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深处的记忆
2017-02-20张春玉
一
满仓落榜的消息像一阵风吹进了沙河村里,单调的乡村生活像开锅的水一样咕咕噜噜沸扬起来,这消息像一盘色味俱佳的菜肴一样,被村人在饭场嚼得有滋有味。
说是饭场,其实不过是村中一段少有厕所的土路。一条东西路把村子分为南北两半,路旁的杨柳楝树相间生长,枝叶交叉,形成天然的井巷。人们就在这井巷里一日几餐,交换乡间趣闻,村里的干部也常常趁机搅和,碗在地上打个旋,三言两语就把上面的意思、该交的公粮提留款说得一清二楚,蹒跚学步的孩子迈着丫步,一手端瓷碗,一手拿塑勺,到处讨饭,惹出串串笑声。
今晚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满仓身上。人们发现,满仓家破例没人来,连小孩也没有。
“苦了娃了。”艄公豆瘸子总是把孩子说成娃,就像他总是把所有的路都走得坑坑洼洼的一样。
“有天呀,天不太亮,我到北沟掰金针菜,听到叽里哇啦的,我想这谈对象的真热,就绕过去,等我忙好回来,听听还在那儿说,我就想看看是谁这么热,你们猜呀是谁……”拉话的卖个关子。
“是满仓在读书。”有人搭腔。
“你怎么知道?”那人很惊奇。
“你都拉好几遍了。”又有人接话。
那人不说话了。
“小孩能上到中学就不错了。”有人说。
“孩子要能考上,我卖猪卖牛也要供他上,可惜老坟里没有这股烟。”有人说。
“钱花了考不上,岂不白费?”有人反驳。
众人看法不一,饭场又热闹起来。
豆瘸子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的娃要能考上,把我那条船摆走。”
众人哄笑,豆瘸子也笑。
豆瘸子媳妇进门的第二天,就跳村后的鳖塘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狗崽也没来得及生。
娃们上学是正事,种庄稼离了字也不行。豆瘸子说着,一条腿向里拐,一条腿向外拐地朝满仓家走去。他平时最喜欢满仓这娃,还文静还懂礼,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瘸子长瘸子短的,一句一个豆大爷,叫得他心里天天揣盆火。
满仓家在村子最西头,别人家青砖红瓦直立着,他家却土坯破草矮趴着,所有的劲都用到满仓身上了。一踏进院子,豆瘸子就发现满仓爹蹲在那棵枣树下默默地吞吐,昏黄的灯油被周围的电灯衬得更昏黄。
满仓爹见豆瘸子走来,像往常一样递过去一支烟,半天才说:“早知……唉!”
豆瘸子蹲下来,把烟点着,说:“这是啥话,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嘛,再说了,都考上,谁种地。”
烟火明明灭灭,照得两张布满沟垄子的脸一隐一现的。
“满仓呢。还没回来?”
“还没呢。”
“回来也别说他,娃心里也难受着哩。”
“嗯。”满仓爹猛吸一口,照出一张枯黄的脸,“这孩子心性高,庄稼地恐怕拴不住他。”
“那就让他再考呗。”
“你看我这家。”
“只要孩子有心性,砸锅卖铁也得紧。”瘸子把烟头在鞋底挶灭,“没有言语一声,老哥也能帮你一把。”
满仓爹也站起来,一直将豆瘸子送到院门口,豆瘸子临走又叮咛一句,“娃回来千万别吓着他,娃心里也苦。”
二
一连几天,满仓像跟谁较劲似的,每天一车车的粪拉到地里,两手攥锹,一锹一锹硬把满车的粪掀下来,并且一片一片地撒匀。他想起路遥写的《人生》中的一个情节,就是高加林被顶去民办教师后,就是这样发疯地干,让镢把子把手拧烂再拧好。
满仓爹坐不住了,把满仓喊进堂屋。满仓爹噙着烟嘴,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娃心里苦。
