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的制题方式

崔嫔嫔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杜甫诗歌的制题方式

崔嫔嫔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杜甫不但诗歌艺术后人难以超越，诗题艺术上更是自有独造,其诗歌制题艺术既有先人之法又有新创，既有简净之气又有翔实之丰,主要有“首句标其目”“诗中嵌其题”“标体于题”“即事名篇”等方式。

杜甫;诗歌;制题

诗歌制题，首先总归到一“题”字。《说文解字》言：“题，额也，从页，是声。”[1]诗题，顾名思义，就是诗歌的额头。所谓“制题”，简单来说，即拟题，这与“命题”一词的动词意义相同。刘勰为《文心雕龙》命名时就考虑到：“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兮，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2]可见其文目关键与深意。

王士禛曾言：“且未论时代，但开卷看其题目，即可望而知之……魏晋人制诗题是一样，如宋、齐、梁、陈人是一样，初、盛唐是一样，元和以后又是一样，北宋人是一样，苏、黄又是一样。”[3]诗题，也如诗歌本身一样，不断流变着。从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起，诗题大都以无题呈现，后人再以加之，但其中也蕴含着“加题者”的深思与熟虑，成为后世诗歌制题的滥觞。两汉时期，诗歌不但被大量采集，且入乐府再整理加工，甚至呈现创制乐府的盛态，诗歌制题也随之走向自觉。到魏晋南北朝，制题艺术更是向艺术性方向发掘，出现像谢灵运这样影响后世诗人制题的大家。当时制题虽不及隋唐高超，但诗题大部分范式已经出现，尤其是《文选》的成书为之后的诗题范式提供了模本。诗题艺术发展到唐代，已是千锤百炼，在真正意义上具有了成熟的形式及丰富的内涵，诗歌与诗题艺术大体同时达到高峰。严羽《沧浪诗话》就提到唐人的制题，即言：“唐人命题，言语亦不自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4]可见，唐人制题艺术可谓炉火纯青，以至于南宋严羽大为肯定。处于唐代的杜甫，不但诗歌艺术难以被超越，诗题艺术更是被称为“制题第一手”[5]295。文章将以仇兆鳌《杜诗详注》为底本，探其诗歌制题方式。

一、 首句标其目

白居易《新乐府序》中序曰：“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6]这一制题之法源自《诗经》总凡277篇如此制题。杜甫学法于《诗》，更是妙哉。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诗题”中道：

杜子美诗多取篇中字名之，如“不见李生久”，则以《不见》名篇；“近闻犬戎远遁逃”，则以《近闻》名篇；“往往西京时”，则以《往往》名篇；“历历开元事”，则以《历历》名篇；“自平宫中吕太一”，则以《自平》名篇；“客从南溟来”，则以《客从》名篇。皆取首二字为题，全无意义，颇得古人之体。[7]

杜甫在天宝初年所作《龙门》亦是如此。金圣叹《杜诗解》指出：“此题乃截诗之首二字以名篇，非咏龙门也。唐人每有此法，而先生集中尤多。”[5]258且看：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 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 往还时屡改，川水日悠哉。 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

“此诗再游龙而作也。上四写景，下四感怀。”[8]37首联和颔联看似写景，但又有他意，写尽马迟人急，“横野断”“出城来”“气色”“金银”，皆给人以浮光掠影之感。颈联与尾联感怀，且感“悲凉”之怀。这条征途，不论“屡改”的时光如何，川水依然，有人纷然而来，有人纷然而去，有往来一两回者，有更来多次者，夫我则不知不定，皆是未然。诗人最后以叹“生涯无几”作结，倍感凄哉。如此即见，全诗无一字言龙门之景、龙门之感，只是诗人取诗首二字作题，恰似“无题”。

当然，杜甫此类制题方式也有“有意之题”，如《一室》(“一室他乡远”)。诗前诗后尽可看出诗人舍蜀去荆“不归之痛”，此“室”再也归不得了，“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故云与王粲同室，实则无室也。

以上都是在句首截取，另外截取首句句中如《至后》(“冬至至后日初长”)，截取句末如《春水生二绝》(“二月六夜春水生”)，截取首尾如《江涨》(“江发蛮夷涨”)，皆有“无题”“有题”之异。

二、 诗中嵌其题

除了首句中截取诗题，另有诗题是从诗的其他句子中截词为之，这种命题方式称之为“诗中嵌其题”，与“舍其篇首，撮章中之一言”[9]异曲同工，亦是《诗经》制题之法，其有14篇采用，《潜》《汉广》《长发》是也。简单举几例加以说明，二句句首如《中宵》《丽春》《倚杖》《愁坐》，句中如《独酌》《画鹰》；三句句首如《可惜》《返照》；四句句中如《子规》；倒二句如《留花门》；末句如《畏人》。这种制题方式亦如“首句标其目”，诗题中也有“无题”“有题”之别。在此不做具体说明。

三、 标体于题

何谓“标体于题”？其实六朝时期已出现这种制题方式，唐朝流行成风，即在诗题中表明诗歌形态和体制。唐一代，此种制题方式以形式多样，并得到广泛运用。杜甫这种制题方式虽不及白居易“209首之多”[9]，但也数量不少。

