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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随笔二题

2017-02-20孙青瑜

阳光 2017年2期
关键词:章回体事象小说

情绪与文学

情绪,多是由生存环境诱发,属于人的直觉。不通过自主思考便自动放射的潜意识活动。比如喜怒哀乐、爱与恨、烦与躁等等,当然也包括妒嫉、惭愧、内疚、自豪、羡慕……皆属人之内在世界,如果不通过行为、言语、表情传达出来,带到坟墓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情绪是情感的初级阶段,也是中国诗学的最大功臣。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诗学史就是中国诗人的情感史。《诠赋》中说:“情以物兴”“物以情观。”;《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宋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说:“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明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夫诗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唯情所化。”……“情感说”一直统帅着艺术家的价值取向,成为中国艺术无处不在的重要母题。比如中国画坛上的自然主义情怀,中国文坛上的失恋情怀:“此恨绵绵无绝期”;李白的浪漫主义情怀:“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屈原、李清照、杜甫、陆游等众多文人忧国忧民的普世主义情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庄子对大自由的憧憬:“不飞则已,飞必冲天”以及许多现代小说家在小说里对国家机器的反抗和对自由的渴望等等,种种表达都是缘情而起,借情而发。

除了这些,中国文学史上的“幕府诗学”也是一个例子。幕府是产生于秦代的临时办公场所,是出征时将军的临时府署。后来,幕府更是很多不能及第者报效国家的一个“佛脚”。幕府的门槛相对低,进出自由,许多文人墨客不需经过正规考试,便可从此走完一个出而为士、兼济天下的辉煌人生。正如白居易所说:“异月入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从而可见,幕府里走出去的“公务员”多之又多。

但是,这些幕府输送的“公务员”,留于当世的却是以其诗词书画为代表的幕府文化。幕府诗便是中国诗歌里的一股文学劲军。像谢朓、沈约、王融等竟陵王萧子良门下的“竟陵八友”便创建了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永明体”。曹操父子及其追随者“建安七子”更是以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在中国诗歌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张之洞的幕府中也汇集过很多诗坛健将。可以说,中国古代历史上有名的诗人,大都有过“入幕”的经历,像杜甫、李白、李商隐、杜牧、韩愈、刘禹锡、元稹、徐渭等等,不胜枚举。

当然,幕府也是一个小社会,有从中得志飞黄腾达者就有失意者,如大画家徐渭科举不顺,先为胡宗宪幕僚,胡出事后,又受礼部尚书李春芳邀入李幕。可进了李幕之后,李春芳并没器重徐渭,其间的恩恩怨怨让徐渭拂袖而去,终生再不从政。徐渭为何不再从政?恐怕除去其精神病频发之外,文人的孤傲个性是主要原因。

文天祥在《幕府杂诗》中言:“月淡梧桐雨后天,潇潇络纬夜灯前。谁怜古寺空斋客,独写家书犹未眠。”满是自古大才皆寂寞之叹。“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怜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这首诗是杜甫在严武幕府中任节度参谋时的愁问。无独有偶,陈子昂当戎幕参谋,也因不被重用,落下满腹牢骚:“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当然,所有的苦恼都是学而优得不到重用憋出的苦闷。

中国文人在出与入之间纠葛千年,隐士文化也喊了千年,可面对功名利禄的诱惑,能真正超然隐遁而无闷者,寡也。于是,入仕入幕不成者,闷;入仕入幕不得重用者,也闷。天长日久,朝廷内外,幕府上下,就闷出情绪,化成一条“悲秋”的诗河,绕着宫廷和幕府绵延不绝,流淌千年……浸漫出中国诗学的悲怨情绪底色。

屈原、陶潜、杜甫、陆游、苏轼等人的名篇,多半都是他们入仕入幕方面不得志,遁而有闷“闷”出来的。可以说,从屈原开始,中国文学就是一种以悲怨为基调的文学。这种遁而有闷的悲怨情绪,闷出的不是个人前程,而是中国诗学的辉煌。

