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的桃子
2017-02-20肖和平
这是江南闻名遐迩的飞机村。全村七十多户人家都住在近千米长、三十米宽、七米多高的长堤上。村头村尾以及村中向两侧伸展的横堤就像飞机。飞机村因地形酷似飞机而得名。
这架“巨型飞机”头高尾低,一直向南。它停歇在南方的沃野上,大有随时向更南的地方飞去之势。
机头与机身被一条不长也不宽的马路断开。远观或者俯看这条马路,它只不过是飞机上的一道银环。
银环南边,紧依银环的机头上住的是姓胡的人家,胡家经常人来人往,甚是热闹。银环北边,紧靠银环的机身上住的是姓廖的人家。故事就发生在姓胡的人家里。
胡家的房屋旁边是胡家的猪屋,猪屋边上有个粪池,紧靠粪池是胡家的桃树。这桃树长势喜人。只几年时间就长得比猪屋还高。
这棵桃树从小到大全是胡祈星的功劳。就像胡祈星从小到大全是他母亲的功劳一样。胡祈星读小学时,看到有同学吃桃子,也想吃桃子。得知同学是从家里带来的,便摇晃着聪明的脑袋突发奇想:“要是自家有棵桃树该多好啊!”于是,懂事的祈星就从向阳村舅伯家里搞来一棵桃树苗栽到了自家的粪池旁。栽树苗时,祈星恨不能看着树苗一天长大。树苗栽好了,本来树蔸上已经施过肥了,他看着丽日下迎风摇摆的小树苗喜欢得不得了,就又在树蔸上狠狠地堆了满满的一瓢尿素,还笑着向妈妈邀功,还拉着妈妈的手等待妈妈的奖赏。妈妈又好笑又好气,抽出手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连忙把樹苗从粪池左边移栽到了粪池右边,这才把桃树苗从死亡线救了出来。妈妈笑着打他时,手举得重,落得轻。妈妈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他的头上,正如轻轻地抚摸。抚摸是妈妈的习惯动作,妈妈往往干活干累了,就歇下来像怀孕时摸自己光溜的肚子一样摸一摸祈星漂亮的脑袋。邻居张嫂总是说:“这样的妈妈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吗?”妈妈的拍打反而让祈星感到舒服。祈星哈哈大笑,还大声说:“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妈妈这才假装拉长脸,抡起拳头说:“不疼,不疼你再敢糊涂看我揍扁你。”
其实,祈星从来没有真正挨过妈妈的揍。妈妈抡起拳头时的样子,他很快就忘记了。妈妈和蔼的笑容、抚摸般的轻拍,一直温暖在他的心里,令他回味无穷。
桃树在成长,祈星就像细心的妈妈对待他一样对待桃树,他经常给桃树浇水,除去它周围的杂草。年复一年地盼着它长大,盼着它开花结果,盼着它长出大大的桃子。听舅伯说是一棵好得不得了的水蜜桃树苗,心里那个甜呀,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桃树长得真不赖,胡祈星常常做梦都在侍弄桃树,做梦都在吃桃子,做梦都在笑。
一天,妈妈抚摸着桃树,感慨地对祈星说:“你看啊!你看啊……”那一刻,妈妈的脸上洋溢着深爱的表情,仿佛抚摸的是迅速成长的祈星。祈星望着妈妈惊喜的笑脸,觉得那笑脸比金质奖章还要灿烂。
胡祈星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早出晚归的田间劳动,生活单调乏味。打开后门,映入眼帘的桃树就是他唯一的欣慰。
那时,桃树长得和他一般壮实,已是枝繁叶茂。
春天,满树的桃花艳丽极了,像是一片红云,风翻一树火,热闹极了。绿叶也不示弱,多得出奇的叶子不停地疯长,极尽衬托之情,浓绿欲滴。面对此情此景,胡祈星总是赞不绝口,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红配绿,看不足。”难怪他看到女孩上穿红下着绿从他家门前经过,就不由自主地说一句:“红配绿,看不足”了。
夏天,胡祈星打开后门,又揭开了新的一页画面。只见满树的桃子大得出奇,挤挤挨挨,压弯了枝头。有的桃子被挤落下来、皮球般地滚落到大堤下,这些被迫掉下来的桃子还没长熟,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及嘴馋的妇女从地上捡起来,在衣裤上擦几下就往嘴里送。也难怪,这是飞机村唯一的桃树,也是当时少有的桃子。谁不想吃呢?
