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山
2017-02-20牛海堂
早出生十几分钟就是大不一样,做什么都抢先。比如念书,小林勉强识些字,便辍学回家陪父母“修地球”;大林呢,一口气读到高中,成为村里的知识分子。除了头脑好使,大林十个指头也比他的双胞胎弟弟灵巧,会种田,还会裁缝。
村头人户集中,大林在那里租屋做生意。他得了浙江师傅真传,做出的衣服合体,且式样新颖。妇女们买了布料,都爱送到他的门店加工。村长女儿得喜光顾最勤便,她穿上新衣服在村里走一圈儿,义务为大林手艺做了广告。得喜走呀走,她迈着时装模特的步伐,款款走进了大林心中。还不到二十二岁,大林结婚了。
家里多出一个人(实际是两个,另一个藏在得喜肚子里,望不见),房子好像突然变小了。
树大分杈,大林就想分家了,他挣钱大伙儿用,养鸡养狗养爹养妈,还要养小林,他不能再学雷锋、白求恩了。大林对小林说,嫂子整天和小叔子一个屋进进出出,不方便,村里有人讲闲话了,你说咋办,嗯?小林望一眼大林愁眉不展的脸,答复搬出去,让哥嫂安稳过小日子。大林抽抽鼻子,拿语气助词“嗯”作诱饵,便把想要的话,从小林嘴巴里像钓鱼一样拽起来了。姜是老的辣,那十几分钟,小林坐一辈子飞机恐怕也撵不上了。
分家是大事,须请村干部拿主张定夺。作为丈人,村长避嫌没来,家庭会由村支书主持,村会计和村妇女主任参会。首先考虑小林住哪儿,离大林家一里地有幢房屋,集体时代存储粮食的仓库,现已废弃,作价一千优惠卖了。大林掏五百,小林没现钱,等手头宽松了再付款。会计写一张收条收一张欠条,当场交付了仓屋钥匙。会计是魔术师,他能把白纸条变成钱,同样也能把钱变成白纸条。
在赡养父母问题上,支书征求两位老人的意见,想跟谁就跟谁。长久沉默后母亲先发言,跟大林,声音很低,加上外边呼呼刮风下雨,说了三遍小林才听清。父亲哆嗦了一下,似乎对母亲的选择感到意外,侧身歉意地对小林笑,这笑里含了沧桑,往后他得烦扰老幺了。
十六亩旱田,二一添作五,仓屋那边的八亩地,归小林所有,老屋这边由大林耕种。
说到分山林,兄弟俩意见发生了严重分歧。大林认为山林应该随田地走。两座山隔一条干沟,东边馒头山西边秃头山,他理所当然该得馒头山。小林清楚大林的算盘,馒头山茫茫苍苍长满木材,杉树砍了可卖钱,花栎木适合培植香菇、木耳和天麻;秃头山贫瘠,只长低矮灌木丛,蜂蝶倒是多,庄户人哪有雅兴观赏那些花花草草?小林觉得馒头山秃头山应各分一半,才算公平。
公不公平最终由支书裁决。支书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邀了我,那我不得不硬起头皮,代表村委会和村党支部说两句了。世上没有绝对公平的事。比方同样是胖,肉长到女人身上那叫“丰满”,在咱们男人这边却成了“肥猪”,是吧?长兄如父,自古以来兄弟间多是老大吃苦吃力。这几年,你们家靠大林弓了背拚命踩缝纫机撑着,大林不说,我们都长有一双眼睛。小林你也清楚,是吧!一九八二年实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依据国家“就近优先”的分配方案,与大林的想法是吻合的。秃头山虽然没馒头山肯长树,但山头大,骑马跑半天也到不了边儿。
為了证明支书言之确凿,并非夸张,会计查账本,用数字补充说明,秃头山面积是馒头山一点三三三倍,有二十亩。支书点下头,会计算出无限循环小数令他满意。支书接着说,考虑到小林你新理家,挺艰难,村里作主,分粮时多拨一千斤苞谷五百斤麦子。这样子,小林你再没什么意见了,是吧?
