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四才子”定名考论
2017-02-24霍美丽朱曙辉
霍美丽,朱曙辉
(宿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
“吴中四才子”定名考论
霍美丽,朱曙辉
(宿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
明万历中期陆应阳第一次明确记录了“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此后经由明末钱谦益的引用而广为人知,最终在清初官修国史中完成定型过程。“吴中四才子”名号背后所体现的是明代以来地域文化的自觉意识与吴中文化的本土特征。
吴中四才子;王世贞;陆应阳;地域文化
包括祝允明﹑文征明﹑唐寅﹑徐祯卿在内的“吴中四才子”一向被视作明代中期吴中文坛的代表人物,这个小群体和同时期北方文坛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一道在南北双方共同推进了明中叶文学风尚的变革,使得明代正统文学彻底摆脱此前“台阁体”风气的影响,并奠定了之后近百年诗文发展的基本态势。然而在这一影响深远的文学转型过程中,有一细节问题即“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的由来在很长时间内被研究者所忽视,。须知当时吴中文坛名家众多,祝﹑文﹑唐﹑徐几人生前也并无类似称号,为何在后世的评价体系中这四人能够超越侪辈脱颖而出?在这一名号的流传、定型过程中究竟反映了什么样的文化态势?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深思。李双华曾有《吴中四才子名目考》[1]52一文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初步探究,但李文遗漏了一些重要文献,也忽略了几个关键人物在“吴中四才子”这一群体的人物选择、名号定型过程中的巨大作用,故而对“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的形成过程未能做出细致、准确梳理,同时李文还忽略了这一名号定型过程背后所潜藏的文学动向与文化意义。本文拟在李文基础上进一步深入研究,细致钩沉出“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的形成过程,考察这一历程背后所潜藏的社会文化内涵。
一、“吴中四才子”名号定型历程钩沉
从存世文献来看,从嘉靖年间到明末清初,“吴中四才子”这一群体的人物选择与名号定型经历了一个具有清晰阶段性的发展历程。
1.嘉靖之前——初步酝酿期
祝允明﹑文征明﹑唐寅﹑徐祯卿四人同为吴郡文士,其中文、唐两人生同岁,居同里,祝允明则年长于文、唐两人十岁,三人早年订交,终生交谊甚笃。①徐祯卿年辈晚于文、唐两人九岁,但徐氏“自为诸生即与唐寅、文璧相唱酬有名”。[2]卷148唯有祝、徐两人之间的直接交往似乎未见著录。总而言之,祝、文、唐、徐四人同属一个交游圈之内,且均为吴郡本土知名才士,这应是后人将之归为一个群体的最初动因。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这一交游圈内名望不亚于四人的还有其他几位吴郡文士。如目前可见最早将祝允明﹑文征明﹑唐寅﹑徐祯卿四人并列著录的著作是吴郡同乡阎秀卿作于弘治末年的《吴郡二科志》,其中“文苑”一类著录五人,除祝允明﹑文征明﹑唐寅﹑徐祯卿四人外还列有杨循吉。据同书中记载:“时杨仪部循吉与允明并有文才,人皆称之而先杨循吉。”[3]779可见在当时吴中文苑的评价中,杨循吉与祝允明齐名。除杨循吉外,祝、文、唐、徐等人的交游圈中还有一人值得注意,这就是都穆。文征明《题希哲手稿》中记载到:“同时有都君玄敬(都穆)者,与君(祝允明)共以古文名吴中。其年相若,声名亦略相上下,而祝君尤古邃奇奥,为时所重。又后数年,某(文征明)与唐君伯虎(唐寅)亦追逐其间,文酒倡酬,不间时日。于时年少气锐,俨然皆以古人自期”。[4]563可见当时都穆(字玄敬)与祝允明“其年相若,声名亦略相上下”,而且与文征明、唐寅友善。阎秀卿《吴郡二科志》中记载“(徐祯卿)与吴趋唐寅相友善。寅独器许,荐于石田沈周、南濠、杨循吉,由是知名。”[3]792“南濠”正是都穆之号,可见都穆与徐祯卿也关系匪浅。后来王世贞罗列吴中文士的行辈时也提到:“当是时,文征仲(文征明)前辈卓荤名家,最老寿。其所取友:祝希哲、都玄敬、唐伯虎辈为一曹。”[5]卷47这些也都可以证明,都穆在当时的吴中文苑中也是和祝允明、杨循吉、唐寅能够等量齐观且彼此交好的知名文士。所以文征明于嘉靖三十九年(1559)去世后,其子文嘉为他做行传时罗列其生平交游,于同辈中特意点明:
