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箬竹
2017-02-20陈孝荣
每每想起幺爷,我总是能想起鄂西箬竹。鄂西箬竹也称为簝竹,是我们鄂西特有的物种。它生长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之巅,温暖之地水土不服,低山和半山根本就看不见它们的身影。然而这个倔脾气的鄂西箬竹却非常一般,单株来看,它们的身高一般只在三十到九十厘米左右,根本没有超过一百厘米的,“挺拔”那样的字眼根本与它不沾边。矮小、普通,一无是处。因为它们的直径只有二到四毫米左右,空腔不到一毫米,竹节也只有七到九节左右,竹节的长度只在四到十二厘米,这样的竹子怎么能算竹子呢?山里的老百姓从没把它们弄回来过献,如果说它们对人类有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它们的叶片可以拿来包粽子、编斗笠,因为它们的叶片发达,长度达到六至十七厘米,宽度则在二到五厘米之间。但在我眼里,它们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英雄,因为它们除了不畏严寒、永远站在高山之巅之外,还有一个最了不起的精神就是团结。鄂西箬竹从来不单独生,而是抱团长,当你看见它们的身影的时候,往往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正是因为这种了不起的团结精神,它们才选择离天最近、与阳光最亲的高山之巅安家。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之巅,其他的植物基本上不再生长了,而鄂西箬竹却成片成片地在那里昂扬地生长,是那样地旁若无人,那样地自信满满。它们的生命力异常顽强,到了秋冬季,山下的草木都枯了,它们却在高山之巅春意盎然,把它们强大的生命力展示在天地之间。所以,每当我看见浩浩荡荡的鄂西箬竹时,我的灵魂就能得到净化。站在它的面前,我完全惊呆了,被它们那种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浩荡绿色和强大的生命力深深地震撼。那一刻,我不知道我处在什么地方,只觉得身心得到了净化,飞升到了一个我所不知道的高处。在我的眼里,我的幺爷就是一株鄂西箬竹,尽管普通,但是他顽强、正义、不畏强权的个性,恰好与鄂西箬竹不谋而合。他和许许多多的鄂西普通老百姓一起,一直生长在我内心的高山之巅。
幺爷住在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高山之上。那个地名叫樟树冲。樟树冲位于鄂西大山深处,是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我至今都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当年那个地方生长着许多樟树而得名,但那里的樟树后来却很少了,最多的就是一种漆树,还有许多的竹园。它实际上是一个山冲,如同一个破罐子破摔的老单身汉靠在西头的一面山坡上,贫瘠、单调、荒凉。山顶是高高的界岭,山顶上就旺盛地生长着浩浩荡荡的鄂西箬竹,箬竹的下面就是界岭林场,林场的下面就是樟树冲。山脚就是峡谷的最深处,那里又是另外的村子。西边有高高的岩壁把它和另外的村子分开,樟树冲就在岩壁的下面,我的族人们就居住在下面这个山冲里。它实际上是一个小生产队,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这几十户人家中多数是我们陈氏家族的人,只有极少数外姓人。幺爷的家在靠西边的岩壁下面。那是一栋土筑瓦盖的房屋,三正三拖,也就是前面是三间瓦屋,后面是三间私檐屋。瓦屋的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是卧室。私檐屋的中间是灶屋,东边是火垅,西边也是卧室。
幺爷所以被我称为幺爷,因为他是他们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们兄弟一共是四个人。我的爷爷是老大,他的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幺爷就是他最小的弟弟。在我的四个爷爷中,除了二爷没有参加过战争外,其他三个爷爷都是军人,都是穿越了枪林弹雨而活下来的人,人生都经历了兵荒马乱的重大考验。我还没有出生以前,我爷爷就离开了人世,不过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退伍之后因为一场病灾而夺去了生命。据父亲告诉我,爷爷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三爷是军医,参加的战争最多,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都参加了。而幺爷则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遗憾的是,爷爷们在战争中的故事我没有了解清楚,他们是怎样穿越了槍林弹雨、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在战场上有着怎样的表现我几乎一无所知,原因是爷爷已经离开了我,三爷又在很远的南京,幺爷对自己的经历又不善于讲述,我的父辈们又对他们的那些事情毫无兴趣。在战场上,我的那些爷爷们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因为我见过他们的勋章,他们一个个都是战功显赫的人,那些勋章几乎塞满了整个木箱。我爷爷转业回到地方之后,在当地的供销社工作,最后因为肺癌离开了人世。幺爷从部队转业回来之后,也在当地供销社工作。在我的三个爷爷中,幺爷是离我最近的人,我记事的时候他还在供销社工作,不过已经快要退休了。每次到供销社去购货,我就能见到他,每年春节我都去给他拜年。正是离他最近,我对他的了解就相对多一些,也显得亲近一些。我亲眼见过他满满的一箱子勋章和荣誉证书,当他打开箱子把那一箱子勋章和证书展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里盛满了荣光,脸上爬满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正是从这里,我对幺爷更加敬佩,也感到更加自豪。他身上有十多处伤痕,还有三块弹片在他的身体内,他把那些伤疤展示给我看,我的疼痛就一直钻到了心灵深处,我能想像他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他告诉我,在部队他是重机枪手,究竟打死过多少敌人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那些战绩都是别人替他统计的。我数次想把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了解清楚,每次见面的时候,我都要他向我讲述战争故事。遗憾的是,幺爷却很难叙述清楚。他只是按照他的思路噼里啪啦地往下说,说战争打得黑天黑地,让他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一直在行军,因为他是重机枪手,行军的时候就是扛着那个重机枪,累得要死。打起仗来就是不要命,从来都没有怕过死。他的这些叙述不着边际,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想挖出一些细节,他却很难把一场战争的细节说清楚。而且总是把这个战场和那个战场的事情穿插到一起,说着说着他的思路就乱了。然后他就按照他的思路向我炫耀他的荣誉,说他曾经和哪些领袖们见过面,见面的时候有着怎样激动人心的场景,怎样握的手,领袖说了什么话,当时是什么神态,他都记得非常清楚。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他的精神支柱。我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也可以这样说,他转业回到地方之后,就一直活在怀念之中。所以幺爷在战争时期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我们后人几乎是一无所知,我们所知道的就是他是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功臣,之所以转业回到地方当了一个供销社的售货员是因为他没有文化。他自己也说,如果他多读几句书,他的命运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也许在北京或者其他什么大地方工作。再加上他的恋家情结非常重,听说战争结束可以回家了,当即就找他的首长申请,闹着要回家。据说当时他的领导是再三挽留他去北京的,但是他放弃了,还是回到了老家。我问他后不后悔,他说后什么悔?在哪里工作都是干革命。幺爷转业回来被安排在一个叫仙岩山的供销社,据说是为了照顾他。仙岩山就在樟树冲下面,是一个极小的地方。只不过樟树冲属于高山,仙岩山则属于半山,海拔在一千二百米左右,离他的家大约是十几里路。
转业回来的时候,幺爷面对的自然是一副满目疮痍的场景,因为他的家庭已经不复存在,原先的女人已经跟了别的男人,他和那个女人有一个女儿,也跟着那个男人一起生活,幺爷只好和那个女人离婚,与供销社另外一个年轻女人结了婚。那个年轻的女人比他小八岁,就是后来我的幺婆婆。幺爷和幺婆婆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转业回到地方之后,他并没有从战争中走出来,而是投入到了另一场战争,就好像他与战争结缘了似的。在前半生的枪林弹雨中,用他自己的话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因为他是重机枪班的班长,无数战友都在他的身边一批批倒下了,他的命是那些兄弟用命换来的,所以他说他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替那些兄弟们活着,得活出个人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回到地方之后他就投入到了另一场战争之中。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地方的战争一旦打响,就没有终点,而是一场战争连着一场战争,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第一场战争是在供销社打响的。他的对手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供销社主任。他的第一任顶头上司叫蔡俊峰,是当地大队书记的儿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父亲利用手中的权力把他安插在这里的,幺爷没有回来之前他就是这里的主任了。那是个白面书生,长得很秀气,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三十来岁。这个人同他的父亲一样善于利用手中的权力。因为当时物资紧缺,他就将那些紧缺物资给了他的亲人和朋友,而普通的老百姓想买却买不到。幺爷的战争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打响的。当幺爷掌握了大量的证据之后,就直截了当地对蔡俊峰说:“蔡俊峰,你不能以权谋私,你送出去的那些紧缺物资必须拿回来。”
幺爷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柜台后面,因为愤怒,他的脸红彤彤的。在幺爷看来,这个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但打下来的这个江山是人民大众的,不是某些特权的。蔡俊峰这样以权谋私,他怎么也看不下去,以幺爷的性格,他不会选择转弯抹角,必定是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蔡俊峰站在柜台的外面,他是从土产门市部到百货柜组来,幺爷就是站在百货柜组里对他说的这话。蔡俊峰并没把幺爷放在眼里,因为他有靠山,有过硬的后台,尽管他知道幺爷是革命功臣,但他孤家寡人一个,也翻不了天,所以他也很直截了当地回答幺爷,说他身为供销社主任,难道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不红心不跳,就好像供销社是他家的。仙岩山供销社并不大,是由一栋长长的土筑瓦盖的房屋筑成的,就筑在一个巨大的平地里。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山溪,东边叫桃花溪,西边叫小溪。越过小溪,那边就是平田和农户。东边越过桃花溪是一面大山坡,山坡上也居住着不少的人家。供销社共有六名职工,除了主任蔡俊峰之外,还有幺爷夫妇俩和另外三名职工。在他们的战争打响的时候,其他的职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这个权力不是你的,是老百姓的,你必须把那些东西拿回来。”
“我不拿回来你能怎么样?”蔡俊峰一下子变得凶狠了,那张白脸瞬间就红彤彤一片。
“你不拿回来我就去告你。”幺爷毫不示弱。
见他们吵凶了,幺婆婆就赶紧过来劝幺爷,叫他少说几句。说人家是主任,手里有这个权力,谁叫你自己不是主任呢?听了这话,幺爷更是愤怒,说他们打下来的江山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既然这样,那當时还打什么仗。这样说的时候,他就从百货柜组走出来,站到了蔡俊峰面前。而蔡俊峰则更加嚣张,说他就是送了,能把他怎么样。幺爷二话没说,转过身就朝屋外走去。跨过门栏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指着蔡俊峰说:“蔡俊峰你等着,我现在就到上面去告你,我看你的那些东西到底退不退?”
