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字与中国诗学早期情景论
2017-02-23马连菊
马连菊
(湖南文理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诗论是中国文学的精髓,而诗论中的情景说可谓是重中之重,在王国维的《文学小言》里写道:“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1](P28)情景论与其他诗论别无二致,都是成长于历史长河中,在所有的文献中,秦汉时期很少有将“情”与“景”相提并论的描述过。这能否表示在当时的发展阶段没有“情景论”的出现呢?从字源使用的角度上细细考索,会发现这一理论在其他的诗论中早有痕迹。
一、“景”字追溯及解析
“景”,有两个读音,“jing”就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读音,另一个“ying”源自于古汉字“影”。“景”变更为三撇的“影”是在晋代,葛洪《字源》通过三撇来区别“景”与“影”,这并不影响这两个字的古体字用法,对此不做细论。“景”字读音为“ying”时,其意义在有依据不同的发展阶段有不同的解释。在已知的甲骨文及金文当中还没有发现有关“景”的记录。
在先秦两汉的文字记录中,《诗经》里较早的提到了“景”的相关描述。像:“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楚茨》)这里的“景”可以理解为“大”,即“大山,高山”的意思。段玉裁释曰:“景,大也,其引申之义也。”[2](P304)这种含义是在那个时代的最初解释也是沿用至今的一种用法。像:“景星者,大星也。”[3](P236)“承天景命。” (唐·魏征《谏太宗十思疏》)[4](P327)皆取“景”字此义。
“景”字之另外一种含义是“象”,大多是指征兆之象或者祥瑞之象。例如: “辛卯夜,若景光十有二期。”[5](P185)此处“景光”主要表示好的吉瑞的预兆。《白虎通·封禅》曾说“景星者,大星也。”这里的“景星”同样被视为是祥瑞的预兆,“景云”亦是如此,类似都寓意着祥瑞的征兆。又如“方今君命犯而主戚夺,外戚之权日以益隆。陛下不见其形,愿察其景,建始以来,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于春秋。水灾亡与比数,阴盛阳微,金铁为飞,此何景也!”[5](P2922)此处“景”又代表着政治形式的变化之意。就此来看“景”与“象”的含有颇为相近。
在秦汉时期的文字记载中,“景”最常见的译法是表示“光”。《说文解字》将“景”译为:“上日下京”景的字面译为:“光也。从日京声。”[2](P304)这说明“景”字在汉代常见的基本含义为“光”。此种含义的解说也是较为日常普遍的说法,延绵数年,到魏晋时期仍然以此来表示。如:
“浊明外景,清明内景。”(《荀子·解蔽》,“景”即光彩夺目)
“饰华榱与璧璫,流景曜之韡晔。”,(东汉·张衡《西京赋》,“景”字意为:闪耀的光彩)
“藏若景灭,行犹响起”(东晋·陆机《文赋》,“景”字意为:光亮)
“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南朝?江淹《别赋》,“景”字意为:灿烂光明)
追溯先秦两汉“景”字,可以发现其含义与后来我们常用的“景”的含义大不相同。在魏晋南北朝时候,“景”的解析意最为常见,在民间广泛使用。阮籍文集中对“景”的描述有七次,三次人名,一次“大”的含义,其余三次皆是“光、日光”之义。[6]又如鲍照文集里“景”出现三十二次,几乎也都是“光、日光”的含义。[7]不仅如此,“景”的此种含义在后世中鲜有使用,像“至若春和景明。”(宋·范仲淹《岳阳楼记》)等。特别要说明的是“风景”一词,不是像常见理解的“风光景色”这一说词的意思。如:“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8](P1020)“野旷川明,风景挟江山之助。”[9](P1868)等。
除了上述“景”的理解外,还有些其他含义,然而其“景色”的解释出现较晚。宋代张炎《词源》中较早的提及“景”字有“景象,风物”之义[10](P1439),景字此意泛指风光环境,组词如景观、风景、景致等,和现在“景”的常见意思相近。用例如下:
“鸟鸣春树,蝶舞花丛。宋云远在绝域,因瞩此芳景,归怀之思,独轸中肠。”[11](P300)(北魏·杨衔之《洛阳伽兰记》)
“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12](P98)(东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13](P694)(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唐·白居易《忆江南》)
从上述用例可知,景字之“景色、景物”的含义,魏晋南北朝已出现,然而大量的使用是在唐代。虽然“景色、景物”的含义源自何时及何人,都有一定的争议性。魏晋南北朝的有些诗文将“景”解释为“光”或是“景物”都说得通,如上述杨衔之《洛阳伽兰记》的“芳景”,唐诗中翻译为春日里的阳光春色,进一步结合上下文,“美景”一说也不是不可以。谢灵运的“美景”,这里就可以将“美景”解释为其本身的含义,把良辰美景和赏心乐事恰如其分的融入其中,“美景”比作丽日阳光也是绝妙至极,也更能迎合此时此景此情,而谢灵运诗文中,“景”多以“日光”或“影”来解释,这般应该是符合其行文习惯罢了。
