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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柳爷崇拜到震柳精神:灾害记忆的建构路径与文化逻辑——以宁夏海原大地震为分析中心

2017-03-07温小兴

关键词:柳树灾害民众

温小兴

(华东师范大学 民俗学研究所,上海 200241)

从柳爷崇拜到震柳精神:灾害记忆的建构路径与文化逻辑——以宁夏海原大地震为分析中心

温小兴

(华东师范大学 民俗学研究所,上海 200241)

宁夏海原县古柳遗迹在意义塑造的过程中看似始终保持原貌,实际上动态地展现了民众和官方对灾害记忆不同的建构路径。从古柳到柳爷崇拜,展现的是民众根据民间文化传统将灾害记忆神圣化,从震柳到震柳精神,展现的是官方利用现代的地震科学将灾害记忆世俗化。两种不同建构路径既反映了普通民众和精英阶层的记忆不太相同,灾害记忆具有显著的阶层性,也体现了“民间文化”和“技术世界”在灾害记忆塑造上的差异。民众利用的是民间传统,进行的是文化创伤的修复,官方利用的是科学技术之名,进行文化认同的建构。但就其策略而言,貌似二元对立,其实遵循一样的文化逻辑。“技术世界”的道具与母题和“民间文化”的古老观念相互借取,共同构成日常生活世界。

柳爷崇拜;震柳精神;灾害记忆;民俗学

一、问题的提出

有关灾害的研究,近年来受到了地质学、地理学、气候学、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共同的关注。相较于自然科学关注灾害本身,民俗学等人文社会科学更加注重灾害背后“人”的因素,因而与人有关的灾害记忆迅速成为灾害民俗学研究的重点。日本学者樱井龙彦认为,灾害民俗学关注的是防灾过程中如何传承灾难留下的记忆,以及如何有效地利用这一传承来助成灾难的预防和灾后的重建。[1]中国学者乌丙安认为,灾害民俗学的建立,是力求从民众的有关灾害民俗经历的调查研究中探索防灾、减灾、救灾和抚慰受灾心灵的有效成果,从而减少人类的牺牲,医治不应有的伤痛,降低或减弱灾情,为民众主体尽力趋吉避凶。[2]

在中日学者的论述中,记忆在防灾减灾过程中的作用特别受到灾害民俗学的关注。只要有灾害发生,相应地就会产生相关的灾害记忆。作为日常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灾害记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因为不同的需要,而成为官方或民众等各类社会行动者的意义建构对象。张文在对宋人灾害记忆的历史人类学考察中,认为宋人对灾害的记忆具有明显的阶层性。在指向上反映出两者对灾害导致的社会紧张与文化创伤采取了不同的宣泄途径,分别指向国家权力重建与地方社会共同体重建。从文化意义上看,体现了“体制失范”与“阶层违和”“大传统”与“小传统”的二元分立。[3]近代以来,随着“科学”的传入和地震知识的普及,今人对灾害记忆的建构发生了一系列变迁,在文化指向和文化意义上与古人相比呈现出不同的特点,灾害记忆的路径迥然有别。

通过对1920年海原大地震灾害记忆的民俗学考察,我们发现:宁夏海原县古柳遗迹在意义塑造的过程中看似始终保持原貌,实际上动态地展现了民众和官方对灾害记忆不同的建构路径。从古柳到柳爷崇拜,展现的是民众根据民间文化传统将灾害记忆的神圣化,从震柳到震柳精神,展现的是官方利用现代的地震科学对灾害记忆的世俗化。两种不同建构路径既反映了普通民众和精英阶层的记忆不太相同,灾害记忆依然具有显著的阶层性,也体现了民间文化和科学技术在灾害记忆塑造上的差异。但是二者并非井水不犯河水,而是相互交融,并存于世。从柳爷崇拜到震柳精神遵循的是同一套民俗逻辑,其文化内核都指向对古柳顽强生命力的歌颂和崇拜。只不过民众利用的是神秘主义,进行的是文化创伤的修复,官方利用的是科学之名,进行文化认同的建构。

