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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赖模型实在论解析

2017-03-06赵绪涛王伯鲁

河南社会科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实在论霍金科学

赵绪涛,王伯鲁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依赖模型实在论解析

赵绪涛1,王伯鲁2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依赖模型实在论是霍金对理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反实在论观点,它主张不依赖理论模型的实在是没有意义的。该观点既基于霍金对科学研究实质的理解,也广泛吸收了许多科学哲学流派的主要思想,也是科学界一种有代表性的实在观,为人们理解科学理论与实在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既简单又实用的新见解。尽管该观点并未提供关于模型本质的深刻理解,但对于模型的科学哲学研究却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科学实在论;反实在论;模型;霍金

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科学实在论逐步演变为关于科学的、主流的乐观认识论立场,它主张科学知识的对象客观存在,并坚持科学理论是关于客观世界的真理;反实在论者强调事物的存在依赖于人们带入科学研究中的理念(现象主义和经验主义),将科学理论视为处理经验现象的工具(工具主义),否认理论的真理性和客观性(建构主义和约定主义)。由于关涉本体论问题与科学研究的基础等重要问题,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展开了长期争论。英国著名天体物理学家史蒂芬·威廉·霍金,也积极参与了这一场学术争论,提出了“依赖模型实在论”(Model-dependent Realism),该观点综合了猜想实在论、工具主义、批判理性主义等流派的主要思想,阐述了科学界对实在的一种深刻见解。

一、金鱼论证

在2010年出版的《大设计》(The Grand Design)中,霍金明确阐述了他的实在观:“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概念。相反地,我们将要采用将它称为依赖模型的实在论观点:此观点是,物理理论或者世界图景是模型(通常是数学性质的模型)以及将模型元素关联于观察的一组规则。”[1]34-35这一观点就是所谓的“依赖模型实在论”。

霍金用“金鱼论证”推导出实在与图像或理论相关联这一结论。在弯曲鱼缸中的金鱼,如果要描述或预测鱼缸外物体的运动,就需要比牛顿力学更复杂的运动理论,其中就包含鱼缸所导致的变形效应。金鱼的物理学与人的物理学有相同的品质——能够描述、解释和预测事物,因而在经验上都是成功的。如果人们认为金鱼所认识的实在被鱼缸扭曲了,因而是虚假的,那么就必须反思:何以肯定人们所认识的实在就一定是真实的、未被扭曲的?

人们通常会在直觉上认同科学理论对世界作出了真实的描述,即事物的基本构成、相互作用及其运动或演化规律,均如理论所描述的那样。这是科学实在论的基本立场。更具体地说,当代科学实在论承诺:存在一个与心灵无关的客观世界;对科学理论应该从其字面意思进行解释;最好的科学理论①对世界的描述是真的或趋近于真的。

对科学实在论的有力辩护,当数由最佳说明推理、无奇迹论证和渐进实在论(Convergent Realism)构成的协同自洽的论证链条。具体地说,最佳说明推理描述了理论和观察的关系以及理论的地位:对于得到充分观察的证据,各种解释之中最好的解释及其所包含的理论实体最有可能描述了真实事态。无奇迹论证提供了直觉上对实在论的强力辩护:如果最好的科学理论在经验上是成功的而其所描述的却不是真实事态,那么这种成功就只能是一种奇迹。渐进实在论界定了科学理论的性质:科学理论的发展不断向真理汇聚,逐渐逼近真理。

按照上述论证链条,鱼缸中的金鱼哲学家就可以用科学实在论,为它们的科学理论表征了实在作出辩护:金鱼科学家观察到一个受力平衡的物体沿着曲线运动,对它的最佳解释是一个类似于牛顿力学但参考系包含了鱼缸扭曲效应的力学理论,该理论至少是近似为真的,否则它所具有的解释和预见能力就是一种奇迹。

在人类看来,金鱼认识的实在并非是真的,但在金鱼看来,它们的科学理论成功地描述了事物,哲学能为其辩护,因而没有理由怀疑它们确实认识了实在。那么,与金鱼相比,人类对实在的认识有何优越的立场?毕竟,人们只有通过某种模型、理论或图像才能形成实在的概念,因而无法直接通达实在,更无法言说不依赖于理论、模型的实在。

