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万物的生存智慧
——从《庄子》中自然物对待作为其生存环境、生存资源的他物的角度看
2017-03-06陆建华
陆建华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自然万物的生存智慧
——从《庄子》中自然物对待作为其生存环境、生存资源的他物的角度看
陆建华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 合肥 230039)
作为自然万物的生存环境与生存资源的他物都是完美的,是不需要也不可以改变的。所谓他物的不完美乃是超越了他物的本性、能力而对于他物的过高的、无理的要求。面对他物的缺陷、不完美甚至有害性以及潜在的危害性,自然万物所能做的就是认识他物的属性、特点而不触及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不改变他物而适应他物,不改变他物而战胜、超越他物。自然万物即便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伤害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时,也要对他物充满感恩、愧疚之心,在伤害之前、伤害之时要善待他物,尽量减少其痛苦与恐惧,同时尽量俭省自己的需求,从而减少对他物数量与种类的需求。而要做到这些,需要自然万物懂得知足。
自然万物;他物;庄子;生存智慧
构成自然世界的万物彼此相依、相互联系,任何自然物的存在都需要生存环境、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生存资源。这意味着,任何自然物的存在都需要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与作为其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生存资源的他物。那么,应该如何理解作为生存环境的他物与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生存资源的他物?如何对待作为生存环境的他物与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生存资源的他物呢?这都需要自然万物具有生存智慧。
一、自然万物需要生存智慧
作为任何自然物的生存环境的他物对于此自然物来说是完美的,由这些他物所构成的生存环境也是完美的,或者说任何自然物的生存环境都是完美的,构成这种生存环境的他物相对于此自然物来说也是完美的。在此情形下,任何自然物都不需要改变其生存环境,不需要改变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但是,任何自然物的生存环境以及构成其生存环境的他物的完美,只是表明生存环境、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为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物提供了所能给予的最好的环境,任何对于生存环境、对于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的改造,都会破坏这种最好的环境,降低生存环境以及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的质量,而不可能提升生存环境以及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的质量,并不是说,生存环境、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一定能够完全满足自然物对于其生存环境的所有要求,别说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满足,就是合理的要求也未必能够满足;并不是说,自然物对于生存环境、构成其生存环境的他物一定完全满意;也不是说,生存环境、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对于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物绝对无害,在有些情况下,有害是不可避免的,再说,有的情形下生存环境的有害性的一面,是由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物自身所造成的。
面对完美的生存环境、完美的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不能完全满足自己的要求甚至还有有害性的一面,自然物如何应对?这需要自然物有其应有的生存智慧。还有,当生存环境、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突然发生变化,打破自然物与其生存环境、与构成其生存环境的他物之间固有的和谐,使得生存环境、构成其生存环境的他物暂时的不完美,自然物如何应对?这也需要自然物有其应有的生存智慧。
任何自然物的生存都离不开生存资源,都离不开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都离不开作为生存资源、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所谓“用大”,尽可能用他物之“大”,尽可能地不伤害他物,对于构成生存环境的他物可能更为有效,而对于作为生存资源的他物也许效果并不十分明显,在有些情况下,伤害作为生存资源的他物是不可避免的,作为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无用”也难逃悲剧下场。因为自然万物首先要维持自身的生存,然后才会虑及他物的感受、他物的生死存亡以及喜怒哀乐。这是由自然万物的本性所决定的,无关乎道德。自然万物为了自身的生存而被迫伤害作为其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如何对待他物?这同样需要自然万物有其应有的生存智慧。
作为某自然物的生存环境的他物与作为某自然物的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生存资源的他物,有的是可以截然分开的,有的是二而一的。也就是说,相对于某自然物,另一物要么是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要么是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要么既是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又是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
