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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是谁?
——对其附逆之事的再思考

2019-01-13管冠生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卧底上海

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2018年初的一次聚会上,话题扯到了穆时英,一位同事说,穆时英是汉奸,很多人为他翻案,说他是国民党特务,但解老师发了篇论文证明他就是汉奸。当时听了又惊讶又好奇。因为我在读博期间(2007—2010)完成了一篇论文《〈穆时英年谱简编〉补正》,提供了若干新发现的史料,并认为“至于穆时英是否是中统特务,除非有解密档案作直接的证明,否则只会留下种种猜测”。如今同事说得那么坚决,难道解老师发现了关键的证据?

后来查知这是解志熙先生在2016年第3期《文学评论》上发表的《“穆时英的最后”——关于他的附逆或牺牲问题之考辨》(以下简称“解文”),自称“以确凿的文献和细致的考证,说明所谓穆时英冤死的‘冤案’,乃是一个流亡的双面特工因不甘寂寞而精心编造的谎言”。同时发现了孔刘辉先生在2015年第4期《新文学史料》上发表的《谍影重重——穆时英之死新探》(以下简称“孔文”),认为“穆时英的真实身份其实很可能是由一个不高明的客串卧底而沦为一个本不愿当汉奸的汉奸和本不想当叛徒的叛徒。这个结论或许有些令人失望,但事实真相大抵如此”。令我有些失望的是,从这两篇新的研究成果中,我们仍然看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能证明穆时英就是卧底,但也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不是卧底。穆时英是不是卧底,仍然是一个悬案。

在陈述我的思考之前,我先交代一下那篇旧作的命运。完成之后,我投给了《鲁迅研究月刊》,被编辑先生留用搁置了起来(这样表述并无任何不满之意,相反,我对当时的编辑周楠本先生和陆成先生心怀知遇与感激之情)。可是时不我待,陈建军在2011年第6期《博览群书》上发表了《穆时英与〈世界展望〉》、在2012年第4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发表了《〈穆时英全集〉补遗说明》,与旧作多有重合,也就打消了发表的念头,埋封了起来,没想到这次又让它以新面目复活了。

解文所说的“双面特工”叫嵇希琮(又作嵇希宗),1972年以“康裔”为署名在香港《掌故月刊》发表《邻笛山阳——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觉作家穆时英先生》(收入《穆时英全集》第3卷),第一次公开为穆时英喊冤,说穆时英1939年离港返沪是他的安排,穆其实是“国民党抗日先烈”。但解文认为,“恰在1939年冬到1940年夏这半年间,‘中统’上海区摊上了三件连环套式的大事变,而嵇氏则是其中的骨干人物,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去香港的”,换言之,他“当年根本就没时间也没心思专程去香港策动穆时英回上海做‘中统’卧底”。孔文则认为,“以嵇希宗特殊的身份、地位和经历,安排穆时英回上海当中统线人,在情理之中,甚至也有一些征象可以作证之,如叶灵凤当时就听闻穆时英说过‘自己过的是刻苦的地下生活’……”。孔文只是猜测,解文则言之凿凿,但言之凿凿者却弄错了,因为谁也不敢跟时间较真,尤其是跟别人的时间。

嵇希宗说:“一九三九年十月,我到了香港”,与穆时英时常碰头,“在十一月初”同乘船回上海[注]李今在《穆时英年谱简编》中的表述是:“10月28日,穆时英和母亲、妻子一起从香港启程回上海”(见《穆时英全集》第三卷,第569页)。卜少夫在《穆时英之死》中则说穆时英走后一星期,他的家人才不声不响地回上海。无论哪个日期、哪种情况,都不妨碍嵇希宗有时间影响穆时英。。可见,嵇希宗有时间影响穆时英。接下来发生的是三件大事变中的第一件,解文这样说:

首先是在1939年初冬,由嵇希琮的表亲——“中统”上海特区情报股长、中央党部调查专员陈宝骅,倾力发动了用美色诱杀逆方大特务头子丁默邨的行动,嵇氏当然不可能不参与此次行动,只可惜行动功败垂成,并导致了双方更加激烈的对抗。

接着是第二件大事变,嵇希宗等被捕,后被释放,成为双面特工。这且不必细谈,再看孔文对第一件事的表述:

1939年12月,两人(指陈宝骅与嵇希宗——引者注)与新发展的中统特工郑苹如以及陈彬等人,共同策划实施了刺杀汉奸丁默邨的著名事件,失败后,郑苹如被捕并惨遭杀害。

解文所说的“初冬”,原来是“12月”;再查百度百科,可知其具体日期是1939年12月21日。至此,我们可以建立如下的事件序列:

1939年10月,嵇希宗到了香港,接触了穆时英;

1939年10月底或11月初,嵇希宗与穆时英离港返沪;

1939年12月,嵇希宗等策划实施了暗杀行动。

从时间先后和事件顺序来看,嵇希宗说他1939年10月到过香港没有任何问题,完全可信。解文所怀疑否定的(“嵇康裔文章的核心内容——他自己如何在抗战最艰难之时冒险犯难亲赴香港、动员和安排穆时英到汪伪阵营做卧底的英雄事迹——是否当真发生过?”)、解文最重要的第二部分的推论站不住脚。当然,这顶多意味着穆时英有当卧底的可能性,我们却无法断定他就是卧底。因为除了当事人嵇希宗三十多年后的回忆,我们迄今还未见到第二条直接而可靠的证据。这只能感慨时也运也命也,鉴于当时的斗争环境,要二人留下任何足可征信的档案材料恐怕都是无理的要求与天真的幻想。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借助于他人的回忆与叙述进行推断与猜测。这项任务充满了泥淖与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不能自拔。这次我重读、加读了若干资料之后,连穆时英是谁仿佛都有些迷惑起来了。

《邻笛山阳》确有硬伤,如解文所说:“嵇康裔在其文中转述穆时英说自己曾被左翼安排与鲁迅相见、被鲁迅大大教训一顿,这就近乎瞎编乱造、哗众取宠了”,因而解文称之为“善于捕风捉影的前特工”。但,嵇希宗编造了鲁迅和穆时英的故事,并不意味着他自己和穆时英之间发生的事情也是编造的。三十多年后的回忆有误,这并不奇怪,况且他说他是听穆时英自己说的,穆时英到底说没说,我们现在谁能知道?谁能轻易下结论?嵇希宗转述别人的事我们可以姑妄听之,他记述自己的事我们再说是“编造”就显得太过分了。如前所述,他说他1939年10月到香港联系了穆时英,我们没有理由和证据来反驳他(同样也没有其他证据来证实)。