因为这棵桃树在飞机村人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然就成了飞机村的标志物。往往有行人问路:“到张家宅往哪里走?”或者问:“到沈家新屋从哪里去?”村人告诉他:“就从胡家巷的大桃树旁经过,再走过几家就到了。”其实行人要经过的是胡家与廖家之间的巷子,而从来就没有人说是廖家巷,只说是胡家巷。因为胡家有棵大桃树,廖家没有大桃树。没有大桃树的廖家倒是有一棵大柳树。那棵大柳树很少有人提及它,它总是惭愧地低垂着头。
大桃树的桃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胡祈星就放出风来:“我家的桃子,只给一个人吃,别人不能轻易摘。”这话最初是对他的姐姐胡茵茵说的,他说出这话,是让他的姐姐起到看守保护作用,主要是不让那些顽皮的孩子往树上爬。
胡茵茵很快就把弟弟的话传出去了。乡亲们听了这话,不是当作笑话来传说,而是作为佳话来传诵的。还有人说:“这好,祈星这孩子终于有了心上人了!他的妈知道了再也不会着急了。”那么祈星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呢?有人说是孙姑娘,有人说是李姑娘,有人说是王姑娘,但又都不像。这在乡亲们的心中还是个猜不透的谜。猜不透没关系,好事别从忙中急,留着慢慢猜吧。
插秧的、割麦的、锄草的、上学的、种菜的、买菜的,没有不经过胡家巷的,没有不经过桃树旁的。看着满树硕大的桃子,只要一举手就能摘到,但谁也没有伸出手去。因为飞机村的人都会想到一句话:“桃子只给一个人吃。”
一棵壮实苍郁的大桃树,青枝吐翠,绿叶扶疏,垂挂着亮闪闪的大桃子,这是村民们天天欣赏的一张画,没有谁去碰一下。难道村民们就这么害怕胡祈星吗?不,不是怕他,而是爱他,就像爱自己的亲人一般地热爱他;甚至敬他,就像古代族人敬自己的首领一样地崇敬他。这在朴实的村民们心中多了一种全新的情感。
是什么原因令全村人都这样敬爱胡祈星呢?
事情还得从胡祈星的妈妈黄幺娥说起。
黄幺娥四十九岁生下女儿茵茵后,还想生一个儿子,盼星星一样的在她年满五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就叫祈星。祈星五岁那年,父亲死于车祸。就在第二年,祈星自私的舅伯为了讨好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就逼迫黄幺娥改嫁。“改嫁?”黄幺娥听了这话,一头撞在桌案上,血流如注,宁死不屈。乡亲们听说祈星的舅伯逼迫黄幺娥嫁给一个商人,都愤怒地指责:“黄幺娥走了祈星怎么办?”茵茵怎么办?”“你的心里就只有钱是不是?”“是金钱重要还是亲人重要?”“说!”“说!”“说!”飞机村的人最讲义气,爱憎分明是他们最突出的思想情感,好起来连裤子都脱下来给别人穿,生起气来是谁都不认的。祈星的舅伯无可奈何地走了。但黄幺娥还是担心害怕改嫁,担心害怕改嫁后,别人轻视祈星。她发誓“永不再走第二家”。于是她既当妈又当爹,硬是靠勤劳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她对孩子们格外好,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让孩子们缺衣少食。
黄幺娥多年来为家务操劳,还不到六十岁,头发就白了不少。但她在村里人缘极好,总是笑容满面,说话得体,尊老爱幼,乐于助人,邻里交往从不失和。
村民们都非常尊敬她,亲切地称呼她黄伯。即使比她年长的老人也顺着后辈们的口气亲切地称呼她黄伯。也爱怜她的宝贝儿子胡祈星。
胡祈星走出校门,步入社会,在人生路上艰难前行时,是他的母亲像一缕阳光引导着他,并给了他温暖。
母亲的低调为人,母亲的精心做事,母亲的勤劳善良深深地扎根在胡祈星的心中。
用飞机村人的话说:“祈星这孩子非常像他的母亲。”是的,不仅漂亮的相貌、强壮的身躯像,走路的姿态、灵巧的动作像,而且菩萨般仁慈的心也像。他完全像他母亲那样总是逢人开口笑,勤劳话语少,从不惹是生非。热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热爱村庄的每一个村民。
清早,星星还眨着惺忪的睡眼,许多人还在床上打呼噜,祈星就推着一辆清洁车,拿着一个大扫帚挨家门前打扫卫生。
看到有人提着垃圾袋向他匆匆赶来,他就连忙放下扫帚,飞奔过去,边跑边说:“慢点儿,别急,您就放在那里,我去拿。”
看到老得东倒西歪的老人杵着拐杖蹒跚在路上,他就像扶着自己的祖父祖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护送到目的地。
看到老太婆拎著一桶衣被去清洗,艰难地走在路上,他就替老太婆送到河边。帮助老太婆清洗完了又拎回来。
一天凌晨,一个青年妇女拉着一板车菜,要上坡了,妇女卷起了衣袖,准备使出浑身力气,当她吃力地把车拉到半坡时,忽然一下轻松起来了。车子很快就上了高坡。她回头一看,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我老公呢。”祈星也笑了笑说:“我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学校有个老师生病了,一时找不到专业教师,祈星就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临时教师。他有知识有爱心,相信自己能胜任。
