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隋代弥勒信众起事的时代背景
2017-03-08胡鹏
胡 鹏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试析隋代弥勒信众起事的时代背景
胡 鹏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隋炀帝大业年间发生三次弥勒信众起事,这与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紧密相关。首先,经过南北朝时期傅大士的改造,弥勒佛实现了由神佛向人的转变。其次,佛教僧侣利用神异故事传教的方式为信众所接受,这一方法也为弥勒信仰反叛者利用以发动信众。再次,隋代统治者对于佛教的保护政策使得民间弥勒异端思想广为传布。最后,隋炀帝时期的社会动荡又为弥勒信众起事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
弥勒信仰;隋代;反抗运动
弥勒信仰属于佛教大乘信仰,是以弥勒佛作为崇信对象。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乱使得民众为寻求精神上的慰藉纷纷皈依宗教,弥勒信仰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很大发展。尽管其间有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两次灭佛事件,但是佛教都很快恢复并大肆发展。隋代建立后,隋文帝由于个人信仰以及维护政权的目的,对于佛教大力扶持,炀帝同样崇信佛教。
但是在隋代扶持佛教的背景下,却连续爆发了三次明确以弥勒出世为号召的起事。第一次发生于大业六年,“春正月癸亥朔旦,有盗数十人,皆素冠练衣,焚香持华,自称弥勒佛,入自建国门。监门者皆稽首。既而夺卫士仗,将为乱。齐王暕遇而斩之。于是都下大索,与相连坐者千余家”[1]74。后两次均发生于大业九年,其一:“唐县人宋子贤,善幻术,能变佛形,自称弥勒出世,远近信惑,遂谋因无遮大会举兵袭乘舆,事泄,伏诛,并诛党羽千余家。”[2]5686其二:“扶风桑门向海明亦自称弥勒出世,人有归心者,辄获吉梦,由是三辅人翕然奉之,因举兵反,众至数万。丁亥,海明自称皇帝,改元白乌。”[2]5687
学界对于这三次事件研究较为广泛,包括唐长孺的《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马西沙和韩秉方的《中国民间宗教史》、范立舟的《弥勒信仰与宋元白莲教》等著作及文章均有涉及,但是多将其放在中古时期整个历史大背景下来考察,而缺乏对于隋代的具体分析。考诸史料和现有研究成果,可以发现隋代是中国弥勒信仰发生转折的一个关键时期,在家礼佛持戒的弥勒信众开始公开反抗中央政权,弥勒信仰中的反叛因子开始起到重要作用。弥勒信仰的这一变化对于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后世多有以弥勒出世为名起事者。而究其滥觞,正是隋代的弥勒信众起事开了先河。
一、 弥勒于乱世出世的观念为人接受
弥勒信仰包括上生和下生两种,其中下生信仰是指相信弥勒佛降生人间,建立人间净土。按照佛教经典的记载,弥勒佛下生时阎浮提世正处于仁政泽沛、物阜民丰的时期。但是南北朝时期的乱世使得弥勒下生成为了下层民众的迫切需求,因此弥勒信仰的教义有了中国化的改造,变为了弥勒佛降生于乱世中并带领信众建立人间净土。这就把弥勒降生的因果关系颠倒了,以更适应现实的需要。这一改造非常成功,弥勒佛成为了乱世中民众的期盼,弥勒出世的观念也在下层民众中广为传布。这一时期,弥勒佛也开始由虚幻的、至高无上的神佛转变为现实的人。南北朝时期,即有自称弥勒出世者。南朝梁武帝中大通元年,傅大士(傅翕)自称弥勒,自言系从兜率天来相化,乡里多受其教化。中大通六年,傅大士面见梁武帝,后又于大同元年、大同五年两次见武帝,颇受礼遇。尽管傅大士与官方合作而为官方所接受,但是他仍然推动了弥勒信仰的反叛化进程。这是因为“以前的弥勒信仰,崇信者最高不过神往第四天而已……傅翕让人信奉自身而非虚幻的无上仙佛,表明他就是教主”[3]。弥勒佛由虚幻的形象转换为现实存在的人,这一转变被弥勒信仰反叛者所利用。