解文还指出了“一个潜在的漏洞”:

嵇康裔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与穆时英“在十一月初,同乘美国总统轮‘克利夫兰’号”回归上海,可是穆时英的文友萧雯却在写于沦陷时期的回忆文章里对此另有说法。据萧雯说,他当年在香港的时候因业务上的便利,所以穆时英乃专门来托他安排回上海的船——

有一天,他来看我,说要上海去一趟,这时候港沪间船只很拥挤,我因业务上的便利,所以他来托我找只较好的船只与舱座,记得是皇后号船载他出鲤鱼门的。就是这一次,他走了,他去了,他不再还香港,他改变他的文艺的作风,他强调他的和平文化的报道,他也丧失了他的生命,他流血了,他尽责于自己的岗位而牺牲了。

按,萧雯也是一个小有才的附逆文人,当年的他并不隐瞒自己的“和平”立场——其所谓穆时英之“牺牲”即为日伪的“和平运动”而牺牲之谓,所以他在文章里把自己与穆时英的交往以及自己的来历与心路历程详尽道出,并在穆时英被刺四周年前夕发表于重要伪刊《新东方》杂志上以为纪念,显见得既无顾虑也不想掩饰什么,所以他的记述应该是可信的。而倘若萧雯40年代的记述是可信的,则嵇康裔30年后所说的“故事”就有了大破绽。

第二段是萧雯的话,但解文引用时漏掉了开始的一句:“虽则可以查考而得的,我记不得是那一年”。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萧雯就忘记了穆时英返沪的1939年,但却记得自己是“民国二十五年五月”到广州的。可见,个体的记忆真得无法做到全面而准确。因而,即便对令人厌恶的特工的回忆我们还是要宽容一些(船名可能记错了,但萧雯说“记得是皇后号”,语气上也并不十分肯定)。

重要的是,解文对萧雯的话的解释并不对。1944年的萧雯确实不需要隐瞒自己的和平立场,但从上面的引文来看,我们怎么能看出他当时就知道穆时英来买船票回上海的真实动机是参加和平运动呢?穆时英死后,汪伪方面认定穆时英是自己的同志,那么,1944年的萧雯自然会肯定穆时英的作为。但他所说的并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更深入的信息。换言之,萧雯对穆时英返沪的叙述明显受了事后认知的影响。

那么,萧雯与穆时英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说“大概是民国二十三四年间”,自己居上海写稿,认识了为《晨报》编辑《晨曦》副刊的穆时英。其后,穆时英组织“晨曦文艺社”,他也被拉入。1938年间,他来到香港。其时穆时英在《星岛日报》主编“娱乐版”,他又以“韦拉”为笔名开始创作:

翻阅旧稿:在《星岛》发表的稿件,竟有数十篇之多……还上海后,我曾将《晨报》《小晨报》《辛报》上他的未曾刊行单本的散篇,黏在一小手册上,可以便来看读,仅是这一点是最后的留念吧。

在香港的交谊,我和时英也不过是在咖啡卷烟之中……虽则我们的家都在香港,我们从不曾拜谒过一次,原因是很单纯的,时英真是我一个文字上的朋友,除了文字之外我们似乎不曾谈过什么,是的,他的文艺之外的嗜好,都和我不同的:他爱跳舞,我不爱;他爱桥牌,可是当时我还不懂。我爱爬山,也许不是他的喜欢,我爱摇船,也许也不是他的喜欢。但是有一份相同的,不过是我们多是年轻而爱弄笔墨爱抽烟而已。

可见,穆时英与萧雯纯粹是文友,似乎还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朋友。穆时英离港前都未向戴望舒吐露心声,难道还会告诉萧雯?并且,萧雯最后说得很清楚:“虽然得到他出走的许多传说,可也无从辨明真正的主因,事前事后又不曾接到他的信札,是非常沉闷而惘然的”[注]萧雯:《记穆时英》,《新东方》第9卷第6期,1944年6月15日。这就显示出了我那篇旧作的价值。陈建军的《〈穆时英全集〉补遗说明》也提到了这篇文章,但他只关心《辛报》上的佚作能否找到。。萧雯真的没有“掩饰什么”,因为他对穆时英返沪的主因毫不知晓。

萧雯的记述是可信的,但它与《邻笛山阳》并无任何冲突——穆时英只买自己的船票,并不妨碍嵇希宗和他同船回上海。嵇希宗的故事也是可信的(与“可证实”是两回事)。

按照自己的逻辑,解文这样理解嵇希宗编造“谎言”的动机:“厚道点说,其初衷恐怕不是要让文学史家上当,而很可能是出于一种不甘寂寞的自我补偿心理——想想看,他那样一个人物,却被迫隐姓埋名那么多年,能不寂寞、能不愤懑吗?!”《邻笛山阳》“真正的主旨并不在为穆时英翻案,而更在意于‘自我表现’——把自己表现得像嵇康一样慷慨敢担当、像向秀一样非常有情义,穆则不过是他借以自我表现的道具”。这种理解不但不厚道,而且不合情理。

按孔文所说,嵇希宗之生卒年不详;按解文所说,“嵇氏的年纪比穆时英小一点”。穆时英生于1912年,那么1972年嵇希宗差不多有六十岁。一个六十岁的人还需要拿三十多年前的一点事来作秀表演吗?上世纪40年代末,嵇希宗的上司徐恩曾因贪污倒台,他跟着倒霉,跑到香港隐居,如果他“不甘寂寞”、如果他“愤懑”,他为什么要憋到1972年才出来说话呢?如果他不习惯“隐姓埋名”、如果他不能甘于寂寞,当年中统会选他当特工?——2018年1月19日,《中国纪检监察报》载文《致敬,隐蔽战线上的英雄(上)》,写道:“电视剧《风筝》的热播,让观众认识了我党隐蔽战线上那些不为人知的英雄,他们在复杂而危险的环境中隐姓埋名、掩饰身份,冒着生命的危险为革命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难道国民党的特工就沉不住气,隐姓埋名就愤懑,就非要自我补偿与自我表现吗?那就太缺乏特工的职业素养了。

