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词“过”源流浅探
2017-02-24李京京
李京京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量词“过”源流浅探
李京京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过”本为动词,后经虚化引申用为量词。其动量用法约始于汉,盛于魏晋六朝。唐五代时期,动量“过”的使用呈现出明显的衰落趋势,及至元明清,文献中几已不见相关用例。探究量词“过”的历时演变,把握其发展脉络,对于我们认识了解汉语动量词的发展规律大有裨益。
汉语史;动量词;过
“过”原为动词,本义“经过、度过”。《说文·辵部》:“过,度也。从辵,咼声。”[1]39《汉语大字典》引吴善述《广义校订》云:“过本经过之过,故从辵,许训度也。度者过去之谓,故过水曰渡,字亦作度。经典言‘过我门’、‘过其门’者,乃过之本义。”[2]4105动量“过”即由此意义虚化而来(每经历一次就叫做一过)。目前汉语史上对“过”何时出现量词用法的意见还不统一;对它的历时演变,描写得也还不是很清楚。因此,就这些情况,我们有必要进行一次较为详细的考察。①
一、 量词“过”出现时代的代表性说法
关于“过”最早用为量词的时代,各家意见不一。王力《汉语史稿》称 “唐代以后,表示行为单位的单位词如‘回’(迴)‘次’等,逐渐出现了”,[3]285史存直《汉语史纲要》和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认为动量“过”于魏晋六朝就已经产生。②《汉语大字典》和向熹的《简明汉语史》则更进一步,将动量“过”的使用推前至汉。二者所引例证均为《素问·玉版论要》:“八风四时之胜,终而复始,逆行一过,不复可数。”王冰注:“过,谓遍也。”[2]4106“逆行一过”即“逆行一遍”,表示动作的次数。
《素问》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中医理论著作,一般认为其为《黄帝内经》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黄帝内经》的成书年代,学界目前有黄金时代说、商周说、战国说和西汉说等几种,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没有超出汉。因此,从材料来看,向先生和《汉语大字典》的说法更符合事实。
二、量词“过”的历时发展
1.两汉时期
汉代虽已用“过”为动量,但是此时至魏晋六朝用量极少,分布极窄,尚未形成一定的集群,发展出一定的规模。例如:
(1)病风且寒且热,炅汗出,一日数过,先刺诸分理脉络;汗出且寒且热,三日一刺,百日而已。——王冰注:“数过,数次也。”(《素问·长刺节论》)
(2)凡可憎恶者,若溅墨漆,附着人身。今目见鼻闻,一过则已,忽亡辄去,何故恶之?(《论衡》卷二十三)
(3)与老君《黄庭经》,令日读三过,诵之能思其意。(《列仙传》卷下)③
2.魏晋南北朝时期
魏晋南北朝,量词“过”发展迅猛,广泛见诸于各类文献,已成为“南北朝动量词中的无色量词,如同现代汉语中的‘次’,都是可以用来泛表一般动作的次数的”。[4]250而“凡动作差不多都有‘过程’可说,因之,它的适应性就非常强”,[4]250量词“过”几乎可以和表示任何义类的动词结合而不受限制。例如:
(1)饮酒数行,达起取素书两卷,大如手指,达曰:“当写读此,则自解也。吾久废,不复省之,今欲思论一过,数日当以相与。”(《三国志·吴书·赵达传》)
(2)小臣之稷,微尔齐氓。巍崖独拔,苦节自贞。君軿数过,聊得瞻迎。区区管鲍,何足班伦。(《高士传·小臣稷》)
(3)彼常愿欲共我一过交战,我亦不痴,复不是苻坚。(《宋书·索虏传》)
(4)西王母种桃,三千年一着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齐民要术》卷十)
(5)前后读兄文一再过,便上口语。( 陆云《与兄平原书》)
(6)菖蒲九重节,桑薪七过烧。(王褒《和赵王隐士》)
(7)又饮,如此数过,剧者须臾吐胆乃止,不损人而即美。(《肘后备急方·葛仙翁卷之四》
量词“过”在发展伊始就基本走出了上古汉语表示动量只用“数+动”的模式,形成了数动结合需通过量词来介绍的规律,如上举所示,“过”常常是和一般数词或者“数”等结合使用。对于此种变化,可就下例体会:《论语·公冶长》有“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以“三仕”“三已”表动量,而皇侃疏里则有“文子经仕楚,三过为令尹之官,而颜色未曾喜也……文子作令尹,经三过被黜,而亦无愠恚之色也”,以“三过为令尹之官”“三过被黜”表示相应的动量,两相比对来看,后者语言表达更为明确。
“过”的这种动量用法在汉译佛经和道教经典中表现得尤为显著,仅以《大有妙经》和《上清大洞真经》两部道教典籍为例,检索发现,“动+数+量(过)”和“数+量(过)+动”的形式逾九成。例如:
(8)洞渊毕,还东向,叩齿九通,咽液九过,三洞毕矣。(《大有妙经》)