在隋代的三次弥勒信众起事中均可见到“教主”的身影,大业六年建国门的“自称弥勒佛”者、大业九年的宋子贤和向海明均是利用了弥勒信仰的这一转变,从而领导信众发动起事。普通民众对于这一转变也颇为认可,这可以从三次事件中众多的追随者中看出。大业六年,“与相连坐者千余家”[1]74。大业九年宋子贤事件,“远近惑信,日数百千人。……其党与千余家”[1]663。向海明事件,“人皆惑之,三辅之士,翕然称为大圣。因举兵反,众至数万”[1]663。弥勒出世的概念原本脱胎于佛教教义,但是经过南北朝时期的改造而为民众所接受,并为反叛者所利用,促成了隋代三次弥勒信众起事的发生。弥勒信仰的这一改造同样为后世的反叛者所利用,这在明清时期众多的民间教派起事中颇为常见。
二、 以灵验故事传教的方式流行
佛教进入中国后,僧人在传教的过程中,往往会利用一些灵验故事来作为传播方法,以吸引信众。在南北朝时期,以奇人异术、灵验故事来吸引信众奉佛是比较普遍的方式,认为“神道之为化也,盖以抑夸强,摧侮慢,挫凶锐,解尘纷”[4]。南朝梁释慧皎著《高僧传》,专有《神异》两卷,记载当时的奇僧异事。释宝唱著《比丘尼传》,也记载有比丘尼灵异之事。佛教灵异故事同样见于这一时期的笔记小说如《宣验记》《冥祥记》以及民间伪经之中,唐代道宣著《续高僧传》也记载有很多隋唐奇僧。佛教僧人记载佛教灵异之事,不仅仅是因为相信这些灵异之事的真实性,更是为了传播给普罗大众。由于僧人的积极传布,“时人并不以佛法灵奇之事视为荒诞无稽,而是引以为事实”[5]23。
正是由于这一历史背景,隋代弥勒信仰反叛者在吸引教众时,也往往以灵验事件来招揽人心。除了大业六年的起事缺乏史料外,大业九年的两次事件均可看出有以灵验手段传教之事。其中,宋子贤“善为幻术。每夜,楼上有光明,能变作佛形。……又悬大镜于堂上,纸素上画为蛇为兽及人形。有人来礼谒者,转侧其镜,遣观来生形像。或映见纸上蛇形,子贤辄告曰:‘此罪业也,当更礼念。’又命礼谒,乃转人形示之”[1]662。对于宋子贤的传教方式,康保成认为是通过皮影的形式完成的[6]。巧合的是,明代末年白莲教首徐鸿儒同样利用这一方法惑众。据载,徐鸿儒以旁门左术惑众,“走门下者如鹜。于是阴怀不轨。因出一镜,言能鉴人终身。悬于庭,令人自照,或幞头,或纱帽,绣衣貂蝉,现形不一。人益怪愕。……不数月,聚党以万计,滕、峄一带,望风而靡”[7]。而向海明则是通过托梦的形式,史称“人有归心者,辄获吉梦。由是人皆惑之”[1]663。托梦也是佛教传教中常见的一种方法,《高僧传》《续高僧传》对此均有记载。如“开皇十年,有盗像幡盖者,梦丈八人入室责之,贼遂惭怖,悔而谢焉”[8]1207。又如“(孙敬德)言已少时,依稀如睡,梦一沙门教诵观世音救生经,经有佛名,令诵千遍,得免死厄”[8]1204。这两则故事,均是以托梦的方式来劝恶行善。
普通民众对于这些传教手段相当信服,因为“从民众角度看,很多人是因见到佛教之灵验显效方入佛门,他们追求的是实际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验效,重在该信仰能否实现自己的愿望,很少能够钻研佛教奥义,理解其复杂的观念”[5]37。隋代的弥勒起事发动者正是利用了信众的这种心理,以灵异之事来引导民众信奉,从而将弥勒信仰作为实现自己个人目的的工具。
三、 隋代对于佛教的保护政策
隋代承自北周,为恢复被北周武帝大力打击的佛教,隋文帝“即位以后……采取恢复和扶持佛教的政策”[9],炀帝同样也是佛教的积极赞助者。“在隋代二君,三十七年,寺有三千九百八十五所,僧尼二十三万六千二百,译经八十二部。”[10]隋代佛教发展取得的诸多成果,与隋代实行的对佛教的保护政策密切相关,这可以从民间佛经传布和对于盗毁佛像的处罚上窥探一二。
佛教传播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通过经书,隋代除了国家主持翻译的经书之外,民间伪经同样盛行。史载“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1]1099。据考察,关于弥勒信仰的伪经中,更多关注的是弥勒下生信仰的部分,这自然与整个时代背景有关。弥勒伪经大量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时期也是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的时期。