蔡俊峰摆了摆手说:“你去告,你去告,你以为我怕你?”
“我倒要看看这一次到底是你赢还是我赢。打了一辈子仗,我见识的场面太多了,你这点儿小事算什么。”幺爷说过就大步走了。
幺婆婆一见,赶紧出来制止幺爷,让他回来。幺婆婆的声音像响彻在乡村的爆竹,惊得山坡上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朝这里望了过来,但是她根本就没有制止住幺爷,幺爷已经成了一辆轰隆隆向前开去的装甲车,怎么也刹不住车。屋子里的蔡俊峰脸色非常难看,他没想到幺爷会这样认真。他知道,幺爷一旦认真起来,他是斗不过他的,尽管他有后台,但面对浑身挂满荣誉的幺爷,他知道他的一句话可以毁掉他的前程,但现在成了这样一个僵持的局面,蔡俊峰也一时找不到缓解的办法,只能在那里快速地想着对策。就在这个时候,没有制止住幺爷的幺婆婆又返身回来给蔡俊峰赔情,说他就是这样一个倔脾气,叫他不要放到心里去。蔡俊峰这个时候却软了下来:“他做得非常对,我现在就把那些东西退回来。”说过,他就大步朝外走。走过门槛的时候又转过身来对其他的营业员吩咐,让他们看好供销社,说他会把那些东西一件不少地退回来。这样说的时候,其他营业员面面相觑,大概是没想到蔡俊峰会转弯这么快。
蔡俊峰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了。
这样,那条山路上就一前一后奔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幺爷,他正大步朝乡社和区社奔去。另一个就是跟在他身后的蔡俊峰,蔡俊峰的家在仙岩山下面,离这里有十多里山路。而幺爷要赶到乡社要走三十多里山路,从乡社到区社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要走。走在山路上的幺爷还是一辆装甲车,丝毫没有减速,看上去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很显然,在幺爷的心里,他把他与蔡俊峰之间的斗争看成了一场战争,既然战争已经打响,他就必须勇往直前。
幺爷赶到了乡社。一见到乡社主任,他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向他报告了蔡俊峰的所作所为,要乡社主任一定要管管这类事情,不然这个供销社就没有开的必要了。乡社主任听完之后却推辞说这件事情他管不了,让他去找区社领导。
“那好,我去找区社。就是找到北京我也得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当退的他一定要退出来,哪怕就是一根针他也必须退出来。这是国家的物资,不是他私人的。”说完他就从乡社出来继续朝区社走去。
来到区里,找到区社主任,他同样是愤怒地把蔡俊峰利用职权搞紧缺物资的事情向区社主任汇报了。区社主任自然知道幺爷的身份,所以非常重视:“谢谢老功臣,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不仅要让蔡俊峰把那些东西一点儿不少地退回来,还要采取组织措施,免他的职,把他调离到更偏远的地方去。”
区社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态度诚恳,听了这话,幺爷才放下心来,当面夸奖他:“你这个当官的才叫个当官的。我们手里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打江山打下来的,现在这些人守江山都守不住,成何体统?”这样说的时候,幺爷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区社主任愈发诚恳:“你老说的是,说的是。”
幺爷这才告别区社主任,向仙岩山供销社赶去。
回到供销社已是第二天下午了。一进屋,他就发现那些东西已经归到货架上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见蔡俊峰这么快就将那些东西弄了回来,这让他感觉非常有面子。其实他也知道,放回来的这些只是极少的部分,那些都是消费品,多数都被他的亲人和朋友们消化掉了,不可能百分之百地退回来。更为重要的是,蔡俊峰不是现在才利用职权搞紧缺物资,那些年被他弄出去的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已经无法再收回来了。尽管这样,他还是看到了胜利,就如同打了胜仗,已经将红旗高高地插到了山头上,所以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其他售货员见他回来,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说你回来了?幺爷爷热情地回答大家,说回来了。幺婆婆听到声音也赶紧过来,给他端了一杯茶,让他先坐下喝口茶。幺爷一路赶回来,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幺爷端上那杯茶水,发现人群中没有蔡俊峰,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幺婆婆紧紧地跟了上来。一进屋,幺爷问:“怎么样?”
“东西都退回来了。蔡俊峰呢?”
“已经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了?”
“被贬到瓦屋坪供销分社当了一个副主任。”
“这么快?”
“昨天你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区社就打来电话向他宣布了处分。接到电话之后他草草地收拾一下就走了。”
听了这话,幺爷哈哈地笑起来:“现在行了吧?和我斗,我看他能够斗到哪里去?我战斗了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他想和我斗,简直是找错了人。”
“你还笑得出?”面对这样的一个幺爷,幺婆婆却哭笑不得。“你不知道你的这个脾气究竟得罪了多少人,蔡俊峰走的时候连话也没和我说一句,他是要记恨你一辈子了。”
“记就记。我行得正坐得稳,他能把我怎么样?”
幺婆婆只是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知道他的脾气,曾经不止一次劝过他,说这里是地方,不是部队,不能得罪人,把人都得罪了今后就不好办事了。她的话对幺爷却是耳边风,不管她怎么劝都没有用,幺爷始终是一根筋,遇到他看不顺眼的事情,他总是会站出来纠正。不过从那以后,幺爷却在我们那个地方获得了大家的尊敬,大家也都叫他幺爷。尽管后来供销社主任不是由他担任,而是由另外年轻的同志来担任,幺爷在仙岩山供销社却成了真正的主心骨。由此可以看出,幺爷还是活在部队之中,他回来的只是身体,思想却还在部队,正义始终装在他的心里。部队的习惯也被他保持了下来。到了八一建军节和其他重大节日,无论那天多忙,他也会放下一切过节日。节日这天,他会早早爬起床,打开装勋章的箱子,把那些勋章找出来,然后找一件在部队穿过的军装,把那些军功章一一挂到军装上。又拿起来看看,发现没有挂正的重新挂正,直到全部都挂正了,他脸上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就穿上那件挂满了勋章的军装开始洗漱。幺爷忙碌的时候,幺婆婆总是要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因为幺婆婆知道他这个习惯雷打不动,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每一次,幺爷爷总是说不用,你忙你的,幺婆婆这才去做早饭。因为他们家离供销社近,就一直坚持住在老家。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幺婆婆去上班的时候,幺爷就让她跟供销社主任请假,说他今天不上班了。幺婆婆哦了一声,走下稻场坎,上班去了。这个时候,他的孩子们吃过早饭之后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农民们也开始下地,整个乡村都在明亮的晨曦之中,是那样的静谧和安详。幺爷转身走进卧室站在窗前面对东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神情肃穆,就像一尊神。此时,太阳已经从东山上升起来了,笑吟吟地望着这片山坡。幺爷屋前的那个山峰叫柳松峰,他面对的正好就是柳松峰那个方向。接着,他就举起手行着标准的军礼。此时的他,神情更加肃穆,就像铁铸的一般。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屋子里的寂静和乡村的寂静连成一片,屋外金色的阳光正在轻轻地抚摸着万物,农民们已经下地劳动了,尽管鸟群的声音从屋旁和屋后的树林中一波一波地传过来,也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就保持那个姿势,久久地站在寂静之中。窗户是用木头做的,并不高,上面蒙了一层塑料布,从稻场经过的人根本看不清屋子里的一切,幺爷也看不清屋外的一切。显然,他所面对的并不是这个乡村,而是更加宏大的世界,是他内心坚定的信仰。此刻的幺爷已经进入了一种庄严神圣的时刻,向他的信仰敬着礼,表达着他的虔诚和坚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将手放下来,然后就用尽力气大声歌唱。他唱的歌是《国际歌》和《军歌》。洪亮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在乡村的上空飘扬,就像滚过的阵阵春雷,自然被乡亲们听到了。所以当他的歌声一传出来,乡亲们的脸上便立刻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因为幺爺的歌声实在是太难听了,那不是在唱,而是在吼。当然,乡亲们的态度也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最初大家还感觉好奇,一波一波地拥到他家看稀奇,但是后来幺爷一年一年地这样重复,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只要他的歌声一响起来,他们就会讥笑他,说那个疯子又在干嚎了。但这一切幺爷从来都没有放到心上,别人问他为什么每年都要这样做,幺爷只是说:“你们不懂。”随着孩子们越长越大,他们就开始集体反对了。因为当幺爷这么做的时候,孩子们的伙伴总是讥笑他们,说他们有一个疯子一样的父亲。听到这样的讥笑,他们的愤怒自然无以表达,所以当幺爷第二次过节日的时候,他们就对他大喊大叫:“你能不能不这样做?”