满仓望望父亲满是沟壑的脸,很难过,前两个哥哥娶媳妇把家亏成个大窟窿,自己上学更使家庭雪上加霜,父亲腰过早地弓成了虾。
“考不上,怪咱老坟里没股烟。”满仓爹说,见儿子不哼,又吧嗒吧嗒烟袋,烟火明明灭灭,“农村人咋啦,咱家人老几代都是农民,一样地过。”
“明早別再跟我朝地里送粪了,你歇两天吧。”满仓爹猛地吸一口,将烟嘴朝鞋底上搕了搕,瞥了儿子一眼,径直走出院子。
躺在床上,满仓的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在他求学的几年里,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为他送口粮的样子。父亲穿一身脏糊糊的裤褂,脚下一双辨不出颜色的破布鞋,朝教室门口一站,立即引起哄堂笑,连老师都忍着问找谁,那一刻满仓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曾发誓一定要考进大学,然而考试的时候却连平时会做的题都做错了。
屋角上,一张密密的蜘蛛网发着冷色的光,那只勤奋织网的蜘蛛不知到哪儿去了。满仓的眼盯着那张网,一眨不眨,直到夜幕垂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满仓换一身父亲脱下的褂子,跳进腥臭的猪圈里,一锨一锨地将粪甩进板车里,然后套上襻带,低着头朝村后的地里拉去。路上,早起的村人陆陆续续的,见他穿一件破烂得满是麻雀眼的褂子,便纷纷和他打招呼,说:这学问人还真行。”满仓咧嘴苦笑笑算作回答。拉到地里,他攥紧车把猛一掀,没想车把带着惯性将他甩了出去,他从地上爬起来,朝手心吐口唾沫,攥住车把“嗨”了一声,满车粪轰然滚下。满仓一屁股坐地上直喘粗气。
相隔一截地的棉花田里,满仓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阳光在那写满沧桑的古铜色脸上划下汗痕,流过蓝粗布褂,在古铜色脊梁上留下濡湿;草帽能遮阳,但遮不住射出的光,他的心思全集中在另一块田地的满仓身上,他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一连几天,他夜夜都蹲在儿子的门外,悄无声息地抽烟,白天叮咛老伴留心着,他知道满仓从小就倔,挨打再狠从不求说个软字。
“有种。”满仓爹自语道,“这孩子早晚非弄出点儿事不可。”
寂寞了一暑假的校园又叽叽喳喳起来。沙河庙中学前排靠西的办公室里,钱校长正满脸的灿烂,笑迎回校报喜的学子,这些孩子都是从这个校门跨出去即将进入各大学的校门。作为老师,没有比看到自己的学生成为祖国的栋梁而高兴的事了,然而,孩子们丝毫没有觉查到钱校长笑中的苦涩。
满仓爹畏畏怯怯走进钱校长的办公室时,钱校长正对一个孩子说着鼓励的话。满仓爹和钱校长有拐弯的亲戚,平时满仓爹总是把钱校长和“官”联系在一起。今天,为了满仓的事,满仓爹又来麻烦钱校长了。
钱校长,我找你有点儿小事。满仓爹哼哼唧唧半天,终于将想让满仓复读的事说清楚了。
豆满仓是个好孩子,肯下苦。钱校长说,应该让他再复习一年,争取明年考个更好的学校。
满仓爹听了比六月里喝凉水都舒服,连连说,钱校长,多谢你了。回家的路上,满仓爹心里轻松多了,想猪圈里的猪卖了,南边沟旁还有两棵大柳树,再出去打打工,让孩子再复读一年。可一直等到天黑吃晚饭的时候也没见满仓回来。
此时,满仓正坐在河边,望着悄然无声的河面,满脸的沧桑。他满脑子的死,这念头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强烈。四周静静的,河面波光粼粼,吸纳了日光的温暖,酥软得激不起星点水浪,一只小小的水鸟展着柔软的翅膀,擦着水面低低地飞翔。要是在往日,他说不定会两臂一伸,两腿一跃,在水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是河边上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摆渡的豆瘸子常噙着烟袋,笑看着孩子们,末了,把烟袋朝船帮上搕搕,骂一句:“这些水娃子”。