如“绝句”一类，如《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戏为六绝句》《绝句漫兴九首》《春水生二绝》《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重赠郑鍊绝句》《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绝奉答二绝》《答郑十七郎一绝》《夔州歌十绝句》《承闻河北诸道节度使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

“韵”一类，其中“赠××”式有《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奉赠(呈)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敬赠郑谏议十韵》《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应和诗题有《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送××”式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寄××”式有《寄董卿嘉荣十韵》《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述与怀类有《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处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夔府书怀四十韵》；“观××”式有《三川观水涨二十韵》等。

“联句”一类，如《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

四、 即事名篇

杜甫之前，自魏晋而下，文坛“拟古”风气一直难以消散。诗人们经常借汉乐府旧题写时事，诸如《长歌行》《燕歌行》《战城南》《梁甫吟》《少年行》等等，包括唐代另一大诗人李白李杜皆有《少年行》，但杜甫所描述的“少年”生活气息偏重，李白诗中的“少年”如李白本人同样，“笔下的侠客生活上风流倜傥”[10]，其古诗亦是如此。这一情况，到杜甫这里，有了很大的改观。元稹《乐府古题序》云：“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11]当然他的艺术结晶也来自于前代文人诸多创作的不断熏陶。在此我们讨论的是杜甫的新题乐府。我们依葛晓音之说，即以下31首*详见葛晓音《论杜甫的新题乐府》，载《社会科学战线(文艺学研究)》，1996年第1期，第197-198页。，其中“行”诗占比例较多，有《兵车行》《贫交行》《沙苑行》《大麦行》《光禄坂行》《苦战行》《去秋行》《冬狩行》《负薪行》《最能行》《折槛行》《虎牙行》《锦树行》《岁晏行》《蚕谷行》15首诗。另外又有《哀江头》《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塞芦子》《洗兵马》《留花门》《自平》《客从》《白马》以及“三吏”“三别”6首，共16首。

(一)以歌辞自命新题

所谓“以歌辞自命新题”，意指截取诗中语，后着“歌”“行”等歌辞，以作新题。如拈取诗之首二字加与“行”字为题者有《大麦行》《苦战行》《去秋行》；取诗中词，则如《贫交行》《沙苑行》《冬狩行》《负薪行》《最能行》《折槛行》《虎牙行》《锦树行》《蚕谷行》。后者中，一部分直接出于诗中二字，“冬狩”出于“春搜冬狩侯得同，使君五马一马骢”，“负薪”出于“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最能”出于“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折槛”出于“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虎牙”出于“虎牙铜柱皆倾侧”，“锦树”出于“霜凋碧树待锦树”；另一部分则是重组诗中语，将二字合而为题再附以“行”字，如“贫交”是由“君不见管鲍贫时交”中的“贫”与“交”合而为题，“沙苑”“左辅白沙如白水”中的“沙”与“王有虎臣司苑门”中的“苑”合而为题，“蚕谷”则是由“蚕亦成”中的“蚕”与“男谷女丝行复歌”中的“谷”合而为题，这类组题方式都贯彻了符合诗歌主旨大意的制题特点。

(二)非歌辞性的二、三字新题

“非歌辞性的二、三字新题”，意指不着“歌”“行”等字眼，前有二三字，抑或四五字，皆从诗中直接截取或是提取大意，从而组成新题乐府。

1.直接截取或合成

《塞芦子》出自“疾驱塞芦子”，《留花门》出自首句“花门既须留”(取句末“留”与句首“花门”合成)， “三吏”“三别”亦是如此。《洗兵行》《杜臆》作“行”，旧作“马”，故此处不做讨论。当然，这些诗题也不单单是“排列重组”，其中也包含着诗人的意寓。

2.提取大意

《哀江头》《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这四首则是由一感叹之词与某一具体人或物合而为题，它们的组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反映出一诗歌之主旨。如《哀王孙》，全诗从安史之乱爆发叙起，言玄宗仓皇出逃往去成都，京城子孙皆不顾，王孙自顾避祸藏身，最后发出期望，新王登基，收复可望。整体看来，王室的狼狈与悲哀处处可见。

(三)点明时事

杜甫很多诗歌都具有“纪实性”，如以时间字词为题的诗歌。一种以月日制题，如《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等；一种用年号制题，如《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遗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这类诗歌多反映了杜甫的生活与行踪，相比“诗史”类的诗歌，其历史“纪实性”当然逊色一些，但对于杜甫本身的年谱研究，这类诗歌就显得更有意义，可为我们显现出一个真实的杜甫。但这种制题方式非杜甫新创，应是仿前代而来。《文选》中所录诗歌，多有此种制题方式。