二、从古柳到柳爷崇拜:民众的灾害记忆

生长在西安镇西华山北麓哨马营村小河床的五株古柳树,隶属于宁夏回族自治区海原县。1920年12月16日(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20时06分,海原县发生8.5级大地震,烈度为12度,其地震波绕地球2圈,被学术界称为“环球大震”。因为海原大地震,哨马营村的五株古柳树的命运随之发生变化,其中一株1米宽的古柳树由于处在地震断裂带上,在地震中因为地表上下错位,古柳树被撕裂成两半,撕裂的躯干位移达0.4米。而其他四株古柳树因其位置不在断裂带上,基本上毫发无损。在现代地震知识还没有普及的1920年,当地人把地震理解为是地龙翻身。据一位81岁高龄,从事海原大地震资料收集三十多年的民间研究者回忆,当地人把地震理解为地动,是“天降大灾,龙翻身,有个神叫地母,地母指挥龙,地龙翻身地母是专门管地球的,地下有龙,地母管它的,地母叫龙翻个身,尘世间便降下灾难”。*访谈人:齐仲华,男,汉族,81岁,甘肃省白银市打拉池人,访谈时间,2016年4月24日.

除了地龙翻身,还有人认为是地震是牛翻身。“我小时候那些老年人说地下有头牛,眼睛一睁就地震了,我父亲和爷爷也是这么说的”。*访谈人:李会荣,男,汉族,50岁,宁夏海原县干盐池老城村人,访谈时间,2016年4月22日.把地震的发生与动物翻身相联系,这是典型的神话思维,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认为日常经验的事实是神话的基础,他进一步认为“日常经验的事实变为神话的最初和主要的原因,是对万物有灵的信仰,而这种信仰达到了把自然拟人化的最高点。”[4]海原大地震发生后,当时的北洋政府正处于军阀混战时期,无暇组织救灾,当时海原县地处极震区,交通完全瘫痪,死伤无数。但让人惊奇的是:“当时有棵大柳树,地震把这个树劈成两半,一半死了,一半活了,活了以后呢,他们有人把这棵树称为神树,后来又称为柳爷,柳树上面流的水,也被人们当作神药。”被震裂的古柳因祸得福,人们纷纷“上香、叩头,献馍馍,水果,祈求柳爷保护他们”。*访谈人:齐仲华,男,汉族,81岁,甘肃省白银市打拉池人,访谈时间,2016年4月24日.“爷”是海原县回汉民众对德高望重的阿訇和士绅的尊称,古柳在地震中的神奇表现,逐渐使古柳成为民众心中人格化的神,并具有了拟人化的身份“柳爷”。古柳所在地成为民众心中的神圣空间,古柳旁边的泉水也成了神泉,“大学同学军威说这水是“震柳”附近的“神泉”流出的,当地不少参加高考的学子,每年临近高考时到这儿来要掬一捧泉水一饮而尽,往往就能榜上有名。”*五一探访海原大地震的活标本——“震柳”,http://blog.sina.com.cn/blog_78055blc0102xin0.html,2016-05-04.柳爷受到了民众膜拜,其神职不仅包括求平安、求子、治病,还延展到当下的高考求高中。

古柳成为柳爷,其神性和神格的形成,也不仅仅是因为地震的缘故。关于古柳前世的传说在当地早就广为流传。“村子里年龄最大的人说,他记事的时候,这几棵柳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它究竟是谁栽下的,也有传说,这几棵树是杨六郎的拴马桩,被遗弃在这里,后来就长成树了。今天,从裂缝开处年轮推算,约有500年历史,也就是明朝弘治年间。”[5]

据《海原县志》记载,古柳所在地的哨马营是宋朝与西夏接壤的军情哨所。驻扎在此地的宋军经常到山下的沟里取水饮马,因此,这里又叫“哨马饮”。作为宋朝哨兵打探西夏军情的最前线,这里的军营还被称为“哨马营”,而宋代名将杨六郎伐辽据说驻军于此。古柳是何人所种,其年轮究竟多长,已经很难推断,但是古柳与宋代名将杨六郎的攀附进一步印证了柳爷的神圣。古柳的前身是杨六郎的拴马柱,具有了一个神圣的出身,经历大地震撕裂依然存活,神性得到进一步彰显。这些传说和故事都指向柳树的顽强生命力,也进一步强化了柳爷信仰的合理性和神圣性。