时南峰杨公循吉﹑枝山祝公允明俱以古文鸣,然年俱长公十余岁,公与之上下议论,二公虽性行不同,亦皆折辈行与交,深相契合。……南濠都公穆,博雅好古,六如唐君寅,天才俊逸,公与二人者共耽古学,游从甚密。……徐迪功祯卿年少时袖诗谒公,公见徐诗大喜,遂相与唱和。[4]1618
文征明“主吴中风雅之盟数十年”,[6]7380交游遍满天下,而其子为父亲做行传时特意点明与杨循吉、祝允明、都穆、唐寅、徐祯卿五人交游,由此亦可见,这五人在当日吴中文苑中的出众地位乃是诸人所公认的。直至嘉靖后期,只有嘉靖十三年(1534)袁袠为《唐伯虎集序》一文中记述唐寅交游时提到:“(唐寅)与故京兆祝公允明﹑博士徐公祯卿﹑今内翰文公征明相友善。”[7]610除此一例外,未见有其它隆庆之前的文献将祝、文、唐、徐四人单独论列。而且袁文也仅是记述交游情况,不含价值评判在内。所以直至嘉靖年间,“吴中四才子”这一小群体尚无成型迹象。
2.隆庆至万历前期——人物定型期
就现存文献来考察,“吴中四才子”人物群体成型的转折点发生在隆庆初年,其核心人物即是王世贞。王世贞在隆庆二年(1568)为文征明作传,文中将文氏的师友谱系做了一个清晰的论列,记云:
(文征明)于文师故吴少宰宽,于书师故李太仆应祯,于画师故沈周先生,咸自愧叹,以为不如也。吴中文士秀异,祝允明、唐寅、徐祯卿日来游。允明精八法,寅善丹青,祯卿诗奕奕有建安风。其人咸跅弛自喜,于曹偶亡所让,独严惮先生,不敢以狎进。先生与之异轨而齐尚,日欢然亡间也。……吴中人于诗述徐祯卿,书述祝允明,画则唐伯虎,彼自以专技精诣哉,则皆文先生友也。……文先生盖兼之也。[8]卷83
文征明本人“以清名长德,主吴中风雅之盟者三十余年。”[9]305其交游更是遍满吴中士林,这一点王世贞是极为清楚的。王世贞自己也曾经论述文征明的交游情况云:“当是时,文征仲前辈卓荤名家,最老寿。其所取友,祝希哲、都玄敬、唐伯虎辈为一曹,钱孔周、汤子重、陈道复辈为一曹,彭孔嘉、王履吉辈为一曹,王禄之、陆子传辈为一曹,先后凡十余曹。”[5]卷47但是在为文征明作传时,王世贞则从其诸多交游中专门罗列出上文所列的六人。其评价标准显然是从“专技精诣”的角度,选择出吴中士林中诗、文、书、画等各领域的代表人物,并将其分类纳入文征明的交游圈内,其中吴宽﹑李应祯﹑沈周辈分较高,王世贞将三人明确归为文征明之师长,祝允明、唐寅、徐祯卿三人则为文征明之友人。特别是祝、文、唐、徐四人,在王世贞笔下,这个四人群体俨然已成为吴中文坛诗、书、画等文艺类型的代表人物。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分类归纳、井井有条的评价体系与人物群体的圈选并非是王世贞在本文中的偶然起意,而是他对吴中士林精思细择之后所构建的一个明中叶吴中文苑的士林精英图。之后在《吴中往哲像赞》中,王世贞又一次重申了类似论断:“(文征明)所严事故吴尚书宽﹑李太仆应祯﹑沈周先生,而友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吴、徐工古文歌诗,吴又能书;李、祝工书,祝又能古文歌诗;沈、唐工绘事,又能歌诗,而皆推让先生,以为不可及。”[10]卷148所以在王世贞对文征明的描述中,不仅是记录文氏生平交游的实况,同时也是以“专技精诣”的标准来构建出吴中文苑的一个最核心的精英圈,而祝、唐、徐、文四人也成为彼时“吴中文士秀异”的杰出代表,成为一个稳定的四人群体,此前混杂其中的杨循吉与都穆则被剔除在吴中文苑最核心的精英圈之外。
杨循吉与都穆两人之所以在王世贞的评价体系中受到贬斥,其原因可能在于两点:一是缺乏专精技艺;二是两人在身后各有名声受损的迹象。就杨循吉而言,他本以古文知名,但在王世贞看来,杨氏文学成就本就有限,而且在正德年间武宗南巡时,杨循吉还曾以皇帝所幸嬖伶臧贤为间,进献词曲以希进用。虽然最终其事不成,然而杨氏以此名望大损,归乡后,“后进少年菲薄之,无礼问者。”[11]1043所以王世贞评杨循吉云:“第君谦负古文声,毋论其辞枝而不修,即生平轩豁得意,在弘治己酉挂冠,而数语极为牢落,最骩顿无状。在正徳庚辰,再趣行在,试乐府。嘉靖丙申,献九庙颂,及华阳求嗣仪,而叙致津津不容口,老悖一至此耶!曷不于庚辰前亲三尺土耶!”