果然,他一来到学校,学生满心欢喜。既喜欢他这个人,又喜欢他的课。短短两个月,他就和学生建立起了深厚的师生情。
对于成绩好的学生,他热情鼓励。
对于成绩差的学生,他耐心辅导。
对于上学迟到的学生,他循循善诱。
他用自己宽阔的肩背把残疾的学生背到学校。每遇雨天,地上泥泞路滑,祈星也是背着较小的学生上学。他把背学生上学当作一种生活的乐趣。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祈星有力的肩背不知背过多少哭着喊着笑着的孩子。孩子哭喊他就哄,孩子欢笑他快乐。他总是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弟妹。
祈星走时,孩子们追着赶着,追了很远。
祈星没能留下来,但泪水流下来了。从不轻易流泪的祈星,却流了一路的泪,痛苦扭歪了他的脸。
有人说:“祈星,你的书教得这样好,孩子们又喜欢你,你不用干别的,干脆教书好了。”
祈星说:“只要村里人喜欢,我做什么都一样。”
祈星已满二十七岁了,是大龄青年了,好多和他同年的人,孩子都抱到手里了,这么好的青年人为什么还没成家呢?
他母亲是这么说的:“祈星这孩子呀,既会读书,又会教书,又会做人,又会做事,就是不会交女朋友。”
黄伯说祈星会读书,会教书,会做人,会做事,这些都是事实,说祈星不会交女朋友,不一定是事实。
祈星对母亲非常孝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百依百顺。但他也有个人的感情世界,他心中的小九九是不愿意向母亲言说的。就连“桃子只给一个人吃”这句话,不是万不得已也是不会说出来的。
“桃子只给一个人吃。”这话当然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听了这话心里暗暗高兴,也有几分担心。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心中祈盼着能吃上桃子的人迅速地出现在眼前,就像当年祈盼祈星出生一样。
黄幺娥仔细思量着祈星的话,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喜滋滋地跑到邻居家里,把祈星的话悄悄地说给张嫂听,张嫂一听,果然乐得合不拢嘴。“黄伯哎!祈星这么帅气、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这么善良的后生,哪有说不到姑娘的呢?我做梦都在吃他的喜糖喝他的喜酒呢!”张嫂的孙女丽丽也说:“我们村里的人都说祈星哥哥帅气得就像电影里的明星一样。”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黄伯,她看着黄伯一展往日愁眉也跟着高兴起来。
祈星正好理头回来,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祈星路过张嫂家时,丽丽的话他听到了,听说他像明星,他一个箭步蹿进屋来截住话头:“哪是我像明星呢?看,好好看看,分明是明星像我啊!”话音刚落,屋子里四个人全都仰面大笑,特别是黄伯,这是多年来黄幺娥最畅快的笑声了。
祈星刚刚离开张嫂家,黄幺娥随即紧跟其后。黄幺娥的辛酸苦楚,艰难往事,张嫂心里最清楚。黄幺娥为儿女操碎了心,张嫂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陈旧的衣服,看着她多起来的白发和弓下去的腰身,抹了几把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胡祈星兴高采烈地拿着他自制的小蜜蜂风筝到村外去放飞,在离向阳村不远的地方,遇到了他初中的同学苏云英。在初中时,他们的关系就很好。读高中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是书信往来频繁,电话不断,互诉衷肠,互相安慰,时空没有隔开他们的心。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苏云英的家就在向阳村。她的父亲是向阳村的村长,她是村花,人美心亦善。
那天,苏云英也在放风筝,她放飞的红蝴蝶非常漂亮,她长得比红蝴蝶更加漂亮,漂亮得令胡祈星心旌摇曳。
他们已多次在一块儿放风筝了,有时小蜜蜂和红蝴蝶还象征性地缠到了一块儿。祈星就说:“你看你看,蝶恋蜂。”云英就是喜欢祈星说这样的话,她高兴得笑弯了腰。
那次,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聊,聊理想,聊工作,聊读书,聊生活。正聊得开心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棵桃树旁。苏云英忽然眼球一亮,心里一阵惊喜。
“啊!这里还有一棵桃树,好漂亮的桃花呀!”