人们对实在的认识依赖于理论和模型,这种观点与常识性的实在观会发生强烈的抵触:房间中的桌椅实实在在地占据着一定空间,人们可以与之发生各种互动,这样的实在性十分真实、自然。然而,它的基础只不过是人们的感官经验:“没办法将观察者——我们——从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中排除,认识是通过感觉过程以及通过思维和推理方式产生的。我们的认识——而因此我们理论以其为基础的观测——不是直接的,而是由一种类似透镜之物——我们人脑的解释结构而塑造的。”[1]38

大脑通过眼、耳、鼻、舌、身等感官获取信息,建立关于事物的心理图像或模型,所依据的是视网膜接受到的桌子的散射光、皮肤与桌子接触而导致的神经中的电位变化、耳蜗接受到的桌子震动所发出的波动等。感性经验提供杂多表象,但是最终需要依赖大脑中的某种模型或图像才能形成“这真的有一张桌子”的认识。人们难以否认一切知识最终来源于感觉经验,也无法否认感觉经验只有经过理性综合才能被认识,因而人们应当承认对实在的认识依赖于与之匹配的模型或图像。

依赖模型实在论主张,“实在”只不过是符合观察的模型;模型与观察越相符,它所提供的实在图像就越好,但这并不能肯定模型所表征的就是实在本身。比如托勒密的宇宙和哥白尼的宇宙只不过是宇宙的两种模型,它们都与当时的观察结果很好地符合,区别在于哥白尼理论的真正优势是太阳处于静止的坐标系中,运动方程要简单得多[1]34。现代的一个例子是人们观察到了宇宙加速膨胀现象,于是人们着手建构包含暗能量的宇宙模型,或者修改广义相对论,以求使理论与观察相一致。所以,人们可以追问的是:哪一个理论更好、更简单、更优雅、更具有解释力和预测力?而不应该质问:哪一个模型是真实的?

如果金鱼哲学家宣称它们的理论描述了实在,人们会嘲笑它们无知。然而,人类与金鱼的立场其实是类似的:人们根本无法跳出自己所处的“陷阱”,从一种上帝的视角对理论是否真的符合事实作出超越式的评判。

二、精致的反实在论

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观点在1992年已经形成:“在我认为存在一个有待人们去研究和理解的宇宙的意义上,我愿承认自己是个实在主义者……物理理论不过是我们用以描写观察结果的数学模型。如果该理论是优雅的模型,它能描写大量的观测,并能预言新观测的结果,则它就是一个好理论。除此之外,问它是否和实在相对应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与理论无关的实在。这种科学理论的观点可能使我成为一个工具主义者或实证主义者。”[2]32由此可见,霍金自认为是承认外部世界存在的形而上学实在论者,但同时他也是持有工具主义认识论的反实在论者。给科学家的思想贴上诸如实在论、工具主义等标签,霍金本人既不认同也不在乎。他认为,科学家只关心现存的理论能不能彼此协调,这种立场本身其实就是反实在论。

如何界定科学实在论是一个被反复争论的问题。一般认为,从逻辑结构来看,科学实在论有三条主要承诺②[3]9:形而上学承诺是指存在一个与心灵无关的实在;语义学承诺将科学理论视为对目标领域的具有真值的描述,要从本义上解释科学理论,并坚持真理符合论立场,比如关于电子的理论即意味着该理论描述了电子这种实体的真实存在;认识论承诺是最强的立场,它主张成熟的、作出成功预测的科学理论应被视为可靠的、近似为真的。任何一种反对科学实在论中一条或多条承诺的立场,都可以归入反实在论之列。反对形而上学承诺的立场以传统的唯心主义为代表。作为较极端的反实在论,唯心主义立场几乎已经被完全抛弃;一般的反实在论承认外部世界的存在,但是否认外部世界与心灵无关。它的早期代表是新康德主义,后来范·弗拉森的“经验适当性”观点、普特南的真理融贯论立场以及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都强调了对实在的认识必须依赖于心灵。反对实在论的语义学承诺是传统的工具主义立场的核心内容,比如霍金认为理论的追求彼此融贯,就带有明显的工具主义倾向。围绕认识论承诺的争论,是科学实在论争论的一个重要方面。实在论者主要依据科学已经取得的经验成功,断言科学理论的实在性,而反实在论者则更多地从科学的历史演进视角,反对科学真正认识了实在。无论是科学实在论者还是反实在论者,都试图阐明合理的实在观。