小林闭上眼,茫然地说,没意见了。那声音陌生而奇怪,不像是从自个儿喉咙管发出的。
村妇女主任告诉小林,听一个蓄山羊胡须的阴阳先生掐算,别看秃头山名字不大好听,实则是块风水宝地,凹形山顶形似一张嘴,每当中秋之夜,不偏不斜,正好衔住一轮银光闪耀的满月。谁得了此山,将来必有后福,财源滚滚,连门板都挡不住。妇女主任一席话,使普普通通一座山,充满了美感和神秘感,令人向往。
大林想占馒头山就遂其愿,不争了。小林安慰自己,他头顶毛发稀拉,与秃头山倒也相配,相依为命吧。搬家具运农具拖粮食,最后,小林背着作为固定资产分配给他的父亲,奔仓屋,安身立命。
父亲患有哮喘病,基本丧失劳动能力,跟哪个儿子都过意不去,属于多余的人。所以开家庭会他始终缄默不语,揣度自己会依靠大林。因为天下母亲总是心疼老幺略多一点儿。没料,会前大林悄悄透露给母亲一个秘密,得喜有了五个月身孕,他们才成亲。难怪天不太冷,得喜就穿上了厚棉袄,像包粽子似的把身子严严实实裹住。翻年要伺候月母子,母亲只得留在大林家。
小林带着残兵败将注定难打胜仗。难打也得打,虽然还不明确到底和谁打。他并不嫌弃父亲,怎么说,看家护院父亲也要比一把锁能干。
哮喘病人最怕过冬,父亲胸腔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和儿子小林争夺空气。路人从仓屋门前经过,还以为里边是铁匠铺,正抽着风箱。小林卖苞谷和麦子为父亲看病。沉甸甸的麻袋压在肩头,经过村卫生室,小林下意识往里瞧瞧,歇一杵,继续赶路。到收购站卖了粮,再回卫生室抓药。小林心想,假如能把粮食直接卖给卫生室,省了脚力劳乏,该多好。那带有福利性质的一千斤苞谷五百斤麦子,不到一个月就被父亲吃药吃空了。父亲的嘴简直是个天坑,石头掉进去都听不到声响。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啃老本了,熬过春节,父子俩口粮所剩无几。
小林蹲在门前石碾上,正筹划早点儿下地春耕,突然听见一阵鞭炮声。由于山谷的回声效应,鞭炮燃完了,耳朵里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大林那边在报喜,得喜生了个粉嫩可爱的千金。小林当上幺爹,也挺高兴的,没钱置办“祝米”,他把攒下来不舍得吃的一篮子双黄蛋全送过去。分家后,两兄弟没怎么说过话,不过面是碰过的,经常碰。大林裁缝店就在村卫生室旁边,每次望见小林背了粮走来,大林就把头低下去,专心锁他的边,钉他的扣。小林头戴草帽,腰让一百八十斤的重量压弯,大林望不到他脸,但认得那条麻袋。
得喜还在月子里,又迎来一件大喜事。国道改造取直,要从馒头山肚子下凿条隧道,对山上植被和水土没影响,白捡一笔大额补偿费。得知隧道两头的树另外按棵赔款,大林连夜把屋后那棵高大的香椿放倒了,剁下侧枝,一根一根插到现场。树枝站起来就成了树。
旧房子拆掉,大林盖起一幢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洋楼。人一富腰就变粗,不想走路,大林叼支雪茄,上厕所也骑摩托。村民们羡慕不已,人家嘴和屁股都突突突往外直冒烟,这不就是“小康”生活吗?