“这样的桃树我家也有。”
“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到你家赏桃花去,好不好?”
“好!”
“什么时候到你家吃桃子去,好不好?”
“好!”
“一辈子吃你的桃子好不好?”
“好!”胡祈星的脸一下羞红了,小声地回答。
“一辈子做你的老婆好不好?”苏云英一声比一声大。
“好!”胡祈星的脸更红了,声音更小了。
“你怎么不大声回答?”
“好!”胡祈星声音变大了,眼泪却流出来了,这是喜泪。
“拉钩!”
“拉钩!”
云英大大方方,祈星含情脉脉。两个小手指钩在一起使劲地拉了一下。拉钩前,他们还是同学关系,拉钩后,他们就成了情人关系了。天空中,鲜艳的太阳为他们披红挂彩;旷野里,明媚的桃树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苏云英深情款款地望了望胡祈星的泪眼,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她离开了桃树,离开了桃花,可爱情的花儿在她心中充盈地怒放。
胡祈星的脸上带着笑容,带着苏云英留下的口红印儿惬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逢人就亲切地问好,嘴像抹了蜜一样的甜,心里美滋滋的,脚下像踩着一朵幸福的云。一路上,他健步如飞,飘飘欲仙;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味着云英的笑声以及自己脸上被深情一吻的甜美感受。
天氣正热的时候,是桃子正熟的时候,也是人们在室外乘凉的时候。夕阳还高高地挂在树梢,村里就炊烟袅袅,乡亲们早早地吃了晚饭,手里拿着芭蕉扇,到胡家的桃树下乘凉,人们不是冲胡家的桃子来的,而是胡家的人缘好,都愿意去唠唠嗑儿,凑凑热闹。
桃树活力四射,给胡家增添了喜乐,给村庄注入了生气。
十五之夜,月亮露出了圆圆的笑脸,晚风轻拂,桃影斑驳,可爱极了。桃树下充满了欢声笑语,纯朴的乡亲们经过了一天的劳累,桃树下正是他们说说笑笑、消除疲劳的好地方。那晚正好苏云英也在这里,苏云英心情很好,她专心地听着,觉得听飞机村的人聊天真是开心,真有意思。他们无所不谈,谈童年的趣事,少年的心事,青年的婚事,中年的幸事,老年的乐事,当然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他们谈着谈着,话题自然落到了祈星的身上。
戴眼镜的沈伯伯说:“其他的别说了,祈星这孩子应该说一门亲事就好了。”
黄幺娥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劲,连忙念起了她常念的经:“祈星这孩子呀,既会读书,又会教书,又会做人,又会做事,就是不会交女朋友。”
胡茵茵生怕苏云英听了不好意思,连忙责怪她母亲说:“妈妈,您又在胡说些什么呀。”黄幺娥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只是咧着嘴笑了笑。乖巧的苏云英恰到好处地安慰黄幺娥说:“黄伯,您别急,祈星还怕说不到女孩子吗?”大伙儿一听都乐了,异口同声地笑着说:“就是嘛,就是嘛,祈星这么优秀还怕说不到女孩子吗?”。
欢声笑语停歇下来了。桃树上皓月当空,桃树下人影憧憧。黄伯意犹未尽,满脸兴奋。茵茵依然活跃,手舞足蹈。祈星一会儿端凳,一会儿沏茶,一会儿装烟。他这样忙,还要不时地观看树下的动静。还要细听树枝间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树影一点一点地移动。
树枝上发出了“嗖”的声音,祈星循声望去,只见一双纤纤素手在摘桃子。大伙定睛一看,是苏云英。
吃桃子的人终于出现了。黄幺娥笑得合不拢嘴。
沈伯伯把脑袋凑到祈星面前,盯着看他,还把眼镜摘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摘下。这是沈伯伯特有的惊喜表情。他在祈星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祈星啦,看你不说话,你还鬼得很呢!”还有人凑热闹说:“祈星啦,看你不打鬼不打鬼,打起鬼来唧唧叫呢!”祈星抿着嘴笑。
邻居张嫂向黄伯道喜:“恭喜!恭喜!我早就说过,祈星这么优秀怎么就说不上姑娘呢?”
