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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感觉派战争题材小说创作的发展与流变
——以《空闲少佐》与《我们这一代》为例

2017-02-25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空闲敌人战争

杨 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论新感觉派战争题材小说创作的发展与流变
——以《空闲少佐》与《我们这一代》为例

杨 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新感觉派不仅创作了大量的都市题材小说,也创作过战争题材小说,其中以穆时英所作的《空闲少佐》与《我们这一代》为代表。比较二者对战争的描写与认识、对人物生命体验的表达、艺术表现手法的创新与开拓,深刻表明以穆时英为代表的新感觉派在战争题材小说创作方面,对战争认识方面有了新的发展与深化。

穆时英;《空闲少佐》;《我们这一代》

穆时英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新感觉派的圣手”、“普罗小说之白眉”。穆时英描写五光十色的都会生活的功力历来为人所称道,但却少有人注意到这位“洋场浪子”式的作家也创作过以上海“1·28”事件为背景的战争题材小说——《空闲少佐》与《我们这一代》。《空闲少佐》创作于1932年“1·28”事件发生后不久,当时穆时英年仅20岁。《我们这一代》连载于1936年2月16日至4月23日的《时代日报》上,是新发现的穆时英长篇小说《中国行进》中的一部分,《我们这一代》的情节内容与《中国行进》中的其他部分联系不大,仅以富家公子许仕介相衔接,因此它更像是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这两篇作品剖析了在战争状态下个体生命的痛苦、挣扎与抗争,穆时英对战争的认识与反思也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历经4年的历练与沉淀,无论是情节描写、人物塑造还是艺术手法,穆时英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一、对战争认识的不断深化

《我们这一代》用富家公子许仕介的视角还原了“1·28”战役惨烈的景象,描绘了中国军民浴血奋战的不屈精神,更重要的是它“力图从一个战争亲历者的角度,再现那段历史的真实场景和战争中的人的真实感受。”[1]在情节架构上,《我们这一代》不以宏观的战事叙事为线索,而是以微观的主人公的心理变化为主线,故其对战争的描写未必深入而全面,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却十分细致精到。小说将许仕介从对战争一无所知,到初步了解了战争的残酷再到主动参加战争,从受伤、入院到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使他认识到战争并不如其所想象的那样好玩儿,而是“沉闷而无聊”、“丑恶而混乱”的个人体验,让我们看到了战争状态下一个富家子弟的个人抗争与失败。