大林不再当裁缝挣小钱,在馒头山脚下建养猪场,做大生意。馒头山是香喷喷的馍,哪个都想扑上去啃一口,沾沾喜气。有些村民悄悄在馒头山抓一把土,撒在自家柴山上,期待有朝一日翻身走运,也被国家征收。大林上山搜查,未经允许占有他人财产属于偷窃。馒头山的土明码标价,五十块钱一抔,比馒头还贵。
隧道出口离秃头山仅隔一箭之遥,小林看过设计图,纸上画的隧道体态像一条蚯蚓,如果它迷下路,就探头探脑从秃头山钻出来了。小林站在干沟处观望,引起大林警惕,他是不是在打山界的歪主意?
大林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刚下过一场雨,报上说“五十年难遇”,干沟轰隆轰隆发了大水。馒头山软秃头山硬,雨停歇,沟西边毫发无损,且石头堆积扩展了山体,沟东边却伤痕累累,冲开一道槽。林权证上,白纸黑字干沟作山林界,现在干沟竟然往东挪了一米。馒头山只有十五亩,本来就比秃头山少五亩。今年挪一米明年挪一米后年挪一米,倘若碰上“百年一遇”的暴雨,挪几十米都可能。长此下去,馒头山会像日本鬼子当年侵入中国东北三省一样,被小林的秃头山残忍地吞食掉,连骨头也不吐。
当务之急,要把山界固定下来,顶住了,不让它后撤。随意变动的东西,不可以作准绳。大林弄来钢筋水泥,像修桥墩那样深挖基脚,灌砂浆,顺着干沟走势,栽了四根粗壮牢固的混凝土柱子,每根柱子上插面彩旗。
小林上秃头山找木头,父亲想要根拐杖,拄着去田间地头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地气上升,父亲活过来了。小林转半天未寻到中意的木头。走到干沟边,他望见那四根柱子和柱子上的彩旗,像庆祝什么节日,又像是开运动会。每面旗子上还绘了图案,仔细瞧,竟不是画,而是字。彩旗飘飘,斗大的字不安分,也跟着抖晃,加上大林文墨深,写的是自创的介于行书与草书间的字体,这无疑给小林辨认带来困难。
经过推敲斟酌,终于识出是“界”“汉”“河”“楚”。四个字有些眼熟,哦,原来在棋盘上见过:楚河汉界。大林按照沟底到沟顶的顺序插旗,而小林是从沟顶往沟底走的,所以念反了。汉字排列顺序一旦颠倒,云山雾海,就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没跟小林通气,大林就摩拳擦掌把车马相士炮摆上了。小林没闲工夫和大林下棋,也下不赢他。
爬山累了,小林顺手拉过彩旗擦汗。沾了汗,彩旗颜色愈加鲜艳。现在,他站在“楚”字旁边。大林把那四个柱子往秃头山拚命挤,使劲挪,算是报复了那场罕见的倾盆大雨。立柱子只是首期工程,还要在干沟东边砌一道长长的挡土墙,护住馒头山。
小林正准备回家,脚让树枝绊住了,是难得的红柳木,木质绵韧呈淡红色,做拐杖最合适。他满心欢喜往手心吐口唾沫,卷起袖管,砍树。好闻的树浆气味随着木渣飞溅,刚砍了一半,大林带着狗朝他冲过来。
大林斷喝一声,喂,谁在盗我山林的树?大林手中捏个长方形物件儿,黑漆漆的,小林没见过大哥大,还以为是砖头。那砖头虽说不算沉,但把人的脑袋砸破应该容易。小林后退一步,本能地举起斧头问,你想干什么?大林摁亮大哥大屏幕说,再敢砍,我打电话报警,把你抓进“号子”蹲两年。
大林比他强壮。从小就背了父母面老欺负他,做坏事也往他身上推。小林抗议过几次,但每次鼻青脸肿均以失败告终。在娘胎里,两兄弟就不和睦,大林的脐带把好营养全吸走了,还和小林争地盘,认为母亲的子宫一个人住都不宽敞,他咬住没牙的牙板,踢小林后脑勺,导致小林出生头上比别人多个坑。幸好泡在羊水里没睁眼,方位不准,否则早把他踢成脑震荡了。当然,这些场面出自小林的想象,母亲没说过。
