奴婢经奴主允准并缴纳身价银后,涂销贱籍,复归自由之身。康熙二十四年(1685),首彰赎身例,凡八旗户下奴仆,不论远年近岁、俘掠契买,但凡本主念其数辈出力,或本主不能养赡,且愿令其赎身为民者,主奴双方呈明合意,依律报官,即可收入民籍。*参见[清]张廷玉,嵇璜,刘墉《皇朝文献通考》,四库馆馆藏,1787年版,卷二〇。雍正三年(1725)再度重申,旗家奴如果伊主念其累世效力,情愿令其赎身为民,档案可查者,经报官备案,即可赎身。*参见《清实录·雍正朝实录》,中华书局影印版,1986年版,第439页。所谓皇恩浩荡,泽披四方,刑新国宜轻典,因之清初施政怀柔,奴仆赎身的政策较为温和,障碍不多。但随后清室臻至全盛,汉民已“俯首帖耳不復反侧”,清廷乃“益肆高压,达于极点”[3]832。在奴仆赎身的政策上呈现先松后紧、忽张忽弛的态势。
如康熙五十三年(1714)定例规定,康熙四十三年以前白契所买之人,俱断与买主,四十三年后若给原价,仍准赎为民。*参见[清]张廷玉,嵇璜,刘墉《皇朝文献通考》,四库馆馆藏,1787年版,卷二〇。雍正元年(1723)定例规定,康熙六十一年以前各旗所买白契之人,不准赎身,有逃走者,许递逃牌。雍正元年以后白契约所买单身及带有子女之人,俱准赎身,若买主配有妻室者,不准赎。*参见[清]张廷玉,嵇璜,刘墉《皇朝文献通考》,四库馆馆藏,1787年版,卷一九八。至乾隆三年(1738)定例规定,乾隆元年以前,白契所买作为印契者,不准赎身为民。*参见[清]张廷玉,嵇璜,刘墉《皇朝文献通考》,四库馆馆藏,1787年版,卷二〇。
赎身政策的历时嬗递,无异于以溯及既往的规则,逐步架空奴婢赎身的可能。皇命与律法之间的乖违抵牾,谕令之间的出尔反尔,无不暗含了清室对奴婢制度的置重与抱守。奴婢贱民的赎身之道,歧路多艰,枝节环生,个中痛楚,不言亦明。
放出为民,是摆脱贱籍的另一通途。实际上,乾隆前叶,存在一种“半奴半民”的中间状态,谓“开户别籍”,即“凡从前盛京带来奴仆,并带地投充奴仆及掳掠人等,准其开户,不准为民”[25]181。所谓“开户却不为民”,即仅许户籍独立而主仆之间的关系依旧、名分犹存,所谓藤葛相接,藕断丝连。而乾隆中叶以降则大多“放出为民”,即注销奴籍,收归民录,复归自由之身。放出还民,缘出军功或基于劳绩。按劳分配,论功行赏,乃驱民耕战的洪范金箴。因此满洲兵入关后仍延续“凡户下随主出征,有先登得城者,准其出户”[39]的政策鼓动,每遇战事,往往家奴四、五人皆争相偕赴,*参见[朝]李民寏著《建州见闻录·清初史料丛刊本》,辽宁大学历史系编,辽宁大学历史系内部发行资料,1979年版,第44页。祈望以军功重塑命运。康熙年间南征三藩,奴仆随征且得功勋者,“与披甲人一体议叙,应给官职者,照登城例,准其出户”[23]。即参照“登城例”奖率诸军,有功者显荣,可别籍开户,追爵授官;亦有随军尽忠,虽身殁而惠荫子弟者。如乾隆二十五年(1760)平回部,随军奴仆阵亡者即有功,“若系官员跟役,将其子弟销去奴仆册籍,即着为民”[23]。清初兵戎不断,对矢志于涤除贱籍的奴婢而言,不啻为天予之良机。而所谓劳绩放出者,即躬耕日久,经纶有方,功勋卓著,承主恩宥而出贱为良者。从人伦义理和福报情结的角度解读,对鞠躬尽瘁、劳苦功高的奴婢,奴主心存恻隐,进而放出为良,素属人之伦常,如羊之跪乳,鸹之反哺,现实中屡屡有见。入关前,后金建元伊始,邦基未稳,施政怀柔以附远,多有敬天保民之措举。如崇德岁初,太宗令将部分奴仆放豁为良:“命诸王等以下及民人之家,有以良民为奴者,俱着察出,编为民户。”[40]后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再定例,不论年岁远近、抑或俘获契买,只要“本主念其数辈出力”“情愿放出为民”,均可一洗前嫌,收入民籍。*参见[清]张廷玉,嵇璜,刘墉《皇朝文献通考》,四库馆馆藏,1787年版,卷二〇。“放出为民”的基调至此已有定分。
综上而言,委身作奴,可谓万劫不复,赎身之路,其漫漫而修远。况且,即使侥幸还民,也并非“前科洗白”,而是“主仆名分犹存”,万世不得更易。在求谋仕宦等阶级晋升方面亦颇遭冷遇。放出为民者虽与良人无异,均可经科考而举仕求名,但京官不得至京堂,外官不得过三品。经赎身还民者则不准求谋仕宦,可谓仕途尽毁,足见其遗戾之深重。*参见《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83页。
余 论
良贱对举与士庶分野,是古代中国社会与律法的两大面相,此番人格差序缘起小农经济的内生逻辑,肇因于土地兼并在小农经济条件下的历史必然性。传统自然经济虽分散自足,却先天羸弱,免疫不足,稍有灾祸即罹于破产,鬻卖典当仅余的一亩三分地以艰难全命,是落魄小农的穷途之选。此外,抑制兼并虽为历代之首奉,但毕竟中央权力纵深有限,对基层的下渗心有余而力不逮,所谓调控终究流于具文或被束之高阁。再次,土豪乡宦等游刃于官方权力真空的基层实力派,见缝插针地干预田土流转,胁迫利诱,巧取豪夺,催使“治权与产权的合流”,凡此种种均使土地兼并屡禁不绝,愈演愈烈,在马太循环的作用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地立锥。然,田土经济,重农抑商,耕织为要,土地俨然唯一的生养之资、立命之本,“失(产)业者”除降等为奴、委身牛马外,无所赖以营生。“无财产即无人格”,该谚中备受诟病的物文主义倾向恰恰是奴婢制度的本相勾勒,寄人篱下者,何以不哈腰?以田土为触手的经济控制决定了以土地为纽带的人身依附,于此期间,有产者仗势骄纵、恃强凌弱、倚贵役贱,虽于理有悖却稀松平常。概言之,土地兼并的必然性所导致的身份依附、人格减等,是奴婢制度自滥觞始即“如流风所披,化及千年”之根本动因。