霍金尖锐地批评了科学哲学家与当代物理学研究前沿相脱节的现象[2]30,但他对于科学理论的性质及发展的阐述,却与科学哲学中的批判理性主义如出一辙。霍金既是一位一流的物理学家,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哲学家。他声称依赖模型实在论可以消解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间的争论[1]37,但该观点实质上依然是反实在论的变种,并且是一种精致的反实在论。

霍金对科学理论的认识以模型为核心:“首先是需求优雅而协调的数学模型提出理论,然后理论作出可被观测验证的预言。如果观测和预言一致,这并未证明该理论;只不过该理论存活以作进一步的预言,新预言又要由观测来验证。如果观测和预言不符,即抛弃该理论。或者不如说,这是应当这么发生的。但在实际中,人们非常犹豫放弃他们已投注大量时间和心血的理论。通常他们首先质询观测的精度。如果找不出毛病的话,就以想当然的方式来修正理论。该理论最终就会变成丑陋的庞然大物。然后某人提出一种新理论,所有古怪的观测都优雅而自然地在新理论中得到解释。”[2]31

上述论述明显地融合了波普尔的证伪主义和拉卡托斯科学研究纲领的主要观念,甚至还包含了库恩科学革命思想的要点。波普尔认为,科学发展的动态模式是猜测、证伪、再猜测、再证伪地不断逼近真理的过程;拉卡托斯进一步发展了证伪主义思想,指出当科学研究纲领的硬核遭遇反常时,纲领的拥护者会调整保护带,增改辅助性假说,从而避免理论硬核遭受直接攻击;库恩则认为,当常规科学面对范式无法解决的重大挑战时,科学家最终会寻找或转向另一种更适当的范式,从而导致科学革命。霍金的论述以符合自然科学家研究实践经验的方式,综合了科学哲学三种主要流派的基本观点,由此不难窥见其中丰富而深刻的科学哲学思想。

对科学理论的证伪主义式的解读,自然会导致猜想实在论式的实在观。波普尔倡导的实在论被称为“猜想实在论”[4]277。他抨击了认为存在终极解释的本质主义以及将理论视为计算或推理规则的工具主义,提出了关于科学理论的第三种观点,即证伪主义。科学理论是关于所研究对象的猜测,它提供了丰富的信息,虽不能被证实,但却可以诉诸严格的检验去证伪。如果理论被证伪,则表示存在着与该理论相抵触的实在之物,尽管人们可能无法确知它到底是什么。

依赖模型实在论则更加彻底,它主张既然理论不能被证实,而人们只能在与观察相符合的意义上判断理论的好坏,那么从根本上说,实在就依赖于人们采用何种理论来描述它;即便存在着外在于理论认识的实在,对人们而言也毫无意义。霍金承诺实在与人们认识它的方法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即认为实在依赖于心灵。他指出:“经典科学是基于这样的信念,存在一个真实的外部世界,其性质是确定的,并与感知它们的观察者无关……无论是观察者还是观察对象都是具有客观存在的世界的部分,它们之间任何区别都是无意义的……虽然实在论也许是诱人的观点,正如我们将在下面看到的,我们有关现代物理的知识使得要为它辩护变得非常困难。例如,根据精确描述自然的量子物理原理,除非并且直到一个粒子的位置或速度被一位观察者测量,这个粒子既不拥有明确的位置也不拥有明确的速度。”[1]35-36

霍金给出的例子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该原理指出人们不能同时准确测定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不确定性原理改变了经典物理学那种观察者与外部客观世界之间存在严格界限的传统观念,将观察者的地位提高到无法忽视的重要程度。观察者的不同测量行为会使微观世界呈现出不同的图景。测量是科学观察的主要方式,不确定性原理意味着不存在与测量方式或行为无关的实在;再结合汉森“观察渗透着理论”的命题,即不存在与理论无关的纯粹客观的观察,人们就可以推出:不存在与理论无关的实在。这就构成了对实在论形而上学承诺的反驳。