不管是何种情绪用艺术的形式表达,都不是直说出来,而需借象曲传,有借物象的,有借事象的,有借景象的,也有借形象的……情盛溢象生理,理盛溢象生情。比如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作者通过两个虚象场景设置,一是国家胜利的场影,二是祭奠亡者灵魂的场景,一喜一悲两个景象的对比,凄凉的更加凄凉,正是凄凉透顶了,才让读者在重组艺术虚象时,看到了陆游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人死了还在操国家命运的心,有啥比这个“景象”传情的力量更大呢?

生活中排泄情绪看似不需要技巧,以脾气和习惯而定,想如何就如何,只求一个自己不憋的慌。而事实上发脾气也需要借象来传,制造出可视可闻的实象,构成别人的生存一景,比如沉着脸子不说话,大发雷霆摔东西,不吃不喝干怄气,手舞足蹈,喜形于色,门后窃喜偷着乐,嚎啕大哭……烦了就火,喜了就乐,不讲究传达效果,反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着自己的,看着别人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自己看没了,及时排泄了情绪,求的不是乐,而是心里轻松。生活中发火、偷笑、喝闷酒、沉脸子、骂街、喜形于色、甚至自杀皆是在用形象、声象、气象、事象等表达情绪。艺术的借象空间也一样,也包括形象、物象、景象、形象、声象,事象、气象等等,象选好了,情绪传达能事半功倍。比如我父亲刚刚六十出头,突然心衰过世。看着父亲突然“去世”这件事,我和家人一道哭天嚎地一个多月,还是悲情难诉,便执笔写了《亡父不知道亲人痛》这篇散文,发表后,可以说看者必哭。因为在阅读的当儿,你情我情已经在入象出象之间混为一情,不由得会跟着我笔下的景象、事象和心象描述泪雨滂沱。

也就是说,生存环境其实就是中国哲学里所说的“象”。“象”是情本论的最高范畴,情感产生的基础,它由环境而生,要想把它传达出去,解铃自然还须系铃人:也需要设象。也就是来知德所说的“假象寓理”,程颐说的“假象显义”以及中国诗学的“借物抒情”,无论是物象、气象、形象、音象、事象,还是景象,抽离了象,传情传道是传不动的。

比如北岛的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游行,如今天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上进心,都是梦破碎的声音。”短短几句话,建构了一个又一个人生堕落的过程,说白了就是寻象寻的好,不但酒杯这个物象选的好,两个历史场景的对比也妙,两个手法一联合,所以才有了兴的能量,有了生生不息的表义表情力量。再比如毕飞宇的《青衣》中,女主人公最后一忘我行为,看似忘我,其实将她推进“忘我”地界的是她在周遭的環境中的诸多情绪、不甘、无奈……挤出来的这一忘我事象。再比如《棋王》中同样出现了这一“忘我”场景,这一细节的出现,也是因为主人公一直以来对象棋的狂热感情,挤出来的这一“忘我”事象。也就是说艺术之象的出现和生活一样,都是有严密的逻辑的,不是胡来的,是情是事儿逼到那儿,自然“生”出的象。

由此可见,艺术表达情绪的方法和技巧看起来多种多样、千姿百态,实际上只有一条:借象传情,借象说理。文学的传义之道和中国哲学体认世界的过程是一样一样的:第一步,从发生学角度来说—— “身陷实象——实象体义”;二是营造和传达阶段说——“实体取象——虚象观道”,二者缺一,不可得“大一”,二者衍生互体,才能真正意义上妙得人间大情。

话说小说不小

“小说”的最初意并不是文学作品之一的小说,它作为名词最早见于《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原意是指与大道相对的小道之术,如孔、墨、杨各家皆被庄子统归于“小说”。可滑稽的是,在中国小说的发展史上庄子却尊为了“小说”的鼻祖,这并不是说庄子之道成了小道,正如老子《道德经》二十一章中所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大概正是老子的这句话,催生了《庄子》的以事象说道这部绝世佳作,从而变相地开启了中国的小说先河,所以直到今天,现实主义小说表义的方式仍是庄子式的,通过事象、景象、形象、气象等等,让鄙视小道的庄子一直被视为“小说”的鼻祖。