二、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方法
任何自然物的生存环境以及构成其生存环境的他物都是完美的,任何自然物的生存资源、生产或生活资料以及构成其生存资源、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都是完美的。即便如此,作为任何自然物生存环境的他物以及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由于本性、本质的原因,有的并不能完全满足以其为生存环境、生存资源的自然物的要求,因此而显得有“缺陷”,并且这种“缺陷”是不可以改变的;作为任何自然物生存环境的他物以及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有的有其有害性,有的有其潜在的危害性,而且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构成其内在属性,是不可以改变的。对于前者,由于他物仅仅是有“缺陷”而无害,庄子希求任何自然物都认可、接纳他物的“缺陷”,忽略、无视他物的“缺陷”,珍惜、爱护他物的完美的一面;对于后者,由于他物有害,庄子着重讨论之,并提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诸多方法。
为了保护自然万物不受作为其生存环境、生存资源的他物的伤害,庄子提出的第一种方法,就是认识他物的属性、特点,认清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得以成为现实的诸多外在条件,然后,尽量消除这些外在条件。庄子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1]587这是以人类与火、水、寒暑、禽兽等关系为例,说明自然万物消除这些外在条件的方法。
在庄子看来,火、水、寒暑、禽兽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生存环境、生存资源,其中火、水既构成人类的生存环境,又是人类的生存资源,寒暑是人类的生存环境,禽兽主要是人类的生存资源;火、水、寒暑、禽兽之于人类虽然是完美的,但是,火、水、寒暑、禽兽对于人类又有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人类要做到“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不被火、水、寒暑、禽兽等伤害,只有认识火、水、寒暑、禽兽等的特性,察知其之于人类的安全与危险的状况,最大限度地利用其对于人类有利的一面,而远离其对于人类有害的一面,而不是不知其特性,盲目地使用对方,不知安危地接触对方。扩而言之,任何自然物都可以通过认识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特性,了解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得以形成并且能够伤及自己的外部因素,尽量避免乃至消除这些外部因素,来与其相处,利用其为自己“服务”。反过来,不知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而“触犯”之,让自己不自觉地陷入险境,或者被动地躲避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试图将自己与其“隔离”,从而因噎废食,都是不足取的。
面对作为生存环境、作为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庄子还提出第二种方法,就是在谙熟他物特性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充分挖掘自己的潜力,提高自己抵御他物的有害性、潜在危害性的能力,从而使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不再能够损伤自己。庄子曰:“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1]654-656这是以人与水流的关系为例,说明自然万物提高其抵御他物的有害性、潜在危害性的能力的方法。
在庄子看来,水既是人类的生存环境,又是人类的生存资源,水之于人类是完美的,但是,水对于人类依然有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激流涌动,漩涡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极为凶险,鼋鼍鱼鳖都不能游于其中,一般人更是不能游于其中,如果不慎落入其中无异于自杀;只有超越常人的人,才可以游于其中,与激流、漩涡一起出没,胜似闲庭信步。原因在于这种人生长于水边,从小培养出良好的水性,顺着水势游泳完全成为习惯、成为自然、成为本能。扩而言之,任何自然物为保护自己不受作为其生存环境、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所伤害,提高自己的抵御能力,使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不再能够伤害自己,就是要培养自己应对这种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的能力,也即安于自己的现实处境,利用自己的现实处境,培养自己的应对这种现实的能力,从而通过日积月累,将这种能力内化为自己的无意识的行为、自己的生命本能。一旦这种能力成为无意识的行为、成为生命的本能,那么,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将变得无害,将变成展示这种无意识的行为、生命本能的前提、基础乃至场景。当然,将外在的能力化为无意识的行为、生命的本能,这是自然万物通过个体的力量将自己个体的能力发挥到极致的表现,这不仅需要天分,还需要机缘和毅力。