底层弥勒信众期盼的不是往生兜率天,而是弥勒佛下生解救他们于苦海。针对信众这一心理需求,民间伪经也把更多的内容放在了弥勒下生上。“在经过民众改造的弥勒信仰中,下生的‘弥勒佛’成为唯一或主要的形式。”[11]这些弥勒伪经,成为弥勒信众起事的重要理论依据,唐人就认为“并是妖徒伪造,其中说弥勒如来即欲下生等事……以斯妖妄,诱惑凡愚;浅识之徒多从信受,因斯坠没”[12]。对于民间盛行的弥勒伪经,隋政府并没有加以严禁,而是采取放任的态度,这与唐政府形成了鲜明对比。唐律规定:“诸造祅书及祅言者,绞。”[13]1329对于民间祅书采取严厉打击政策。隋代对于佛教的保护和放任政策使得弥勒信仰中的异端成分通过民间伪经广为传布,成为弥勒信众起事的重要诱因。
隋政府对佛教的保护政策同样体现在对于盗毁佛像的严厉惩处上,隋代法律规定:“敢有毁坏偷盗佛及天尊像、岳镇海渎神形者,以不道论。”[1]45-46按照隋朝法律,“不道”属于“十恶”之罪,“犯十恶及故杀人狱成者,虽会赦,犹除名”[1]711。同隋代的严酷处罚相比,唐代法律则较为宽松,“诸盗毁天尊像者,徒三年。即道士、女官盗毁天尊像,僧、尼盗毁佛像者,加役流。真人、菩萨各减一等。盗而供养者,杖一百”[13]1360。武周时期,加重了处罚,“延载元年敕:‘盗公私尊像入大逆条,盗佛殿内物同乘舆物’”[14]。但是神龙之后就恢复了旧律,可见并未久行。
隋代为促进佛教的发展,对佛教采取保护乃至放任的政策,这固然有利于正统佛教的进步和传播,但是其中的异端思想也随之而散布于民众之中,乃至京城守卫对于自称“弥勒佛”者也“皆稽首”[2]5648。这一政策同样导致了隋政府对民间异端信仰缺乏警觉,大业年间的三次弥勒信众均是在起事和即将起事时才被破获。
四、 北方佛教氛围浓厚且社会动荡
考察隋大业年间的弥勒信众起事,可以发现三次事件均发生于佛教信仰的核心区域。大业六年建国门起事发生于隋东都洛阳,大业九年向海明起事发生于扶风郡,靠近西京长安。自佛教传入中国以来,长安和洛阳就一直作为中国北方地区两个佛教中心,佛教氛围浓厚。而隋代建立后,“隋文帝提倡佛教,名僧大集长安,遂成重镇。……及大业时营东都,洛阳亦为佛教中心。”[15]大业九年宋子贤起事发生于河北的博陵郡,河北同样是北方佛教的中心区域。值得注意的是,河北地区同样也是宗教起事的多发地区。“冀州、勃海在今河北冀县、南皮一带,秦汉以来即为宗教兴旺发达之地,汉末太平道教教首张角即古冀州巨鹿人,结众数十万,‘以善道教化天下’。北魏沙门法庆以佛法异端在此创大乘教,所在群众风行景从,地方大户举族响应,不能说与此地信仰风习无关。”[16]隋代宋子贤、唐代王怀古、宋代王则乃至明清时期的八卦教等教门均于河北起事,不得不说这与当地浓厚的佛教氛围有关。浓厚的佛教氛围,有利于弥勒教首宣传自己的异端思想。
而这三个地区同样也是隋末社会经济败坏、动乱多发地区。洛阳地区的弥勒信众起事较早而无后续动乱发生,但是杨玄感起兵围洛阳时,洛阳“父老争献牛酒,子弟诣军门请自效者,日以千数”[2]5675。大业九年冬,也有“贼帅吕明星围东都”[2]5685之事,可见洛阳及周边地区的反叛情绪之高涨。大业九年向海明于扶风郡起事之后,大业十年二月“扶风人唐弼举兵反,众十万,推李弘为天子,自称唐王”[1]87。而在此之前,隋炀帝派裴矩经略西北,“自西京诸县及西北诸郡,皆转输塞外,每岁巨亿万计;经途险远及遇寇钞,人畜死亡不达者,郡县皆征破其家。由是百姓失业,西方先困矣”[2]5645。正是由于隋炀帝的积极开拓政策,使得西北诸郡的经济已经遭到了很严重的破坏。同样,河北地区的经济由于征高丽的战争也遭到了很大破坏。涿郡是征高丽军队集结的重要地点,大业七年第一次征高丽时,“舳舻相次千余里,载兵甲及攻取之具,往还在道常数十万人,填咽于道,昼夜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2]5654。大业九年时,同样“诏征天下兵集涿郡”[2]5668。大量的人力、物力消耗严重破坏了河北经济,加之大业八年严重的旱灾,所以大业九年河北、山东多地爆发民众起事。史载:“时所在盗起:齐郡王薄、孟让、北海郭方预、清河张金称、平原郝孝德、河间格谦、勃海孙宣雅各聚众攻剽,多者十余万,少者数万人,山东苦之。”[2]5669中国古代政府的一个重要功职能就是对于民众的社会救济,“传统社会救助是社会保障的最后一道防线”[17],在民众无法获得政府帮助的情况下,就纷纷倒向了佛教主持的救济活动。“无遮大会”就是佛教的一个重要救济活动,其目的是借助佛力通过布施等形式来解救众生,而宋子贤就是以此为号召来招徕教众以袭击乘舆。浓厚的佛教氛围,加之社会经济的严重破坏,使得弥勒信仰者能够吸引众多的教众从而发动起事。