在中国文学史上小说的起源一直没有定位,除了庄子说,还有人说“稗官”之于“小说”,相当于周代的“行人”之于“采诗”,只是地位却远远不及诗歌,被视为稗类,也就是说小说的地位一直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是“闾里小知者之所及”,是“君子弗为”的“刍荛狂夫之议”,是为“正史”所排斥的“逸史”。除了“稗官”采集“小说”一说,鲁迅还认为小说属于上古“神话传说”慢慢演进而成的,“则正事归为史,逸史即变为小说了”。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一直犹如乡村野姑,明清时期还游走在中国文学的边缘,没有真正登进“中国古典文论”的大雅之堂,所以文人写了小说,一般不敢署名,害怕沦为“刍荛”。

小说到底是不是小道?

事实上《庄子》的“小说”与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并不是一个起源。按照现在的说法,《庄子》的“小说”属于叙事,而班固所说的“小说”,只是类似于史官的记事……后来两种手法被小说家们慢慢杂糅合流:从记事变成对“道听途说”的挑选、再造后的叙事活动。也正是叙事和说道方式的趣味性、故事性和雅俗共赏性,从远古时期的神话传说到章回小说,再到话本、笔记体小说和元曲,其传道方式都是庄子式的、曲线的,也可能正是由于它曲线妙传的表义方式,才有了“诗无定诂”的审美过程,而审美层次的差异性决定着小说的大与小,决定小说的大与小,与事象的含金量、隐喻性、比兴力度的营造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小说所载之道的大小,按照中国诗学的说法,应该叫象外之象,滋味说,神韵说,境界说等,体味它们的方式都是通过“象”曲品到的。这也是钟嵘之所以提出“滋味说”的原因,朱熹之所以重申“滋味说”,都是为了重申和强调艺术的本质特点:曲线表义。所以两千多年来,小说看似“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中间都有一个“造”的过程,也就是鲁迅所说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的再营造过程。这就让话本、笔记体小说、话说、章回小说……从道听途说慢慢走向了小中见大的艺术,正如孔子所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而可观的内容不仅仅是小中见大,也是可小可大的,可大可小的关键则在于作者的“造”功,而造功之别正是体现在选象的水平上。原因就是从《河洛图》、中国词源学、八卦学和《易经》……一直到民国四大家,象在中国文化中的存在价值,都是为了摩荡相生出无穷之义,随后得义忘象。所以“象”在中国古典文论里,在中国古典哲学里,一直都是一个重要概念,就是古人已经感觉出了道不能直说,需借象曲传,从术数到艺术,象都是我们认知世界、认知自己、认知艺术的一个根儿。

也正是这个原因,兴起了中国古代诗人借物抒情和比兴手法的运用,兴起了当下隐喻学的研究。因为“象”借得好不好,直接关乎着道的爆发力度,直接关乎着逸神妙能的四个审美层次。比如“一片冰心在玉壶”,作者为何不借铜壶、铁壶、紫砂壶?原因就是这些壶与作者要表达的意象之间构不成以实求虚的功能。作者在营造的过程中,便通过筛选,选了一把玉壶,原因就是玉和竹、梅等物象一样,在中国文化里有特殊的喻义,象征着君子、正义和高洁,正是因为玉壶借得好,与整个中国文化之间产生了摩荡相生的生义力度……从而我们可以看出,凡是归于艺术门下的,其表义手段多是曲求于象,来以实求虚,以虚推实的。