对这些吼叫声幺爷从来都是充耳不闻的。只是当这一天过去,他会找孩子们算账,那些曾经对他吼叫过的,他会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他们:“老子这样做是在向领袖和我的首长汇报,谁要作声老子就打死谁。”
从此以后,孩子们也不敢再干扰他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每到节日他总是像过去那样穿着他的军服,挂满他的勋章,先是敬礼,再是唱歌,一站就是一整天,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也正因为如此,他成了乡村一道特别的风景。
他的战争还在继续,战斗的对象自然是后来的供销社主任。只是这个战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他很快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不得不从供消社退休回到他的老家樟树冲。随着他的退休,他回到地方的第一场战役结束了。在第一场战役中,他经历了四任供销社主任,自然经历了四次战斗。而且每一次战斗都异常激烈。在这些战斗中,幺爷始终保持着一副勇往直前的劲头,从来都没有后退过。战斗的内容除了供销社主任以权谋私,还有工作方面的其他问题。但事后来看,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失败的总是幺爷。他和第一任供销社主任蔡俊峰发生战斗后,区社将蔡俊峰贬到瓦屋坪去当了副主任,但没想到蔡俊峰很快就翻了身,被提到区社当了副主任。而蔡俊峰之后的三任主任,尽管他们迫于幺爷的威信和压力,不敢大张旗鼓地利用手中的权力,暗地里还是巧立名目将紧缺的物资弄给了他们的亲朋。事后被幺爷发现,他仍战斗不止,也一一将那些主任打败了,他们都受到了降职处分或是调到了其他地方。但最终的结果却还是幺爷彻底失败,因为那些主任最终都去了更好的地方或是当了更大的官。最让他气愤的是第三任主任,后来竟然去区公所当了干部,管理全区的供销社。这个结果对幺爷的打击自然是重大的,所以退休那天他和幺婆婆办好手续,收拾好行李,就对幺婆婆说:“好了,我在这里的战争也结束了,从此我也不管他们了,不管他们怎样利用手中的权力都随他们去吧。”
“你本来就该这样。”
“你不懂。”
“就你懂,就你是正义的。”
幺爷呵呵一笑,没再和她说话,与那些同事们告别后就回到了他的老家樟树冲。
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回到老家樟树冲之后的幺爷并没被过去的失败所打倒,他的性格没有丝毫改变,回到老家之后,很快就投入了另一场新的战斗。这个战斗打响的时间就是他回家的那一刻。回到家,将那些简单的行李往堂屋里一放,幺婆婆就进里屋忙碌去了。因为幺爷极少管家务,那些家务活都是幺婆婆做的。当幺婆婆走到里屋的时候,幺爷就从堂屋里出来站在稻场朝前面的村庄望去,此刻的他,心里也确实完全放下了,准备过真正的退休生活。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副美丽而生动的画面,因为他们的家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这个山坡上,就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的正对面是另几座高高的山峰,其中一座就是柳松峰,更远处的山峰则像波浪一样一直延伸到了白云深处。前面的峡谷里、峡谷的半中央和底部又是另外的村庄。这样一路望过去,他的心情就奔跑在看不见的原野上,是那样享受,那样舒坦。此时的他什么也没想,就是那样看着,脸上还挂着祥和的微笑。但接着,那条乡村公路就进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仙岩山村的一条乡村公路,就像一条细瘦的蛇,弯弯曲曲地延伸进了东边的山坡上,一直艰难地蜿蜒进更远的深山里。一看见这条公路,幺爷的好心情瞬间消散了,怒火再次喷发而出。因为在这之前他就对村里的干部有意见。仙岩山村是一个大村,整个山冲被桃花溪一分为二,幺爷家住的这边为西边,叫阴坡,他的对面是东面,叫阳坡。村干部大都集中在东边的阳坡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村干部们出于私心,只把他们那边的公益事业搞好了,而忽略了西边的公益事业。幺爷家住的这边至今没有通公路,也没有电灯,更没有学校。以前幺爷不是村里的人,他心里即便有意见也不好提出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退休回到老家,即便他不是这个村的村民,至少他这个村的常住人口之一,他孩子的户口都落在这个村里,所以他现在要打响新一轮的战斗了。这个战斗的对象就是村主任,叫熊成高,四十多岁,过去一直很熟悉,关系还不错,但是现在他要彻底撕下脸皮了。幺爷心里的火气一喷发出来,就没有半点儿犹豫,转过身走进堂屋大声对幺婆婆说:“我出去一下。”
幺婆婆在里屋问到哪里去?
“你别管。”说过,他就大步走下稻场坎,向东边的山坡走去。
下了山坡,越过桃花溪,爬上东边的山坡,又经过一些田野、树林和一些农户,幺爷很快就来到了村主任熊成高家门前。熊成高就住在东边的一个大坪里,土筑瓦盖的房屋。人还没有进门,熊成高的狗就汪汪地叫了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幺爷只好停下来,大声问:“熊成高在家吗?”
熊成高从屋里出来,一见是幺爷,立刻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脸,说哎哟,是陈老啊,快到家里坐。幺爷也没有立刻就把火气爆发出来,而是说他今天就是专门来找他的。说着,就随熊成高进了屋,在堂屋坐下来。熊成高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陈老,听说你已经退休了?幺爷说退了,刚刚回到家里。
“退休了好,你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吧。”
“享什么清福啊。”幺爷对熊成高说,“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别的,就是为我们村里公益建设的事情。”
熊成高将一杯茶递到幺爷的手上,脸上仍旧绽放着笑容,用一副谦卑的态度说:“你说。”
幺爷接过茶说:“我们樟树冲也属于仙岩山村,你看你们这边的公路已经修通了好几年,而我们那边则连公路的影子都没看到过,你们这边电灯也亮了,我们那边还是漆黑一团。再说学校一直放在你们这边的山坡上,我们那边的学生到这里来要跑几十里山路。你这个村主任必须要把心放在正中,为全村的老百姓服务,而不是为你居住的这一块地方服务。”这样说的时候,幺爷也没有发火,而是尽量压住自己的情绪。他不想一回到村里就让别人认为他在摆资格,所以尽量给他讲道理。
“陈老说的是。”听完了幺爷的话,熊成高在他的對面坐下,开始诉苦,“陈老你不知道,我们村本来就很穷,原先修那条公路的时候都是乡里扶持的。学校你也知道,这是过去一直延续下来的一所老学校,现在也没有力量修新的学校。至于电灯的事情,我承认这是我偏了心眼,我们很快就会想办法把樟树冲那边的电灯也搞亮。”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枯萎了,痛苦的神情就如同麻绳一样纠结在一起。听完他的话,幺爷的火气终于上来了,反问他如此说来,难道是他说错了?熊成高则说他没有说错,事情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人人都有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既然这样,那你就得出于公心,把全村的建设通盘考虑,我们那里当搞的事情你必须搞好,否则我会告你的状,会让老百姓罢你的官。”幺爷的火气一下子就有了万吨重,脸上漆黑一团,严肃得就像一块钢板。熊成高一时说不出话,那张微胖的脸像冰冻了一样,显得非常难看。幺爷没再说什么,将那杯茶原封不动地放到前面的大桌子上,站起来望了熊成高一眼说:“熊成高,我今天来只是给你打声招呼,要你出于公心为老百姓办事。如果你不是出于公心,我确实会告你的状。我这样做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是为我们樟树冲的那些老百姓考虑。如果你不能把事情搞好你就下台,让别人来搞,免得到时候让老百姓把你赶下台。”说完,没等熊成高回话就大步出来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走进屋里,幺婆婆做好饭正在等他回来,他的身影刚一出现,幺婆婆就像弹簧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来,有些不耐烦地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幺爷的脸色仍旧非常难看,他一边在桌前坐下,一边回答幺婆婆,说他找熊成高去了。
“找熊成高?找熊成高干什么?”
“和他的战斗打响了。”
“打响什么战斗?”
幺爷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端上饭碗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然后才望着立在那里的幺婆婆说:“你说打什么仗?”