2005年第6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刊登了李今的《穆时英年谱简编》,最后的“按语”表达了对嵇希宗说法的五点疑虑。该刊2006年第2期又刊登《关于〈穆时英年谱简编〉的更正》,李今改变了叙述,把五点疑虑取消了,原因是“以司马长风所知嵇康裔的身份,还有合乎情理之处”。至此,我们才从李文的说明中知道那五点疑虑其实是解志熙先生的意见,包括:(1)“康裔”真实身份难以确证,其证言“只是来路不明的孤证”;(2)“很难想象”穆会做卧底,“而且他也不能接近汪伪核心人物,所以也难以设想他会获得有多大价值的情报,然则中统要他去卧底有何用处?”(3)穆既是军统误杀,为什么事后中统军统不能“沟通、重新甄别,为穆时英平反”?(4)“即使当年只能将错就错,但在时隔多年之后,就没有理由不平反,尤其在军统早已失势的情况下,如果有老同志呼吁,国民党中央是理应而且不难给穆时英平反的,然而竟然毫无反应。这该作何解释?”(5)“‘康裔’为什么不向国民党中央呼吁而却只在香港的报(刊)上把他的说法当作‘掌故’发表?”

在我看来,这五点疑虑只是天真的书生之见:(1)康裔的身份现在已经弄清楚了,他的说法虽然是孤证,但我们也没有证据能证实他在胡说;(2)“很难想象”穆时英做卧底,只能表明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体会当年知识分子抗战的热情;至于说不能接近汪伪核心,解文已作了自我否定(“现在看来,我真是低估了穆时英的才华和地位”);(3)支持疑虑上段(3)存在的似乎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道德理想,但它完全忽视了军统中统的感受以及现实的考虑,比如,如果军统认错,那就等于自我揭丑,等于宣告国民党特工组织的失败,等于将军统中统的矛盾公开化;如果军统认错,还在上海的穆时英的家人怎么办?(4)如前所言,上世纪40年代末,徐恩曾倒台,被批示“永不录用”,其手下亦随之树倒猢狲散,嵇希宗不但不是说话有分量的“老同志”,恐怕连“老同志”都不是,而是被“党国”抛弃了,况且穆时英并无重大立功表现,“国民党中央”哪会理他们?(5)于是,嵇希宗终于在多年沉默后选择公开发表,看来他良心未泯;至于不以真名姓示人,其实可以理解,因为他还是有所顾虑,这件事会牵涉到过去很多不光彩的事情(比如他是个双面特工)。

看来,解志熙先生从一开始就对嵇希宗有疑虑,疑虑转化为一时之成见,致使他固守己见,解释与推论时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孔文说穆时英“客串卧底”,包含着更复杂的猜测[注]“客串卧底”说意味着(1)穆时英的本职工作不是卧底,而是一个文化人,可是我们在下文会看到他对文化人的身份、纸张上的生活已经心生厌倦与鄙视之意;(2)穆时英回上海的主要动机不是做卧底,甚至他压根就不想做卧底,而是想在乱世中浑水摸鱼。这同样经不起仔细推敲。。孔文第五部分说:“合理的解释与最可能的真相是:嵇希宗的确安排了穆时英回沪,打入汪伪作中统卧底”;孔文第二部分则说:“穆时英回上海的直接原因当不为参加伪组织,或许只是想在乱世中浑水摸鱼”。两个表述似乎有矛盾,其实并不,因为前者的主语是嵇希宗,后者的主语是穆时英。嵇希宗劝说穆时英做卧底,并不是命令与强迫,做不做的主动权还在穆时英手里,那么穆时英本人是因为什么、出于什么动机回了上海呢?这是孔文下力气回答的一个问题。

在第一部分,孔文说:

正是由于这种由来已久的“二重人格”以及由此带来的互相掣肘、无法调和的心理矛盾和内在危机,再加上其他一些可能的外在原因,比如与日本人纠缠不清的友亲刘呐鸥、黄天始的邀约拉拢;大汉奸胡兰成、林柏生的极力撺掇和名利诱惑;在香港欠下了“无法清偿”的赌债等等,导致年青的穆时英在“逐步加深”的“苦闷”中,无法把握住自己的人生,最终怀揣着“投机”心理,轻率地做出了错误选择——离港返沪,并一步一步滑向了难以自拔的深渊。

在第五部分,和前引“合理的解释与最可能的真相”同一个段落,孔文说:

以笔者蠡测,对穆时英而言,回上海一直是其魂牵梦系的想望,做卧底不仅是一个聊以自慰的借口,还能带来新鲜刺激的另类人生体验。但是,穆大概想得太简单了,稀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上海,回到这个虎狼成群、身不由己的是非之地。

这些“可能”和“蠡测”都值得商榷。孔文在第一部分说:

在港三年,穆时英的生活做派虽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放浪不羁,但还算中规中矩,即便与后来沦为汉奸的胡兰成、林柏生有过往,也很难看出其有事伪投敌的征象。以个人生活而言,虽然他起初与妻子租住在九龙的偏僻之地,日子过得有些“艰涩”,但自任职《星岛日报》后,境况有所好转,生活“宽裕而安定起来”,并搬迁至文化人聚居地——香港西环的“太白楼”。

说穆时英在香港欠下赌债的是导演卢敦,说穆时英生活宽裕而安定起来的是卜少夫。那么,穆时英在香港的经济状况到底是怎样的呢?黑婴在一篇写于1988年的回忆性散文中说,穆时英在九龙的住处“连床也没有,四壁萧然,境况显然很坏”,又说“香港作家侣伦……见到穆时英到处找人、谋职,穆时英在香港的日子是很穷困的”[注]黑婴:《我见到的穆时英》,见《穆时英全集》(3),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539、540页。。查侣伦的回忆文章,是这样说的:

他于是同太太搬到九龙城,租了一间楼房住下。除了租用一些简单的家具,什么陈设都不要;生活非常简单。他的太太已经卸下舞衣,做个家庭主妇。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是安静的。