由于小说是一个诞生比较晚的文体,它从民间故事、神话传说、话本以及庄子神话中吸收营养,通过相当长的时期才孕育成熟的。因为长篇话本篇幅较大,为讲述方便,实行分卷分目,每节标明题目、顺序,这是小说最早的“分回”形式。后来经长期演变完善,至明末,章回小说的体例正式形成。这个时期创作的小说,用工整的偶句(也有用单句的)作回目,概括一个段落的基本内容,到了明清至近代,长篇小说普遍采用章回体的形式。也就是说,清朝以前的小说都非常好看,皆是以实为主、虚实结合,用事象、景象、人物形象联合推动主题意向的多维度呈现,在每一章的写作中,不但注重推动高潮的出现,结束时还要结一个死扣,围绕着人物命运,采用“卖关子”“吊胃口”等手法将情节致于死地,写上“且听下回分解”的字样,在下一章里寻求后生——这属于显性的章回体。其发展史是相当漫长的过程,受中国传统“话说”的形式的影响,在清朝以前,中国的小说多是以章回体的形式出现,每一章都有一个高潮和一个死结,等待下一章“解扣儿”和“再发展”,这种古老的小说技法极具有中国特色。从神话传说到民间故事,再从话说到章回体,“解扣儿”和“再发展”的目的从追求“吊胃口”到“趣味”双求,让中国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越走越成熟,象里象外能品到的滋味越來越厚,境界越来越广。比如一本《红楼梦》从大清朝品到今天,仍有很多品不完的大道,于是就成立了红学研究会有了一群红学专家。

也就是说,小说之小道看似和术数之大道存在着巨大差异,其实它们的说道传道方式是一脉相承的。

从话说到章回体,中国小说历来讲究故事性,故事性在小说中起着两个作用,一个是用趣味性吊读者和听众的胃口,二就是借事象生象外之道。平民百姓可将它们当故事读,峰回路转、扣人心弦,读的是趣味;学者可以把它们当所谓的“纯文学”读,读后掩卷沉思,“象外”绵长,品的是义味。但是自清朝以后,能兼顾“义味”和“趣味”的作家并不多,或者说“义味”和“趣味”在文学的实际发展中是分家的,通俗小说家通常重在取“趣”,以“趣味”为本,义味为附,或不讲义味。而纯文学小说家则重在拾“义”,忽略了趣味。大凡能将“趣味”和“义味”融合者,皆是深谙小说之大道者。

正如我父亲孙方友曾说过的:“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从来都是双向度的,它需要用强劲的想象力和成熟的叙事构置出具有双重审美倾向的故事,从而向读者放射一种强大而又丰富的理性力度。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总怀有一种期待,他们的这种期待不单单是对故事本身的期待,更重要的是想迎接一场思想上的震撼。”也就是说,会编故事了,故事所含的象外空間有多大,隐喻的内容有多少?是单向的一条线还是多维的一个大空间?“好小说”也就三个字,而在实际的创作过程中,我们会发现这种趣义双赢的“好”字并不是好实现的,能将故事编得一波三折,将读者和听众带入废寝忘食状,更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因为好故事的出现不但需要强大技术支撑,还要有超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和逆向思维能力的双重作用。很多作者的故事走向,总是下意识地落进别人的故事套路里,说到这一点,故事的编织除了上述几种基本条件之外,还需要元思维能力破记忆而动,也就是说看了别人的小说,不能让人别人的思维成为困住你的牢笼,要有破笼而出的能力,用自己的元思维去超越记忆和套路。这几种讲好故事的基础条件,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但又是相互促进的,如写作技巧的培养,就是后三条思维能力提升的基础。