幺婆婆则更火了:“你这个人真是,在供销社工作的时候你和他们闹,我给你说了一次又一次,叫你不要和他们闹,你就是不听。别的不说,至少我也在供销社工作吧,你和领导的关系搞得那么僵,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你是什么滋味我不管,我就管这件事情到底是公正还是不公正,只管人民的权力是不是用到了老百姓的身上。”
幺婆婆狠狠地刮了他一眼,在饭桌前坐下吃饭,对于幺爷,她无能为力,她知道他拿定的主意任何人都无力改变。过了好大一会,幺婆婆才开口:“你找熊成高干什么?”
“你说我能干什么?”
幺婆婆又火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们樟树冲需要公路,需要电灯,也需要学校,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
这话一说,幺婆婆心里就明白了:“你说好了?”
“现在我就看熊成高的行动。他能够尽快行动起来,给我们把公路搞通,把电灯搞亮,把学校建成,那我就不找他了。如果他不搞,我肯定去告他。”
幺婆婆望了幺爷一眼,没再说话。
幺爷便在家里等。每天和幺婆婆一起去种点儿小菜,闲下来的时候就到各处走一走,和当地的老百姓说说话。尽管幺爷是这样一个脾气,但他对当地的老百姓却非常好。无论是本族的人还是外姓人,因为他总是处在公正的立场上说话办事,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家里有了矛盾也都请他去主持公道。谁家里有了事情也请幺爷去帮他们主事,因此在在樟树冲这个地方,幺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熊成高却没有任何行动,当初答应给他们把电灯搞亮的事也没有下文。这个时候幺爷就愤怒了,对幺婆婆说:“你给我搭伴,我们到区里去告他,顺带也把款取一下。”
幺婆婆想了想,就同意了。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幺婆婆后来想通了,尽管幺爷这样做会得罪人,但他这样做却有利于樟树冲的老百姓,他们这边也应该像那边一样,有公路、有电灯、有学校。她就准备好路上吃的东西,带足水,和幺爷上路了。从樟树冲到区里要走三十多里山路,如果搭便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如果步行,按幺爷现在的体力则需要走大半天才能到。但他们没有等上汽车,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区里。到区里后,他们先找民政干部领取了抚恤和医疗款,然后就把这件事情给民政干部说了。民政干部是个热心人,说他带他们去找区长,就把他们带到了区长的面前。区长听了情况后也非常重视,当即表态:“陈老,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们马上督促熊成高处理。”
一听这话,幺爷的心里就平和了:“有你区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回到樟树冲之后,他每天除了去地里劳动,仍旧去老百姓中走走,就把好消息传递给了乡亲们。传递的时候,无论是幺爷,还是幺婆婆都信誓旦旦,叫他们等着,说我们樟树冲很快就会通公路,有电灯,也会有新学校。但那些老百姓听了都不相信,说根本不可能。“我们樟树冲从来都没有出过一个村干部,怎么可能享受到这些待遇?”
幺爷说:“那你们就等着吧。”
这样等了一段时间,果真就有效果了,村主任熊成高被免了职,另选了村主任。新的村主任上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下面供销社那里修一条新公路到樟树冲。接着,高压线也开始架线了,学校也进行了重新规划,撤掉了过去的老学校,在东西两边的峡谷正中另建一所新学校,新学校也开工了。
“陈老。”看到这样的情景,樟树冲的老百姓都高兴不已,“有你给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就有希望了。”
半年之后,樟树冲的公路修通了,电灯亮了,新学校也建成了,幺爷因此更受大家的尊敬。
这场战斗打下来,成了普通老百姓的熊成高也没有记恨他,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非常尊敬他,说他做得对。幺爷自然也不计前嫌,不再用冷脸对他了。到这里为止,应该说幺爷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衰老,应该好好地享受几年退休生活,但是没想到,该死的战争就是紧紧地咬着他不放,新的战争再一次缠上了他。只是这一次战争对象不再是别人,而是他的孩子。事后我常常想,难道幺爷真的与战争结缘了吗?他的命里就该如此吗?问的结果,是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是一定要卷入战争的,因为他无法避免,也就是说,即便他不想战斗了,战争仍旧会咬住他不放。因为此时,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儿子也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新的矛盾就是随着儿子们长大开始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金钱时代摧枯拉朽的力量横扫一切,彻底颠覆了人们的信仰,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后退,必须勇往直前,一鼓作气地战斗下去。
最初的战斗,发生在为安排儿子工作的事情上。幺爷退休的时候,还允许接班,幺爷退下来就让他的小儿子接了班。幺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陈才,小儿子叫陈能。陈能被安排到了林业站,因为供销社已经满员。正是这个安排把幺爺拖进战争中的,幺爷尽管是功臣,但退下来也只能按政策让一个儿子顶替接班,这对幺爷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他有两个儿子,哪个儿子接班就让他们费了许多脑细胞。夫妻二人经过多次讨论,最终把这个机会给了陈能。因为在他们看来,大儿子陈才是个不成器的人,他不诚实,任何事情都指望不上。而陈能刚好相反,他话不多,为人诚实,做事踏实,他们就背着陈才悄悄地把陈能送上了工作岗位。陈才知道后就和他们大吵大闹,并扬言要一把火把家烧了,为了平息事态,幺爷和幺婆婆商量之后,就让陈才去学木匠。然而他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争气的,不仅大儿子的木匠没有学会,陈能的工作也没有保住,陈能在单位不听话,因为经济问题被开除回了家。陈能不甘心,就跑到山上的界岭林场,霸占了那里的荒山。当时高山蔬菜是最热门的项目,陈能霸占那里的荒山,就是想开垦出来种上蔬菜。他的这个举动自然遭到了幺爷的坚决反对,新的战争就此打响。听说他在山上毁林开荒,幺爷就爬到山上去阻止他,当他爬到山上的时候,眼前是一幅惨景,过去山顶上都栽上了华山松,连绵数百公里,而现在那些华山松都被陈能一把火烧了。陈能雇了四个劳力,赶着耕牛正在翻耕那些土地,他们赶牛的声音和牛鞭声,显得异常清脆,陈能赶着一头耕牛走在最前面,幺爷气得浑身颤抖,他大叫了一声:“陈能!”
幺爷的声音就像炸雷,翻耕的人都停下来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愤怒。“你必须给我停下来!”幺爷继续打着炸雷,“这是公家的林场,能让你这样随随便便地毁林开荒吗?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
幺爷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他走去,陈能却没有把幺爷的话当回事,他没有理他,而是对那些伙计说:“别理那个老家伙,我们干我们的。”说过他就又赶上耕牛吆喝起来。其他人也只好赶着耕牛开始耕地。幺爷很快就到了陈能的前头,大声阻止他,让他停下来,并再次给他解释,说他这是犯法,这是公家的林场,不能毁掉,他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这些树是用于水土保持而栽下的,当时动用了几个公社的劳力,是花了大本钱的。他的声音仍旧是炸雷,仍旧在山顶上滚动。然而陈能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赶着耕牛往前耕地。幺爷试图上前阻止他,但他毕竟老了,没能阻止住。陈能见他想阻止他,停下来和他吵,说这个山难道是你的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大家都在毁林开荒,难道我就不能毁吗?哪有这样的道理?反正都是公家的,他们能毁,为什么我就不能毁?他们想发财,我也想发财,哪见过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其他的那些伙计也停下来劝幺爷,叫他回去好好安享晚年,孩子们的事情就不要管了。陈能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庭好,是给他减轻负担。幺爷就跟那些人说,他想发财,想干点儿事情,作父亲的肯定支持他。但是他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不能干违法的事情。那些伙计们就对幺爷说,这事并不是陈能一个人在做,整个林场几乎都被毁掉了,毁林开荒的人多的是。幺爷说:“别人我不管,我就管他陈能。”
“别听他的,我们干活。”陈能说过,赶上耕牛继续翻耕起来。
“好,既然你执意要犯法,那就别怪你老子。”
“随便!”
幺爷转身朝林场走去,因为气愤,他的身影就像轰隆向前的一辆坦克。此刻的幺爷,内心深处充满了战斗的激情,他要像过去一样义无反顾地踏上告状的路。这一次,他是要走向林场,向那里的领导汇报,让他们来阻止陈能毁林开荒,或是将他绳之以法。
林场设在界岭,叫界岭林场,大约是二十多里山路,幺爷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了界岭林场。界岭林场的场长叫刘斌,四十多岁,过去与幺爷非常熟悉,也非常尊敬他。可是来到林场,把事情给他说了,刘斌却没把这件事情当回事,说这件事情他管不了,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场长,这些毁林开荒的人上面都有靠山,他们开荒是有人同意了。而且毁林开荒的人中,还有干部入了股。“你说我一个小小的场长阻止得了吗?”