战火把上海的一些文化人赶到了香港,一家报纸趁这难得的机会来抬高声价,容纳了部分有名气的文化人。穆时英应聘担任了一份副刊编辑,于是由九龙搬到香港居住。[注]侣伦:《悲剧角色的最后》,见《穆时英全集》(3),第530、531页。

侣伦说的是穆时英的生活“简单”而“安静”,这跟“很穷困”的表述很不相同。穆时英死于1940年6月28日,7月23日卜少夫就在《重庆时事新报》发表文章——强调这个时间,意味着卜少夫的回忆更近更可信些,但不意味着卜少夫说的都对——说:“抗战爆发,他那时穷蹙于香港,和他的夫人租一间小楼,日子过得很艰涩”,1938年春季,香港的文化界活跃了起来,穆时英也从九龙搬到了太白楼,“生活也宽裕而安定起来”[注]卜少夫:《穆时英之死》,见《穆时英全集》(3),第482、483页。。

至此,我们可以形成这样的认识:穆时英在九龙时生活清苦,搬到香港市区后就好转了起来。黑婴1988年的回忆显然隐含着穆时英是汉奸的事后认知,他说:

我怎么也记不起来是谁告诉我穆时英在香港的住址……我乘的船到香港后,有两天的停留,我就上岸去了。想起穆时英,我便去找他,看他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

他住在九龙一条僻静的街上……他不会讲广东话,生活也不方便,上海在打仗,一时不能回去,真叫进退两难。

“这儿只有一点好处,夜静了,可以凭窗眺望香港岛上的万家灯火,听海上传来的汽笛声。”

他真的是夜夜沉浸在这种小说般的境界,还是自我嘲讽呢?我默默地同他站在窗前,看海上的远洋轮和远处的渔帆点点。

穆时英显得疲怠、落魄了。

何去何从,他站在人生的歧路上。

黄昏到来了,落日的斜晖照在墙壁上,我该走了,我要回到轮船上去。

街角无言的道别、握手;黄昏中穆时英的瘦长的影子……五十多年后,还能在我的记忆中找到。

1938年2月11《宇宙风》第60期刊登了穆时英的散文《怀乡小品》,有这样的段落:

八一三抗战开始,为了埋葬在流弹和一千磅的爆炸弹里边的上海,连梦也没有了,日夜为故乡的人们担心着。

几天以后,在香港的一条狭街上,意外地碰见了被荷兰领事当作荷兰人强迫撤退到苏门答腊去的黑婴君。我们拥抱着,跳跃着,大声地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留下了感激的眼泪来了。

就站在街头,他的话像机关枪的子弹似地,连续地放射起来……从他的嘴里,我知道许多人成了战士,而许多人却已经从尘世上抹去了他的影踪。

那天晚上,在我家里,我们对坐了一晚上。他答应我到梅县马上就写信给我,并且答应我过了中秋就出来。第二天他走了。

此后,黑婴一直没有来信。尽管黑婴保证他的记忆是可靠的(“五十多年后,还能在我的记忆中找到”),但对比之下,我们确定他的叙述完全不可信。能记住一条“瘦长的影子”,为什么不能记住当日相拥而泣的喜悦与滔滔不绝的倾诉呢?为什么不能记住那个重感情的穆时英,难道是为了尽量摆脱那个汉奸穆时英幽灵缠上身吗?说穆时英“疲怠、落魄”“何去何从,他站在人生的歧路上”以及黄昏告别时压抑落寞的气氛,散发着穆时英就要当汉奸的强烈意味,这显然是带着偏见的想像与虚构啊!

再说穆时英好赌。他的妹妹穆丽娟回忆说,穆时英赌钱败了家,太太仇佩佩和他吵,一气之下就去了香港,穆时英追了过去[注]参见孔文的第40个注释。。请注意,这说的是穆时英去香港之前好赌。为了挽回婚姻,穆时英必须付出代价,那就是太太叫他剃光头表示诚意。侣伦见他“剃光了头,同他的仪表有些不调和,看起来很不顺眼”[注]侣伦:《穆时英在香港》,见《穆时英全集》(3),第528页。,然而,穆时英还是剃了头。事实应该是,夫妇合好的标志不是剃头,而剃头是戒赌的标志。如果仇佩佩重新接纳穆时英的条件就是后者剃个光头,那她又何必费事跑到香港呢?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几个推断:(1)卢敦的说法不对也不可信;(2)穆时英回上海并不是因穷思变,不是穷困潦倒情况下的“轻率”决定,不是一个“良心丧于困地”的老套故事[注]叶灵凤说穆时英在港时“环境经济都好,又是新出来的很有希望的年青作家,突然之间没个特殊的理由就抛弃了一切”去做汉奸了,见《穆时英全集》(3),第493页。;(3)穆时英重感情、念故土;(4)穆时英可以“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剃头追妻就是个例证。对于(3)(4)还需要进一步申述。

孔文第一部分从穆时英的散文《怀乡小品》《上海之梦》《无题》和《雾中沉思》中分别摘引了部分文字,说穆时英深受怀乡情绪的困扰与纠缠,并且,“在这愁肠百结的乡思中还传达出一丝异样的征兆,这就是穆时英还不自觉地一再书写了末日来临的晦暗心境与生不逢时的幻灭情绪,个人与时代、理智与情感之间渐孽生出无法弥合的沟壑”。换言之,穆时英写下的文字中出现了两种“相互抵牾、难以兼容”的话语,一是“炽热高调的抗战话语”,一是“痛苦挣扎的私人话语”,这就是前引孔文所说的“二重人格”。如果只看孔文的摘引与其支离破碎的编排,我们会觉得它说得有道理;如果认真地去读一读穆时英的原作,我们就会发现孔文忽略了太多的内容。

1938年8月13日香港《星岛日报》刊登穆时英的散文《血的记忆》:十天前,上海的朋友“他”托人带来一封信,信中说:“如果你也和我一样,虽在满城狐鼠的上海,怕也不能不疯狂起来吧?我现在是像一只受悲的狼一样,整天躲在房里,睁着憎恶的眼。我在等待,等待这神圣的纪念日(指“八·一三”——引者注)的到来。他们答应给我两颗手溜弹,一把驳壳,我已经选择好了我的坟场”。穆时英相信,“今天”,他已经为国捐躯了。“中国军队退出上海以后,大小官僚富豪,文化人,救亡家,南下的南下,变节的变节,而他——他却兀然地留在上海,用手溜弹告诉人们,谁才是真正的人”;“窗外飘扬着半升的国旗”——整篇文章对这个用行动报效祖国的朋友充满敬意。

