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你的幻觉

郁 俊

运用你的幻觉

郁 俊

写在前面：《画刊》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本特别有影响的杂志。30多年前，也就是我刚开始启蒙的时候，《江苏画刊》就给出了当时很难得的资料呈现和审美标准，精美得都有一些异样。记得当时我死盯着梅清、萧云从和王原祁的山水画，目光贪婪得都不愿意挪开。我至今仍保留着当年《江苏画刊》的创刊号和第2期。第一次啊，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精美的印刷品。当时这些图像的惊艳程度，不是今天看惯了真假二玄、眼高于顶的美院学生可以体会的。

风水轮流转，纸媒风光不再。我揣摩，靳卫红主编和她的团队，也经历了一些辛苦，才能够让这本杂志保持了一贯水准和格调。南京，是令我百感交集的美丽古城，也是让我的职业生涯开始步入正轨的福地。不仅仅大丰先师，几乎所有一线的南京前辈，都或多或少对我本人产生过影响。所以如果这个专栏能够为此地诞生的艺术杂志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实在也是很荣幸的事。

本文标题者，枪花乐队最畅销的专辑名字也。我高中的时候，差点儿听聋。口味，年轻人的口味，又重，又时髦。

不过本文说的是另外的事，借这个起个头。先说一位真大师、大汉奸、大诗人、大官、富贵闲人，王维。根据董其昌的说法，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说这个王维的山水画，不得了，是南宗的始祖。

这样子说话，得有证据，否则出门要给人打。糟糕的是，证据好少啊。王维留下了几张肯定不是他画的人物，别问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山水，斩钉截铁说的有两张，还都是雪景，一张是个长卷，挺长的，也挺细，那个你说到明，勉勉强强过得去，唐朝，天，人总是得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对吧？那个雪景长卷一看就有一股文徵明哪个亲戚的味道，吴门余孽标准件。

还有一张，据说在日本的，那张画，就有点意思了，那真的有点唐朝气息。也是雪景，皴法精简，线条古艳浓重，渲染很精到。不过最要紧的，是感觉上，非常非常安静，静若太初。

现在画仿古的，也不少，真假二玄看多了，也懂点办法，看上去功夫比民国的厉害，一顿一挫的，像三级跳远，张牙舞爪，可就是不安静，画雪景老觉得有人在边上过年放爆竹一样。说你呢，别回头看别人。好多人都骂张大千，别说线条，人家造的那个境，雪景，也是很安静的啊，境可夺人懂不懂？否则就是草台班子。

那张非常非常安静的雪景，我临摹过不止一次，经常拿在手里，反复看印刷品，心里面想：如果这个真的是王维的画，那董其昌的思路，也错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就是这个疑案了，死无对证，挖坟也没用，“文革”都挫骨扬灰了。

其实啊，美术史上的这一类疑案特别多，而且我怀疑，请注意，仅仅是怀疑，我怀疑，明朝，是作案高发期。明朝的审美，是相当复古的审美，那个复古非常全面，从初年对南宋的模仿，一直到《画禅室随笔》确立“南北宗”，整个儿把他们之前的美术史，用各种办法、各种理解、各种误会，重新再现了一遍。所以就会出现前面所说的，文家，这根号称世界上最长的人才链，里面不晓得哪个小屁孩的画作，甚至是精彩一点的“苏州片子”，堂而皇之地被称作王维。

不仅仅是一个王维，人多了，数得上的，都有。其实明初这些人，气脉直接南宋，一招一式，还真的可以乱真。我老觉得有几张马远，可能是戴进画的，什么地方的我不说，反正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不招谁惹谁。

上·（传）[唐]王维 《长江积雪图》(局部) 现藏美国

下·（传）[唐]王维《江干雪霁图卷》(局部) 现藏日本

沈周为首的吴门，就是个复古大本营，赫赫有名的《庐山高》，本身可以视作对王蒙的一次精彩复制。还好是王蒙，时间上离得近，能够见到的真东西多，彼此还有那么一点手艺上和血缘上的沾亲带故，所以40来岁的沈石田一炮打响，画出了明代最赞的大幅画作。不过试想一下，要是你对沈周说，你仿个顾恺之试试，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别急，一会儿顾恺之就来了。

交通的不便利，加上古代经典画作的稀有珍贵，是大多数画家复古的最大障碍，而且有些实在无法克服。在真正遇见那些无法解决的造型难题，又没有可能见到真迹的情况下，除了运用自己的幻觉，我想不出还有其他办法。博尔赫斯有一个很精彩的描述，大意是：伟大作家都是在写同一本书的不同章节。在中国的例子，就是对杨升的一再加工和诠释。杨升的画，今天大概没有真的流传下来了，有也在海外，没见过，不晓得怎么辨别真假。但是董其昌啊蓝瑛啊都像模像样画过雪山红树、峒关蒲雪之类，还有那么几分唐朝味道的没骨重彩山水画。三五百年了，到了吴湖帆，还在画，因为杨升虽然失传，但是董本人已经成为传统经典，重新铸造了一段美术史。和所有历史一样，光荣归于诠释者。

还有一样对这一类美妙的误解推波助澜的视觉体验，就是明清巧夺天工的版画。海外的版画，一般都是弄弄地图、博物志之类，普及知识用的；咱们可不一样，直接就开辟一种新审美。版画打掉细微的墨色变化，用各类浓黑精确的线条，开始了对美术史各类名家的各种山寨，好玩极了。比如顾炳掏钱印的历代名家画谱，也叫《顾氏画谱》，这本书真是幻觉高峰，第一张顾恺之，分明就是一幅明朝的画。如此任性又胆大的行为，我们可以看作孩子气，当时那可是顶顶认真，一丝不苟的行为，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不就是要讨一房小、刻一部稿？他认真刻，产品印出来，所有人都认真看，流布天下，很多后学就会看到，哦哦，原来顾虎头大神画的和我隔壁苏州老娘舅一式似样。

在《顾氏画谱》里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来，这个可能真的是复制者，见过唐宋原作，而有些，一看就是杜撰，这种版画的杜撰和真的拿毛笔画画还不同，印刷品是个满天飞的东西，于是同样一个山头，今天是哪位大师的杰作，主峰龙脉，一会儿变成《水浒》插图的二龙山了，下面还可以加一个赤膊的鲁智深。

《顾氏画谱》书影 文物出版社 1983年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还没多少奢侈品的内行，有一天大早，烟岚深重，我吃了一碗很不错的现炒浇头面，在浙江某个做小商品很出名的地方闲逛，看见很多家都是前店后厂，家庭作坊，你要买皮鞋，他就从后面拿出一双来，问你，要什么牌子。你说皮尔卡丹，就翻出一个大大的P，钉在你的鞋子上。你说瓦伦蒂诺，行，没问题，他又给你换一个V。这个老板，肯定不会是那种今天在上海时尚圈看到的老屁精，他戴着袖套一身工作服，朴素极了，就算生意做大了，买得起，我想他一辈子可能也不会买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那种西装，豪客湖州老费坦陈，有一年冬天过年，他是真买过一套。他也是很朴素地说，我们乡下过年，要穿一套新衣服。当年我拿六百一个月工资的时候，这套索价是十几万，皮先生亲自设计的可能。

在这位朴素的浙江老板身上，我突然想到了整部中国美术的误解史，这也就是本文的初心，虽然到了今天，才能写出来。

2017年1月于古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