“那究竟该谁管呢?”听了这话,幺爷也傻眼了。
“我也不知道。”
幺爷也没再说话,转身朝家里走去。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一辆坦克,而是一个蠕动的幼虫了,看上去是那样柔弱,那样无力。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公家的利益受到了如此大的损害竟然没有人过问。在这之前,对于大队卖掉大队部,生产队卖了保管室,幺爷就曾经想不通。但他听说那是大潮流,已经没有集体的东西了,集体的东西都卖光了,没人能阻挡住,幺爷的意见也只能放在心里。但现在情况不同,这是国家的林场,不说这个林场建起来花了多少投资,至少现在国家设立的专门管理机构还存在,所以他认为毁林开荒的事情界岭林场应该负主要责任。但他没想到,林场场长刘斌告诉他,毁林开荒是干部们带的头,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回到家,幺爷把事情给幺婆婆说了,幺婆婆也劝他别管这些事了,大家都在损害国家的利益,又不是陈能一个人。再说现在蔬菜项目的发展非常好,要想致富就是必须抓住这几年的机会,陈能能搞发财,做父母的应该高兴。
“你说个屁!”幺爷大声说,“事情我必须管到底!”
“那好吧,随你怎么管。”
当天幺爷便搭乘便车到了镇上。走的时候,幺婆婆并不知道。因为他知道,作为母亲她是偏向陈能的,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只能单独行动。来到镇上,幺爷找到了林业站的站长。站长叫杨林,过去陈能就是在他手下工作的,幺爷自然认识他。可是没想到,杨林的态度和林场场长刘斌的态度一模一样,说这件事情他一个小小的站长真的管不了。并且告诉他:“高山蔬菜是县里确定的重点发展项目。这个项目要发展起来,土地短缺的矛盾尤为突出,所以上面的领导对毁林开荒就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实际上就是默许了。您老就少操这方面的心吧。这可是我们县的大事,我们县本来就是一个老少边穷的山区,经济发展是首要的任务,如果您老因为这件事情把天捅了个大窟窿,骂您的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更多的人了。”
“这么说,好好的林场就这样毁了吗?”
“领导的意见是先发展再建设,林场终究会发展起来的。”
听了站长的话,幺爷彻底傻眼了,他知道他的告状之路就此停止了。因为这件事情是从上到下统一的,正如杨林所说,如果他继续告状,把事情捅了出去,或许他真的闯大祸了。因为这个蔬菜发展项目是与上海、广东、北京等特大城市签订了蔬菜供销合同的,高山的返季节蔬菜正好填补了城市蔬菜的空白,是一个难得的好项目,老百姓也会因为这个项目而走上致富之路,所以不管幺爷多么公正,他也不敢捅这个娄子了。说到底,这是时代的潮流,在一切向钱看、以钱为中心的时代,他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时代潮流抗衡。在回程的途中,气愤的幺爷就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搞成这样?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难道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一切都要被毁了吗?
而回来之后,另一场新的战争又在等着他了。这场战争的对象不是别人,是他的大儿子陈才。陈才学木匠失败之后,看到大家都在前赴后继地发展蔬菜,也不想落后,但毕竟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山上的林场已经被别人霸占完了,再找不到另外的地方开垦出新的土地,他就把目光对准了那些比他弱小的老百姓。他对准的这个人叫王剑锋,与他是邻居,两家相距半里地。陈才欺负他,就是强行霸占了他的山林。因为陈才的山林正好与王剑锋的山林紧挨着,没有更多的地方开垦之后,他就把目光对准了那些山林。那些山上都长满了杂树,过去是他们的柴山,现在陈才要把那些杂树砍伐下来,开垦成新的土地种上蔬菜。为了蔬菜运输方便,他还想打通断头公路,从公路的主干线上修一条路到他家门口。而这条公路正好从王剑锋的房屋旁边经过,必须占用他的土地和竹林。这天幺爷刚刚回家,王剑锋就找到家来了。一见面,他就火喷喷地把陈才是怎样欺负他的事情告诉了他,說他们世代是邻居,总不能这样做吧?山林的界线一直都清清楚楚,几辈人都没有混淆过,可是陈才却说那块山是他的。“你是我们樟树冲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这件事情只有你管了。”
听了这话,幺爷自然是愤怒无比:“山林已经毁了?”
“他已经放火烧了我这边的山,准备最近驾起耕牛开始开垦。”王剑锋说,“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他非要这样欺负我的话,到时候可能就是血拼了。”
“你别着急,等我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好吧。”
王剑锋告辞走了。
王剑锋刚一出门,幺爷也出门了。出门的时候,他愤怒地说怎么就养了这样两个儿子?幺婆婆也赶紧从屋里赶出来,叫他好好和他说,别吵架。幺爷说这都是她惯的。一句话,把幺婆婆杵在了门前,让她说不出话,幺爷就朝上面的山坡爬去。在这之前,因为陈才要结婚,他们就在距老屋大约五十米的地方给他另做了一栋土筑瓦盖的新房,陈才结婚还不到半个月。来到陈才家,陈才和他新婚的妻子正好在家里,幺爷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欺负了王剑锋,陈才也没有转弯,说他就是欺负了,那块山林他必须开垦出来种上蔬菜。
“放你妈的狗屁!”
玩世不恭的陈才对幺爷的咒骂历来都不当回事:“你说是我妈的狗屁也好,他妈的狗屁也好,反正这件事情不用你管。”
“简直无法无天了,老子今天打死你。”气愤不过的幺爷顺手拿起一根木棒就追着陈才赶,但衰老的幺爷跑不过陈才,陈才像一只展翅的鹰,一下子就跳出了屋,眨眼之间就跑到了小路的那头说,你来追呀,你来追呀。幺爷自然追不上,就站在路口对着陈才破口大骂。父子像玩猴把戏一样,一下子就引来了无数人参观。他们或站在山坡上,或站在自家的门口远远地看着,脸上挂着看戏不怕台高的笑容。幺婆婆大声喊着他们,叫他们回来,别在这里出丑败相。幺爷只好扔掉手里的木棒,一边骂着一边朝家里走去。回到家,幺婆婆又把他狠批了一顿,说他和小的闹了又和大的闹,有他这样当父亲的吗?幺爷听了更是上火,大声问她他这个父亲到底该怎么当?他们都是犯法,难道他这个父亲就不应该管吗?所以他又反过来埋怨幺婆婆,说他们之所以导致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她从小惯的。他们的吵声从屋子里滚出来,那些看稀奇的乡亲们站在山坡上或是自家的房屋前听着他们争吵。陈才回到了家,对他新婚的妻子说:“别管那个老家伙,我们当干什么干什么。他以为他是个什么老功臣,其实狗屁都不是,什么都没给我们传下来。从最初他给小家伙安排工作把我扔在一边,我就不认他了。”他新婚的妻子自然是站在他一边,说他们不能退。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失败了,今后在村子里就不好为人了,别人会找着他们欺负。这自然得到了陈才的响应,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说他这一次一定要把想开垦的土地开垦出来,山烧到哪里他就把土地开垦到哪里,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也在所不惜了。而那边老屋里,幺婆婆则败下阵来,一甩屁股回到灶屋做饭去了。幺婆婆一败下来,幺爷也就不好吵了,坐在堂屋里生闷气。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颗黑炭。他既生儿子们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没想到自己戎马一生,最终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教育好。现在儿子们都大了,他说什么儿子们都不听了。那边灶屋里,幺婆婆就像一尊泥塑坐在灶门口,望着前面的一块空地生气,她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家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陈能不在家里,他在山上搭了窝棚,打算在山上另建新屋。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幺爷觉得心里的气还是无法消除,就站起来去找村里的主任。因为他战斗了一生,一直坚持正义,现在他的两个儿子铤而走险,他想他必须把他们从悬崖边拉回来,就想到了村里的干部。新的村主任叫向光辉,四十多岁,也一向尊敬幺爷,幺爷找到他之后,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当即就和幺爷一起来到了樟树冲。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幺爷对向光辉说,他的儿子不听他的,他就不露面了,拜托他一定要帮助他把陈才教育好。
“你就放心吧。”
幺爷和村长分手回了家,村长则进了陈才的家门,然后将他和王剑锋弄到一起进行了调解。调解的结果是陈才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村长和陈才连哄带骗,最终说服了王剑锋,让王剑锋答应陈才叔将土地开垦出来种一年蔬菜,一年之后开垦出来的土地归还给王剑锋,另外陈才象征性地给王剑峰付一笔费用,作为租用他的土地费。因为山林已经烧了,不可能恢复到当初的样子,王剑峰夫妇只好咬牙同意。但是在商量修公路的问题上,王剑锋却丝毫没退。王剑锋说,你想把公路修通我不反对,但是你不能从我的土地和竹林中通过,我的土地本来就少,你从田中间修一条公路穿过,我这块上等土地就毁了。这块竹园是我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也是我们家惟一的一块竹园,你要从中间修公路穿过去,这块竹园也就彻底毁了。所以这件事情最终没有商量下来。
调解之后,村长向光辉来就给幺爷汇报了情况。幺爷听了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话。向光辉走后,幺爷却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他一直思考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内,他几乎没有说过多少话,就好像他已经哑巴了。每天他只是机械地起床、吃饭、睡觉,除了上厕所之外,没有出过大门。见幺爷成了这个样子,幺婆婆自然彻底放弃了心中的气,反过来劝幺爷,说儿子们都大了,别想那么多,我们吃老人的饭,穿老人的衣,什么都不管了。并劝他出去走走或者是下地帮她干点儿活,但是幺爷都没有同意。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想通了。表示他从此再也不管儿子的事了。他对幺婆婆说:“算了,我想通了,干脆把他们分出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幺婆婆问他打算怎么分?幺爷就把他想的结果说了。就是他们已经给大儿子陈才做了一栋新屋,大儿子就住在新屋里,陈能住在老屋,他们两个老人只要老屋两间屋,一间是他们现在的这间卧室,另外在后面的私檐屋里要一间屋做火垅和灶屋,其余的房屋全部归陈能。至于陈能要在山上做新屋,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去做好了。
“陈能还没有结婚成家,现在把他分出去不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的,你通知他们,我们今天晚上就开一个家庭会。”
幺婆婆只好同意了。
沒想到,这次分家,一下子就把幺爷拖进了更加激烈的战斗之中。当天晚上,幺爷刚把方案一宣布,陈能就跳了起来:“我不干,为什么他能住新屋,我就不能住?”