(9)伏愿高上,曲垂玄恩,降以灵感,启以自然。毕,便叩头九过。(《大有妙经》)
(10)毕,口吸二十四星一息炁,咽津二十四过……心拜三十九过……咽津三十九过。次振左手三过……次振右手三过……次仰头摇颈九过……次鼓脚一过……次摇身二七过……次拭目三过……次捻鼻七过……次按眉后两穴三过……次咽液九过,以味玉律。(《上清大洞真经》卷一)
(11)若病人不堪者,取不破稻穬麦七过净洗,盛著囊中。(《摩诃僧祇律》卷十七)
总之,量词“过”在其兴起、发展之初就已基本确立了它的组合规范,而这种规范,也是动量词数动组合的普遍规范,发展到现代汉语,“动+数+量”的形式依然常见,如说“听两出戏”“做几遍操”“上几次课”等。
以上是从组合能力方面谈动量“过”,下面将要关注的是它的句法功能。相较前代充当句法成分较为单一的情况,动量词“过”魏晋六朝有了较大发展,在句中既可做状语,也可做补语。例如:
(12)小饵黄金法:炼金内清酒中,约二百过出入即沸腾矣。(《抱朴子·金丹篇》)
(13)若上阁下阁异宿者,一夜当三过往。(《摩诃僧祇律》卷三十六)
(14)曾子言:“我生平戒慎,每一日之中,三过自视察我身有过失否也?……我一日之中每三过自视,况复凡人可不为此三事乎?……我一日之中三过内视我身有此三行否也?”(《论语义疏》卷一)
(15)别置高处,夜有盗之者,数过提举,竟不能胜。(《高僧传·译经篇》)
(16)造酒法:全饼麹,晒经五日许,日三过以炊帚刷治之,绝令使净。(《齐民要术》卷七)
(17)解大肠,淘汰,复以白酒一过洗肠中。(《齐民要术》卷八)
(18)尔已经三过上仙籍,其中或犯非法而复落去。(《周氏冥通记》卷二)
以上各例,动量词“过”在句中中心动词前称量动作行为,充当状语;而以下各例,动量词“过”在句中中心动词后补充说明所称量的动作行为,充当补语。
(19)夜卧觉,常更叩齿九通,咽液九过。毕,以手按鼻之边左右上下数十过。(《真诰》卷九)
(20)因作方相与十二兽,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后汉书·礼仪志》)
(21)周君诵之万过,二弟诵得九千七百三十三过,周君翻然飞仙,二弟取书诵之。(《真诰》卷五)
(22)余尝往返十许过,正可再见远峰耳。(《水经注》卷三十四)
(23)登座,平坐,正视北向,叩齿三十二通,咽液三十二过,闭目存帝一尊君。(《上清大洞真经》卷一)
量词“过”除了做状语、补语,另有一些较为特殊,它们虽然在语意上仍是称量动作行为,但句子结构上却是作了别的成分。例如:
(24)愉少时尝经行余不亭,见笼龟于路者,愉买之,放于饮不溪中。龟中流左顾者数过。(《搜神记》卷二十)
(25)又方,常思草捣绞,饮汁三升,并以绵染寸中,以导下部,日三过,即差。(《肘后备急方·葛仙翁卷之七》)
例(24)“过”在语意上称量“顾”,而在结构上实际已经充当了句子的谓语成分,例(25)亦是如此。
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一书,提及动量词“过”还可作形容词的补语,而由专门称量动作扩展到可称量性质、状态,无疑“标志着动量词更向前发展一步”。[4]252
总之,量词“过”在此时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完备,但是其发展势头并没有继续下去。
3.唐五代时期
唐五代时期,量词“过”的使用频率急剧降低,呈现出明显的萎缩趋势。检索发现,“过”在史书、禅宗语录、笔记小说等语料中都极少用为量词。不过这种使用频率的锐减其实并不难以理解,一方面,语言越发展越趋向精密,而量词“过”“无所不可用”的通用状态显然不符合这种规律;另一方面,“动量词往后发展,词量日益纷繁,分工日益细密”,[4]253一些旧有的量词如“次”“回”等不断壮大,一些新兴的量词如“场”“遭”等渐渐崛起,“过”的动量角色逐渐被它们分去,动量地位也就越来越弱。不过,它并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在医书、佛道经籍、诗歌变文等文献中,我们仍然能够发现不少量词用例。例如:
(1)复以白酢浆三石炼之三过,三易酢浆也。复以酒炼之一过,亦如上法讫。(《千金翼方》卷十三)
(2)勿食生肉伤胃,一切肉惟须煮烂,停冷食之。食毕当漱口数过,令人牙齿不败口香。(《千金要方》卷八十一)
以上为医书中用例。
(3)皆脱巾叩头博颊,或八或十一过或二百八十八过。(《辩正论》卷八)
(4)虽见毁禁,愍而护之,见行一善,万过不咎。(《法苑珠林》卷二十二)
(5)山世远受孟先生法,暮卧先读《黄庭内景经》一过乃眠,使人魂魄自制,炼恒行之二十一年亦仙矣。(《三洞珠囊》卷十)
(6)毕,咽液二七过,常如此则无疾。当急按所痛处三十一过。(《三洞珠囊》卷十)
以上为佛经道籍中用例。
(7)岸明残雪在,潮满夕阳多。季子留遗庙,停舟试一过。(《皇甫曾诗集·送韩司直》)
(8)道州手札适复至,纸长要自三过读。(《杜工部集·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
(9)水底将头百过窥,波上玉椀千回举。(《敦煌变文集·伍子胥变文》))
(10)飞天人曰:“法师地户入,绕香灯三过,还东向立,叩齿三十二通。”(《敦煌变文集·太上洞玄灵宝明真经科仪》)