1938年8月23日《星岛日报》刊登穆时英的《疯狂》(显然,这个题目来自“他”的信):“生在这伟大时代里边的”穆时英“一方面感觉到流亡的悲哀,同时也感觉到斗争的欢喜”;“时代是太伟大了,而我却是这样渺小”[注]孔文在“个人与时代、理智与情感之间渐孽生出无法弥合的沟壑”之后写道:“比如,他一边为‘生在这伟大的时代’而‘感觉到斗争的欢喜’,一边又感喟自身的‘渺小’和‘流亡的悲哀’”,似乎坐实了穆时英“二重人格”的印象,实际上是不可靠的编排与理解。穆时英感到“渺小”和“悲哀”是因为自己不能用行动为祖国出力。。穆时英“为祖国,为我们的胜利”而歌颂、而舞蹈,他想着投笔从戎,“用自己的血来写这一年的史诗”,“可是,一切的门是关闭着,我不得不在这漂亮的小岛上,在太平盛世里消瘦下去,消瘦得像一棵讨厌的椰树一样”。《血的记忆》所说的“文化人”“南下的南下”虽不包括穆时英本人,但他现在一样远离故乡、远离战火,只能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对现实有什么作用和意义?对比上海的朋友“他”,目前的生活只能让穆时英感到痛苦。

1938年8月26日《星岛日报》刊登《我的墓志铭》:穆时英诚挚地剖析自己的生活与灵魂:在白天,“我为人类为民族感觉羞耻,同时又不能不惭愧自己的懦怯,是的,我没有胆量去跟黑暗斗争”;到了午夜,血腥的现实从眼前消逝,“我只看见祖国的胜利,只看见贪官污吏被推上断头台,只看见正义的旗,只听见欢乐的喊叫,只听见未来的召唤”。最后写道:“像这样懦怯的人……至多也不过是变成一个犬儒主义者,并且,斗争需要热情,需要童心,需要稚气的勇敢,而我,纵然在生理上还年青得很,究竟是衰老了啊!”这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自责自省与自我斗争。

1938年8月28日《星岛日报》刊登《乞丐》:在一个乞丐面前,穆时英看清了自己:“有着基督样的灵魂,同时又不幸地有着绵羊样的胆量,我正是和其他文学者一样懦怯的,只会在纸张上寻求辉煌的真理的梦的,渺小的人。至多只能做一个自己所鄙薄的人道主义者啊!”至少从《血的记忆》开始,受了朋友“他”的触动,穆时英对眼下的生活很不满意,屡次指斥自己“懦怯”,对从事文字工作感到无聊。

于是,1938年8月30日《星岛日报》发表了《中年杂感》,自己的生理年龄虽是二十七岁,但心理上已经是中年了:“见不平事,拔刀而起,望到些微的光明,蹈火以赴,这样的气概,这样的热情,现在全不知道消逝向何方,对于一切事,自作聪明,只想安定,只想躲避”,苟且偷生于世,“对于自己这肮脏的存在,实在说不出地憎厌。”

1938年9月3日《星岛日报》刊登《死亡》:昨天还和朋友的孩子玩,今天就得了孩子的死讯。穆时英“没法子理解这个简单而又不可思议的事实”,“人类的宿命就是坟墓,生命的目的就是死亡——为什么这是真理?”身边生命的突然死亡对穆时英的影响很大,促使他思考活着的价值与意义——是“在太平盛世里消瘦下去”还是突破中年束缚去作勇敢的斗争?

1938年10月16日香港《大公报》刊登穆时英的《无题》:第一部分说他“苦苦的忆念着上海”,“不敢想起它的断了的手,打坏了的腿,戳穿了的肚子……这惨状将使我失眠。虽然是天天在诅咒着,那个不要脸的混蛋,可是痛惜和悲悼的重负却并不因此减轻”。“不要脸的混蛋”自然是指日本侵略者。第二部分,说自己“在车上,望着窗外平静的归帆”,忽然找到了久违的“灵魂的浑朴的和谐”:

终年困扰着我,蛀蠕着我的,在我身体里边的犬儒主义和共产主义,蓝色的狂想曲和国际歌,牢骚和愤慨,卑鄙的私欲,和崇高的济世渡人的理想,色情和正义感,我的像火烧了的杂货铺似的思想和感情[注]孔文引用了这段文字,佐证穆时英“在一己的得失荣辱与民族国家的命运之间进退失据,摇摆不定”,是“二重人格”的表达——为了自己的观点,对原作进行了曲解。本文所引六篇文章在《穆时英全集》(3)中可以找到。,正和宇宙一样复杂而变动不居的灵魂,一下子都溶入一个浑朴,柔圆而和谐的旋律。

对立的一方是“共产主义”“国际歌”“愤慨”“崇高的济世渡人的理想”和“正义感”,另一方则是明哲保身、自私自利、苟活于世,穆时英毫不掩饰大时代下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内心所受的煎熬与痛苦。接着,他说“对于欢乐,我是异样的迟钝……对于痛苦,我却有着惊人的敏感”,他不能像托尔斯泰和契诃夫那样“有着圆满的灵魂,稳定了的信念,和优美的文体”,他“像陀士托益夫斯基一样艰涩,琐碎,延宕,而费解,因为我正像他一样是一个有着缺陷,崎岖不平,和芜杂的灵魂的人”。最后,穆时英说:

感谢我的祖国和时代,它们赐予我缺陷和痛苦;因为我是骄傲着我的缺陷和痛苦的,而这缺陷和痛苦也是幸福。感谢现在这暂时的灵魂的和谐,因为和谐也是幸福。

如此坦诚真挚地剖析自己的灵魂、在跟“小我”做斗争的人怎么能说他具有“二重人格”呢?如果这就是“二重人格”,试问谁人的一生能摆脱这种二重的境地?没有所谓的“二重人格”,那么人生的路向将十分简单——“南下的南下,变节的变节”。南下的躲避,变节的苟活,而穆时英做不到这两者。他既不是圣人又不是莽夫,他在思考,他在斗争,他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海与祖国正在受难,而自己躲在僻静角落里,耳闻目睹的苦难与死亡与种种不幸,使他怀疑与思考自己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人生真正的意义来自何处(哪一种方式能获得)。