尽管《我们这一代》以1932年日本侵略军入侵闸北的“1·28”事变为背景,但故事完全是虚构的。不过穆时英力图通过文章丰富的细节描写还原真实的战争场面,给小说附着了很强的纪实性色彩,如“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晨零时二十七分,向闸北射出了第一颗子弹!”我方的战士“都生得很矮小”,“排长模样的人生得很瘦,颧骨很峻削,瞧上去却很结实。”[2]这样的外貌是符合当时主要由广东士兵组成的十九路军的特征的,而敌人“矮小的”、“生得很臃肿”,“摇摆着身子奔跑着”也符合日本人的外貌。但毕竟穆时英没有直接参加过“1·28”战役,所以大量的战争细节只能靠自己的想象。穆时英的模仿能力很强,就像他能把《南北极》中那些自己并不熟悉的人物描写得活灵活现一样,对于这场缺席的战争,他也能描摹得有模有样。比如,他写到士兵在院子的围墙上凿枪穴,趴在地上听敌人的声音,围墙被子弹扫射得“屑屑地掉下石片去,像在油锅里爆炸着的豆子似的”,“一个给枪托打扁了半只脑袋的弟兄和一个敌人在地上厮打着。那个敌人给他压在底下,血从他打扁了的脑袋上面淌下来,淌了那个敌人一脸都是血。他捧住他的头在水门汀的人行道上撞击着,白色的大脑露出在他碎了的头盖骨外面。”许仕介去夺死去敌人的枪,却看到“断了的手指上,血还在流下来,像从蒸馏器里流出来的蒸馏水似地,缓缓地,一滴滴地。枪柄上,黑色的腻血凝结着。他从心脏里战栗起来,他不敢拿手去劈开他的手,捏住了枪柄,用力的一震,震落了这只没有手指的手。刚把枪抢过来,那尸体却忽然跳动起来了,从嘴里喷出血沫来。许仕介给吓得直跳了起来。”尽管这些情节都是虚构的,但可以看出穆时英为了尽量还原战争场景是下了功夫的,而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读来也颇令人震撼。对于更广阔的战争场景描写的缺失,穆时英则以丰富细腻人物的心理活动补足,反倒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空闲少佐》改编自一个当时家喻户晓的真实事件,以一位日本少佐的视角完成了对“1·28”战争的反思。日本军官空闲少佐在战争中负伤,成了中国的俘虏,却受到护士黎姑娘和同窗好友×师长的精心照顾,久而久之他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黎姑娘,甚至不愿意康复,不愿意回国。但空闲少佐痊愈的一天还是到了,战争也结束了,他被送回了日本军部,然而迎接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同僚们鄙夷的冷笑,他被斥为懦夫,要被押回国接受审判,不堪忍辱的他最终拔枪自尽。虽然同为反映“1·28”战争的小说,《空闲少佐》并没有《我们这一代》中那样直露而血腥的描写,鲜有的战斗场景也是通过主人公空闲少佐的回忆展现的。穆时英将真实的历史事件虚化,而将虚构的故事写实化,都是为了通过大量的生活细节深入刻画人物的心理,体现作者对战争的认识与反思,他更注重的是人物心理的真实而不是历史细节的真实。正如赵家璧在为《空闲少佐》写的《篇前》中所言:“这里虽也按照事实写,然而作者的伟大成功,不在忠实的记叙,而是当着一个人类兽性发展已达顶点的时代,作者的慧眼,能深入人类的心底,而抓住一点儿可爱的人性,发现他宝贵的价值,虽有一时被兽性所蒙蔽,然而一到被同样的人性呼叫时,就会产生共鸣的。”[3]《空闲少佐》中所着力描画的正是这种能感化凶暴敌人的人性的呼唤。黎姑娘精心的照料和×师长无微不至的关怀让空闲少佐由衷地感激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和武士道精神,“大家亲亲热热的岂不好?战争为什么来着!”他甚至质疑“为什么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国军人哪?”在他回到日本军部后,面对着上司的责难,同僚的白眼,他想:“这战争是不对的。我可以死,可以做押,我是对的。他们可以把我押回国去,可是回到国里,我便要对大伙儿说,说那许多战死的年青人,说那残酷的命令,说那没意义的武士道……”显然,此时穆时英借空闲少佐之口表达的是比较单纯的反战情绪——战争是毫无理由毫无意义的,是骗子的行径,唯有人性中的善与美才能拯救在战争中丧失自我的人们。《空闲少佐》写于1932年“1·28”的炮火中,这时的穆时英刚刚20岁,虽然家庭发生了变故,但父亲还未去世,他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在光华大学“看电影,吃饭,茶舞”(穆时英《我的生活》)的少爷。所以他在《空闲少佐》中对战争的反思不免带着青年人的理想主义情节,用人性的善来感化敌人甚至制止战争,这只能是作者的一厢情愿。

与之相比,经过了4年的沉浮历练,穆时英在《我们这一代》中对战争的认识和反思则要成熟得多。穆时英不再幻想靠人性中的善来制止战争,而且战争也不是如常人想象的那般刺激。战争多数时候沉闷又无聊,将世界“变成这样讨厌,乏味,这样丑恶而混乱”,伴随战争而来的杀戮和死亡让人“从灵魂里打起冷噤来”。战争湮灭了人性,让人变成兽:“灰衣的,臃肿的人们和戴着钢盔的人们混合在一起,吼叫着,跳跃着,像一大群疯子。” 在炮声中,“勇敢的英雄主义者”许仕介的“绚烂的幻想被震荡得一片片地坠下地来”。无情的烽火,让这个富家公子渐渐明白,战争不是英勇的冲锋陷阵,战争是破坏,可以使“这个在昨天还是一个安乐的,舒适的家,在今天,正像这在昨天还是充满了炊烟和人语的市廛的闸北一样,在敌人的炮弹下,残酷地燃烧起来了。”在《我们这一代》中穆时英并没有一味地反对战争,第一章的“扉语”中,他号召人民团结起来“把帝国主义者从祖宗遗留给我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吧!”《我们这一代》描写了许仕介在战争中的反抗与成长,实际上更体现了穆时英本人思想的深化和升华。《我们这一代》尽管是一部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但穆时英没有止步于描绘残酷的战争场面,更主要的,他写出了战争中作为个体的人的心理嬗变和战争对人的精神和灵魂所造成的巨大冲击。