然而,今天,满仓无论如何也没有嬉水的兴致。他双手抱头,恨不能把整个头都掖进裤裆里。霞光渐渐地淡去,深红变成绯红,绯红变成浅红,夜色凝重起来,夜气从东西南北方升起,天空呈现出一片寂静。好长时间过去了,满仓抬起头,慢慢地摸出钢笔,又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摊在膝头,只写了一句,爹妈,就满眼溢泪,纸上片片水渍,擦去,再写一句对不起你们了,泪又模糊了视线,用手手抹抹鼻子,擤出一把鼻涕,再写又浪费了一年血汗钱,妈把视若生命的银手镯也卖了,可我……泪又下来了。他闭会儿眼写上了满倉绝笔。
折好,放入黄军褂里,满仓缓缓地站起,望望对岸,一群孩子正在水里扑腾;转过身,朝村子方向很响地磕出三个头,然后,将黄军褂、的确良裤以及力士鞋一一脱下,放好,这些衣服,父亲能穿,二哥也能穿。崖边,晚风柔柔的,轻轻地抚过满是泪痕的脸。满仓两脸一闭,倏地一声,来个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腾。
如血的残阳烧尽最后一缕余晖,溶进了对岸的村子,周围开始了朦胧,袅袅炊烟在天空抹出激起情绪的风景。不知谁家的爹未归,“俺达——回来——喝茶”的童音,悠悠长长,拖着极富情感的韵味,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河对岸晚归的人们,影影绰绰的走向村子,摆渡的豆瘸子也收桨停橹了。
三
满仓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抹余晖挤进眼缝里。身子似乎也微微地晃悠。吧嗒着烟袋的是豆瘸子,旁边挨着自己的老爹。门口坐着正啜泣着的娘。满仓看了看瘸子伯和老爹,又把眼闭上了。
醒了就好。豆瘸子看着满仓,用烟袋点点,说你小子命大,放在牛背上控出来的水足有一水桶。
满仓爹低着头不说话,一直吧嗒着烟袋。
你小子真混球。豆瘸子搕了烟灰,又装上一袋,说考学不成的多啦,那么多孩子都去上大学,谁来修理地球,谁来当泥巴匠。实在不想考,去拎个泥巴兜,一天还有三五十块钱呢,是男人还能被尿憋死。
娘一听说满仓醒过来了,把眼泪擦了擦,便奔进厨房为满仓做饭去了。
一连几天,满仓爹都是把碗一丢就到地里干活。他不愿面对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又不敢再刺激他,但翻来覆去还是想不通孩子怎么会做如此的傻事。干活干累了,就坐在地头吧嗒烟,吧嗒吧嗒就把眼泪吧嗒出来了。
让满仓爹更感到意外的是,第三天天不亮,满仓就卷起被子,出外打工去了。
满仓爹长长地出口气,把烟袋朝地上狠狠一搕,走了好,走了清静。
四
雪随着年味跑来又走了,满仓还是没有回来。
满仓爹不知道,这一年多,满仓可着劲地折腾自己。先是到一个建筑工地,拿瓦刀干小工,再跟着一个师傅镶贴地板砖。满仓聪明有心计,边学边看着师傅干,不到半年,就顶一个大工了。满仓还自己摸索出了一套镶贴经,和灰要不稀不厚,厚了高出线,薄了干后会凹陷,瓷砖挂灰要均匀,中间厚一些,两边薄一点儿,皮锤敲中间,挂线要标准。满仓还琢磨出镶贴中的一些技巧活,那就是瓷砖选砖、排砖要精细,要注意缝隙的预留,缝隙过大过小都影响贴砖效果。用师傅的话说,本身都有一定的平整度误差,这就要求检查时不放过任何一个点,满仓的活儿能达到无误差。快到年关时,工地上搞镶贴比赛。比赛时,满仓没有像别人那样忙,他先是研究刁钻的比赛方案,再划线,一道线一道线地划出来,找出其中的圆形和菱形,再放图案。他凭着精细的计算和细致的操作,划出十六条通线,切割三十二块地板砖,硬把那间屋的地板贴成了样板房。