由此可见,依赖模型实在论以及霍金对理论的工具主义立场,就构成了对科学实在论三条承诺的全面攻击,可视为一种彻底的、精致的反实在论立场。

三、超越争论

长期以来,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立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激烈争论。反实在论针对最佳说明推理提出了经验证据对理论的非充分决定性论证,即围绕相同的经验证据可以建构出经验上等价但相互矛盾的理论,最佳说明推理的必要性因而遭受攻击。如果有许多可以解释证据的理论,就不能认为其中之一构成最佳说明。针对渐进实在论和无奇迹论证,反实在论则提出了悲观归纳论证。其大意是历史上许多曾经成功的理论,它们的理论术语在今天已经不存在所指之物了;从历史的角度看,当前的成功理论有可能也不是真的。如此,以经验成功作为理论为真的指标以及理论不断逼近真理的观点遭到质疑。近年,结构实在论成为争论的焦点。该观点强调科学理论的数学结构是对物理结构的描述,在理论发展之中具有连续性,以此来应对悲观归纳的批评[5]34-38。

霍金认为,上述这些争论并不重要。“爱因斯坦、海森堡和狄拉克对于他们是否为实在主义者或者是工具主义者根本不在乎。他们只关心现存的理论能不能相互协调。”[2]31在科学研究实践中,人们并非首先假定存在某些形而上学实体,然后再围绕它建立特设性的理论,进而使得观察与之相协调。按照证伪主义的逻辑,科学始于观察,科学假设的目的在于说明和解释现象,因而未被观察和实验证伪的假说可以演变为理论;理论并不是对实在的终极解释,也可能存在未被发现的实在。但是“无论本质存在与否,对它们的信仰丝毫无助于我们,而且确实倒很可能妨碍我们。因此科学家毫无理由假定它们存在”[6]149。

按照波普尔的意见,物理学家的这种超然态度实际上已经选择了一种工具主义哲学的倾向。工具主义的目的在于逃避威胁理论的某些矛盾,防卫性地拯救现有理论。科学的边界是哲学,物理学家常常在不经意间抛出包含深刻科学哲学思想的论述。比如,在爱因斯坦与玻尔关于量子力学完备性的争论中,就体现出对实在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深刻洞见。简单地说,玻尔的观点是反实在论的、工具主义的,而爱因斯坦的观点则是实在论的、本质主义的。爱因斯坦不相信上帝在掷骰子,不相信世界的本质是不确定的。霍金并不认同这种决定论信念,他在阐述黑洞蒸发现象时指出:“上帝不仅玩弄骰子,而且有时把它们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去。”[2]82

霍金运用量子力学理论进行宇宙学研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诸多成就。比如,他的成名理论——黑洞辐射论,就是探究不确定性原理对黑洞的形成与演化有何影响时而得出的结果。霍金对量子力学的深刻理解也体现在他的实在观之中。他并未依照量子力学的传统解释阐述实在,而是从更高的视角把握理论与实在之间的关系。按照悲观归纳论证,以前成功的理论关于实体的主张,从后来的角度看可能是假的,而依赖模型实在论超越了反实在论的这一论据。它认为,不同时期的理论对实在的认识尽管不同,但无所谓真假,只不过是后来的理论更加符合对新现象的观察或已知现象的新观测数据而已。霍金认为,追问模型是否真实毫无意义,只能省察模型是否符合人们的观测;如果存在两种模型都符合观测,就不能说一个比另一个更真实。因此,依赖模型实在论自然地包含了非充分决定性论证。

依赖模型实在论为人们理解实在以及理论与实在的关系提供了有效的框架。当说某物存在时,其含义是指人们拥有某种模型或理论,可以优雅而简洁地符合“某物存在”可能导致的观测。另外,它也可以为一些现代科学问题提供讨论框架。比如,针对时间的起点问题,创世论和大爆炸模型都给出了符合观测的模型,人们无法也不需要评判其真实性,而只需要以评判模型的好坏作为选择它们的标准。人们评价和选择理论或模型的标准可以概括为四条[1]421:(1)模型是优美的,即简洁且自洽。(2)不包含任意的、可调整的要素,即没有特设性假说。(3)符合并能解释现存的所有观测,即具有解释力。(4)能够详尽预言未来观测,若预言不成立则模型被证伪,即可证伪性。这四条标准融合了科学哲学传统流派的主要思想,具有明显的相对性和主观性特征。

总而言之,依赖模型实在论一方面依据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否定常识性的实在观,否认外部世界与观察者无关,强调理论术语的实在性只在理论和模型之中有意义,并不能知道现实中是否确有其对应物;另一方面,综合悲观归纳和非充分决定性两大反实在论论证的主要观点,承认本体论不连续性,承认可能存在多种理论符合观测的证据。依赖模型实在论得到的最终结论是不可知论的反实在论立场:世界并非与心灵无关,相反,唯有依赖于心灵中的模型才能认识世界。