在庄子看来,高的自然物构成人类的生存环境,水、火既构成人类的生存环境,又是人类的生存资源;高的自然物、火、水等之于人类虽然是完美的,但是,对于人类依然有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神人、真人、至人这类人类的优秀者却能做到登高而不感到恐惧,即使登至最高处也是如此;入水而不沾湿自己,即使潜行水下也不感到窒息,更不会溺亡;接近火而不感到热,即使进入火中也是如此。这类人,他物虽然对之有害、有潜在的危害性,也不可能伤害之。进而,云气、飞龙这些遥不可及的存在也被这类人所用。这里,神人、真人、至人等战胜、超越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不是通过改造、伤害他物的方式而战胜、超越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而是在不干涉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的前提下,通过练就自己的本领使得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无法伤及自己的方式实现之。扩而言之,任何自然物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都可以通过提升自己的能力,在不伤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前提下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这是应对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的最理想的方法。
此外,生存环境、作为生存环境的他物本来是完美的,当其突然发生变化,并因这种变化而变得暂时不完美之时,自然万物需要做的既不是远离之、躲避之,也不是改造之、伤害之,而是在不伤及对方的前提下战胜之、超越之。庄子论述神人曰“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1]35,论述至人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1]102,就是以人类中的神人、至人应对突变的生存环境为例说明了这一点。在庄子看来,大雨、大旱、大寒、大风、疾雷等剧烈的天气变化分别导致洪水泛滥、天气酷热、河水冻结、浊浪滔天、雷霆撼山等恶劣的生存环境,给人类的生存带来暂时的威胁、困境,但是,神人、至人这些人类的优秀者能够战胜、超越这些困难,不会被其伤害,不会受其影响;更不用说草泽焚烧这种偶尔遭遇的灾害,更不会伤及或影响神人、至人。进而,日月、云气等高高在上的存在也能被这类人所用。这里,神人、至人等面对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的突然发生的变化所造成的对人类的暂时的不完美,并不是通过改变这种状况而战胜之、超越之,而是在不干涉这种状况的前提下通过增强自身的能力的方式以战胜之、超越之。扩而言之,任何自然物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都可以在不干涉、不改变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的突然变化,任由其突然发生变化的前提下,通过增强自身的能力,战胜、超越他物的突然发生变化所造成的暂时的不完美。
可是,在庄子那里,神人、真人、至人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战胜、超越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环境的他物的突然发生变化所造成的暂时的不完美,都具有虚幻性,有充满浪漫的想象以及自我沉醉式的精神自慰的意味。相应地,庄子的所谓自然万物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自然物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突然变化所造成的不完美,也同样具有虚幻性、具有想象的意味,而缺乏现实的、真实的性质。要真正做到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突然变化所造成的不完美,还需要用科学武装自己,凭借科学水平的不断提高,逐步增强自己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以及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突然变化所造成的不完美的能力,在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以及战胜、超越作为其生存环境、作为其生存资源的他物的突然变化所造成的不完美的深度、广度与质量、范围等方面不断取得突破。当然,庄子认为所有的自然物都是完美的,主张所有的自然物即便在作为其生存环境、生存资源的他物有害、有潜在的危害性的情况之下,也不可以改变之、伤害之,这是值得称道的。
三、善待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
任何自然物为了自身的生存都需要消耗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即生存资源,当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之“大”在某些方面、某些情形下无法满足其需要,“用大”不再可行的时候,伤害他物就变得不可避免。自然万物被迫伤害作为其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这种伤害的结果,要么使他物受伤,要么使他物死亡。在伤害他物之前以及伤害他物之时,特别是伤害他物之时如何对待他物,使他物减轻痛苦、减少恐惧,多一点生命中的欢乐,使自己不至于受到更多的内心的谴责,少一点罪恶感,庄子表述了其独特的看法。
自然万物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伤害他物,这种情形远超于使用他物而不伤害他物,很多情况下甚至属于常态。正因为如此,伤害他物似乎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在伤害他物时不知不觉地虐待他物也成了习惯、成了自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正是他物的牺牲成全了自己的生存、自己的幸福,完全丧失对他物的感恩与怜悯,反而有时在伤害他物时故意虐待、恐吓他物,在伤害他物时为了自己的方便残忍地对待他物、处置他物。对于这种冷血、凶残的行为,庄子十分愤慨。庄子曰:“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䇲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1]338这是以人类凶残地对待马、黏土、树木为例,控诉自然物对待他物的冷漠、残忍。