老板很欢喜,让满仓一个人拿两个人的工钱。
在一家医院门诊楼的施工中,满仓被老板指定为工头,满仓拿出自己的镶贴绝活,整理出一套镶贴技艺要点,培训手下的工人,手把手现范,镶贴活做得让院方最挑剔的头也连连点头。
一同干活的人都说,满仓这小子迟早都会成为大工头。
谁也没想到,第二年,满仓不愿去了,老板连来三次电话并许诺可以增加工钱,满仓说着家里走不开还是不愿去干了。
满仓气得他爹差一点儿也去跳河。
五
满仓爹不知道,满仓有一个大大的心思,他想在家里养殖羊,养目前很赚钱的小尾寒羊,养一百只以上还能得到当地政府的补贴,羊毛能卖钱,羊肉更值钱,现在的人吃狗肉牛肉猪肉怕瘦肉精,只有羊是食草动物,不用害怕化学饲料的残留,羊肉让人放心吃。
满仓下决心做羊倌,也是出于一次意外,一次遇上贵人的意外。
那是一个扯下夜幕翻了脸的雨天。先是淅淅沥沥的,逐渐雨滴变大变密,然后像泼水大赛似的,一直不停地朝下倒,一阵比一阵猛,发了威的两天两夜没停,直下得沟满壕平,庄稼地里水汪汪的,连路上都水汪汪的,满仓他们倒落个轻闲,雨下得没法干活了。
上午吃饱甩牌等饿,下午坐在楼茬里望天瞅地。再朝远处望,马路上光亮一片。工地门口拐弯处,货车运煤车拉钢材水泥的车辗轧出的路坑,一点儿也显不出原来的坑坑洼洼来。
满仓他们坐在三楼的楼茬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有人说,该死的雨,把我的两亩豆子也淹了;另一个说,听说哪个地方的电线杆都冲倒了。满仓朝远处望着,下下雨把门前的路冲刷冲刷也好,省得走出去时一身泥一身灰的。
一辆装满货物的机动三轮“嘣嘣嘣”开来,俩女的坐在车后的木板上,缩着头犹如两只瘟鸡,开车的男人雨衣裹头,水淋淋的一颗黑脑袋,眯着眼向前猛开。迎面一辆出租车紧贴着右边慢驶而过,猛然听到“哐当”一声。后面俩女的反应不及,扑扑地全掉进了水里;三轮“嘣嘣”了几声,很不情愿地熄火了。
那两个女人一身水地爬起来,撅着腚推三轮,直到三轮“突突”地叫唤起来,才爬上三轮而去。
楼茬里一阵哈哈大笑。
又一辆机动三轮开过来。满仓看到许多人把头伸着,盯着那片水洼,就像开映前坐在电影院里众人眼神都聚焦在银幕上一样。
水洼处平平如镜,犹如一个美丽的陷阱,专等着猎物的到来。三轮冲着水洼直驶过来,二十米、十米,五米……人们的眼睛犹如根根绳线拉着这辆车,直到车翻进了水里。
有人说,傻×,天天走这里,不知道有水坑吗,还开车呢。
另一个说,那么宽的路不走,单朝水坑里开,真他妈的憨熊。
那人双手撑地想爬起来,这是一个双腿残疾的男人。他围着车子艰难地挪了一圈儿后,费了好大力也没有爬上车。众人又一阵大笑。
满仓猛地冲下楼,冲出工地大门,跑进雨里,将伞罩在那男人的头顶,把三轮和那残疾男人扶起来,好大会儿才发动起三轮,冒雨而去。
就是這一次的雨中意外,那个残疾男人,养殖波尔山羊而发了财的杨大哥,给满仓的发财梦开了一扇窗。
六
满仓一心想养羊。
满仓爹看着满仓这个犟种,一直吧嗒着烟袋不停,好半天才问,你打算养什么羊?
小尾寒羊。满仓知道,爹种了一辈子庄稼,猪羊牛都养过。羊性情温顺,适应性强,生长快,繁殖率高,经济效益也高。
养羊不错,养好了能赚钱,可得有草有料。
这个已经考察过了。满仓说,挑选母羊,要健康无病,背腰平直,四肢健壮,后躯发达;公羊要头大雄壮,体格高大,发育长势好,四肢粗壮 。一只羊养到二三百斤,按现在的市价出售,每斤也得十二元左右。母羊每年产两窝,每窝二至四个羊羔,最多的六个羔。除去饲料成本,一只繁殖母羊一年的纯利润在一千元以上,一只四个月的羊羔也能赚二百元以上。
你打算在哪里养羊?