四、主流的实在观

从哲学史角度看,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争论源远流长。早在古希腊时期,自然哲学家就阐述了各种超越日常实在性的思辨认识。当泰勒斯断言水是万物的本原时,他就尝试以超越一切现象和日常见解的方式描述世界的本质与面貌,由此成为西方哲学和科学的伟大开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对实在的认识明显对立,柏拉图认为,实在是某种有别于经验世界的东西,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世界本身就是实在。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将这两种立场发展为围绕个体与共相的实在性问题展开激烈论辩的唯实论和唯名论。在近代自然科学的早期发展历程中,唯名论的经验主义倾向促进了科学方法的产生。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们对自然科学的信任达到了巅峰。形而上学以机械论为核心,与经典物理学构成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宏伟体系。笛卡尔、霍布斯、莱布尼茨、牛顿等伟大头脑中的哲学和科学思想为科学实在论的真理符合论作出了完美的阐释:宇宙像巨大的机械钟表,数学和物理学阐明了它的运行规律,所有事物诚如理论所描述的那样真实而有秩序地运转着。

近代自然科学的巨大成功导致形而上学问题在近代哲学体系中逐渐失去了核心地位,人们相信终极实在问题应由自然科学来回答,也逐渐怀疑哲学基础、方法和结论的可靠性。关于物质构成的科学理论在19世纪按照牛顿力学框架发展起来,到19世纪末,缺少直接经验证据的分子和原子理论的可靠性与合理性在科学界引起了争论。这是关于科学实在论争论的初始阶段。以马赫、迪昂和庞加莱为代表的反实在论逐渐占据了上风。随后,汤姆逊和卢瑟福的实验揭示了原子内部结构,统计力学和狭义相对论展现出强大的解释和预测能力,科学实在论开始得到有力的支持。

20世纪初发展起来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向人们展现了感官不能及的宏观和微观世界,诸如空间凹陷导致引力效应和电子自旋等超乎常识的科学观点和概念,引发了传统科学实在论的危机,进而在科学界形成了反实在论的新潮流。其中,以量子力学巨擘玻尔的工具主义观点最具代表性。“在我们关于自然的描述中,目的不在于揭露现象的实在要素,而在于尽可能地在我们的经验的种种方面之间追寻出一些关系。”[7]18再如,“量子力学表述形式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概括在不同实验条件下得到的观察结果。”[7]207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工具主义开始成为物理学家为避免自己的工作陷入形而上学争论的公认教条,他们甚至致力于促使物理学研究工具主义化,即掌握数学工具并使用这一工具。在这一时期,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研究进展直接影响了维也纳学派。逻辑实证主义的核心观点在于阐明命题与观察经验的关系,而不在于研究理论与实在的关系。这种反实在论倾向在科学哲学后来的历史主义、无政府主义和建构主义流派中愈发明显。

范·弗拉森和普特南更加明确地阐述了反实在论的特点。范·弗拉森的反实在论被称为“建构的经验论”,他认识到科学的目的在于建构理论模型,而并非发现关于不可观察之物的真理,方法和目标则是在经验上形成准确描述和预见可观察现象的适当理论[8]译者序4。普特南则阐述了“内在论”,认为“构成世界的对象是什么这个问题,只有在某个理论或某种描述之内提出,才有意义”;“真理是某种理想化的合理的可接受性——是我们的诸信念之间,我们的信念同我们的经验之间的某种理想的融贯”[9]55-56。

这两种具有代表性的反实在论的共同核心,在依赖模型实在论中也有明确表述,即“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概念”。霍金的实在观代表了主流物理学家的立场,但他对依赖模型实在论缺乏系统而详尽的论述。除了上述口号式的立场,他并没有对科学中的多种模型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对模型的认识仍停留在数学或物理结构的层面。近年,关于模型的科学哲学研究正在力图改变这一传统的模型观。

模型的本质及其如何描述所研究的事物是科学表征的核心。科学表征问题始于19世纪末科学家之间关于表征和建模关系的争论,后来的逻辑实证主义从命题的句法和意义进路探讨了表征问题。20世纪80年代,范·弗拉森和吉尔发展了关于科学理论的语义观,使模型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得到了持续关注。近年,模型的本体论问题已成为科学表征研究的焦点,其根源就在于“只有当我们理解了模型系统的本质,科学表征问题才能得到恰当处理”[10]253。许多哲学家主张要理解模型,最好将它与艺术虚构进行类比,从而使人们对模型的认识从数学和物理概念的结构论转向模型的虚构论。