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来看,故事是小说的魂魄,它比叙事语言的重要性要大得多,原因就是它不但是通过事象传义的载体,同时也决定着一篇小说能不能成功诞生的“准生证”,也是西方文论从语义学转向叙事学和隐喻学的原因。因为我平时经常帮朋友、同学以及文友们义务看稿子,可以说众多失败的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故事的含金量不行、事象的隐喻力不够,或者压根儿没有故事。没有故事可讲,语言再华丽,再张力四溢,也失去了“文本”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像树上挂的漂亮的衣服,只是一堆衣服而已,就是一堆无所依附的胡言乱语而已。这并不是说文字本身没有载道功能,所有的象形文字都不止是字母文字的能指与所指的约定俗成,它们都有象中载义的能力,但是再有象中载义的能力,单单靠文字本身的语义力量传道成功的,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大概只有一个《芬尼根守灵夜》。或许正是文字载道的力量有限,从中国诗学的比兴到当下的叙事学中的隐喻,都是在为了借象传道打破辞难达意,进入言有尽而象外之象无穷叠生的境界说。

只是理想雄厚趣义双赢的好“象”都不是好找的。

当章回体小说走向终结时,应该只是形式的一种终结,技巧性依然应该活跃在中国现实主义小说里,让故事走向的每一次峰回路转都是一次“章回”,对于艺术营造者是一个极度的智商挑战。换句话说,除了显性的章回体,还有隐性的章回体,隐性章回体属于在继承中寻找发展的现当代小说。只是这种趣义双赢的小说在现代小说中比较少见,所以我父亲孙方友在八十年代就一直在为此自觉努力。

或许正是自觉的努力,在我父亲的小说创作里,隐性章回体手法一直比较明显,他常常将情节的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奇正相生……等等传统小说手法放在同一短篇小说里,随时可以找到多处结尾,等于说将显性章回体的创作技巧吸纳进来了,虽不分章了,可“章”已在其中。用我父亲的话说叫翻三番,是他对传统手法多年实验后的一种继承与发展,比如《雅盗》就是一个典型的隐形章回体小说,短短的一千多字里可以找到多处结尾。除了隐性章回体手法的变异继承,他还将古典诗学里的比兴手法运用到了小说创作中,让事象在比中兴道,在趣中生义,比如《雷老昆》中,雷老昆的反常举动与整个大时代背景下国民的恐惧心灵间的呼应;《狱卒》中,白娃人头落地后,那双依然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的眼珠子和求生欲望的对视;《宋散》中,假宋散“革命”的目的性与历代农民起义目的性之间的遥望;《蚊刑》中,利用“蚊子吸人血”这一事象具有的比兴功能和隐喻能力,让我们深入到社会化以来的整个人类历史,类推出“官吸民血”的残酷现实,构成了文本与世界的联系,让这篇看似简单的寓言小说,内藏的所指义蕴多而又广。原因就是我父亲借用了一个具有比兴功能也就是极具隐喻性的特殊事象,建立了象中与象外的互体空间,从而完成了文本与世界、个体与历史、人性与政治、特殊与普遍间的深层联系。人民反贪官,贪官层出不穷,官员的频繁调动让底层人民饱受了吸血之痛。当您审美不强时,或许看到只是一个趣事,当审美提高时,您会恍然大悟,这个寓言故事内藏着我父亲近二十年的思考……正是因为这些具有比兴和隐喻功能的事象媒介,文本才得以神通内外,而“比”得好不好,直接关乎着“兴”的境界和隐喻后妙悟大道的艺术效果。