在香港的穆时英忆念上海和在上海的东北作家群怀念白山黑水是一样正常的情感。孔文把心理活动(忆念)转换成现实行动(回),说“回上海一直是其魂牵梦系的想望”,言下之意,穆时英想回上海,恰好嵇希宗又派他做卧底,跟他想的一拍即合,于是他“轻率”地做出了决定,“稀里糊涂”地就回去了。这种猜测意味着,穆时英为回上海而回上海,为回上海而不顾一切地回上海。如果是这样,他又何必等到1939年底,何必等到嵇希宗出现呢?据嵇希宗回忆,1939年10月,他和穆时英:

我们下午总约在这个餐室碰头,他还告诉我,一年前,也是每天下午在这里饮茶,对面坐的不是你,而是林柏生。

那时,林柏生已经去了上海,将出任未来南京汪伪政府的要职,几次来函相邀,他说这倒是一个回上海的好机会,问我意见如何,我说慢慢研究。

不错,穆时英想上海、念上海,但在回上海的问题上却很慎重,没有贸然行事。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之常情。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首先是生理需要(饥饿者首先想到的是获得食物),其次是安全需要,“不受野兽、严寒酷暑、非法攻击、谋杀、动乱、暴政等的威胁”,“只有在真正的危机状态中,才能将安全需要看做是调动机体潜能的活跃和支配因素,这些危机状态包括:战争、疾病……”[注]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25页。。穆时英面临的正是一个危机状态,他必须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绝不会头脑简单到为了“新鲜刺激的另类人生体验”而傻了吧唧地跑回上海(我们怎么能相信这样的穆时英会写出前引那样六篇文章?)。因此,我的猜测是:也许是穆时英主动要求做卧底,嵇希宗“研究”之后同意了。这样,穆时英在上海的安全理论上就得到了保障:一方面,有林柏生的邀请,汪伪及日本方面不会害他;另一方面,他是中统卧底,国民政府方面不会害他。于是,他通过萧雯买到船票回到了上海。这既有穆时英本人在先思考与斗争的内部推动,又因嵇希宗的出现带来了一个可以把握的现实机会。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穆时英不应该是“客串卧底”,他守口如瓶,他对自己所做的事经过了长期的思考与思想准备,他并不轻率冲动。为了配合自己的观点,孔文塑造了这样一个穆时英的形象:“平素天马行空、一向放任自我……还太年轻,太幼稚”,或曰“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放浪不羁”,而放任或放浪的人只知道物质享受,往往意志不坚定、经不起诱惑,无法把握人生。穆时英表面上答应做卧底,实际上借机回上海继续放浪享受去了。这个形象、这种推理只看到穆时英的表面。卜少夫说:

从外生活来看,穆时英似乎是个摩登BOY型……在性情上,对钱钞常撤烂污,挥霍无度;意志薄弱,做事不大负责任。

其实,他给与人们的这个印象并不和他的内生活是一致的。

他对银钱来往极有信用……他很能节俭,他意志也坚决,(二十八年冬与二十九年春有四五个月,每晚关起房门来读书,读到天明。)他并不懦弱。[注]卜少夫:《穆时英之死》,《穆时英全集》(3),第482、483页。

同时,孔文第四部分还援引资料来说明在日本人眼中,穆时英也是一个“内心具有钢铁般的意志”的人。一个说剃头就剃头,不在意难看不难看,说读书就读书,连喜欢的桥牌也不再打的人,我们能说他“放任自我”“年轻幼稚”“稀里糊涂”“无法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吗?本文所用的史料,孔文大多也都用过,为什么会得出截然不同的推断与结论呢?孰是孰非,还是请读者再去查读这些史料,也许另一个穆时英会从字里行间出现。

让问题有些复杂的是上面引文中的这个提示:“二十八年冬与二十九年春有四五个月”,穆时英关门读书。显然错了,应该是“二十七年冬与二十八年春”。为什么要特别在意这个时间呢?因为卜少夫说“穆时英的附逆,和胡兰成的关系最大”。胡是“二十七年冬季”搬到太白楼的,那么,“二十七年冬与二十八年春”这段时间穆时英的思想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了吗?前引六篇文章作于1938年8—10月间,冬季来了个胡兰成,难道那两个月的思考与表述全被推翻了?难道1938年4—5月在《世界展望》上发表的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抗战话语都成了耳旁风?这是叫我不能确定和感到疑惑的地方。但下面的事实还是可以确定的:1938年底汪精卫发表“艳电”,1939年5月到了上海,6月胡兰成就带着家小跟到了上海,如果穆时英和胡兰成一样真心地拥护汪精卫的主张,他为什么要等四五个月再走呢?卜少夫说穆时英回上海有着浓厚的“个人投机的倾向”,此说影响甚大(解文与孔文皆受其影响),但张爱玲说得好,出名要趁早,同样投机也要趁早,穆时英为什么要“延宕”几个月呢?活在叙述与记忆里的穆时英,你仍然有些叫人困惑,叫人不解啊!

既然认为嵇希宗是说谎,那么,“真正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像穆时英这样一个聪明人,是怎样走向汪伪阵营的?其心路历程又如何?”这是解文第三部分要解决的问题。先是说1935年完成的长篇《中国行进》“认定‘中国的行进’必然步履维艰,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没有什么前途,而这也正是他在抗战爆发后并不乐观的原因”(解文并未援引《中国行进》里的任何文字来支持这种看法)。对于《世界展望》上的那些“炽热高调的抗战话语”,解文说:

穆时英1938年前半年在香港就参与了《世界展望》杂志的编辑,并在创刊号扉页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抗日短文,可是此刊却有着汪派的“低调俱乐部”所主持的“艺文研究会”及其在香港的派出机构“国际编译社”的潜在背景,汪精卫的心腹林柏生就是“国际编译社”的负责人,所以该刊的抗日宣传乃是装潢门面的,实际工作则是为汪派搜集情报、搞“和运”打前站的,也因此,不久《世界展望》的政治立场就受到质疑,另一个汪派人士杜衡不得不出来“辟谣”。