虚构论借助艺术表征的相关理论来理解科学表征以及模型的本质,并形成了对模型的两种认识进路。以吉尔为代表的一派认为模型是抽象实体,而以弗列格为代表的一派则认为模型不具有实在性,也不必假定存在虚构实体。由此,虚构论的不同立场也演变为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在模型本体问题上的又一次交锋。

在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长期争论过程中,双方都抛弃了早期的极端观点而趋于包容和温和,以至于波普尔的猜想实在论、普特南的内在实在论、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等观点,虽然被冠以“实在论”的名称,但却更接近于反实在论的立场。这一场争论逐渐形成了人们对“实在”的现代认识。尽管人们也许不那么情愿,但却不得不承认与依赖模型实在论立场一致的那些重要观点:“科学无法同终极的实在打交道;它只能就人的心灵所见的自然界绘成一幅图画。”[11]48-49“我们只能从人为的视角观察世界,并且用我们的理论语言来描述它。我们永远都受语言的限制,而且无法突破语言以一种独立于我们的理论的方式‘直接地’描述实在。”[4]266

五、结语

概而言之,依赖模型实在论:(1)内容简洁明确,指出了实在依赖于模型;(2)具有明显的形而上学反实在论特征,该观点与霍金的工具主义立场构成了精致的反实在论;(3)其动机是超越以往的科学实在论争论,阐述一种合理的实在观;(4)在争论的源流上,与范·弗拉森和普特南的反实在论立场一脉相承,又吸纳了科学理论的最新进展,揭示了模型在科学活动以及对实在探究中的积极作用,是主流的实在观的典型代表,即主张实在即使存在也依赖于心灵。

霍金所理解的模型有两层含义:一是物理学中的数学模型,二是通过感官形成的关于外部世界的图景。前者是否是模型的本质尚在争论,后者过于宽泛而亟须严格描述,这也为形成更加合理的实在观留下了进步的余地。

霍金通过依赖模型实在论并以反实在论的指向,论证和表达了一种对实在的深刻理解。尽管这一观点还存在一些不足,但却有助于人们深化对实在的理解或想象,也有利于把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争论引向深入。

注释:

①科学实在论的表述在争论中趋于温和,比如将“科学理论”限定为“最好的科学理论”,将“理论为真”限定为“理论趋近为真”。一般认为,最好的科学理论是:(1)成熟的,即经历了长期的论证和检验;(2)非特设性的,即并非为解释观察结果而纯粹捏造的。

②从形而上学、语义学、认识论三个方面界定科学实在论是简洁明确的方法,已成为当前较为主流的认识,比如斯坦福哲学百科网站和麦克米兰哲学百科全书(2006年版)中的“科学实在论”词条均采用了这种划界方法。

[1]霍金,蒙洛迪诺.大设计[M].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

[2]霍金.霍金讲演录:黑洞、婴儿宇宙及其他[M].杜欣欣,等,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

[3]Psillo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

[4]查尔默斯.科学究竟是什么[M].鲁旭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5]王巍.结构实在论评析[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6,(11):34—38.

[6]波普尔.猜想与反驳[M].傅季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7]玻尔.尼耳斯·玻尔哲学文选[M].戈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弗拉森.科学的形象[M].郑祥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9]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M].童世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10]Roman Frigg.Models and fiction[J].Synthese,2010,(172):253.

[11]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M].李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编辑 真 明

陈 曲

An Analysis of Model-dependent Realism

Zhao Xutao,WangBolu

The model-dependent realism is an anti-realism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ory and world by S.W.Hawking;it advocated that the reality without dependence of theory and model is senseless.This view is based on Hawking’s long-term scientific research,also extensively absorbed key ideas of many schools of philosophy of science,and represented the mainstream opinion on reality,it presented a simple and practical approach to understand the connection of scientific theory and reality.Although this view provides no further profound comprehension of the nature of model,it is instructive to philosophy of science on model.

Scientific Realism;Anti-realism;Model;Hawking

N031

:A

:1007-905X(2017)07-0112-06

2017-03-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6AZX007);河南省科技计划软科学研究项目(152400410366)

1.赵绪涛,男,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科学哲学研究;2.王伯鲁,男,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技术哲学、STS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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