黄幺娥乐不可支,“快,茵茵,快拿烟给沈伯伯喝,快端茶给张嫂抽。”
“妈,您怎么说话呀?”茵茵在一旁娇嗔地提醒。
一个幸福的中午,云英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衣服,提着一个精致的红竹篓,竹篓里装了二十个鸭蛋。高兴地迈着快步,春风般荡到了飞机村,她来看黄幺娥。她知道胡家只有鸡没有鸭,这鸭蛋是她特意积攒起来的。
云英赶到胡家时,胡家人刚刚吃完中饭。全家人异口同声地问她:
“吃过中饭吗?”
“吃过了。”
“吃桃子。”祈星连忙说:“我们来摘桃子。”这个“我们”显然包括了云英。
低枝上的桃子已经摘得差不多了,这次主要是摘高枝上的桃子,所以要用桌凳搭台。
桃树下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又放了一把凳子。这桌凳摆放得就像玩杂技一般。
祈星像猴子一般敏捷地上去了。
“小心啦,祈星。”三个女人叮嘱着,提心吊胆地抓紧桌凳,目不转睛地看着祈星。祈星下来了。她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到祈星累得满头大汗,云英连忙洗了一条毛巾,“给,祈星,把汗擦一擦。”祈星说:“不要,不要。我来帮你洗桃子。”
云英吃桃子的样子真好看,祈星欣慰地看着她像是欣赏一个有趣的镜,云英把桃子嚼得脆响,祈星开心地笑了。
云英提着满满一竹篓龙泉水蜜桃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新媳妇回娘家一般。
云英姑娘来吃过桃子,飞机村人都感到高兴,由衷地高兴。
然而从那以后,苏云英好久不来吃桃子了。胡家人盼望着;乡亲们也盼望着。正当飞机村的人都在急切盼望的时候,却是一声惊雷炸响,一个不祥的消息从向阳村传来,说是云英姑娘和她父亲吵了嘴,一气之下割伤手腕躺到新市医院里了。祈星焦急万分地赶到了新市医院。
祈星看到云英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云英哽咽着伤心地哭诉:“对——对不起,祈星,我父亲知道我到你家后,连忙把我许给了棋盘镇那个侯镇长的儿子侯三元。你看我这个样子了,我狠心的父亲还赶到医院里来说狠话。他说,你如果不答应侯镇长的儿子,再往胡家跑,我就打断你的腿。“祈星!我知道我父亲的残忍。要是真的腿被打断了,我怎么去见你呢?我,我对不起你,祈星!我没法再吃你的桃子了!”
祈星也哭着说:“不要说对不起了,云英,我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往后,我们……我们不要忘记对方就行。”
云英受到了安慰,她说:“祈星,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再吃你的桃子!一定要做你的妻子!”
祈星说:“好!拉钩!”