不论是空闲少佐还是许仕介,他们的抗争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只不过空闲少佐举枪自尽的失败是悲壮的,许仕介幻想破灭的失败是无奈的。在战争面前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然而怎样认识战争,怎样避免战争,值得我们深思。

二、从失真到逼真的生命体验

《空闲少佐》和《我们这一代》都以刻画人物,尤其是战争中人的生命体验为重心。《空闲少佐》着重描写了少佐内心的挣扎和对战争的反思,但其对战争的反思显得较为牵强,缺乏可信度。与之相比,《我们这一代》则重点抒写了许仕介在战火中的成长,对他个人英雄主义幻想的破灭和面对战争时软弱无力的心理刻画得非常真实。空闲少佐是日本军人,许仕介是富家少爷。显然,穆时英对后者的性格与心理更为了解,甚至许仕介身上也带着作者的影子,而对于前者的思想活动和行为模式,穆时英则只能通过臆测和想象来描写。

另外,穆时英又将自己对战争的反感和厌恶先入为主地强加到空闲少佐身上,使空闲少佐的战争体验难免失真。空闲少佐在黎姑娘和×师长的精心照料下完成了从羞愧难当,想要自杀殉节到珍爱生命,反思战争的罪恶思想的转变。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其本国军官的鄙夷和冷漠,使本满怀希望的空闲少佐又坠入了绝望的深渊,最终举枪自尽。穆时英是想以黎姑娘和×师长为代表的中国人民人性中的善反衬日本军官人性中的恶,而通过被俘的空闲少佐对善的向往和对恶的绝望来完成对战争的质疑和反思。但是,由于穆时英对他所描写的人物的隔膜,把空闲少佐思想的转化完全归功于黎姑娘的爱情和×师长的友情的感化,并以此作为遏止战争的良药,则让人难以信服。“太多的罗曼蒂克的色彩会增强了故事的不真实,而幻想愈多恰足可作为是事项之太偶然的表现的。”“为了黎姑娘和×师长对于他的优待而想到‘为什么要打’这一模糊的感觉,是不能当作反战之真谛看的。”[4]

《我们这一代》中穆时英对许仕介的刻画则克服了这些缺点。穆时英是从一横一纵两方面来完成对许仕介人物性格的塑造的。首先,从纵向上看,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许仕介在战火的洗礼下,从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成长为一名临时战士。在战争开始前他家境富裕、涉世不深、感伤浪漫,又几乎没经历过波折,很有些天真的正义感,因此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争前夕,他竟然在全家都搬到租界后又悄悄潜回了闸北的家里,因为他“无论怎样也不能相信在这平静而灿烂的都市的天空,一个没有必要的战争会荒唐地爆发起来。”他还天真地想:“就是真的开起火来,只有一个人,要逃出去,总还不十分难罢。而且,坐在窗口看看伟大的战争场面,不也是很有趣么?”这时,他是抱着隔岸观火的赏玩态度来看待这场战争的,在他眼里战争就像小孩子的游戏一般。待到一小队士兵把他的家辟为了战斗的堡垒,他才意识到这一切也许并不是闹着玩儿,心理不免慌了起来,然而却还倔强、固执地想着:“我这人会横死吗?”。但是,当日军向闸北射出第一颗子弹时,许仕介的嘴“强烈地抽搐起来”,看到“一个给枪托打扁了半只脑袋的弟兄和一个敌人在地上厮打着。”,许仕介的脸“痛苦地扭歪了”。突然,那个士兵被敌人打得“白色的大脑脓液似地飞溅了出来”,于是,这位在温室中成长起来的少爷“妈呀”一声放了手直跳起来,疯了似的歇斯底里地哭着,想跳到围墙外去,直到被他旁边的士兵打昏在地上。然而,等到敌人暂时被打退了,许仕介胸中又升腾出一股英雄主义的豪气,他坚定地要求参加战斗,要用“赤血守卫了我们的上海!”排长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却坚决地说:“我所要求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我有权利要求参加战争,我有权利向你要求一支步枪!”不过,在他被派去拿敌人尸体上的子弹带和步枪时,“第一次接近了死亡的他简直从灵魂里打起冷噤来了。”他望着一具具尸体,“觉得自己真是闯入了鬼的世界里边去了:看不见人的声音,活着的尸体!”在战斗的间歇中,许仕介不禁又做起了白日梦,他幻想着自己成了保卫上海的英雄,“在他的机关枪面前,敌人全像纸扎的人似的滑稽地倒了下去,坦克车也一辆辆的跌翻了。”“所有的敌人在上海的军队全都给他肃清了!”他走上南京路,两边站满了感激的民众,高呼着:“我们的英雄万岁!”可当战争重又开始时,他一切的幻想都被无情地碾碎了,他看见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洋房被炸毁了,看见“父亲所有的三条胡同飞在半空”,猛烈的炮火无休止地轰击着许仕介脆弱的神经,“他已经变成一只没有理性的水牛了。”他所坚信的命运主义开始动摇,“一种原始的恐怖捉住了他,可是在恐怖里边,他却愤怒着”。愤怒的许仕介向敌人射击,但他并不是自己所认为的优秀的射手,他根本就打不中敌人。几近崩溃的他,在吹起冲锋号时挺直了身子冲了出去。结果却中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他已经在红十字会的医院里了,让他不解的是,医生护士并没有围着他转,相反,医院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似的。而白天还跟他“生气勃勃”地谈天的病友,晚上就被搬到了太平间,这更让他深受刺激,看到了“怎样生命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肉体上消失”,不禁感叹:“这样地死去真也太寂寞了”。受不了寂寞了,需要“温情”、“安慰”和“赞誉”的许仕介向医生护士激昂地抗议,却被他们笑做小孩子。幼稚的他终于明白了,战争并不是他以为的“冲锋,胜利,或是英勇的战死”,“战争是那样沉闷而无聊,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炮火能把世界变成这样讨厌,乏味,这样丑恶而混乱。”在战争开始时许仕介还是一个少不经事有些痴气的糊涂少爷,然而亲眼目睹了战争的实景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英雄,无法掌控战争,不能凭一己之力消灭全体敌人,甚至连一枪都未射中自己便先中弹了,炮火下的生命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人可以随时随地死去,自己的抗争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甚至是傻气又可笑的。