后面的那块地,种粮食不如养羊,我想先养二三十只五六个月大的母羊,这时候的母羊,虽说不产羊但能产生效益,而且好饲养,买羊也不算贵,还有,五六个月大的母羊绝对没有繁殖不好或者母性不好而淘汰的羊。
见爹一直看着他,满仓又说,买羊的钱不用爹操心,我打工挣的就够。
满仓爹点点头,站起来说,明天我把后面地里的草拔拔。
一连几天,满仓爹总是跟在儿子后面,像一个忠实的打工的,满仓说架棚就去架棚,满仓说绑柱子就去绑柱子,很快一个钢架结构的养羊大棚就搭好了。满仓爹还联系镇里,镇领导很支持,投资十几万元先铺一条石子路,不久又浇上沥青成了一条平平整整的路,一年多的时间,满仓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收益,周边的乡人也觉得养羊有赚头,许多到他家来买羊,村民跟着富起来了,满仓成了乡亲眼中的养羊能人。镇领导掌握着满仓的情况,推荐为全县农村致富带头人,并支持他建立繁殖销售一体的生态农业养殖公司。
有一份力,就要回馈社会,最好的方式就是带动乡亲共同致富。满仓牵头组建了生态农业养殖合作社。公司提供种羊和饲料,并负责销售,免费对社员进行技术培训,通过“公司+散户”的形式,不断扩大小尾寒羊的养殖规模,几年时间,养殖合作社发展社员一百多户,遍布周边十几个乡镇,单户养殖规模最大的已经达到了五百多只。
满仓不但发财了,还成了远近的名人,从朝前挺着的肚子都能看出来,他还把一位来干活的姑娘养成了女朋友。
满仓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大大的照片,他自然地笑着,背景上是一列呼啸着的列车从现代化的养殖场前飞驰而过。
七
学校要请满仓回校作报告了。
当年的高三班主任赵老师电话打给他的时候,满仓正在给乡亲们讲解小尾寒羊的生活习性,先用投影仪放出一只体壮肢粗悍威善抵斗的公羊,然后讲小尾寒羊各地都能饲养,从黑龙江到内蒙古,从山东安徽到贵州云南,圈养也好,放养也好,都能生长、发育、繁衍……
最后的繁衍两字还没说出来,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赵老师一口气就把请他回母校作励志报告的事说完了,不容他不答应。
满仓本来不想去,可是赵老师说话了,他怎么也不能驳赵老师的面子。
满仓不想去的原因,是不知到学校该讲啥。说自己没考上大学,去跳河,没死,又去搬砖垒墙干泥巴匠活,然后回家养羊。这总让满仓感觉到不对劲,赵老师请你去,是让你给即将高考的学子们鼓劲,拿出刻苦精神去迎接高考的。
讲什么呢,满仓的眉头皱成川字形。眼看着明天就要去学校,他却还没想好讲什么呢。
满仓坐了一晚上,在纸上写下了标题:母校,我回来了。
再写下三个小标题,一是要自觉学习,要强调形成良好的自觉学习习惯,要有自觉学习的意识。二是要锻炼身体,热爱运动。三是要追求刻苦。要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不浪费青春岁月。
正要朝下写,老爹的一句话把他拉跑了,有好几只羊拉稀了。
熬了一整夜,总算找到几只羊拉稀的原因了,给羊喂了药,又观看了其他的羊,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满仓洗洗脸,换上干净的衣服骑上摩托车就朝学校赶,紧赶快跑,提前五分钟赶到了学校教学楼门口。他看到了赵老师飘雪的脑袋和笑脸。
赵老师老远就伸出手来,说可等来了,你是大老板了,时间紧,一直担忧来不了。
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们做人要诚实守信嘛。
守信是根本,赵老师搓着手说,听说你要来,学校领导都过来了。
走上三楼,一进顶头的阶梯教室,满仓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原来的赵老师,现在的赵校长,头大腿残,有点儿像《乡村爱情》中的刘大脑袋。赵校长把满仓往前面的主席台上引导。主席台,摆两个席卡,一个是赵校长,一个是豆满仓。
趙校长带头鼓掌,然后两手扶着桌子说我校校友、远近闻名的企业家豆满仓先生今天莅临本校,是全校师生的骄傲和光荣。豆满仓在校时就认真学习,表现出非凡的创造力。高考后又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立志创业,把乡亲们带上了致富的道路……赵校长一番赞扬带煽情的讲话后,又是一阵阵掌声。
满仓笑着朝师生们鞠躬,然后把手伸进裤袋,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固了。他光想着来参会,头天晚上写的讲稿换带了。
满仓坐下来,先喝口水,脸上笑着,心里在想着如何开讲,昨晚写的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讲什么呢,他看到了班主任赵老师,先夸夸赵老师如何教学如何教导同学的。然后把话题引到那年没考上大学,如何外出打工,如何办起养殖场的。他把高考落榜后跳河的不大光彩事隐瞒下来了。
满仓最后说,自己取得的一切,要感谢学校领导,感谢教他诚实做人的赵老师。同学们赶上了创新创业的好时候,即使考不上大学,只要自己肯吃苦,肯钻研,照样有钱花,照样能让自己的青春靓丽起来。
满仓用“今天学校为你添彩,明天你为学校争荣”结束了演讲。师生同学站起来鼓掌。赵校长连声说,讲得好,讲得精彩,师生都受益非浅。
从学校出来,满仓径直走到河边,望着潺潺流去的河水,想起了瘸子伯,想起了残疾的杨大哥,想到许多,一直想到月亮落在了河的那一边。
张春玉: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安徽雷鸣科化股份有限公司。在《中国煤炭报》《安徽文学》《阳光》《当代矿工》《清明》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五十多万字,2012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根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