柳树在我国具有悠久的种植历史,考古资料证实在旧石器时代就发现有柳树,形成于距今5万多年前的第四纪晚更新世黄土高原的马兰黄土中发现有柳树花粉。[6]柳树具有耐寒、耐旱、生长快、适应性强,易成活的特点,与黄土高原干旱少雨的气候相适应,因此在西北地区得到广泛种植。在长期种柳的历史实践中,人们不断赋予柳树多重的象征意义和丰富的文化内涵。一是把柳树视为生殖崇拜的象征。柳树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生殖力,不管气候、土壤等自然条件如何恶劣,柳树都能够无性繁殖,正常生长。这种神秘的生殖能力使古代人把柳树作为神灵进行崇拜,幻想把它旺盛的繁殖能力转化到人的身上,使人类的生殖能力得到进一步强化,实现人类自身的繁衍,故而视柳树为女性生殖崇拜物的象征。[7]二是把柳树视为避鬼驱邪的吉祥物。著名农学家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正月旦取柳枝著户上, 百鬼不入家”,可见早在北魏时期柳树就被人们认为具有驱邪避鬼的功能。这一习俗延续至今,清明时节在全国各地依然有插柳、戴柳的习俗,传说清明节这一天百鬼出没,通过插柳、戴柳可以阻挡鬼魂的侵扰。此外,柳树还有具有药用的价值,柳皮能够除痰明目、柳根能够消肿止痛,因此戴柳、插柳也被赋予了去毒避秽、养生明目的功能,究其原因其实是柳树生殖崇拜功能的转移和扩大,这也进一步说明了柳树具有的丰富文化内涵。

如果深入探讨柳崇拜背后的文化逻辑,实际上是基于“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观念以及“互渗律”的认知模式。按照万物有灵的观念,所有的物体和人一样都有灵魂和生命,并受到神灵的控制,在这种思维模式下的柳爷也因此具有了神秘的“灵性”,这种“灵性”使柳爷具有传递生命力和保平安的能耐。也就是说,柳爷是古代延续的柳崇拜和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是一种吉祥保平安的符号。而在互渗律的认知体系里,物体间神秘的属性可以通过顺势巫术或通过触碰进行传递。

通过祭拜柳爷,饮用柳爷周边的圣水,人们可以获得柳爷的神性,对抗地震对生命的伤害。有了这种认知,柳爷崇拜就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虽然柳崇拜古已有之,但地震是古柳成为柳爷崇拜的触发器,古柳的灵性在地震灾害中得到印证和放大,柳爷的文化象征含义才得以建立和激活,关于地震灾害的记忆也因为柳爷崇拜得以保存下来。

三、从震柳到震柳精神:官方的灾害记忆

海原大地震发生4个月之后,来自内务部、教育部和农商部的翁文灏、谢家荣、王烈、苏本如、易受楷和杨警吾六人受民国政府委派赴灾区考察。他们除实地调查地震灾情、指导救灾减灾外,还特别注重地质科学考察,研究了地壳运动和地震之间的关系。他们的调查报告先后刊登在北京的《晨报》《地学杂志》《科学》等刊物上,并受邀参加了1922年在比利时首都召开的世界万国地质大会,在会上宣读了有关海原大地震和中国地震活动构造带内容的论文。翁文灏是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留学比利时,谢家荣也是一位地质学家和矿床学家,留学美国,两人都接受过系统的西方现代教育,从他们开始,中国进入了系统而科学地研究和解释地震活动的时代。新中国成立以后,对海原大地震的科考活动得到有序开展。在对海原大地震断裂带的科考中,哨马营的古柳被重新发现并有了新的身份。

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研究员汪一鹏在1984年全国文物大普查时来到海原县,当他看到哨马营被撕裂的古柳时非常惊讶:“到宁夏海原的哨马营,我们一看,哎呀!太精彩了,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地震现象,那么大一棵柳树,把它劈成两半,而且它错动的方式反映了地震中间的一般规律,就是北半部分往西错,南半部分往东南方向错,所谓左旋走滑位移,但是它那个并不代表海原断裂带真正的大位移,因为这棵树只是错动了四五十厘米。”宁夏地震局高级工程师焦德成也说:“1920年海原大地震的时候,地震断层正好从这棵古柳中间通过,由于它两边这样左旋走滑位移。”[8]在此之后,这棵古柳被地震专家定名为“震柳”,成为研究地震的活标本。鉴于震柳的科考价值,海原县人民政府将它认定为县级文物保护点。“当时震柳所在的地方没有人居住。进行科考的时候是在一九八五年左右,当时科考专家把那颗柳树叫作震柳,慢慢地大家就把那颗柳树叫作震柳。我想应该是这样子。当地老百姓可能也不知道那颗柳树是地震造成的,但是通过科考之后,就知道,称为震柳了。我估计是科考专家把柳树定性为震柳。”*访谈人:刘刚,男,海原县地震局干部,访谈时间,2016年4月26日。