《世界展望》由“世界展望社”(社址在汉口)出版,“编辑人”是穆时英和朱旭华。社员至少还包括杜衡,因为第3期(1938年4月5日)刊登了署名“杜衡”的《社中启事》(正文改为《本社启事》)。第4期(1938年5月1日)《社中偶语》说:“从本期起,我们迁移到广州出版”,朱旭华因事务繁忙辞去编辑职务,“以后的编辑事务由编者一个人负责”。但此后就没有了“以后”,刊物停刊了。

穆时英在创刊号上署名发表《扉语》,写道:“法西斯日本必然会粉碎在我们的脚下,辉煌的未来就在前面等着我们——歌颂吧!向着璀璨的阳光,为祖国,为我们的胜利而歌颂吧!”第4期署名发表《靡语》,说道:“春天终于来了。鲜血灌溉了的祖国的大地上终于开出胜利的花朵来了!”就此而言,能说他“在抗战爆发后并不乐观”吗?杜衡也说:“我们敢自信我们自己是最忠实的中国公民,而且是蒋委员长的最坚决的拥护者。”这里的主语是“我们”,当然包括他熟悉的穆时英。再者,杜衡就算是汪派人士,可后来并没有成为汉奸啊!看来,不是所有的汪派人士都是将来的汉奸。

还要认真考虑的是,如果因刊登文章的刊物的性质或背景而否定在上面刊登的文章,那么,左翼的部分斗争史将成为叛变史。例如,抗战前的汪系《中华日报》曾邀请左翼作家聂绀弩来主编副刊《动向》(因林柏生与聂绀弩是同学),鲁迅、田间、艾青、欧阳山等成为重要作者,一时间竟成了左翼的营盘[注]刘保昌:《聂绀弩传》,崇文书局,2008年,第112-114页。。难道我们要因《中华日报》的性质或背景而认为这些左翼作者其实是准汪派甚至是汉奸种子吗?[注]我在《朱湘致友人信四通》(载《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第4个注释中写道:“在文学研究中按作者的政治或派别属性来归类或排队也是不合法不可靠的……作家名字的出现是不规则和无序的,并无固定的轨迹……作家名字出现在某个刊物上并不意味着他们有一致的利益打算”,至今我仍然认为我的说法是符合事实的。——即便有嫌疑,或者因为有嫌疑,穆时英不是不办了吗?

对这些抗战文字,解文和孔文的处理方式是一致的。孔文说“细究之下,这只是一个表象”,解文说这是“应时”应景写的,其实他在悄然结交汪派,“悄悄考虑着自己的退路”。两者皆归之为“二重人格”。解文没有考虑到,按其所说,穆时英至少在1938年4—5月份就考虑退路了,那么,1938年8—10月间那六篇文章又该怎么解释呢?没有理由认为穆时英是个汉奸种子。——卜少夫文章的重大错误就是开启了汉奸种子说:当他听到穆时英被击毙的消息,他就想到:“种子播到路旁,迟早是会被行人践踏的”;解文和孔文的错误就是“用尽全力”证明穆时英是一个汉奸种子:要么说他一直放任放浪,要么说他对中国的情势从来就不乐观,这样的人不当汉奸谁当汉奸,这样的人不当汉奸可惜了一块好材料!——我们现代文学研究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人,还是须符合研究者思想观念的一个风干的标本?我们为什么不信任穆时英,难道像穆时英那样的人就不能成为一个好人(难道好人有一个标准的形象或标准的配置)?难道打打牌跳跳舞或者发牢骚不满、有灰心悲观念头的人注定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扛不住?这样对人与人性的认识实在过于简单化和定型化啊!

解文重点分析了“一篇非同寻常的奇文”——1940年元旦,穆时英以“龙七”为笔名在《中华日报》发表的《一年来之中国文化界》。解文从中引用了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写道:“在一九三九年的开始,民族解放运动从抗战的形式转变到和平运动的形式……它是抗战的继续,是百年民族解放运动的继续。它是对英美代理人和苏联代理人的斗争,同时也是对日本资本主义的抗争”,解文分析说:“这就是穆时英的思想逻辑……斗争的矛头不仅指向英美资本主义和苏联新官僚独裁政权及其在中国代理人,而且还包括‘对日本资本主义的抗争’!这不论对内对外、对人对己,都是很能交代过去的正当理由和很能说得过去的堂皇说辞”。孔文把该文视为“穆氏倒向汪伪的卖身契”“流露出浓厚的反共、反苏、反英美的色彩”。我则发生了疑问:穆时英到底是哪头的?跟“英美代理人和苏联代理人”斗,是“反共、反苏、反英美”,抗争“日本资本主义”,难道是要跟汪伪方面的主子斗?

穆时英是1939年11月初到达上海的,这篇1940年元旦发表的文章应该是到上海后写作完成的。据日本人松崎启次(伪满、日本人、汪伪三方合办的“中华电影公司”的制作部部长)回忆,大概是穆时英抵沪的第二天,他与穆时英、刘呐鸥一起吃饭,问穆时英“对日中合作怎么看”,穆时英说:

据我所知,中国人一般认为,日本要像英国对待印度一样,将中国变为自己的附属国,这便是抗日运动的根源。如果这果真是日本的意向,那么我们只能遗憾地走上抗日道路。但是,我相信通情达理的日本人会更聪明一些。日中是“同文同种”的关系,并且在各自拥有独立主权、互帮互助这一点上,相信就如同英国和美国的关系一样。——这是我们这些参加和平救国运动的青年们一致的想法。