狗龇出牙齿吠叫,帮大林腔,如果小林没拿斧头,或者拿了斧头但刃口不锋利,它早扑上去动口了。小林指了指干沟说,柱子是你立的,彩旗是你插的,我在秃头上砍树,怎么是盗?大林说,这棵红柳是馒头山长的,大水冲虚脚,才歪到你这边来。小林逆着红柳主杆望过去,果真如此,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山上砍的竟是别人的树。小林支支吾吾说,我找料给父亲做拐杖的,不是,不是……没等他解释完,大林板着脸说,亲兄弟明算账。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
大林找了些人,拿一粗两细三根麻绳拴住红柳,粗绳绷紧了,先把树往馒头山拉,待树像人似的站直,另两根细绳也发力拉(三根绳平分一个周角),树就站稳了。树根光秃秃露在外面,挖个坑放下去,才抓得住泥土。到手的拐杖飞到树上去了,小林垂头丧气。
邻村的罗关信刚好路过,劝他说,小伙子别难过,我山上有红柳,随你挑。罗关信开砖瓦作坊,模样似张飞,看似凶神恶煞,对小林却和善,明里暗里一直照应他。
红柳拐杖有了,多一条腿,父亲歇歇走走,给在田里忙碌的小林端端茶送送饭。听罗关信说,农村有个土方可治哮喘,效果不错。逮只松鼠剥皮晒干,然后把骨头和肉都碎成粉,每天就蜂蜜吃一勺,喘气就平和舒畅了。松鼠飞檐走壁比贼还快,且擅长爬树,猎狗也奈何不了它,只能用枪打。
小林提着土铳,上秃头山转半晌,发现一只松鼠蹿出洞口觅食,小林追上去,待它现了身形,立刻抬枪扣动扳机。活动靶,来不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细细瞄准。松鼠负伤冲进干沟,依着馒头山躺下,断了气。小林正高高兴兴去拾战利品,却让一个人拦住了。也不知大林从哪个旮旯儿冒出来的,像幽灵,吓人一愣。
大林很气愤,你怎么能打馒头山的牲口?小林申辩说,松鼠在我山上中枪后跑过来的。他没提医父亲的事,提了也白提。大林说,别瞎扯了,我一没行贿二没发请帖,讨好牲口们,松鼠如果是从秃头山朝馒头山跑的,那么它尾巴应该向西,脑袋向东才对,你自个儿看看向哪儿?小林一看差点儿晕倒,松鼠竟然头望秃头山尾对馒头山,它死掉了还认大林是主人,替大林作死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大林总是对的,真理就藏在他三寸不烂之舌下边。小林只好弃了猎物悻悻离去。
秃头山野味越来越少,爬好几趟路,小林才猎到一只松鼠。隧道通车,新公路从秃头山脚下经过,过往车辆怒气冲冲你追我赶,吓得山上牲口朝馒头山逃命。
为了防止牲口又跑回去,大林把馒头山值钱的松鼠、麂子和獐子一个个消灭了,卖给城里商贩。留几只野山羊给得喜,隔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野山羊温补。再不下手没机会了,丈人透口风,上面正准备收缴枪支弹药,还要灭狗,预防狂犬病传播。
小林管不住纷纷迁徙的牲口,它们都长了飞毛腿,而且比他多两条,只能听之任之。山林指望不上,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虽然苦累,小林心里却是温暖的,每天晚上收工,父亲早已烧好饭,等他回来,“家”不就是一盏灯一盆火一声问候吗?