其次,在横向上,《我们这一代》还用对比的手法,以十九路军战士的沉勇冷静反衬出许仕介的幼稚与焦躁。当许仕介被战争残酷的场面吓得直跳起来时,一个扁鼻子的士兵“一抬手”,在他的下巴上打了一下,制止了许仕介失控的举动。排长模样的人玩笑似的对许仕介说:“你完全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敌人开炮时许仕介大喊:“敌人在开炮了!”“可是回答了他的却是那个扁鼻子的冷冷的声音,‘嚷什么?野炮罢咧!’”之后,许仕介的家被炸毁了,而敌人的炮击无休无止,许仕介“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道:‘冲吧!冲吧!不是敌人消灭我们,就让我们去消灭敌人吧!’排长猛的大喝起来道:‘闭嘴!’”,于是这位任性的少爷便“一个小孩子似地抽咽起来”,而后更是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了。当炮声停止,他抬起头来,“却见士兵们都像铁铸的人似地,坚定地,紧张地站在他们个人自己的岗位上。”穆时英通过这样的对比,一方面突出了士兵们坚强不屈、誓死抗战的品格;另一方面也在对比中使许仕介的性格更突出更鲜明也更为真实。

尽管许仕介的身上存在着种种缺陷,但作者对他并没有持批判的态度,而是对其幼稚与天真给予了充分的包容与同情,对他在关键时刻勇敢地拿起枪来保卫家园的勇气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许仕介身上有着一股痴气,正因如此,他才会不顾危险偷偷潜回旧宅里。在战争中,许仕介的正义感得到了更好地体现,当他看到一个身负重伤战士,右手紧紧握着一颗手榴弹与敌人的铁甲车同归于尽时,他“差不多感激得要哭出来似地”甚至想“冲出去把这个兵士拖进来”。而后来,受到英勇的士兵们的感染,许仕介也勇敢地拿起武器参加了战斗,虽然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比起他那些只顾逃命的同学们,许仕介已不知强了多少。

三、从单一到多样的艺术表现手法

写作《空闲少佐》时的穆时英还十分年轻,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加之对笔下人物的心理隔膜,故而《空闲少佐》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还较为单一,甚至带有《南北极》的影子。而到了《我们这一代》中,随着穆时英创作经验和阅历的增长,小说中的艺术表现手法也日趋圆熟、多样化。

叙述视角:《空闲少佐》和《我们这一代》都采用了第三人称叙事,但是作者却并没有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来叙述,而是采用了内视角叙事,深入主人公的内心,完全从主人公的视角出发讲述故事。