汉文化素崇以“服”为要旨的尊卑之辨。所谓的“服”,甲骨文本义为“不杀而迫其作事之会意”[41],起源于将战俘贬降为奴,后引申为包括战俘在内的支配与隶属关系。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政治预设中,除天子外“人皆有服”,甚至在天人合一的理论统摄下,天子也要“效法于天”。由是,“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42],“王者法天”,以示上下有服,都鄙有章。儒家素奉“人贵能群”,但“群而无分则乱”,因此要“定分以止争……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43]。尊卑等级的制度安排,固然难免历史之窠臼,但从发生学的角度而言,其之所以逶迤千年则必有合理性之所在,至少在人人平等还“可望而不可即”的历史区间,可在一定程度上粉饰赤裸裸的现实不公,暂时冻结矛盾与纷争,防止坠入“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等级者,所以明尊卑、定班序,各色人等,各在其位,各谋其政,各安其分,各足其性,则顺而不逆,政治邦安。因此,以阶层固化的方式来保障“贵贱不衍”,被历代统治者奉作圭臬,以图达到“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之目的,长此日久,尊卑之辨、贵贱之分即转化为贵、良、贱的三级分野。尊尊之中,寓贵贵之义,然何以显贵?不过服饰舆马、宅第奴婢而已,因以“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7]2710。在尊卑等级的意识形态下,奴婢不仅仅是一门生产要素,更为一项身份表征,肉食者诗书簪缨、钟鸣鼎食,入则百仆相奉,出则千人簇拥,缙绅豪贾等对等级名分的顶礼膜拜、寤寐以求,客观上助推了养婢蓄奴等显贵之刚需,历代主政者大多顺水推舟,因风使舵,将奴婢制度作为统治阶层内部团结、战线统一的金科玉律。
蓄奴之风,乃历代常制,清一代何以大观蔚然?《清史稿》云:“八旗以俘虏为奴仆”[44],且战且掠、所获为奴的军旅遗习保障了源源不绝的丁口供给。圈地、投充等,均使旗人田连阡陌、膏腴坐拥。但奈何八旗子嗣本事渔猎,不喜营耕,因而广置仆役,恣情戮使。更为沉重的因由是,逶迤千年的华夷之辨和正统之争,俟清一代反之以一股逆流,建州女真定鼎中原,汉民由盛邦沦为弱裔,汉家统绪驻鼎待觐的往懿与尊荣,尽皆随江东逝,如烟挥散。汉满分治、民旗分流踵循而至,满族贵胄在经济上的绝对垄断、律统上的同事异科,以及汉民族的集体沉沦、政失权柄,均助长了以旗人为主而以汉民为仆的良贱分野,蓄奴之风遂有其所集驻之基。任私益而灭公理,钱穆先生将清之政制讥为“部落政治”,可谓入木三分,切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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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ualResearchontheSourceoftheSlave-and-MaidSystemintheQingDynasty
CHEN Zhuo-feng
(Administrative Law School,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slave-and-maid system, which did not originate but was pretty prevalent in the Qing Dynasty, experiences a long history of development in China. The Manchus advocate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masters and slaves while the Hans held separations of the nobility and the underclass, and finally it ennobled the masters and humbled the slaves and maids when the two nations merged together. For this while, the slaves and maids came from the captives, prisoners, refugees and populace under human-trade, so that all of them were regarded as livestock in law and forced to do heavy labors in daily affairs and could hardly get rid of such a solidified identity, or even if someone succeeded to do so by a fluke, the discrimination to his or her past days would go on in a profound and lasting way.
Qing Dynasty;slave-and-maid;the nobility and the underclass
2017-10-25
陈卓锋(1992-),男,广东江门人,西南政法大学行政法学院法律史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律制度史、法律思想史。
D92;K20
A
2096-3122(2017)06-0099-08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16
(编校:何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