大林没时间上馒头山巡逻了,一门心思操心养猪场的事。兄弟俩再一次见面,大林已有了第三个孩子,得喜产下两胎女娃,终于得了个带把的小子。小林不是去道喜的,他落了难。
由于年久失修,加上白蚁噬咬,下了一场麻雀蛋大的冰雹,仓屋房顶塌陷,幸好没伤着人。必须马上抢修,换梁换瓦。手里的一点儿储蓄根本不够。找谁借?几个亲戚经济条件都不好,只有大林手头宽裕。父亲知道小林不愿上门开口求兄弟,拄着拐杖去找大林,父亲埋怨自己花钱太多,带累了小林,一边哭一边走,还没走到门前公路就栽倒了。小林上前扶起父亲说,讨饭也应该我去讨。
小林来到大林富丽堂皇的楼房前,见到三个侄儿。大侄女两岁多,围住他不停叫“幺爹”,令他羞愧难当,他该带点儿糖果糕点之类小礼物来的。母亲见了小林,忙叫他进屋坐。凭感觉,她知道小林家出了麻烦事。得喜怀里抱个孩子,母亲肩上背个孩子,手不空。大林给小林倒杯水,抬脚准备出门,外面有人叫他去打牌。小林憋红了脸对大林说了借钱的事,借两千块。大林摊开双手说,两千?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家不知一家呀,建养猪场我欠了一屁股债,生三胎,又刚罚了超生款。我现在是个“账人”,手里哪有现钱?只有“火钳”。
小林没朝下说,出于礼貌和大度,他把大林倒的那杯白开水小口喝完了才起身告辞。母亲追上来,摘下祖传的金耳环塞给小林,让他去换钱修屋。小林坚持不收,他可不愿母亲在大林家受气。
没有钱却去打牌赌钱,明摆着大林怕他还不起账。小林轻一脚重一脚恍恍惚惚回到仓屋。
屋里有人说话,罗关信来商议修葺仓屋的事,瓦直接到他们砖瓦厂去拖,木料也是现成的,小林只需经管匠人生活用度。罗关信鼎力相助是女儿罗燕在背后安排的。罗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好些富户人家来求亲,她都不见,偏偏喜欢憨厚踏实的小林,对他有意。罗关信就这么个独苗女儿,视如珍宝,什么都顺着她。此次登门,也为确定罗燕婚事,他们同意,但小林得请个媒人,不然村里人会说他们女儿嫁不出去。小林喜得木在那里,幸好父亲替他答谢。
罗关信带领一帮匠人忙了一个星期,顺带粉刷墙壁,仓屋面貌焕然一新。
家庭建设停当了,小林准备出门一段时间,做工赚些钱,提亲还是要按龙池村风俗送一笔彩礼,娶罗燕也得热热闹闹,请一班乐师,不能太亏待她。小林收拾好行装,打算去和罗燕道别,这时,村支书笑呵呵来了,态度友好,称得上巴结。
村支书说,告诉你一个天大喜讯,秃头山底下一层一层全是煤,是那种品位高的无烟煤,地质队来我们村采点,钻井发现的。秃头山的确是块风水宝地,村长还在怨恨我,当初没把秃头山分一半给他女婿呢。你是秃头山唯一法定所有人,开矿的事,我们帮忙办手续。我来,只是想跟你通个气,获了利别忘记乡亲。像打顶、挖煤和运输这些活计,就请本村人干,让大家跟着你一起致富。
支书前脚刚走,妇女主任后脚跟进门说,小林哪,我说过的话没错吧,你得了财运,啥都拦不住的。我嘴里镶了两颗金牙,难开的,不过一开就是金口玉言,服了你婶儿吧?
妇女主任也姓罗,是罗关信的堂姐,小林请她去说妥亲事。罗家免去彩礼,陪嫁倒是一样没少。丈人说,结婚不办酒席,等将来有了一男半女,再张罗庆祝也不迟。罗燕给小林当会计,夫唱妇随,协助小林打理煤窑日常事务。煤供不应求,县里几家工厂的采购人员备了现金前来提货。
公路给运输带来便利,大林望着一辆辆空车驶进隧道,出来时,装满了黑亮亮的煤,感觉自己肚子里有千万条蛔虫在绞,绞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馒头山隧道似乎专为小林的煤窑而修的。大林所得补偿费,应当小林掏,但政府替他买单,慷慨地出了。尤其可气的是,公路部门介绍,他们修这条国道一共打了八个隧道,另七个工程进展缓慢,要么是石头钻不动,要么是沙钻了就塌,只有馒头山是土山,好打,呼啦一下就通了。
分山时,把一座金山银山拱手硬推给小林,大林胸口疼,加上养猪场出了大问题,更是气血攻心。生猪行情好,依大林的聪明才智,稳赚无疑,也没发猪瘟,他怎么就赔惨了呢?