结 语
隋炀帝大业年间的三次弥勒信众起事,是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魏晋南北朝时期信众对于弥勒信仰的本土化和异端化改造,隋代宽松的佛教政策,加之大业年间的社会动乱,都使得弥勒信仰者发动起事成为了可能。隋亡之后,尽管唐代采取了一定措施来限制弥勒异端思想的发展,五代时期的布袋和尚成为弥勒佛化身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良了中国的弥勒信仰,但是由于现实的需要,弥勒异端思想在民间广受欢迎。南宋茅子元创立白莲教后,弥勒异端思想与白莲教相结合,催生出了众多的民间教派。这些教派的起事,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而隋代的弥勒信众起事,正是处于弥勒异端信仰由理论到实践转折的关键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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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obeintotheBackgroundoftheRebellionofMaitreyaBelieversintheSuiDynasty
HU P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There are three times of riots of Maitreya faith happened in Sui Dynasty,tha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background.First of all,after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the image of Maitreya achiev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Buddha to human.The second,the way of Buddhist monks used magical stories missionary was accepted by believers,Maitreya rebels also used this method to mobilize the masses.The third,The protection policies of the Sui dynasty rulers for Buddhism led to the spread of religious heresy.The last,the social unrest of Sui Dynasty provided good external conditions for the riots of Maitreya faith.
Maitreya faith; Sui Dynasty; rebellion
格式:胡鹏.试析隋代弥勒信众起事的时代背景[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3): 89-92+106.
2017-03-22
胡鹏(1992-),男,山东菏泽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隋唐史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
K241
A
2096-3122(2017)06-0089-04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14
(编校:李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