在庄子看来,马的生存环境、生活资料是完美的,作为马的生存环境、生活资料的他物也是完美的,因此,马蹄践踏霜雪,皮毛抵御风寒,吃草饮水,翘足跳跃,尽显天性之自然,自由自在,对于人类的高台大殿并不在意,深知人类的高台大殿对于自己来说无所可用。可是,马作为人类的生产、生活资料,不得不被人类所役使,自从伯乐以来,人类对马的役使变得愈加残暴,除了在役使中不得不伤害马之外,还刻意虐待马、伤害马,导致马身体受到额外的摧残,并在被摧残中非正常死亡。黏土本是土之一种,自由生存,因为其特有的黏性而被人类所用,人类在使用黏土时已伤害黏土,但是,人类用规、矩为准,使黏土在被使用时一定要合乎规、合乎矩,这对黏土无疑是一种额外的摧残。树木本来自由地生长,作为人类的生产、生活资料,又不得不被人类所用,并在被用的过程中不得不受到伤害,但是,人类用钩、绳为准,使树木在被使用时一定要曲者合乎钩、直者合乎绳,这对树木无疑是额外的摧残。
基于对人类残暴地对待马、黏土、树木等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控诉,庄子认为人类在使用马、黏土、树木时无法用其“大”,已经伤害了马、黏土、树木,其伤害的极致是它们的死亡。为此,在不得不伤害它们之前以及不得不伤害它们之时要顾及它们的感受,要设身处地地为它们着想,善待它们,为其提供优越的生存条件,使它们在被使用、伤害时依然能够感受到生命中快乐的一面,不至于过于痛苦、绝望;亲近它们,使它们在被使用、伤害时依然能感受到被爱怜,不至于过度紧张、恐惧。还有,在人类已知的世界里,人类是最有智慧的存在,但是,不可以因为此而就认为自己是至上的存在,是自然万物的主宰者、立法者,就可以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妄加伤害、为所欲为,因为人类不是独立的存在,需要依赖他物而存在,妄加伤害他物,毫无怜悯之心,只会导致他物的急剧减少,最终将影响人类自己的生存;人类对他物的妄加伤害、毫无怜悯之心,会让人类变得凶残、变得失去人性,从而反过来以此用来对待同类,影响人类自身的和谐与安宁。再说,自然世界是无限的存在,由无数的自然物所构成,我们不知道高于人类的自然物的存在,并不意味就一定没有高于人类的自然物存在,如果有高于人类的自然物存在,并不意味高于人类的自然物就一定不知道人类的存在,并不意味高于人类的自然物在与人类相遇时就一定对人类持友善态度。我们不善待、亲近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怎能奢望高于人类的自然物善待我们、亲近我们?在此意义上,我们善待、亲近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未尝不是在善待、亲近自己,未尝不是在给高于人类的自然物作示范,祈求高于人类的自然物能够心怀怜悯之心善待、亲近我们。想到有高于人类的自然物存在,他们有可能并不像人类所幻想的那样友善,他们有可能像人类对待低于自己的他物一样对待人类,人类还会残暴吗?
从庄子对人类残暴地对待马、黏土、树木等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控诉可知,人类之所以要残暴地对待马、黏土、树木等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对它们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地以榨取它们的“最后一滴血”为能事,是因为人类从纯粹经济的维度看待马、黏土、树木,试图通过提高对它们的役使能力,追求它们的使用价值的最大化,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不考虑对它们所造成的额外伤害、更为深重的伤害。这就要求人类在善待、亲近马、黏土、树木等之时即便不能将它们视作人类的同类,也要将其视作人类的伙伴。唯有如此,人类对马、黏土、树木等的善待、亲近才是出自内心的,而不是虚假的;才是始终如一的,而不是权宜之计。唯有如此,人类才会在不额外伤害马、黏土、树木等的前提下提高自己役使它们的能力,才会关注它们的感受,才会为它们的生存与健康而考虑,才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它们不遭受不必要的伤害。
人类只有善待、亲近马、黏土、树木等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将其视作自己的同类、伙伴,才能真正做到能不伤害他物时尽量不伤害他物,在迫不得已伤害他物之前以及被迫伤害他物之时关心、爱护他物。扩而言之,任何自然物都“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2]9;都要善待、亲近作为其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并将其视作自己的同类、伙伴,在为了自身的生存而被迫伤害他物之前以及伤害他物之时,要从他物的角度充分考虑他物的处境、他物的感受,并尊重他物的生存状况、他物的生命权利、他物追求幸福与自由的权利,尽力保护他物,而不是摧残他物,并通过这种摧残炫耀自己的才能,展示其所谓的优越感。再说,在所有的自然物之中,没有绝对的强者,任何自然物只有善待、亲近他物,视他物为自己的同类、伙伴,才有可能期盼高于自己的他物善待、亲近自己,视自己为同类、伙伴。
此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自然万物为了生存而被迫伤害作为其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他物有可能因此而直接走向死亡。比如,当某种自然物被别的自然物当作食物时,其下场就是死亡,并通过死亡满足对方的需求。在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被宰杀之前降低其恐惧感,在其被宰杀时减轻其痛苦,这是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最起码的尊重、关怀。如果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在被利用、被宰杀前需要豢养,让其长大,变得更加有用,那么,在豢养的过程中,善待它们就是应该的。相应地,宰杀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之前对其恐吓,让其目睹同类的死亡过程;宰杀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之时或故意让其痛苦,延长其死亡过程,或为了所谓味道的鲜美而特意采用最残忍的宰杀方式,或为了清洗、处理的方便让其先伤痕累累而后慢慢地死;豢养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期间有意无意虐待之,让其不能够好好地“活”。这些,都是不应该的,也是不道德的。