幺爷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幺婆婆就给他解释,说她和幺爷年纪都大了,也住不了几年就会离开人世,这栋屋迟早都是他的。但幺婆婆的解释没有用,陈能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我就要住新屋。”
幺婆婆说:“要不到时候我们就给他另做一栋新屋吧。”
“不行。我这样分是公平的,陈才住的尽管是新屋,但只有三间,没有私檐屋。”幺爷坚定地说,“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家就分了。只是这个分家,让陈能成了一颗火炭,他恶狠狠地对幺爷说:“你等着。”
“随便。”
只过了半个月,陈能就闪电式地结婚了,新的战争从此打响。这天早晨,陈能起床后就站在堂屋里大声对那边卧屋说:“爸,妈,今天我得把话给你们说清楚,从现在起,你们必须从这个房间中搬出去。”
陈能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里到处乱撞。而此时幺爷还没有起床,这个声音在幺爷听来比冲锋号还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赶出屋问他说什么?陈能就站在堂屋的正中间,像一位武士,威风凛凛:“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从这间屋子里搬出去。”
“放你的狗屁!”
“你不搬出去我就锁门。”
“你凭什么锁门?这是我的家。”
“你必须把一碗水端平,陈才是你的儿子我陈能也是你的儿子,陈才住的是一整栋屋,而且是新屋,我现在只住了半边屋,而且是老屋。那么我现在提出来,住旧屋可以,但我必须要有一整栋房屋。”
这话一说,幺爷就傻了,不是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而是他没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成了恶狼一样的人,连父母都不认了,要把他们赶出去。幺婆婆听见吵声从那边赶过来,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陈能的举动也让她太寒心了,那张微胖的脸上寒风凛冽。而刚刚新婚的二婶也从他们的卧室里出来,站在门口给陈能叔腔,说他们也必须和大的一模一样,新屋他们不要,但至少他们得要一整栋房屋。“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点儿要求放到哪里都说得过吧?”年轻的二婶这样说的时候,眼里的问号比蚯蚓还要弯曲。看了看眼前的陈能和小儿媳,幺爷的心里就像刀割一般的疼痛,他想也没想,就声严厉色地告诉他们:“给你们把话说清楚,这是老子的屋,不信你们赶我试试看?”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赶你们试试看。”陈能说过,就返回卧屋拿出来一把锁,咔嚓一声把这边幺爷的卧屋锁上了。
见儿子这样做,愤怒的幺爷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就和陈能打了起来,陈能一见也抄起一根木棒和幺爷对打。短兵相接的战斗就开始了。从气势上讲,幺爷占了上风,他举着木棒一如猛虎下山,对陈能步步紧逼,而陈能也不敢真和他打,只能招架。父子俩一开打,旁边的婆媳们也帮腔了,她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几乎盖过了他们的气势。但她们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并没有人走上去真正阻止他们。这样几个回合下来,年老体衰的幺爷终于被打翻在地了。幺婆婆一见,惊叫着跑过去扶起了幺爷。而幺爷更加愤怒,破口大骂:“你个不孝的子孙,你给老子滚出去。”
陈能将手里的木棒狠狠地扔到地上,对他新婚的妻子说:“走。”说过,就和二婶背着背篓朝山顶走去了。
“给我滚!”望着他们的身影幺爷继续大骂。
“我再给你说一遍。”陈能又转过身对幺爷说:“你们必须从这里滚出去,要不你们就给我做他那样一模一样的一栋新屋。”说过就走了。
幺爷已经完全气糊涂了,苍老的身子颤抖不止,嘴唇直跳,差一点儿倒下去。幺婆婆一边劝他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一边把他扶到那边的私檐屋里坐下。坐下后,幺爷更是愤怒,拿过洗脸盆狠狠往地上一扔,那个洗脸盆也发起了脾气,在地上不停地转动着,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我没想到我生出了这样不孝的儿子。”
“你先別发火。既然事情来了,我们就要想办法解决,发火没有用。”
这话一说幺爷也放低了声音,望着幺婆婆问:“你说怎么解决?”
“尽管陈能这么闹,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确实没有把这碗水端平,当初要晓得是这个情况,就真的不该给陈才做一栋新屋。”
听了这话,幺爷渐渐冷静下来,拉过炊壶,往洗脸盆中倒了水,一边洗脸一边说:“那不行,必须按照我的安排搞,他陈能就是只能住这里的半边屋,他锁我的门搞不成,我给他把锁砸了。”
幺婆婆没有接他的话,此刻的幺婆婆已经悲哀到了极点,一方面,她知道幺爷的脾气是宁折不弯的,一旦战争打响,他只会勇往直前,不会退却,而陈能的翅膀硬了,她当母亲的也无法做通他的工作,现在只能夹在两头受气。幺爷洗过脸,就拿着斧子把陈能挂的锁给砸了,然后把砸下来的铁锁扔到了稻场坎下。“老子自己的屋子都住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幺爷这话是说给自己的,说完,他放下斧子来到这边灶屋里,和幺婆婆吃过早饭就下地整小菜去了。两个老人就像哑巴了一样,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都再没有作声。他们心里都乱糟糟的,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是被动地等待了。等到晚上,陈能两口子回来了。见两个老人并没有搬出屋子,就大声问他们为什么不滚?在那边灶屋里吃饭的幺爷听见声音之后,就骂了一句难听的话。接着,一场恶架就被撕开了口子,他们大吵大闹起来。吵闹中,幺爷气愤不过,几次摸上斧子,说要一斧子把他劈了,被幺婆婆强行夺了下来。陈能冲到幺爷面前,铁青着脸让幺爷把他一斧头劈了,幺爷被幺婆婆紧紧地抓住手,自然没有办法,几次想挣脱出来,都没有成功。陈能说:“既然你不劈那我就砸了。”说过,他就顺手摸起一把火钳,冲进他们的灶屋,把他们的锅碗全都砸了。叮叮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两个老人的心彻底碎了。幺爷几次想拿起武器和他战斗,但他就是被幺婆婆死死地拖住,脱不开身,幺爷自己也知道,他现在老了,是打不过陈能的,最终他也只得放弃努力,铁青着脸,看着陈能在那里砸,在那里跳。砸完,陈能说:“你们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如果不走的话,明天我就一把火把这屋子烧了。”说过,就转身朝他那边的屋子里走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幺爷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泪水已经模糊了他苍老的双眼,而他的两只手还被幺婆婆紧紧地抓着。陈能一离去,幺婆婆就对他说:“要不我们去找找孝荣吧?”
幺爷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马上就同意了:“好,我们找孝荣去。”幺爷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他认为我在我们陈氏家族中是最有出息的,他想到了让我出面劝说陈能。
“我跟你说的意思是我们去孝荣那里,请他帮我们找一处房子。我们还有一点儿积蓄,就在那里买个房子住下来养老。”
幺婆婆的意思与幺爷的想法自然相差万里,他想了想说:“这样说我们就彻底败了?”