在《空闲少佐》中,叙述者和主人公结合得更紧密,有时,当描写空闲少佐的心理活动时,叙述者就直接化身为主人公“我”了:“她脸上的笑劲儿,困窘的视线,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应该说些话的。说什么呀!说感谢她的话吗?不会是要我感谢她才送我一盒烟吧。”这一段中,叙述的人称从第三转化为第一,而这样的转化在小说中比比皆是。《空闲少佐》在叙述视角上的处理很有趣:作者大部分时间都在用 “他”进行叙述,却并没有发挥第三人称叙事的评介和总揽全局的功能,或者说,穆时英是在用第三人称的形式完成第一人称的叙事功能。这样做,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空闲少佐毕竟是一位日本军人,穆时英在试图深入刻画他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下意识地要跟叙述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另一方面,在小说的开头部分曾出现过对黎姑娘心理活动的描写,也许穆时英本想从空闲少佐和黎姑娘两方入手,将他们的心理活动进行对比描写,这样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便较为适宜,但后来作者却放弃了这一计划,这也使得开头这部分对黎姑娘的心理描写显得游离。

《我们这一代》虽则也采用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的叙述模式,但叙述者与主人公的联系并没有《空闲少佐》中那样紧密,在描写人物心理时,“他”和“我”的混用不再出现,叙述者有时也会跳出来,对许仕介的行为和心理进行评鉴,如“这位任性的少爷颓然地坐在地上,把步枪掷在一旁,拿手掌揉着自己的眼睛,一个小孩子似地抽咽起来。”“于是飘渺的乡思在他的心头荡漾起来了,而这位不切实际的青年的思想里边,传奇样的幻想便开了灿烂的花朵。”

另外,《我们这一代》中对战争的描写也值得注意。小说中,战争的场景完全是以许仕介的视角呈现的,因此我们只能看到以许仕介的家为中心的附近的巷战,时间是从战争开始到许仕介受伤为止,再加上许仕介对战争知之甚少,完全不懂什么战略战术,以至于小说中的战争描写完全是散点式碎片化的,绝少有全景式的描述。换而言之,《我们这一代》描写战争采用的是平视的视角,而不像很多同类题材作品那样采用纵观全局式的俯视视角。用这样的视角描写战争虽然会阻碍我们对战争的全面认识;但另一方面,从小处着眼却让战争场面显得更直观更真实,也有利于人物心理的描绘。

心理描写:《空闲少佐》和《我们这一代》都是以刻画人物心理为重心的小说,因此心理描写便成了重中之重。穆时英在这两篇小说中都用了类似于意识流的手法描写主人公思想无意识的流动。比如,当空闲少佐看到黎姑娘小心地看护着自己时,心理不免产生了异样的情绪,同时他又想起了自己以前杀过许多的支那人,不免陷入了沉思,他的思想从憎恶着自家转到黎姑娘和自杀的念头,再转到窗外的春色、舒服的新衬衣,×师长,接下来空闲少佐又回忆起了与×师长在一起的趣事,不禁想到:“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为什么要打?为什么?谁也不希望打的。谁要打呀?……呸,不要脸的,帝国军人的气节全给我毁了!这么的主意,给人家知道了,谁也要骂我的。死吧!怎么能做支那人的俘虏呢?死吧……死吗?可是活着总是好的。譬如烟卷儿,死了就没福抽。”这样看似散漫、混乱的思维流动真实再现了空闲少佐的内心在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恐惧间的犹疑与挣扎。

《我们这一代》中也有大量的意识流式的心理描写。除此之外,在第一章的第三节《燃烧着的闸北》中,穆时英还用括弧标注出许仕介的思维在真实时空与想象时空中的来回跳跃,将现实生活中许仕介的行动与括号中他所幻想的英雄事迹交替叙述。现实生活中“外面的沥青铺道上是只有黑暗,尸首和弥漫着的火药味”,可在许仕介的思想里“英雄主义的梦想却像四月里的小野花似地,带着芳香和暮春的气息,繁茂地,娇艳地,满地开放起来。”许仕介幻想他奔跑着向敌人射击,子弹像雨似的向他射来,但他却未被打中,而且他还只身一人几乎消灭了所有的敌人。然而“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空中爆裂了起来,连身边的银杏树也给震撼得瑟瑟地摇着枝干。在这巨大的声音里边,许仕介的绚烂的幻想被震荡得一片片地坠下地来。”在这种交替叙事中,许仕介幻想和现实的落差显露无疑,而用括号的形式将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加以区别使这两方面的内容相互交织又并行不悖,体现了穆时英在小说技巧上的不断创新。