松崎启次因此而称之为“天真的作家”。不久,日本兴亚院的华中联络部(上海)组织穆时英等人到日参观,穆时英回来后很兴奋地同松崎启次谈论自己遇到的日本作家,并且说“在长崎偶遇的一个名叫‘雪’的少女,她的美貌将他捆在了日本”,松崎启次说:“从日本回国后,他已经非常偏爱日本,我甚至认为已不必花时间,也没有必要再与他谈论日中关系”——孔文说:“虽然这可能夸大了穆时英的转变,但访日归来后,他的确公开发表了汉奸言论(指《一年来之中国文化界》——引者注)”。穆时英会为一个女人而改变吗?松崎启次和孔文可能没看到穆时英战前写的一篇散文《女人》,它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生下地来,就憎恶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痛爱着纸烟……女人这两个字也像纸烟的烟那么的给我轻轻儿的喷在空中,缓缓消散了”[注]见《穆时英全集》(3),第155-156页。。不能据此认为穆时英有“女性厌恶症”[注]穆时英:《贩卖所》,《穆时英全集》(3),第158页。,但从目前所读的资料中,我还没有见到穆时英有婚外情以及好色艳遇的行迹。那么,说一个叫“雪”的少女把穆时英“捆在了日本”,可信吗?——在接下来的回忆中,松崎启次记述了他和穆时英的另一次谈话。这个日本人不理解“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如此贪婪的人”,穆时英“几乎要流出眼泪一般”向他辩解:

……出现那些贪婪的人难道只是中国自身的责任吗?我们必须把近代化的工业和生产交给这些不幸的中国人,从而创造出健康的中国。我们要做的工作还很多,只有这些都完成、实现之时,我的一向主张——日本和中国像英国与美国一样,在世界上协力同心——才会应验。你不能因为现实中中国的丑,就否认了明天的中国![注]松崎启次:《穆时英先生》,《穆时英全集》(3),第457、458、460页。

穆时英到底还是“天真的”。至此,这一点是清楚无疑的:从1938年2月的《怀乡小品》,到4—5月的《世界展望》,到8—10月的《星岛日报》,再到上海与松崎启次的个人谈话,穆时英从未放弃自己的民族立场(至少没说过做汉奸好或为汉奸辩护)。这就造成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穆时英在上海有两副面孔:一是公开发表文章“反共、反苏、反英美”,用的却是化名或匿名(对比《世界展望》上署真名);一是私下谈话让日本人感到“天真”的穆时英。这种二重性,解文孔文为什么看不到呢?

那么,怎么解释这种怪现象呢?要是相信穆时英做卧底,那就根本不奇怪。因为做卧底就得写些应时应景的文章给眼前的人看,如果像徐庶进曹营一样一言不发、一件事不干,怎么能取得对方信任,怎么能做卧底?——解文和孔文为什么对穆时英署真名发表的抗日短文轻轻地予以否认而对化名发表的汉奸言论说什么信什么、怎么说怎么信呢?这对穆时英来说太不公平了吧?教训就是,知道作品说了什么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明白作者为什么要说这个和这样说、明白作者想拿它来干什么,将心比心地理解作者的现实处境。

1940年3月,汪伪政权成立,5月穆时英随团再访日本,此事前后接到恐吓电话。据人回忆:“当他(指穆时英——引者注)呈宣传部的工作报告中,最后也附呈林部长这样说:‘职离沪赴日后,有人打电话至寓中恐吓,返沪后复有此类电话打来,职自追随钧座以来,生命早置之度外,惟母老家贫,所虑者仅此,设有不测,职有一弟,在上海银行服务,此人学有专门,尚恳钧座鼎力提携,俾家族不至冻馁,则职幸甚。’”[注]重绿:《一年来的中国文艺运动》,《新命月刊》第2卷第7、8期合刊,1940年12月20日。孔文第四部分也引用了这封信,却说“职自离港沪赴日后”,显然多出一“港”字。孔文说,如果穆时英“果真是心怀抗战之志和肩负特殊使命的卧底,他不该有那些使气任性、幼稚可笑的表现,尤其是在受到警告后,居然无所动作”,所谓“使气任性、幼稚可笑的表现”就是指接到恐吓电话后还唱“生死置之度外”的高调。如果我们相信穆时英是卧底,此事也可以这样解释:穆以为恐吓电话是自己人方面在演戏,于是他配合给林柏生一封慷慨激昂的信,使后者及汪伪政府对自己深信不疑;亦因此,他也并不加以刻意防范。孰料是军统方面或其他爱国势力不明真相,终于造成了误杀。这种可能性无法排除。

解文最后写道:

日本作家片钢铁兵则在其最初的悼念文章里憾恨地说——

为什么他(指穆时英——引者注)不能不把抗日意志抛弃尽净,而参加日本的东亚新秩序建设,倘若把他的必然性和心理过程艺术化,而给予中国民众,也许会成了对和平的伟大的魅力,强化了把中国的知识阶级拉到汪政府影响下的精神根据无疑。仅仅这一点,他的死已经可惜。

这真可惜了。的确,穆时英委实是个很有才华和思想的作家,倘使天假以年,他一定会用出色的小说创作有以自见的,孰料却那么突然地殒身于途中,让片钢铁兵只能徒然怅想了。

我想补充的是,解文的引文遗漏了前一句:“他(指穆时英——引者注)直到最近,在重庆曾是相当尖锐的抗日左翼作家。后来突然参加亲日阵营,开始活跃,也曾两度来日,和我们相见。”[注]片钢铁兵:《悼穆时英》,中文译文刊登在《新命月刊》第2卷第3期(1940年7月20日)。如果我们只知道解文的引文,我们会觉得穆时英抛弃抗日意志是个必然的过程;如果再看到我的补充,我们才知道穆时英的转变也是一个叫片钢铁兵觉得“突然”的事情(叶灵凤有同感,见本文前边注释)。如果我们只知道解文的引文,我们会认为穆时英就是汉奸;如果看得更全面,我们难免会生发疑惑:从“相当尖锐的抗日”青年到“亲日分子”,短短一年时间,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见证奇迹的魔术,还是万花筒的现实,还是有局外人未参透的秘密?片钢铁兵们当然不会有这种疑惑,他们是把穆时英作为自己人来祭悼的,在他们看来,穆时英的被刺杀就是亲日的血证(所以他们对穆时英的回忆就不可完全采信)。

对我而言,如果只有两个选项——穆时英是卧底,穆时英是汉奸——让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很清楚、很可惜的是,我对自己的选择拿不出一个直接而可靠的物证。情况类似于我相信外星人的存在,但我现在还不能找到一个给大家看看,话又说回来,大家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外星人不存在。

感谢解志熙先生和孔刘辉先生激活了我的思想。我们之间的辩驳见证了属于人独有的思想魅力。我并且相信本文还不是这个问题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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