当时除了震柳成为地震研究标本,因地震命名的自然景观还有地震滑坡、震湖、地震田埂等数十处地震遗迹遗址。这些自然景观都因地震发生了错动和位移,是了解和解释海原大地震发生机制的科普空间。随着海原大地震科考的不断推进,2006年12月,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经过勘测和规划,决定批准建立宁夏海原地震地质公园。2007又升格为第二批国家级典型地震遗迹遗址。震柳作为国家典型地震遗迹遗址,海原县政府对震柳进行了立碑保护,修建了护栏,不允许攀爬,随意破坏。2007年的碑文对震柳的形成进行了科学的解释,震柳作为柳爷崇拜的神圣空间开始转变为地震知识的科普空间。当时的碑文是这样记载的:“西安镇哨马营的无株明代柳树,生长在干涸的小河床上,植根于海原地震地表破裂带左旋水平位错值最大地段。其中这棵直径约1米的大树在地震中因地表错动而被撕裂,左旋位移量达0.4米。古柳树虽遭摧残,但劫后余生,残躯吐翠,葱绿遒劲,堪称奇观”。

此时的震柳还只是作为普通的地震遗迹遗址进行宣传和地震知识科普,通过古柳的撕裂反映地表的破裂和移动,在官方的表述中甚至还没有出现“震柳”的字眼。随着震柳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各种介绍震柳、歌颂震柳的新闻报道和地震文学开始兴起,震柳逐渐成为海原大地震最著名的文化符号。海原县委、县政府也开始将这颗“震柳”作为地震文化中的遗产开发和保护起来。在2010年建成开馆的海原大地震博物馆中专门建有震柳展厅,并按照1∶1的标准建立了震柳的模型。在震柳前的铭牌介绍中直接把震柳表述为震柳精神,该铭牌介绍:

“震柳精神:1920年12月16日(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20时06分,海原县发生8.5级大地震,烈度为12度,其地震波绕地球两圈,被学术界成为‘环球大震’。地震造成的大地扭曲、错位、升降,尤其是地震断裂带从西安镇西北20里西华山北麓哨马营村的一棵古柳躯干中间穿过,从下而上,将古柳撕成为两半,左旋错动将其错位。古柳虽遭摧残,但劫后余生,历百年风雨,依然葱绿遒劲,堪称奇观,被称为‘震柳’。震柳,遇摧弥坚、不屈不挠、互济互助的精神,激励和鼓舞着海原人民负重拼搏,团结奋进,在推进海原科学发展,和谐发展和建设美丽、文明、富饶新海原的征程上奋力前行”。

在随后举行的2011年海原县十三次党代会上,该县领导提交的《弘扬震柳精神 推动科学发展 为加快建设和谐富裕新海原而努力奋斗》的工作报告首次把震柳精神写进官方文件,并对震柳精神进行了统一的概括。该报告把震柳精神浓缩为八个字“坚忍不拔,自强不息”。较之前的各类震柳精神的解释有了明显的简化,更加通俗易通,言简意赅。在官方倡导下,学习震柳精神,推进海原发展的各类活动如火如荼,当地各级部门、媒体、文人对震柳精神进行了多重的解读,不断丰富和扩展了震柳精神的含义。在2012年新修的《海原县志》上不仅专门增加了海原大地震的章节,同时对震柳精神也做了专门的介绍,震柳精神不仅仅是具有“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基本含义,还被拓展为回汉各族人民团结互助的精神象征。

“1999年的县志上没有专门的海原环球大地震,上一本县志比较简单,地震只是一个附录,大概地提了一下。附录里面也没有提震柳,也没有震柳精神。我编县志的时候,把地震作为单独的一篇写了。写了之后总感觉到,震柳从它的微观形态上看,像海原县的民族成分主要是回族和汉族,柳树恰好是两半,同时都生活在这个地方,虽然是劈成两半,但枝叶比较繁茂,我认为就像回汉关系一样。回汉关系像震柳精神,虽然被劈开了,但是还是连在一起。”*访谈人:赵廷虎,男,海原县县志办干部. 访谈时间,2016年4月26日。

从震柳到震柳精神,官方的灾害记忆是学者、媒体、官员共谋的结果。在学者与政府的一再提升和建构中,成为海原人坚强、勇敢、不畏挫折精神的象征,并且在近年还又被赋予上“民族团结”的意义。震柳逐渐被政府打造成为当地最著名的地震遗迹遗址,不但进入了海原地震博物馆供人参观,还进入了乡土教材,成为当地科普地震知识的文化空间,也成为展示地方文化传统,助推海原发展的象征。究其原因,震柳精神的提出,既是灾害资源化的结果,反映了官方进行地震资源开发,把“灾害变财富”的诉求,也是官方以震柳精神为抓手,凝聚地方各级力量,进行地方建设的政治需要。