因此,魏晋南北朝的“景”通常是“风景”、“景物”的含义,尽管已有个别用例,但这种用法基本符合诗文中的解释,因此“风景、景物”的用法起源于何时无法得出准确的定论。经过推算大致可以知道的是,魏晋时候的这种用法已经出现了,唐代开始人们开始大量使用,逐渐得到普及。至于“情”字,古今含义变化不大,不再多论。仔细辨析字源可见,“景”的“景色、景物”之义,始于魏晋而渐用于唐,那么,唐代以前的文献中,景之“风景、景物”之义何在?下文论述时可知基本都包含在“物”、“貌”、“形”、“象”等概念里面了。
二、早期“情景”论
溯源情景论的初始,就要提及《礼记》,其《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14](P525)又曰:“乐也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者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14](P525)这段议论虽然围绕乐论展开,不过一直以来都被称为诗论的根源,如陈良运先生说:“《乐记》对于感物动情,情的真与善的统一,以及音乐作品中审美情感的特征,都有了比较系统的论述,并且这些论述也联系到了诗,实际上也成了诗学情感理论的基础。”[15](P134)所以,《礼记》中的论述,描述了人类的喜、怒、哀、乐、爱等具有情感,着并非人心本性,也可说上述所谓“非性也”;从而进一步指出,人心受外界的影响会产生各种情绪的波动,随之出现各种情感,即所谓的“人心之感于物者也”。与此相类似的观点亦见于《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发于声,声谓文,谓之音”。[16](P6 )“情动于中”表示内心的情愫,在外界的影响下会生出不同的情绪,不同的情感衍生,就会形成不同的声”或“文”。自然不能简单地将“物”当作“景”,然而这里的“物”中含有“景”,所以这里情物论的讨论里也包含着情景论的起源。
先秦两汉时候,文献的内容多与“物象”有关,这可以说是情景论的哲学根源了。而《周易》中的物象论是比较丰富的。《易经·系辞上》:“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17](P249)《易经·系辞上》又曰:“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颐,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7](P249)对圣人的阐释主要由立象来阐述,这里的“象”,是用模拟世界中的相近之物从而架构出可以表意的物象。这种“意象论”和后来的情景论,有着深刻的思想渊源。《周易·系辞下》又言:“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17](P259)深层的解释了“象”这种思维方式,圣人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权衡与把握大都是通过“象”来找寻其中相似的规律。
首先必须看到,《周易》里的“物象”内涵是多元化的,不仅可以指自然景像物象,亦可以指想象之景色,也可以指事务之万象,如陈伯海认为:“物象中原来就包含事象的成分在内,更由于‘物’的内涵远较‘事’更为广阔,各种自然景物、人工产品、艺术作品甚至于形而上的天、道、理、气等皆可以归之于‘物。’”[18](P5)所以《周易》中“物”的内涵是包含着景物的。尽管先秦两汉中对“景”的解释本就存在“象”的理解,但不能直接的将“象”的理解直译为景的讨论,毕竟这两个字的原始概念是不同的。唐代孔颖达指出:“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19](P18),孔颖达将《周易》理解为通过象来疏通世间大道的,这种思维方式和《诗经》的比兴写法实质是如出一辙。这就说明物象意理的方式与诗学中物象达意的方式是一致的。
详尽的讨论关于情景问题,在汉代也并不多见,基本也都隐含在情物论里。如西汉刘安《淮南子·缪称训》中:“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风麟极矣。”[20](P1063)“接物”就是“触景”,表现在内心情感的萌生才能更好的表达对文章的情感,物和景仅仅是媒介,内心萌生的情感移驾到景中,才能更好的寓情于景,情景相溶,文与理相生,文章才会出彩。这种写作手法传承《礼记·乐记》提到的感性动情论。《鲁灵光殿赋序》中:“诗人之兴,感物而作。”[21](P790)这里的主要观点依然是情物论,然而第一次十分明确地直指诗人创作,诗兴源起于对景物的感悟,可以说是比较早的探讨情景论的诗论。
这就是情景论的起始发展,脉络梳理尽管不够详尽,但就“物感论”对魏晋南北朝时候情景论的深远意义,而秦汉的“物象论”及“意象论”的思维模式,潜移默化中催生着“寄情景象”的诗学表现方式。在秦汉时期的一些文学作品中,也可以看见诸多情景相生的作品,如先秦《诗经》可以说是描述景的先辈,《楚辞》后来居上进一步发展,而后汉代对景的描写刻画更加普遍,可知秦汉情景之创作实践远比其理论丰富。这些情景表现方式延续下来,日益更新,渐渐成为诗学创作中的一种惯有趋势。所以,从字源的辨析上理清“景”之概念后,可知情景论一般都隐含于诸如“情物论”、“意象论”及“物感论”这些讨论中,情景论的源头方可清晰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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