两只手紧紧地拉到了一起,两颗头也碰到了一块儿。就这样,他们长久地拉着钩,难舍难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们悲哀的样子,笃深的感情,凄楚的目光,深深地感动了医院里的人们。
云英忧伤地躺在医院里,她心里的伤比手上的伤更重。
祈星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回到了家里,一到家就躺到床上。那晚,他整整哭了一夜。
住在隔壁房间里的黄伯听到儿子的哭声,心如刀铰。她时刻注意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坐立不安地熬到了天亮。她随着儿子的哭声流了一整夜的泪。
事情的变化太突然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差点儿让祈星精神崩溃。
第二天,黄伯清楚地知道,儿子是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安慰儿子,十分谨慎地问了一下情况,她要精心地呵护儿子心灵的伤口,又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又不便多问。祈星也只是简单地把云英受伤的情况说了个大概。祈星不愿意多说,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他的痛苦不愿意让人分担。
第三天,祈星就到田里去一如既往的劳动,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拼命地做事,他要用这种方式减轻心中的忧伤。
乡亲们遇到他,和他说说话,只是小心地问问他吃没吃饭,吃些什么菜之类的,生怕伤及了他敏感的心。
飞机村有个木讷的青年,叫胡木生,很有意思,他三天不说两句话,却想和祈星说说话,说点儿什么呢?他歪着脑袋想了又想:“祈……祈星,祈……祈星。”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和脸上流露的极为丰富的表情,把祈星惹笑了。这是几天来祈星唯一的笑。
祈星边笑边说:“木生,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想说。”这胡木生憋了一肚子的话,就是说不出来,就像是自己憋了满肚子的伤心事一样的。
苏云英从医院回到家后,她的父亲对她严加监控。她因再也无法见到祈星而忧心忡忡、魂不守舍。她的母亲是基本上不管事的,母亲深知管也不起作用。她的婚姻,只好由她凶狠的父亲作主了。她的父亲一手遮天,在村里是一村之主,在家里是一家之主。
云英的父亲对她软硬兼施,她出院前对她来硬的,出院后又对她来软的。
“你嫁给侯家有什么不好的呀,又是同村,又知根知底,回娘家又方便。”
云英的对象侯三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侯三元说话像含了一口热萝卜,口齿不清。做事慢慢吞吞,走路生怕踩死了蚂蚁,总是掉在别人的后面。他只有尾在他镇长父亲的屁股后面时才跑得欢快。他还喜欢东看看西瞧瞧,好像在寻找什么。生产队长怕他误了庄稼,只给少量的地让他种。他除了种少量的地之外,就去打鱼摸虾,打黄鼠狼。正所谓“蛇有蛇路,鳖有鳖路。”侯三元做其他的不行,就打黄鼠狼行。他经常到荒郊野外,田边地头,坟边墓旁,坡坡岭岭东游西荡,东看西嗅,看何处有黄鼠狼洞。他一看就知道哪是进洞,哪是出洞。他一嗅就知道黄鼠狼往哪里跑了。
向阳村的人都称呼他三猴子,有轻视的意思。
三猴子的腿有些瘸,是追赶黄鼠狼时摔的。腿一瘸,走路就东倒西歪,这就更像瘸腿猴子了。时间一久,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一只脚大,一只脚小,一只脚穿四十一号鞋,一只脚穿三十九号鞋。这只猴子就又多了一个外号,“阴阳脚”。
一天,他忐忑不安地去办户口簿。面对“职业”一栏,不知写什么好,他想请求别人帮忙,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怕别人说他“没文化,真可怕”。于是东张西望,目光游移不定,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如实地写下了“打黄鼠狼”。围观的人们看到了,差点儿笑掉了大牙。
苏云英怎么愿意嫁给这样一只猴子呢?
三猴子总是找种种借口纠缠云英姑娘。云英挣脱一只猴子不难,但难挣脱的是她父亲无形的大手。当然先是三猴子的镇长父亲无形的大手牢牢的掌握云英的村长父亲,父亲又死死地控制住云英。云英艰于呼吸,寸步难行。生活就是这样,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东西更厉害,更残酷!
无情的侯镇长那双可恶的毒手生生地拆散了一对青年人美好的爱情!