[12]卷165文中毫不掩饰对杨氏文学成就的轻视之态和对其行迹的鄙薄之情,甚至嘲讽其老而昏悖,不如早死,所以杨循吉被王世贞从吴中士林最核心的精英圈子中剔除出去也是必然之事。都穆本人虽笃实好学,但在其身后,关于都穆曾在会试中告密诬陷好友唐寅的传闻流传甚广。此事晚明人多有记述,与王世贞同时的吴人刘凤做《续吴先贤赞》时,于“唐寅”条中即记载:“都穆嫉寅,潜谮之,谓有寄请,给事论罢之,且斥寅为掾,寅由此废。而人亦尤穆猜狠甚矣。”[13]637由此可见,至少在隆庆、万历年间,关于都穆“卖友”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乃至刘凤在这样较为严肃的地方史志性质的著述中都采纳了类似说法。尽管此事早被今人考辨为谣言,②但在当时对都穆名望的损害无疑是巨大的,而且都穆还缺乏类似“允明精八法,寅善丹青,祯卿诗奕奕有建安风”[8]卷83这样的专精之艺,所以都穆被王世贞排除于吴中士林核心精英圈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了。
王世贞在隆庆、万历间“独操文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6]7381“《弇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内。”[9]436所以王世贞以文征明所构建出的这一师友谱系影响深远。自万历年间开始,各类文献提及文征明的交游时,多数都特意将祝允明、唐寅、徐祯卿三人罗列出来,将四人视作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群体。如万历年间的历史著述《皇明词林人物考》中介绍文征明时就原文不动的采纳王世贞《文先生传》中的记载:“吴中文士秀异,祝允明﹑唐寅﹑徐祯卿日来游。”[14]157尹守衡在万历后期做《明史窃列传》于“文征明”篇末论语中也直引王氏之论,记曰:“王世贞曰:‘吴中人于书述祝允明,画则唐伯虎,彼自以专技精诣哉,则皆文先生友也,而皆用前死,故不能当文先生。人不可以無年,信乎,文先生盖兼之也。’”[15]369全文也是直取自王世贞《文先生传》。明末姜绍书《无声诗史》“文征明”条亦记云:“其所严事者吴尚书宽﹑李太仆应祯﹑沈先生周,而友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吴、徐工古文歌诗,吴又能书;李、祝工书,祝又能古文歌诗;沈、唐工画,又能歌诗,而皆推让先生。”[16]177显然又是源自王世贞《吴中往哲像赞》中对文征明的评述。其余一些记录文征明生平事迹的晚明文献中虽然未论列文氏之交游,但从其行文中也能看出王世贞《文先生传》的明显痕迹。如万历年间焦竑所作的《皇明人物考》卷三[17]209、天启初年过庭训所著的《明分省人物考》卷二十二[18]032都记载文征明年十六理父丧而辞赙金之事,而此事正是出自王世贞《文先生传》之虚构,③由此亦可见王世贞对文征明的记录对晚明士林的普泛性影响。另外一些著述看似与王世贞之论断没有直接取纳的关系,但细究其所记载的根源,千回百折之后,其渊源大多还能上溯至王世贞之论。如吴人刘凤作于万历前期的《续吴先贤赞》,其中“文璧”条记云:“文璧一名征明,生少后于允明,而与徐祯卿、唐寅齐名友善。”[13]649这里将祝、文、唐、徐四人列为一个小的交游群体,虽然并未提及其罗列的根由何在,但深入探究的话,刘凤这个说法还是和王世贞脱不了干系。刘凤与王世贞的生活时代大致重合,而且刘氏本人对作为文坛盟主王世贞的文学主张甚为服膺,④刘凤所作《续吴先贤赞》也正是对王世贞《吴中往哲像赞》的效仿与补充,本书中于人物点评也时引王世贞之评语,如《续吴先贤赞》卷十一“蔡羽”条中即引王世贞评语云:“元美称之‘汀花’‘水鸟’,殆溢美乎?”,此处所云“汀花”“水鸟”正源自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五中评蔡羽诗云“蔡九逵如灌莽中蔷薇,汀际小鸟,时复娟然,一览而已。”[11]1033所以刘凤此处将文征明与祝允明、徐祯卿﹑唐寅单列出来,称其四人“齐名友善”,其源头还应是源自王世贞之论断。此后万历中期蒋一葵的《尧山堂外记》则就直取刘凤之语,记云:“征明生少后于祝允明而与徐祯卿﹑唐寅各齐名友善。”[19]465大约同时的王圻《续文献通考》中也采纳了刘凤这一说法,记文征明“生少后于祝允明而与徐祯卿﹑唐寅齐名友善。”[20]卷188虽然是直接采纳自刘凤的记述,但其源头实际上还可以上溯至王世贞之论。由上列文献可以看到,由于文坛盟主王世贞的推扬,自隆庆之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三人为文征明之友且四人同为当日吴中文苑诗文书画领域中的代表人物这一观点已经被晚明士林所熟知并广泛接受。至此,祝、唐、文、徐四人已经被普遍视作一个人员构成稳定的四人小群体,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明中叶吴中文苑诗书画各个艺术门类的招牌形象。