原来大林养的不是一般的猪,而是野猪。大林下在馒头山上的活套,捉住一头小野猪,在别人眼里野猪只能在深山老林疯跑,在大林看来,野猪还可以下山,和家猪结亲。等这头公野猪成年,大林自学人工授精技术,猪栏里几十头母猪怀了孕,产下几百头小猪。从外形看,这些小家伙是地地道道的野猪,只是性格温和一些。什么动物一旦前面加个“野”字,立刻身价百倍,城里那些开餐馆的,高价订了合同,一百多斤即可出栏销售。
大林把头一批野豬装上车,还没出发,森林公安分局接到村民举报电话,全副武装赶来,查封了大林的养猪场。姓刘的警官年纪最大,他望一眼用长牙正啃铁栏杆的野猪问,不知道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宰杀、更不能贩卖吗?大林说,它们不是野猪,是家猪。刘警官说,一看就是野猪,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家猪野猪难道还分不清吗?大林如实相告,它们是家猪生下来的,配了野猪种。不信?你们可抽血化验,做DNA鉴定。
“DNA”这个高科学术语把刘警官镇住了,野猪崽是混血儿,它们身份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DNA到底是家猪还是野猪呢?这案件特别,刘警官给分局局长作了汇报。
局领导班子召开会议,给出处理意见,目前,国家还没允许采取人工授精方法繁殖野猪家养。DNA鉴定合情不合理。如果偷猎者杀了国家保护动物,都说是家养的,让你鉴定,那他们全得改行当医生,森林公安分局这个单位,不就解体了?新政策尚未出台,还是照原有法规办事,大林养的野猪悉数放归山林,考虑到实际情况,口头教育,不罚款,也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大林破产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膝盖上整天摆一把算盘,手不停地拨动,眼睛却望着别处,不知道他在算什么。后来他趴在床上,背上脊椎骨似珠子一颗颗突出,不说话,卧成一把算盘了。睡觉哪有抱住床不撒手的?母亲叫他,他不应,得喜把大林像烙煎饼一样翻个身,还是不出声。
村长赶忙把女婿送到县医院,医生让马上转院,去市里做CT检查。市里查明病因,病人脑部血管堵塞,有大量淤血,开颅手术难度大,只能转到省医院。省医院说急需手术,晚了就没救了。两天花销,得喜带的现金所剩无几,哪里能一下子拿出七八万元?得喜一个人在省医院陪护大林,其实,也只是隔了玻璃,瞧着大林在无菌病房昏迷,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这情形大林难逃此劫,她恐怕要守寡了。那脚踏肩膀的三个孩子怎么办?最小的还在吃奶。正无边无际想着,忽然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扛着麻袋快步向这边走过来。起初得喜以为是个乞丐,心说,我自己都揭不开锅快讨饭了,哪有闲钱给你?来人肩上的麻袋倒眼熟,袋底浸了桐油,耐磨。这种笨重式样的麻袋算古董了,别人家没有,分家时大林小林各得一条。细瞅,果然是小林。小林叫一声嫂子,顾不上喘气,顾不上洗一下脸,催促她同去住院部缴费。
得了母亲捎的信,小林和罗燕商定,手头的储蓄留些作煤窑周转,其余给大林送去救命。城市里,银行窗口前整天排长队,为节约时间,小林带着现金匆匆出发。钱放在脏兮兮的麻袋里,扎紧口,往车厢过道随便一扔,平平安安到达省医院。
牛海堂:“七○后”作者。在《阳光》《山花》等刊物发表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