可是云英那没有文化又唯利是图的村长父亲,老是对云英唠叨:“你嫁给侯三元有什么不好的?人家是镇长的儿子,又是民兵排长,又会打鱼摸虾,还会打黄鼠狼。有什么不好的?”云英的父亲每次这样说着,云英总是含泪埋怨:“好个鬼。害得我连头都抬不起来,还说好。”
此前,好心的村民们还担心三猴子说不到姑娘,看在他当镇长的父亲面子上,推荐他当民兵排长。给他一点儿做人的面子,好让他随便找一个姑娘做做伴。
用村民的话说,当排长高低也是个官,部队里的排长还是四个口袋呢。
谁也没料到的是这三猴子一当上排长,就猴子戴搭帽——假充人形了,就趾高气扬了。
民兵排长要带兵训练,民兵要摸打滚爬,要按口令操練队形。民兵训练本来是累人的。民兵白天没有时间训练,只能利用一早一晚进行。白天要从事繁重的田间劳动,早晚还要劳累筋骨。心里都很烦闷。只有三猴子喊口令时才有笑声,三猴子喊口令是很好笑的。
因为他口齿不清,他把“立正”喊成“立顿”,把“稍息”喊成“臊气”,把“向右看齐”喊成“向球看齐”,把“向左看齐”喊成“向我看齐”。在操场上训练,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开心的。三猴子明知被人耻笑,又不得不喊。操场上喊声不绝,笑声不断,打闹不止,热闹极了。这时,三猴子就耍他排长的威风,就说:“笑,再笑老子一枪毙了你。”民兵们笑得更放肆了,更开心了。
云英也是民兵,只有云英笑得不开心,她时而把脸转向一边,时而仰起头假装看天,时而低着头十分尴尬地笑几声。云英的笑是苦笑。
名花有主了。向阳村的人都说:“名花有了个窝囊主。”云英要嫁人了。飞机村的人也都说:“一朵鲜花就要插到牛粪上了。”听了这话,祈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什么话也不说,只顾默默地做他的事。
一天,一辆红色的轿车在一阵烦心的鞭炮声中,在一通聒耳的锣鼓声中,把云英送到了侯家,苏云英嫁给了侯三元。那天,正当极少数人开心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皱起了眉头。此后,人们在侯家的房前屋后看到云英的倩影,或听到云英的声音,都不停地摇头,他们既替云英惋惜,又为祈星伤感。
向阳村和飞机村的人都理直气壮地说,“苏云英嫁给胡祈星才叫好,才叫花好月圆,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祈星勉强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痛苦。他心里有伤。明眼人都知道,祈星伤得不轻。
人们怨过了,怒过了,但祈星的痛苦没有过去,他受伤的心还在滴血。
就这样,云英深陷苦海,祈星心受重伤。可怜的黄幺娥望着可怜的儿子悲哀地叹息:“镇长大人为自己的儿子娶最漂亮的姑娘,我的儿子落了空!”这老人深深地哀叹,把全村人的心都叹凉了,又把全村人的心叹怒了。
为了抚平祈星心里的创伤,为了消除黄伯满腹的忧愁,有好心人来关心祈星的亲事。说向阳村有个姑娘,年龄相貌和祈星都很般配。这姑娘名叫方绣月,十五岁就开始外出打工,很少回家。黄伯对这姑娘不是很熟悉,但说起来倒是对她的母亲熟悉。黄幺娥和方绣月的母亲从小就在一块玩儿,直到长大出嫁,一直很好,脾气性格也合得来。心想她的孩子应该像她的母亲吧。黄幺娥又想到祈星已是大龄青年了,再不能拖延了,再加上自家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这样想来,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对这件事,祈星没有多考虑,经受了爱情的挫折,他不愿意再去折腾,他只想到了一个事实,这件事是母亲考虑过的,难道母亲还会害我吗?就这样,祈星也同意了。方家也同意。
他们闪电般地订了婚,结婚的日子定在第二年的三八妇女节。
转眼春光又一年,三八妇女节很快就到了。胡家桃花盛开,门前张灯结彩。祈星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迎来了绣月。婚宴摆在了桃树旁,全村人热热闹闹,像过大年一般喝了喜酒,全都沉浸在喜气之中。
结婚之初,小日子还算平静。但不到一个月,各人的真实性情就显露出来了。祈星在劳动之余爱看看书,写写东西。还不改初衷,持之以恒地为村里干干好事。他那把大扫帚几天不摸,心里就不好过。绣月在草草的做完家务之后,就去邀人打牌赌博,既影响了家务,又搞坏了家风。祈星像他妈妈,性格温柔;绣月像她爸爸,性格暴躁。这一对年轻人生活在一块儿没有共同的兴趣,没有共同的语言。最大的不同是性格。本来是矛盾的一对,怎能奢望星月交辉,相伴永远呢?于是两口子就开始争争吵吵,日子就动荡不安了。黄幺娥不禁担心起来。
好心的乡亲出面调解,劝祈星宽宏大量,让一步海阔天空,何况没有让给别人。
为了家庭和睦,通情达理的祈星总是忍让,可是性格暴躁的绣月就不考虑这些,她变本加厉,把祈星的忍让当作软弱可欺。每次争吵毫不让步,总要占上风。
黄幺娥开始抱怨:“绣月这姑娘脾气性格怎么不像她妈妈呢?”乡亲们也抱怨:“绣月这姑娘脾气性格怎么不像她妈妈呢?”