再比如《追赶楼子船》这个短篇,若单从“趣味”上来看,这篇小说是一篇非常吸引人的侦破故事,原因是它的故事走向不落俗套,犹如和读者进行的一场智力比拼,迷雾层层,妙趣横生。从楼子船失踪之始,就布满了重重的逆向思维,给读者一个意想不到又一个意想不到。这在创作技法上叫“把情节至于死地而后生”,也正是典型的章回体写法,看着无路可走了,可笔锋一转,又辟出一片天地。比如楼子船的失踪,为什么追不上楼子船?不但小说中的人物在其间迷茫,连读者也迷茫其间,直到焦大被逼无奈道出了实情,读者和小说中的众人物才恍然大悟:原来楼子船逆流而上了,难怪咋追都追不上!可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在阅读的过程中就没有想到呢?这与平常人顺向思维的习惯有关,就像我们平日猜“脑筋急转弯”一样,难吗?不难,可顺向的思维习惯却让我们无论如何都猜不到那个简单的答案,也正是这种思维惰性造成的复杂和简单,让“脑筋急转弯”充满了恍然大悟式的“趣味”。而上层次的好故事大都透着这样的性质。当然,这只是将情节“后生”的众法之一。接下来,楼子船丢了,一船人找不到了。不想就在这时河道里突然发现一名腐烂男尸,会是谁呢?随着小说的进展,整个案情扑朔迷离,跌荡起伏,错综复杂,线索一次次中断,又一次次柳暗花明,看似无路可走了,不想又一根线头被作者拽了出来……这是将情节“后生”又一招,叫“抽线头”,也属于逆向思维。也就是说作者不是顺着情节朝下编,而是逆流而上拐回去想,抽一根线条断了,拐回去再抽一根,这种不进则退的营造大法,充满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生大道,与小说所要表达的意向遥相呼应,里应外合。从叙事上看,它看似在单线条行进,实则是运用了多线条并进的八卦阵,犹如小说中所要表达的人之劣根性一般,简单中深藏着复杂,复杂中又透着简单,将案情布置得扑朔迷离、趣味横生。大概正是因为我父亲通过多年的学习和摸索,摸索出的小说的内部机关,他小说中的故事不但趣味横生,故事路数也常常是奇中见新,新中见奇,不落俗套。

一个好的故事家在设置故事走向时,只需要照顾情节的“趣”便可,不需要考虑“象外”有没有“余味”之问题。而作为好的小说家就不同了。他们不但要照顾到故事走向的“趣味”,也要将“义味”一并兼收,也就是说不但要照顾故事性,更要讲究思想性。比如我父亲要表达的人在“色”和“财”面前的迷失主题,当我们的阅读目光随着扑朔迷离的案情、复杂的表象,一层一层地剥出事态本身的那个简单真相时,恍悟到的不光是案情的谜底,看到的不光是人性之恶,更多是“贪”字背后的虚无感。当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又一个因财而亡后,这种象外之思也许还不算太强烈,但是我父亲笔锋又一拐,用主谋焦二之死将这一思考推向了高潮。但是如果写到这儿结束,故事性和思想性显然都没有挤到火候,还达不到双重余思。继尔,他笔锋又一急转,将焦点指向了绵弱的姚二嫂。姚二嫂有意隐瞒钱财去向和毒杀焦二的事实真相,是自卫还是贪财?先父孙方友没直接道出,而是用事象为我们铺出一片双重余思的境域,掩卷之际,趣味和义味浑然一体,破纸而出,绵长不绝……

只是这种章回体手法在现当代小说中的使用率越来越稀少了,它更多的活跃于单向取趣的电视剧中、通俗小说里。比如《借枪》,剧作者一开始就用“奇”制造了一个很好的矛盾冲突,于是才有了一个穷共产党员在革命中的一次又一次吊人胃口的命运走向以及一次次峰回路转的命运处境……再比如《潜伏》一样的极品电视剧,只是由于事象过于偏重于取趣,忽略了生义的另一维,让它与小道相伴,却与大道无缘……

实际上无论什么艺术,趣和义的延绵都离不开象,“象”选好了,什么都有了,这种例子在中国诗学的物象比兴手法中多得数不胜数,小说也一样可以比中兴道、隐中含喻。取象比兴的手法用不好是小说,用好了;成大道,换言之,小说家一样可以不“小说”,他们都可以成为庄子,妙取大道,达以术数的高境……如果说艺术比到最后比的是思想,那思想比到最后,就是择象造象的思维能力。

孙青瑜:女, 1979年生于河南淮阳。发表散文《雅兴》,评论《孙方友文学的独特魅力》《论孙方友的小小说》《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的个性》《泡沫写作》《向艺术的最高层次迈进》,中篇小说《找老婆》,报告文学《是谁逼你为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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