最后,需要告诫人类的是,自然世界中没有超越于所有他物之上的绝对存在,任何自然物都需要作为其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任何自然物也都有可能成为他物的生产或生活资料,也就是说,任何自然物都需要他物作为其生产或生活资料,又都可能成为他物的生产或生活资料,都具有需要者与被需要者双重角色。这样,任何自然物既是“伤害者”,同时也是“被伤害者”或曰“受害者”。这样,自然万物的生存链条就呈现环状结构、网状形态,而不是所谓的单一的线性结构、线性形态。每一个自然物都处于这环状结构、网状形态中,成为其中的一个“点”,而没有所谓超越者。基于此,任何自然物都既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物考虑;为他物考虑,何尝不就是为自己考虑?人类囿于自己的智力极限、知识视界,总是以为自己是自然世界的主宰者、自然万物中的“老大”,因而总以为其他自然物低于人类,总以为自己仅仅是自然万物中的“伤害者”,而不可能是“被伤害者”“受害者”,总以为自然万物的生存链条是单一的线性结构,而自己则处于自然万物的生存链条的最高端,从而可以残暴地对待所有“低于”自己的自然物。人类的这种思维,与井底之蛙又有何异?如果受制于这样的思维,等待人类的也许只有灾难,到那时,人类的泪水也许只能为自己而流。
四、降低自身的需求,减少对他物的需求
既然自然万物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伤害作为其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这种情形远超于使用他物而不伤害他物,那么,在保护他物、降低伤害他物的程度的同时,还要尽量减少伤害他物的数量、种类。为此,自然万物在消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时应提高对他物的利用率,从而在保持原有生存质量乃至提高生存质量的前提下,减少对于他物的数量与种类的需求,同时,自然万物更应降低自身的需求,将自己的生存需求降到最低程度,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消耗他物的数量与种类。试想,自己的生存是建立在伤害他物的基础上、建立在他物的痛苦的基础上,还有什么理由不提高对他物的利用率、不降低自己的生存需求呢?再说,自己也是别的自然物生存时的伤害对象啊!与此相应,对于他物的低利用率,是不被提倡的;对于他物的浪费,是不被允许的;过高的生存追求,奢侈的生活方式,更是被谴责的。
关于提高对他物的利用率,从而减少对他物的数量与种类的需求、消费,庄子没有论及;关于降低自身的需求,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对他物的数量与种类的需求、消费,则是庄子论述的重点。在庄子看来,简单、质朴的生活,才是最美好的生活。庄子云:“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458虽是讨论人的欲望及其满足问题,“论述欲望的满足如果失去限度,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就不仅不是对身体的保护,而且是对身体的摧残,对身体有害无益。比如声色、五味等是人们生存所必需,但是,过于放纵身体的需要,过分享用声色、五味等,无所节制地沉浸在声色、五味等的享乐之中,终将拖垮身体”[3],但是,也包含对人的糜烂、奢侈的生活方式的否定,对过多地、过分地占用生产、生活资料的愤慨,对于浪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批判;甚至也包含要求“人们不应该不必要地毁灭生命或物种,不管这种毁灭性行为是否会引起其他物种的痛苦”[4]21。既然人类不可以奢侈、浪费,那么,扩而言之,任何自然物都不可以奢侈、浪费。由于很多自然物既是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享用者、消费者,同时又是别的自然物的生产、生活资料,又被别的自然物所享用、消费,所以,想到自己的被享用、被消费,就更应节制自己的享用、消费,而不是追逐奢华,特别是为炫耀为虚荣而浪费他物。
降低、俭省自身的需求,减少对他物的消耗,在庄子那里就是简单、质朴的生活,以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为最高需求,并以此为乐。庄子曰“衣裘褐,食杼栗”[1]680,认为人穿粗陋的衣服,食用粗糙的食物,而不追求衣服的华美、食物的精细,不但不以此为苦,反而以此为乐,这才是人应有的生活。这是从人的视角诠释简单、质朴的生活。由于简单、质朴的生活,虽然最大限度地降低了生存与生活需求,也只是减少了消费他物的数量与种类,依然要消费他物,庄子渴望人们“不食五谷,吸风饮露”[1]31,并称颂这种状态为“神人”的境界,也就是不食用作为生活资料、作为食物的五谷,从而将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使用、伤害降到零。当然,这只能是庄子的一厢情愿。一方面,人的生存不可能离开生产、生活资料,不可能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没有丝毫的使用,并在使用中一定没有丝毫的伤害;另一方面,就算“不食五谷”、不伤害五谷,毕竟也“吸风饮露”,伤害风、露,风、露也是自然物,也是生命存在。只是在庄子的思维之中,只有人们耕种、收获的五谷才是食物、才是被消费者、才是“活”的存在,风、露算不上食物、算不上被消费者并非“活”的存在。不过,抛开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愿望,筛去其中绝对不利用、不伤害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幻想,还是可以窥探到庄子的良苦用心——即便忍饥挨饿,影响生存质量,甚至危及自身的健康,也尽量不伤害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并把自己这种生存状态、生活态度理解为理想的生存状态、生活态度。庄子的这种想法无疑是极端的。