语言风格:《空闲少佐》语言朴实,口语化色彩较浓,经常采用儿化音,似乎还留有《南北极》的印记。如空闲少佐称自己为“自家儿”,“竟一个心儿想抽起烟来了”,“第一次抽到烟的时候儿乐得百吗儿似的”,这些近乎于市井俚语的词汇,不像是出自日本少佐之口,倒更像是《南北极》中的好汉们说出来的。《我们这一代》中的语言则更为丰富,也更符合人物性格。排长的语气短峭利落:“机关枪巢,这里,东面,隔五步一个枪穴。”士兵们的对话粗野爽直:“真是要不得,妈的臭货,我已经一刺刀揿在他大腿上了,还是眼睁睁的给他逃了回去。”“便宜了冼癞子,让他抢了一把驳壳,又抢了一把自动步枪,妈的,这小子好福气!”许仕介的言语骄傲天真,少爷气十足:“你以为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么?告诉你,我曾经受过半年军事训练,而且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射手。只要你能给我一把步枪的话!”“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看见么?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财产,守卫上海是你的责任,同时也是我的责任。你有什么权利拒绝我参加战争呢?” 而篇首的扉语,更不啻为号召全体人民抗击侵略者的战斗号角,为穆时英的小说中所罕有: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们!

为什么摆着老实的,铅色的脸,默默地,跨着零乱的、倾斜的步趾,一群非常衰老的人似地走着呢?为什么像一个不知耻辱的懦夫似地,呻吟着,哭泣着,忍受着鞭挞呢?

挺起你的腰来,奴隶们!停止哭泣,停止呻吟,吼叫起来吧:

“还我们的土地来!”

而且把你的镣铐,向帝国主义者脸上抛过去吧。

齿还齿,

眼还眼,

把帝国主义者从祖宗遗留给我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吧!

从弟兄们的血泊里,从弟兄们的尸身上踏过去!

前进!

前进!

前进!

这一段文字可谓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结尾处那三声“前进”,字体愈来愈大,力量越来越强,更是把绝不向侵略者低头的豪气表现得淋漓尽致,读来让人血脉喷张,极富感染力和号召力。

在艺术手法上,《空闲少佐》的叙述平直,没有花哨的表现手法,而《我们这一代》在表现手法上则更为灵活多样。例如在前文引用过的,用越来越大的字体表达越来越强烈的感情,以及穆时英惯用的起突出和强调作用的复沓式语句:“在宝山路的那边,望过去只见黑漆漆的屋顶,屋顶,屋顶,屋顶,屋顶,……”“流着血的脸颊,裂开了的肚子,充满着血丝的眼球,刺刀,刺刀,刺刀,刺刀,刺刀……”《我们这一代》中新奇的比喻和拟人比比皆是,如:“宝山路像一条死街,苍白地躺在他眼前。”“手臂像是一只很小的虫在爬着似地,数不清的细小的腿在他的皮肤上爬走着,沿着他的手臂爬到心脏上面去。”“他的神经像剃刀的锋似地顿时锐利起来”,“他听见自己全身的细胞像砖墙那样地一阵崩溃下来的,轰然的声音。”特别是描写火焰吞噬许仕介房屋的一段颇为精彩,在这一段中,穆时英将火焰拟人化,将其比作“妖魔的红舌”,房屋在火焰的啃噬在像“懦弱的人”一般不堪一击,凸显了战争残酷的破坏力。

新感觉派的战争题材小说并不多,不过单从《空闲少佐》到《我们这一代》在创作上的发展和流变便可看出,穆时英的思想在逐步走向成熟,他对战争的反思和对个体生命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化。《我们这一代》在情节内容和人物塑造上都要比《空闲少佐》更真实感人,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更为这篇小说增色不少,而篇中穆时英号召人民同仇敌忾,誓死抵抗侵略者的坚定态度,似乎也可为他扑朔迷离的死因提供一旁证。

[1] 李楠.一个人的战争和历史——穆时英小说《我们这一代》印象[J].上海文学,2006,(1).

[2] 穆时英.我们这一代[A].严家炎,李今.穆时英全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3] 严家炎,李今.穆时英全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550.

[4] 江冲.白金的女体塑像[A].严家炎,李今.穆时英全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430~431.

责任编辑:余朝晖

2017-03-16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2016年度青年项目“新感觉派的生命本体研究”(HB16WX030)

2095-4654(2017)03-008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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