但从实际效果上看,震柳精神的建构也止于官方、媒体、学者的著作当中,在民众的灾害记忆中似乎并不认同震柳和震柳精神。“我没听说过(震柳),你要分析地接受它,有些是谣传,我不可信的,跟你不讲,我讲的都是事实的,现在发生一件事,你传来传去,有些人都扩大化……地震是民国九年,都一百年了,所以很容易扩大事实,跟现实脱节嘛。”民众更多的是称古柳为柳爷,而不是震柳,这也反映出官方与民众对灾害记忆有着不同的理解,存在着不同的灾害记忆路径。

四、神圣化与世俗化:灾害记忆建构的两种路径

灾害记忆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记忆。社会记忆的建构,是记忆主体对过去事件意义重构的行为,而具体的方式也基于当下的判断进行选择。[9]美国人文地理学家肯尼斯·福特曾说,人类大体有“圣化、选择、复旧、抹消”四种方式来对待过去,具体选择何种方式,取决于这个社会对相关人物和事件的价值判断。灾害记忆也是如此,各种社会组织与群体都有其自身的灾害记忆,如何表象灾害,从来就存在民间与官方的两个版面。对于在海原大地震中幸存的古柳,民众和官方的解释各不相同,对灾害记忆的建构也呈现不同的路径。

对于民众而言,通过把古柳当作柳爷进行崇拜,把灾害问题神圣化。一方面,在民众看来灾害的发生,是地龙翻身,是天地失序,代表着死亡和恐惧。灾害的发生无法预测、无可抵挡,生命在灾害面前脆弱不堪,凭借人自身的力量是无法抗衡的,因此必须寻找神力来重新修复失序的天人关系。而柳树自古以来就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和驱邪避鬼的吉祥符号,代表着生和吉祥,面对地龙翻身而不死的古柳在灾害面前的神异表现,更是加深了民众对于柳树的神异力量的崇拜。面对灾害,将柳树神化,通过柳爷来消弭灾害,反映了民众一直以来秉持的传统思维模式,相信万物有灵,崇拜怪力乱神。另一方面,通过柳爷崇拜,将灾害后果进行转化,通过柳爷的祭拜来修复失序的天人关系,柳爷就成了沟通上天的媒介,修复文化创伤的手段,一种心理的宣泄方式。

所谓文化创伤,是美国学者杰弗逊·亚历山大提出的概念,他认为:“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的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就发生了。”[10]地震灾害强大的破坏力,必然导致文化创伤,文化创伤造成的社会紧张需要宣泄,柳爷就成为宣泄社会紧张,消弭文化创伤的寄托。正是这种联系,使民众通过祭祀柳爷,消弭上天的愤怒,求得心理的安慰。因此,当灾害来临,祭祀柳爷,修复失序的天人关系,趋吉避害,就成了灾后的必然选择,也成为民众面对灾害最普遍的做法之一。

对于官方而言,在尊奉科学主义的当代,把灾害问题神圣化显然不符合时代主题。因此,地震一发生,民国政府就派出了留学欧美,经过西方科学知识训练的地质学家进行地震调查。新中国成立以后到现代,对海原大地震的科学调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在官方主导的历次海原大地震调查中,海原大地震发生的原理越来越清晰,基本上没有人会将地震发生与上天的惩罚、地龙翻身联系在一起。灾害问题的神圣性已经被现代地震科学解构而失去了存在场域。这既是历史的进步,也是官方将灾害世俗化的结果。

一方面,在官方看来,地震的发生是地壳运动的结果,是一种自然现象,也是一种稀缺的地质资源,因此如何把“灾害变财富”是官方更为关心的问题,柳爷也因此从神坛上请了下来,柳爷成了震柳,成了地震奇观,并被打造成为当地最为著名的地震景观,具有了科普价值和旅游价值。另一方面,当震柳的神圣性被现代科学解构,震柳从神圣信仰变成科普物品、旅游资源,显然不是最终结果。柳爷崇拜在民众中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如何把震柳重新打造成凝聚地方群众,进行社会动员,促进地区发展和政治稳定的精神动力是官方更为关心的问题,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古柳的神圣信仰被震柳的世俗精神所取代。震柳被官方赋予了人格化的精神,成为地方人文精神的符号。“操纵政治象征符号是政治群体和权力精英们驾驭环境、实现其政治目标的主要途径之一,这些象征策略的共同目标就是要使其政治行为合理化、权力合法化并长久维持。”[11]