3.万历中期之后——名号成型期
在王世贞的宣扬下,祝、唐、文、徐四人成为一个独立的四人群体,但王世贞本人并未对这一群体加以命名。就现存资料来看,最早记录祝、唐、文、徐四人并称“吴中四才子”的应该是万历二十八年(1600)刊刻的陆应阳《广舆记》。本书卷三“徐祯卿”条中记载:“(徐祯卿)与唐寅、祝允明、文璧齐名,号‘吴中四才子’。”[21]98这是“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第一次见诸文献。同卷中的“文征明”条则记载“(文征明)与吴原博、李贞伯、沈启南交,征明于吴得文法,于李得书法,于沈得画法,兼撮诸公之长。”[21]98这显然也是受到王世贞《文先生传》中所构建的“(文征明)于文师故吴少宰宽,于书师故李太仆应祯,于画师故沈周先生”[8]卷83这一师友谱系的影响,由此也可以推论陆应阳在记录徐祯卿与祝、唐、文三人齐名这一说法,其根源还是在于王世贞之论,只是不同于王世贞仅将四人列为一个群体而未有定名,陆应阳此处则明确记录了四人群体的名号——“吴中四才子”。陆应阳为云间人士,曾于万历前期以门客身份长期寓居吴中名宦申时行之家,与吴中士林颇为熟稔,故而陆氏对吴中文苑的种种人事动态也较为清楚。“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很可能不是陆氏自创,而是当时吴中士林中已有此名号,故而陆氏笔而录之。目前来看,“吴中四才子”这个名号在万历年间尚且流传未广,这应该和陆应阳名位不显,其书流传不广有关,故而晚于陆氏的几部晚明著述如《明分省人物考》《明史窃列传》《无声诗史》等虽然仍将祝、唐、文、徐四人并列,但都未提及这一名号。直到数十年之后,这一名号被明末文坛盟主钱谦益所注意,并在其所著的《列朝诗集》“徐博士祯卿”条中提到:“昌谷(徐祯卿)少与唐寅、祝允明、文璧齐名,号‘吴中四才子’。”[9]300这个记载与陆应阳《广舆记》中的记载如出一辙,而且连唐、祝、文三人名称的顺序、名号的称呼都完全一致,基本可以确定钱谦益关于“吴中四才子”的记录正取自陆氏《广舆记》。钱谦益作为明末清初东南文坛的领袖人物,其名望、影响绝非陆应阳可以比拟,故而自陆氏《广舆记》成书以来数十年间默默无闻的“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也开始在明末清初借由钱氏著述而广为人知。此后康熙年间修撰的《明史·文苑传》中也采纳了钱谦益这一说法。至此,“吴中四才子”的名号进入官修国史,最终彻底定型。
由上文论述可见,在嘉靖朝之前,祝、文、唐、徐四位虽列名地域文坛最核心的精英圈子之内,但彼时的吴中文坛的代表人物却不止此四人,“吴中四才子”这一小群体也没有独立成型的迹象。从隆庆朝开始,由于文坛盟主王世贞的选择与推扬,祝、文、唐、徐四人从吴中文士圈中脱颖而出,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四人群体。在万历中期之后,“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已经开始见诸记录,至明末清初时段,“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被士林所广泛接受,最终进入官修国史,成为名目和人物都最终定型的一个文人群体,这既是“吴中四才子”名号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定型历程。
二、“吴中四才子”名号的文化分析