五、 长短题的制题方式

所谓“长题”“短题”，目前未有规定性的阐释。我们依前人对杜甫诗题研究中所提之法，对《杜诗详注》所录诗歌1457首(除2首逸诗外)进行数量统计，即“以最短的五言绝句作为参照对象，将题长小于等于句长的五字以内(包括五个字)的诗题称为短题，将题长大于等于诗句总长的长于 20 个字的诗题称为长题”[12]，得出短题647首，长题20首。依仇兆鳌《杜诗详注》计杜诗共1459首，短题近一半，在乔亿《剑溪说诗》中所说：“唐人制题简净，老杜一字二字拈出，更古。”[13]所谓《哀江上》《旅夜书怀》等，皆具古意，皆是佳题。长题者，虽仅20首，但却可看出杜甫制题的另一艺术表现，并具研究价值，如《剑溪说诗》卷下道：“唐人间作长题，细玩其诗，如题安放，极见章法。”[13]

(一)短题

杜甫的短题很值得注意，除了上述“首句标其目”“诗中嵌其题”“即事名篇”中所提及的特点外，另一特点更可见杜甫的日常生活笔录，仅单字题如《月》《雨》《夜》《鸥》《猿》《麂》《鸡》《愁》《暝》《晚》《雷》《闷》《雷》《火》《云》等等25个；双字题又有《历历》《江上》等285个。这些题目简单得不能再过简单，随意性很强，即目性更强，俯仰之间，便可成诗，读者似处处可以呼吸到杜诗的生活气息，触摸到杜甫所经之处的温度。举《江上》一题来简单说明此诗题“因意命题”的特点，诗题看似如“历历”一般是无题之诗，实则是整首诗的总括之语。“诗中描写了杜甫秋居江上、倚楼远眺、览镜兴悲的情景。诗人时值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长期漂泛居无定所，年老病衰，但诗人览镜不以体衰多病为念，时时牵挂着时局变化与庙堂的安危。”[14]如此可见，诗人诗题虽只言“江上”二字，但诗歌句句皆言虽处江上，但依然壮志永存，欲为国分忧。见“江上”，即可见诗人暮年壮心。

(二)长题

长题往往具备诗序的文体特点。一般来说，一诗中，若诗题为长题，必是交代清楚事情脉络，则题下无序。白居易曾写“三月草萋萋”之诗题达253字，故有“唐诗第一长题”之称。老杜诗题虽不及其长，且不是诗序式长题第一人，却是唐代制长题之代表，委曲翔实，可谓迈向中唐诗序式长题的“领先者”。且说其长达68字之诗《天宝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垒土为山，一匮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诸焚香瓷瓯，瓯甚安矣。旁植慈竹，盖兹数峰，嵚岑婵娟，宛有尘外致。乃不知兴之所至，而作是诗》，此诗仇本题为“假山”[8]35，而序为此题，下有鹤注标旧题为此。(此诗版本流传未有考究)全诗韵文部分乃为五言八句，计40字，而诗题已然超过韵文28字之多，详细交代了此诗作出之由来，这与序“叙作者之意”[15]的功用其实不差。再看《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此题相对于上题仅有28字，但亦是如诗序一般交代清楚了本诗的创作背景。需要明白的一点是，诗序一般较长题冗长一些，包含内容较多，而诗题相对于较清楚明了，一看便知。但其实说来，长题是具有诗序的功用的。

杜甫制题如其诗歌具有历史性一样，同样具有其深意，并不是简单挂题而已。其制题既有先人之法，又有新创；既有简净之气，又有翔实之丰。杜甫不愧为“制题第一手”，其制题艺术开一代之风气，同时代表了制题艺术的不断自觉发掘与“前卫”窥探，为之后诗人制题艺术提供了如《文选》一样的楷范，值得我们为此继续研究前行。

[1] [汉]许慎.说文解字[M].[宋]徐铉,校订.北京:中华书局,2013:179.

[2]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1980:8.

[3] [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M].张宗柟,纂集.夏闳,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761.

[4] [宋]严羽.沧浪诗话[M].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46.

[5] [清]金圣叹.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 [唐]白居易.白居易集[M].顾学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52.

[7] [清]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170.

[8]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9] 《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

[10] 杨贺.李白诗歌人物形象描写艺术[J].琼州学院学报,2016(1):62-68.

[11] [唐]元稹.元稹集[M].冀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255.

[12] 李娜.杜甫诗题管窥:兼论诗序[J].文艺评论,2013(6):34-38.

[13] 郭绍虞.清诗话续编[G].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1103.

[14] 孙振涛.论唐人诗文中的“镜子”及其文化内涵[J].琼州学院学报,2014(1):84-88.

[15] 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7.

DuFu’sWayofMakingPoemTitle

CUI Pin-p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Tibe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Xianyang Shaanxi 712000, China)

Other people are difficult to surpass Du Fus achievement of poetry art, and also Du’s poetry title art has its own feature.Du’s poem title is not only concise but also comprehensive. His ways of making poem title are mainly “title is contained in the first sentence”“title is implied in the poem”“poem types are presented in the title”“current event is recorded” and so on.

Du Fu; poem; titlemaking

格式：崔嫔嫔.杜甫诗歌的制题方式[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4):84-88.

2017-05-03

西藏民族大学高水平人才科研项目(YG-20171509)

崔嫔嫔(1992-)，女，河南灵宝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I206.2

A

2096-3122(2017)06-0084-05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13

(编校：王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