上述民众和官方秉持的不同立场,使其背后的逻辑指向也大相径庭。对民众而言,他们关心的是身边的问题,通过柳爷崇拜,其目的是宣泄地震造成的文化创伤,重建正常的天人关系,柳爷就成了天人关系重建的中介和象征符号。对于官方而言,受过现代知识教育的文化精英,天人关系、文化创伤的修复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而是关注其所在地政治、文化或者社会认同的建构问题。从震柳到震柳精神,以地震景观为依托建构一种地域文化精神,继而形成一种教育、规训的力量。通过震柳精神的规训,凝聚地方认同,强化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对地方发展的参与,“使之真正成为高尚而强大的助推器和“兴海之魂”,在建设和谐富裕新海原中结出新的硕果”。[8]

由灾害记忆引发的民众与官方的两种不同指向,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记忆建构路径。从更深层次看,民众与官方的灾害解释体系,体现了民众“民间文化”与官方“技术世界”的对应,是不同阶层根据自身需求做出的体现其生存场域的文化抉择。但就其策略而言,貌似二元对立,其实遵循一样的文化逻辑。鲍辛格指出,民俗学常常认为民间文化不依赖于技术世界,而社会学通常也使工业社会孤立于传统意义上的民间文化。但是实际上,技术和传统共同构成了人们的生活世界,技术不仅创造了新的物世界,也带来了新的社会现实和精神现实。[12]如果说从古柳到柳爷崇拜,体现了民众在民间文化的思维下做出的灾害认识与应对路径,那么从震柳到震柳精神,则是现代科学知识创造的新的灾害知识和应对逻辑。

两种灾害记忆的建构方式,一种是神圣化,一种是世俗化,但是就本质而言,从柳爷崇拜到震柳精神遵循的是同一套民俗逻辑,其文化内核都指向对古柳顽强生命力的歌颂和崇拜。只不过民众利用的是民间传统,官方借助的是科学技术的外壳。民众崇拜柳爷,崇拜的是柳爷强大的生命力和驱邪避鬼的力量,而官方倡导的“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震柳精神,也是对柳树强大生命力的歌颂,两者其实是异曲同工,相辅相成的,只是民众歌颂的是柳树的神性,而官方则把柳树的神性投射在海原人民身上。这种投射和神性的互通,“人们很容易油然而生一股凝聚力,这种情感的共享,可以带来一种神圣感和升华感,这对强化原有的某种政治、文化或者社会认同有着极大的帮助”。[13]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不言而喻地嵌入了民间文化,技术的道具和母题闯入了一切民间文化领域;反过来看,技术世界对民间文化也并没有“免疫力”,也就是说,民间文化照样闯入技术世界,造成向古老观念形式的种种“回归”。[14]

[1] (日)樱井龙彦.灾害民俗学的提倡[J].陈爱国,译.民间文化论坛,2005(6).

[2] 乌丙安.面向洪水、旱魃、山崩地裂的灾难——灾害民俗学的新课题[M]∥乌丙安民俗研究文集——民俗学丛话.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185.

[3] 张文.宋人灾害记忆的历史人类学考察[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10).

[4] (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66.

[5] 于莘明.海原地震遗址:为认识自然打开新窗[N].科技日报,2008-2-28.

[6] 聂树人.陕西自然地理[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0:32.

[7] 关传友.中国植柳史与柳文化[J].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

[8] 程克智.震柳精神 兴海之魂[N].中卫日报,2012-3-14.

[9] 王晓葵.灾害文化的中日比较——以地震灾害记忆空间构建为例[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

[10] (美)杰弗里·C.亚历山大.迈向文化创伤理论[M]∥陶东风,等.文化研究( 第11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11.

[11] 马敏.政治象征/符号的文化功能浅析[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4).

[12] (德)赫尔曼·鲍辛格.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M].户晓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3] 范可.灾难的仪式意义与历史记忆[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

[14] 户晓辉.民俗学:从批判的视角到现象学的目光——以《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为讨论中心[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3).

责任编辑:毕曼

2017-03-2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灾害记忆传承的跨文化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4ASH015);江西省高校高水平学科(社会学)资助项目。

温小兴(1986-),男,江西石城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应用民俗学。

C953

:A

:1004-941(2017)03-008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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