“不是你败不败的问题,是我们老了,得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吵架。”
望着幺婆婆那张苦求的脸,幺爷还是同意了,老两口从屋里出来一头扎进黑暗之中,向我这里走来。出屋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下起了大雨,只好返回屋取了两把伞,便打着伞朝前面的公路上走去,指望是在那里乘上便车。然而到仙岩山的车辆非常少,他们只好冒着大雨前行。他们在那条路上就不知摔了多少跤,赶到我居住的夷城时,花去了两天时间。我打开房门,看见糊成了泥巴蛋的他们,大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搞成了这样?”他们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听到我的话,幺爷的精神也一下子垮了,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先坐下再说。把他们迎进屋,我们赶紧让他们洗漱,换上新衣,直到一切弄好,他们的精神有所恢复,才把他们家庭的矛盾向我们说了。“孝荣,你是我们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我现在只能求你了,你给我在这里找一个地方,让我和你幺婆婆能够住下来生活就行了。”听了幺爷的话,我半天没有回话,心在受着煎熬。对于一生艰辛,差一点就丢掉了性命的幺爷,我的内心一直充满了尊敬,作为子孙,应该让他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没想到他却碰上这样两个不孝子孙,这怎么不让他心寒,又怎么不让人心疼?我作为他的孙子在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之后,心里也非常矛盾。不是我不能够给他提供这样的帮助,在城里给他们找一间房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夫妻又有退休工资,如果有一间房安顿他们,他们在城里生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我却不能给他们提供这样的帮助,因为我一旦插手,陈才和陈能就再也不会管了,我也会因此卷进他们的矛盾之中。他们应该也必须在樟树冲那个地方养老,不管陈能怎么闹,他都必须尽一个孩子该尽的义务。想了想我只好劝他们:“幺爷、幺婆婆,不是我不给你们帮忙,也不是在这个地方找不到一处房子,找房子非常容易,只要有钱哪里都可以找,就是买不到一栋房子,租房也很简单。但是事情不能这么做,你们还是得在樟树冲养老,还是必须依靠陈才叔和陈能叔。我给陈能叔打个电话,做做他的工作。”
幺爷赶紧拦住我,叫我别打这个电话,说他那个东西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你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人。当初我真不该把他生下来,现在后悔莫及。”
我说这个电话必须打。“我来做做他的工作看。”幺爷没作声,算是默认了,我就打通了陈能的电话,给他做了一通工作。“如果说我给幺爷和幺婆婆在这里买了房子把他们安顿了下来,你说你该怎么办?现在两个老人无家可归了,他们要生存这是最起码的,他们找到了我这里,我们总得让他们生活下去吧。”事后回想,我当时的态度也非常不好,异常强硬。不过还好,陈能的工作还是做通了,不仅没发脾气,而且态度非常好:“那好,我听你的,你跟他们说,让他们回来,我们不仅不和他们吵了,而且从老屋搬出去,自己去另做新屋。”听了这话,我放下心来,把陈能的态度和打算说了,幺爷不相信:“你别听他的,他是骗你的。”
“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错。”
幺婆婆则相信了:“在这之前他就是打算在山顶上做新屋的。他结婚的时候我们给了他钱,她媳妇娘家里也有钱,做一栋房屋并不是难事。我们还是回去吧?孝荣说的有道理。”
幺爷想了想,也同意了,在我这里住了几天,我带着他们去散心,看了一些景点,幺爷和幺婆婆就高兴地回去了。
我后来得知,幺爷和幺婆婆回到家之后,陈能起初对他们的态度也很好,他们刚刚在门口出现,陈能就先和他們说话,脸上还挂着笑容,看不出任何火气。站在门口的二婶尽管没和他们打招呼,但脸上也挂着笑容望着他们。幺爷和幺婆婆相视一眼,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没有说话。陈能接着给他们承认错误,说他过去确实做得不对。“孝荣批评得对,我把砸的你们的锅碗都买了新的放在灶屋里。”听了这话,幺爷和幺婆婆也没了火气和怨气,也换上了一脸笑容走进屋,在堂屋里坐了下来。坐下后,幺爷说:“那好,既然你有这个态度我们就好商量。”陈能叔和二婶也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坐下后,二婶开口了,说他们商量好了,不在这栋老屋里住了,自己做新屋。陈能接过话说:“但是,这一次做新屋你们必须拿钱。”一听这话,幺爷又疑惑了:“我们拿钱?你不是跟孝荣说你自己做新屋吗?”
“是啊,我们自己做新屋,不让你动手,一切由我来操心,但是你必须拿钱。”
陈能这么说话,显然不是他原先所承诺的那样,变卦了,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幺爷缓解。幺爷听了这话,火气自然上来了。他还没有回话,幺婆婆就赶紧接嘴:“好,你们不要吵,家里要和气才行。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后再给你们回话。”说过,幺婆婆就把他拉到了卧屋里。幺婆婆这样做,无非是息事宁人,因为她被吵架吵怕了。回到屋子里,幺婆婆继续做幺爷的工作,让他就听她这一回:“我现在是明白了,他和你一样,也是个犟脾气。他到底是你的儿子,你和他硬搞只会越搞越乱。”幺爷还是听了她的劝,只是说,哪里还拿得出钱来?
“我们不是还有五万块钱吗?”幺婆婆说,“我们就给他拿两万,让他把这个屋做起来,搬出去。离开了我们,我们也就安宁了,就只当我们拿钱买安宁。现在我们老了,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幺爷想了想,同意了,并叫她把他们两口子喊来,把这个方案告诉他们,并且强调说:“我们给陈才做屋的时候,还没有花去两万块钱,你们也该知足了。”
听到这个方案后,陈能也同意了:“行,就按你们说的办。”说过,就和二婶转身走了。
从这一刻起,这个家庭似乎安宁了。陈能叔和二婶就住到了山上,在他们开垦土地的地方种蔬菜,平整屋场。家里只剩下了幺爷和幺婆婆,他们过上了和过去一样的退休生活。但只过了两天,事情就来了,他的大儿子陈才听到这个消息后,和大婶一起来质问他了。此时,幺爷刚刚起床,正坐在堂屋里穿鞋,幺婆婆在灶屋里做早饭,一进来,陈才劈头就说:“爸,你们必须把一碗水端平。”幺爷抬起头来,知道大儿子和大媳妇又打上门来了,也就没好气地反问他:“我怎么没把一碗水端平?”
“给我做这栋新屋的时候,你们并没有拿钱,而且我也出了劳力。”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看着办吧。”幺爷火了,冲着他们吼了一句,就站起来朝后面的灶屋走去。在那边做饭的幺婆婆听见声音后,也出来看了一眼,但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又脸色难看地回到灶屋继续做饭。因为她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无非是想把他们两个老家伙往死里逼。陈才跟在他身后说:“那不行,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幺爷没有理他,大步走进灶屋,告诫正在做饭的幺婆婆,叫她无论他们怎样吵,千万不要搭话,就只当自己是哑巴。幺婆婆没有回话,不过她手里的锅铲却更加用力,锅里发出的声音比平常响了许多,显然她已经气愤至极。陈才叔和大婶走进灶屋继续和他们吵闹,但幺爷和幺婆婆就是坚持不回话。幺爷洗过脸,早饭就熟了,便坐上桌子和幺婆婆吃早饭,就好像他们两个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这个样子,陈才叔和大婶也毫无办法,只得转身走了,走的时候,陈才威胁幺爷:“好,既然这样,那你就等着。”
幺爷和幺婆婆没有回话,吃过早饭就下地去了。不过背地里,幺爷和幺婆婆认真商量了这件事情,幺爷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管他们怎么闹,就是不能理他。幺婆婆则劝她,要改改自己的脾气,不能动不动就发火。幺爷尽管没把幺婆婆的话当回事,老两口的意见却得到了高度统一,就是坚决不理他们。因为他们是无理取闹。几天过去,也没见到大儿子和大儿媳来继续吵。他们仍旧忙于种蔬菜,几乎天不亮就出发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大儿子和大儿媳还没有采取行动,小儿子陈能却开始行動了。这天早晨,幺爷和幺婆婆刚刚吃过早饭,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了很热闹的说话声。幺爷问幺婆婆屋外什么事?幺婆婆说她不知道。幺爷没再说话,大步朝屋外走去。一出屋,就发现陈能带着十几个人朝家里走来了,热闹的声音正是他们发出的。一见面,陈能就说:“我得把我这边的半边屋拆了。”
“你说什么?”幺爷一下子就像木桩插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陈能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得把我这边的半边屋拆了。”
“放你妈的屁,当时不是你说要做新屋吗?现在你做了新屋为什么还要拆老屋?”