又有人来做绣月的工作,来人好言相劝,说了几箩筐加上几笆斗,回答却是硬撅撅的一句:“我家的事,不要别人瞎操心。”
祈星心中的忧伤总是不愿意对人言说,不说憋在心里更加痛苦。他就带着内心的伤痛悄悄地流泪。
一天,祈星出门提着一个上好的皮包,有人记得,这包还是祈星代课时提过的。说是要到新市去买衣服。从飞机村到新市隔着长江,要乘坐机帆船渡水。船到江心,有人看见他往机舱后面走去,却不见他回来。到机舱后面去找,却不见他的踪影。“呀!坏了,祈星不见了。”船上一片惊慌,一片忙乱。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江面,只见江面惊涛汹涌,巨浪翻腾。有人说:“祈星可能不小心掉到江里了。”也有人说:“祈星心情不好,可能他是投江自尽的。”一船人走上了江岸,全都回过头来望着茫茫江面,他们泪光闪闪,声声呼唤:“祈星哎!祈星哎!祈星哎……”只见江水一片浩渺,呜呜咽咽。
噩耗传到了飞机村,村民们都非常难过。黄幺娥听到噩耗如五雷轰顶,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茵茵哭得不行。绣月也哭了一场,但她还没过十天就远走高飞了。
祈星出事后,村里不断有人去看望黄幺娥,看得最多的当然是邻居张嫂。黄幺娥一下瘦了很多,眼神失去了从前的神采,头发少了很多,人也变傻了很多,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黄幺娥每天忙完家务后,就坐在一把小凳上,身子靠着门边,呆望着桃树,呆望着桃子,望着桃子由小变大,由青变红。桃子熟了,黄幺娥却留下了辛酸的泪水。
戴眼镜的沈伯伯看人越来越模糊,腿脚也不灵便了,他也来看黄幺娥。问了黄幺娥的身体状况,说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一转,说:“我的侄子总算找到了对象。姑娘很勤快,长得也漂亮。”沈伯伯本来想报个喜讯,调节一下黄幺娥忧伤的心情,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掩住自己的嘴巴。黄幺娥显然被“漂亮”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她心里一惊,长叹一声“唉!”黄伯这声哀叹,对沈伯伯也是个警示。沈伯伯心领神会,也长叹一声“唉!”
那些日子,茵茵一闭上眼睛就梦见祈星。一天,正是朝阳冉冉升起、炊烟袅袅升腾的时候,只见祈星穿着他最爱穿的红色运动服,闪现在他早晚都要欣赏的桃树下。随着一声“姐,来一下。”一个红色的身姿就灵巧地蹿上了桃树。一个极有磁性的声音在绿色的枝叶间荡漾:“姐,我们家你最辛苦,找个最大的桃子慰劳你。”他在枝叶间一边找,一边念:“最大的呢?最大的呢?”一阵“嗖嗖”的声音过后,他又故意卖一下关子说:“最大的呢?最大的躲到哪里去了?”然后把头从绿叶中探出来,笑吟吟地看着茵茵。其实最大的桃子已被他捏在手里。随着一声“接住”,一個芳香扑鼻的大红桃子掉了下来。茵茵稳稳地接住,捧在手里,贴在胸口上,又拿到鼻子下深深地吸着它的香气,歪着脑袋喜不自禁地把玩着欣赏着,高兴得笑了起来。一笑就醒了。一醒就哭起来。茵茵就这样多次从水蜜桃的甜梦中笑醒,又多次伤心哭泣,每次笑声惊醒母亲,泪水湿透枕巾。
茵茵一进入梦幻的夜晚,就不愿醒到现实的白天,没有祈星的日子,她觉得这日子黯淡无光,毫无生气;不见祈星的身影,她觉得家境凄凉,度日如年。
已满三十岁的茵茵,早该出嫁了。但她不愿意撇下母亲,她不忍心给母亲留下一片孤寂。她还要操起弟弟用过的农具,种弟弟种过的地。她每天清早就出门下地劳动,下午早早地赶回家来,陪母亲说说话。每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桃树旁就又多了一把小凳,又多了一个女人。又多了一个被凄艳的阳光拉长的身影。
肖和平:国家一级作家,大学讲师,《羊城晚报》专栏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