“吴中四才子”这一名号的出现并非偶然,其演进历程中的人员选择与名号定型背后实际上潜藏了深刻的社会文化动因。明代以来,地域文化的自觉意识愈发凸显,各地士人都日益重视对乡邦文化的记述与宣传,力争彰显本土文化形象在各个地域板块中的相对优势。而这种地域文化优势地位的确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本土乡贤的道德声望与实际建树,与此相关的宣扬、建构自然也必不可少。这正如蒋寅所指出的:“一个地域的人们基于某种文化认同——种姓、方言、风土、产业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价值观和荣誉感,出于对地域文化共同体的历史的求知欲,会有意识利用一些手段来建构和描写传统,其中最重要的手段是历史编纂学。”[22]70明中叶的吴中文坛显然是一个诗文、书画等各类艺术均臻于高度繁荣的地域文化体系,身为吴人的王世贞也以重构历史的方式,从“专技精诣”的角度,将各个艺术每类的代表人物挑选出来列为一个群体,以作为本土文化在正德、嘉靖年间的品牌形象来加以推介。从这个角度来看,祝、文、唐、徐这四人群体的创建与推扬,显然也是明清地域文化自觉风潮的衍生结果。
除此之外,“吴中四才子”这个名号也颇具地域文化特色。“才子”之号,前代固然已有,如唐代元稹即被称作“元才子”,但明代之前多是用做对他人一种较为浮泛的褒誉,很少固定为某人或某群体的名号。然而明中叶之后,士风日趋浮夸,不少士人开始自称“才子”,这种风气尤其以吴中士林为盛。与祝允明、文征明时代大致相同的吴中桑悦即自署名“江南才子”,[23]卷16唐寅也曾自号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21]98如桑悦、唐寅这样的知名文士的行为显然对本土士林影响颇深,如万历年间的沈德符就记载道:“又见吴中一少年私记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盖袭唐伯虎旧印。”[24]卷26此人虽被沈德符鄙之为“殊不自揆”,[24]卷26然而由此亦可见当时吴地的士风所趋。与“才子”称号日益风行的时代风尚相应的是祝、文、唐、徐这个四人群体自身的特殊性。这四位虽然被归为一个小群体,实则于诗文书画各有所长,并非如前代贺知章等“吴中四士”或高启等“吴中四杰”一样专精一体,故而以“才子”这一众人熟稔且意涵广阔的名号称呼这一群体,可谓恰如其分。这一名号最初源于何人所创已不可考,然而陆应阳、钱谦益乃至清代修国史者均采纳这一名号,可见诸人对这一名号与人物群体的契合均持认可态度的。
注释
①关于文征明、唐寅两人的交往历程详见杨继辉《唐寅年谱新编》(苏州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一文中的详细考论,祝允明和文征明的交往可参见《文征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所附录的文征明之子文嘉所作《先君行略》,祝允明和唐寅交往可见祝允明《怀星堂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本)卷十七《唐子畏墓志并铭》中的记述。
②关于“都穆卖友”一事详见杨继辉《唐寅年谱新编》(苏州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附录“唐寅科场案详考”以及王珍珠《都穆考论》(苏州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二章“都穆的交游”中的详细考辨。
③关于王世贞虚构文征明“却金”事迹详见汤宇星《〈文先生传〉王世贞对文征明的历史评价》(《美苑》2015年01期)一文中的详细考证。
④关于刘凤对王世贞文学主张的拥护详见李慈瑶《明代嘉万之际吴中文章观冲突之考论——以皇甫汸与王世贞、刘凤的对立为中心》(《文学遗产》2014年04期)一文中的详细论述。
[1]李双华.吴中四才子名目考[J].江海学刊,2004(03).
[2]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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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世贞.文先生传[A].弇州山人四部稿[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0]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王世贞.艺苑卮言[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2]王世贞.杨南峰墓志[A].弇州山人四部续稿[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刘凤.续吴先贤赞[M].明代传记丛刊(148册)[Z].台北:明文书局,1991.