庄子以上所言,虽然是针对人类的降低生存需求,简单、质朴的生活而言的,仅就人类与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关系而言的,但是,我们也可说是庄子以人类降低生存需求,简单、质朴的生活为例,以人类与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关系为例,论述自然万物降低生存需求,简单、质朴地生活。这意味着,任何自然物为了减少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的需求与伤害,都应降低自身的需求,使自身的需求能够满足自身生存的最基本的要求即可,同时,将这种降低自身的需求作为天性使然,作为生存的乐趣,而不是看作自我伤害、自我克制。当然,庄子憧憬的不消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从而不伤害他物的思维路径,在现实层面是任何自然物也无法做到的,只能是一种理想、幻想,或曰善良的愿望。
降低、俭省自身的需求,减少对他物的需求,简单、质朴地生活,其重要前提是懂得知足。只有知足,才不会纵情纵欲、贪得无厌;只有知足,才会主动约束自己的需求,节制自己的欲望;只有知足,才会对自身的现状充满满足感;只有知足,才会对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他物充满感恩和歉意。关于知足,庄子以鹪鹩之于树枝、偃鼠之于河水为例作了说明。庄子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1]27谓鹪鹩筑巢于深林,所需不过一枝,偃鼠到河里饮水,所需不过满腹。这里,鹪鹩、偃鼠对于树枝、河水的需求是有限的,也是充满智慧的。面对深林、深林中无尽的树枝,鹪鹩用其中一枝,而不贪图整个深林、整个深林中所有的树枝;面对河流、河流中无尽的河水,偃鼠用其中能够满腹的水,而不贪图整个河流、整个河流中所有的水。这里,鹪鹩、偃鼠的智慧体现为知足,知道自己之所需与所不需。自然万物如果都能懂得知足,做到知足,则被伤害、被消费的他物是幸运的,其自身也是幸运的。因为很多自然物都既是伤害者、消费者,同时也是被伤害者、被消费者——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伤害、消费他物,他物为了生存也不得不伤害、消费之。
这样,作为自然万物的生存环境与生存资源的他物都是完美的,是不需要也不可以改变的,所谓他物的不完美乃是超越了他物的本性、能力而对于他物的过高的、无理的要求。面对他物的所谓缺陷、所谓不完美甚至有害性以及潜在的危害性,自然万物所能够做的就是认识他物的属性、特点而不触及其有害性、潜在的危害性,不改变他物而适应他物,不改变他物而战胜、超越他物。自然万物“只是出于不可避免的必然性才伤害和毁灭生命”[2]134,在其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伤害作为生产或生活资料的他物之时,要对他物充满感恩、愧疚之心,在伤害之前、伤害之时要善待他物,尽量减少其痛苦与恐惧,同时,尽量俭省自己的需求,从而减少对于他物的数量与种类的需求。而要做到这些,需要自然万物懂得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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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ature Things’Living Wisdom——From a Point of View of the Nature Things Treat the Outside Things as Their Living Environment and Living Resources in“Zhuangzi”
Lu Jianhua
As the living environment and living resources of the nature things,the outside things are perfect,do not need to also can not to have a change,their imperfection is the result that unreasonable and steep demands for the outside things which is beyond their nature and ability.In the face of the outside things’limitation,imperfection,harmfulness and potential hazards,what the nature things can possibly do is knows the nature and feature of the outside things and neglecting their harmfulness and potential hazards,accommodate,overcome and transcend but not change the outside things.When the nature things have to harm the outside things to get means of subsistence and production,they would be full of gratitude and shame and be kind to the outside things to reduce their pain and panic,they would try to save their needs,and then they can reduce the quantity and kind of the outside things.To do this,the nature things must understand contentment.
the Nature Things;the Outside Things;“Zhuangzi”;Living Wisdom
B2
:A
:1007-905X(2017)07-0118-07
2017-02-10
陆建华,男,哲学博士,安徽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道家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