以上为唐诗及变文中用例。
4.两宋时期
两宋时期,“过”在文献中表示行为称量的频率大大降低,同时可称量的动词也有了更多限制,它多与表示完整行为或反复动作的动词连用。例如:
(1)《容斋随笔》云:“张文潜好诵东坡《梨花绝句》云云,每吟一过,必击节叹赏不能已。”(《竹庄诗话》卷十)
(2)弹丸大一枚,炙手涂摩百过。(《幼幼新书》卷十四)
(3)因言读书法,曰:“且先读十数过,已得文义四五分,然后看解。”(《朱子语类》卷十一)
(4)孟子七篇论性处,只此一处,已说得尽,须是日日认一过,只是要熟。(《朱子语类》卷五十五)
(5)毕,咽液三过,叩齿三通。(《无上黄菉大斋立成仪》卷二十一)
5.元明清时期
到了元代,“过”出现的频次更少,并且多用以称量诵读行为,所能称量的动词范围再次缩小。例如:
(1)乃研精易虑,屏人事而细读之数十过,参以首尾,稍得窥其梗概。(《文献通考》卷二百八)
(2)长吟诗一过,燕以酒三杯,先生不在兹,先生安在哉。(《养吾斋集》卷二)
(3)夫人貌端而温,言简而文,性静而通,喜读书,目数过即不忘。(《玩斋集》卷十)
及至明清,“过”表量词的功能几已消失,典籍文献中只零星偶见,个别方言之中或有残存,但终究已不再成气候。
结语
综上所述,“动量词‘过’是由动词 ‘经过’的意义演变来的”,[5]349用以称量动作行为的次数。“过”的量词用法产生于汉,其时尚只散见于少数典籍;于魏晋六朝达到鼎盛,组合能力和句法功能都已十分完善;于唐以后衰落,表现为用量减少和用法受限;于明清几已不见。量词“过”由无所不适的通用状态到几乎消失不见,这样的发展历程其实存在着历史的必然性。刘世儒说:“汉语量词是遵循着两条道路发展下来的:一条是由简到繁的路,一条是由繁到简的路。所走的道路虽然不同,但围绕的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语言的结构更加精确、鲜明、完善。”[4]绪言2显然,“过”的普遍适用是无助于语言的明确表达的,那么走向衰落也就成了必然之势了。
注释
①检索工具主要借助的是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研究中心研制的爱如生数据库中的古籍库和敦煌文献库,文中所引用的内容未特别标注的均出自此。
②刘世儒虽然提及《别国洞冥记》所引“臣已见此枝三过”,推测量词“过”似乎远在汉代就已经产生,但又认为《别国洞冥记》系伪书,不足为凭。
③《列仙传》旧题为刘向所撰,今人多疑其系托名之作,实际出自汉魏文士之手。
[1]许慎,撰.说文解字[M]. 徐铉,校.北京:中华书局,1963.
[2]徐中舒.汉语大字典[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6-1990.
[3]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向熹.简明汉语史(修订本)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Class No.:H141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Quantifier Guo in Chinese
Li Jingj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China)
Chinese word Guo , as an verbal measure words is based on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go through”. It emerged in the Han Dynasty and prevailed in the Wei and the Jin, the South and the North Dynastie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Tang and the Five Dynasties, it shows a declining trend and it is almost invisible in the literature during the Yuan, the Ming and the Qing Dynasties.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verbal measure words by exploring the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the quantifier Guo in Chinese.
history of Chinese; verbal measure words; Chinese word Guo
李京京,硕士,四川大学。
1672-6758(2017)04-0144-4
H141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