[14]王兆云.皇明词林人物考[M].明代传记丛刊(017册)[Z].台北:明文书局,1991.
[15]尹守衡.明史窃列传[M].明代传记丛刊(084册)[Z].台北:明文书局,1991.
[16]姜绍书.无声诗史[M].明代传记丛刊(072册)[Z].台北:明文书局,1991.
[17]焦竑.皇明人物考[M].明代传记丛刊(115册)[Z].台北:明文书局,1991.
[18]过庭训.明分省人物考[M].明代传记丛刊(131册)[Z].台北:明文书局,1991
[19]蒋一葵.尧山堂外记[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48册)[Z].山东:齐鲁书社,1997.
[20]王圻.续文献通考[M].明万历三十年松江府刻本.
[21]陆应阳.广舆记[M].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018册)[Z].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22]蒋寅.清代文学论稿[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23]郭良翰.问奇类林[M].明万历三十七年刻本.
[24]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清道光七年姚氏刻同治八年补修本.
Class No.:I206.2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On the Naming of the Four Wits in the Wuzhong Region
Huo Meili, Zhu Shuhu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Anhui 234000,China)
The so-called Four Wits in the Wuzhong Area are Zhu Yunming, Wen Zhengming, Tang Yin, Xu Zhenqing.They formed an important intellectual group in the Mid Ming dynasty. However, the name of the group did not appear in their lifetime. The four people were first chosen to form a stable group by Wang Shizhen during the Longqing era of the Ming Dynasty. The Four Wits in the Wuzhong Area, was first recorded by Lu Yingyang during the Wanli era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it was finally set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by the National History written by the government. The name of The Four Wits in the Wuzhong Area embodies the consciousness of regional culture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the local characteristics of Wuzhong regional culture.
The Four Wits in Wuzhong region; Wang Shizhen; Lu Yingyang; regional culture
霍美丽,硕士,讲师,宿州学院。 朱曙辉,博士,讲师,宿州学院。
1672-6758(2017)05-0116-6
I206.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