“这半边老屋是分给我的,我当然有权利拆。”说过,他就找来一架木梯,搭到屋檐上,对那些人一挥手,让他们上。那些人幺爷并不认识,那是他的小儿媳从她的娘家请来的,也或许是他们出钱请来的力人。
幺爷,拦在他们面前:“今天谁敢动一下,老子就把他拍死在这里。”此时的幺爷真像一个临危不惧的战士,但陈能却没当回事,说有什么不敢上的,这是分给他的,他有权利拆。这样说着,他就噔噔噔爬上了屋,开始揭瓦。幺爷气得破口大骂,说他这个不孝子孙干这样缺德的事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幺婆婆也赶出屋和他一起骂,叫他必须停下来,不能这样逼两个老家伙,再逼他们就只有死了。两个老人成了愤怒的火球,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但是陈能根本就听不进去,继续揭着瓦,并招呼下面的人都上来。下面的那些人没有动,就像插在那里的一根根电线杆。而这个时候听见了吵声的陈才叔和大婶也跑来,冲着幺爷大声说:“你是两个儿子,过去给我做新屋的时候你没有拿钱,是我花劳力做的,现在他做新房你拿了钱,他又拆半边老屋,他做新屋的事情我不说了,但这个老屋我也有权利要半边。”陈才这样说的时候,大婶则在旁边给他帮腔,说他们就是有权利要半边老屋,都是一个老子一个娘的,为什么要两样对待?看着这样两个儿子,幺爷绝望了,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们面前,但是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打过硬仗的军人,他知道他必须迎头而上,见小儿子不听说,就又转过来质问他的大儿子:“你叫这些人说,小家伙是这样一个不孝子孙,你是大的,你总该讲道理吧?你说你再要半边屋我和你妈住到哪里去?”但陈才根本就听不进去,说他不管,他就要半边屋。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屋分给你,要命有一条,你觉得有用你就拿去。”幺爷大声对他说。
“走。”陈才转过身对大婶说,“没屋分我们要土地也一样,回家拿锄头去把他们的小菜地毁了。”说过就拉着大婶朝那边的屋子走去。
这个时候的幺爷完全瘫了,陈能在房上继续揭瓦,陈才去毁地,已经没有了他的生存之地,他只觉得他的精神支柱被彻底地拆掉了。幺婆婆也伤心欲绝,但是她没有彻底地糊涂,她怕幺爷在这个时候做出出格的事,就流着泪把幺爷往另外一个地方拉。幺爷不明白她的意思,问她拉他干什么,并且大声说:“今天不和他们搞清楚我死都不会瞑目。”幺婆婆劝他先冷静一下。用力把他拽到了那边一棵板栗树下。来到板栗树前,幺婆婆叫他先坐下,俩人就在板栗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幺爷的脸色铁青,脸上深深的皱纹里都是愤怒和痛苦。幺婆婆的泪也流得更凶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这个家完了,你也老了,是斗不过他们的。”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只有逃。”
“往哪里逃?孝荣也不愿意给我们帮忙,你说我们到哪里去?”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界岭林场。界岭林场不是有一栋屋空在那里吗?我们把它买过来住到那里去。”
“不。”幺爷说,“我不打这样的败仗,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你不要讲硬气话了,我们是斗不过他们的。要不然,你就一口气不来了。”
幺爷想了想说:“那好吧,就听你这一回。”
“说动就动,我们现在就到林场里去。”说过,便站起来和幺爷朝荒顶走去。
界岭林场在山顶,距他们家是二十多里山路,过去一直是林场管理员居住的地方,但是近年因为开发蔬菜,林场被毁,那些管理人员都搬走了,房屋就空了下来。来到林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凉,眼前是一栋土筑瓦盖的房屋,比一般农户大了将近一倍,因为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有些损坏,墙壁被雨水冲出了一些沟槽,房屋的四周都长满了野草,看上去一片萧条。幺爷和幺婆婆房前屋后看了一遍,很满意,尽管房屋有所损坏,打整一下还是能够居住。幺婆婆说:“我看行,打整一下能够住下来,要不我们现在就找场长刘斌去?”
跟在幺婆婆后面向的林场走去,因为现在,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林场距这里十多里路,在另外一个山湾里,界岭林场拆除之后正式合并到那里去了。来到红岩林场,找到场长刘斌,把事情说了,刘斌很爽快地就同意了,说他们早就想卖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买主。幺爷说:“那行,我们现在就办手续。”
刘斌想了想说:“我去把会计喊来,你一付款就可以搬进来住。”
幺爷和幺婆婆商量了一下,也同意了,丝毫没有怀疑刘斌的诚信。
刘斌叫来会计杨明,谈好以三万块钱成交。整个谈判非常顺利,场长刘斌非常高兴,谈完,热情地安排他的职工做饭,说是要庆祝一下。幺爷说饭就不吃了,他们现在回家去取存折付款,刘斌说:“你老是大功臣,我早就想请你们吃一顿饭,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见刘斌如此热情,幺爷只好同意。
坐上桌子之后,刘斌和杨明一杯又一杯地敬幺爷。幺爷也显得非常高兴,那酒喝起来也就如同喝水一样,一杯一杯地下了肚。幺婆婆极力地阻止他,让他少喝一点儿。幺爷就是不听,并且打发幺婆婆回家去取存折:“你回家去把存折拿来,我和他们继续喝。”幺婆婆只得同意,走的时候又劝他少喝点儿。幺爷说:“你走吧,我喝不醉,他们两个小家伙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刘斌和杨明也叫幺婆婆放心,说他们不会把老爷子灌醉,幺婆婆这才站起来朝自己家里走去。但幺婆婆上路后不久,天气突然变了,下起了大雨,周围荒无人烟,根本借不到雨伞,她只好冒着雨继续朝家里跑去。此时坐在餐桌上的幺爷,彻底被场长刘斌和会计杨明灌醉了,但是幺爷并不服输,还在逞能耐,嘴里说着喝、喝,就一杯杯酒喝了下去。最终,幺爷彻底醉了,就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这个对刘斌和杨明来说,自然是天赐良机,因为幺爷和幺婆婆去找刘斌的时候,他就知道机会来了。在他眼里,幺爷作为当地最有名的功臣,肯定是仙岩山村最富的,他们老两口既有退休工资,又有抚恤费、慰问金,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起码也有几十万元,刘斌去找杨明的时候就和他商量,把他灌醉之后做一份假合同,合同上的购房数额为十万元,而他们对上汇报三万元,剩下的七万元一人可以分到三万五千元。幺爷一晕过去,杨明就给刘斌使了一个眼色,刘斌赶紧拿出一份合同,又拿出一个印泥盒,在合同上摁下了幺爷的指印。摁好,刘斌和杨明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股兴奋之情就从他们脸上浮现出来。幺爷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躺在火垅屋的一把椅子上了,刘斌和杨明就坐在他的身旁,幺爷便问幺婆婆怎么还没来,并说要去看看她。刘斌和杨明劝他别去,说外面正在下大雨,他又这么大年纪,怕在路上有什么闪失。这样说着的时候,刘斌拿出合同说:“合同你刚才已经摁指印了,还要不要看一看?”
“看。”
刘斌就将合同递给了幺爷,幺爷看过,发现上面的数字是十万元,立刻就知道他被骗了:“怎么是十万元?不是说好的三万元吗?我是什么时候摁的指印?”
刘斌和杨明就说他可能是老糊涂了,讲好的价钱是10万元。刘斌强调说他作为一个场长,不会就这样便宜地把林场卖掉。那栋房屋尽管闲置不用了,但房间很大,比一般农户大了将近一倍,怎么可能只卖三万元。杨明说他可以证明,讲好的价钱就是十万元。是在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在上面摁的指印。刘斌还信誓旦旦地說,如果说他在他这个老人面前做手脚,那是要遭雷劈的。此时的幺爷,心里就像猫抓一样,不知道如何对付他们。听他们这样解释,他也糊涂了,不知道刚才喝酒的时候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上面摁了指印。“那不行,这房子我不买了。”
“那我就不管了。”刘斌说,“反正合同我们已经订了,你不按合同办事我们就告你。”
“我想起来了。”此刻的幺爷也已经完全清醒,“我没有在合同上摁指印。你们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想搞我的钱。把我灌醉之后,在上面摁的指印。”幺爷质问刘斌和杨明,有你们这样为人的吗?我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你们就真的下得狠心骗我这个老家伙吗?你们以为我这个老家伙就是这样好骗的?刘斌和杨明就和幺爷吵了起来。
就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幺婆婆进来了。弄清了情况之后,幺婆婆也和他们争吵。有幺婆婆的加入,幺爷他们很快就占了上风。因为幺婆婆的嘴皮很利索,吵架是能手,刘斌和杨明很快就占了下风,但是他们的态度异常强硬,说他们不按合同办事,他们肯定会告他们的。刘斌说:“这不是私人之间的关系,我刘斌现在代表的是林场,是国家的利益。即便这个官司要打到天边去,我们会一直打下去。即便你死了我们也会找你的儿子。”
“走,别和他们说了,报案去。”幺爷拉上幺婆婆大步朝区里走去。
赶到区公所是第二天下午了,筋疲力尽的幺爷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披着夕阳走进派出所的时候,是幺婆婆向派出所报的案。派出所的民警知道幺爷是大功臣,对案子非常重视,说他们立刻就出警,幺爷这才放下心来,和幺婆婆出来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才朝家里走去。回家的时候他们在镇上拦了一辆便车。没想到刚刚一回家,一件震惊的大事情就出现了。幺爷和幺婆婆回到剩下的那三分之一的房屋里,幺婆婆做好了午饭,俩人正坐在桌上吃饭,就听见警笛的声音传进了屋子。一听见这声音,幺爷,对幺婆婆说:“他们来了。他们想和我斗简直搞错了人。”说过,老两口就大步朝外奔去。一出屋,就看见警车正朝向山顶冲去,那正好是林场的方向,所以看见呼啸而去的警车,幺爷和幺婆婆就更加兴奋,幺婆婆说:“想占便宜,想打歪主意的人终究没有好下场。”幺爷笑着对她说,那他们就等着看好戏。说过,俩人就转身回屋继续吃饭。吃完饭,又等了一会儿,听见警笛又传了进来,幺爷和幺婆婆又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就看见警车呼啸着远去。就在这个时候,上边传来了喊他们的声音,幺爷和幺婆婆朝上面望去,发现喊他们的是他们的大儿子陈才,他正像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爸,妈,出大事儿了。”
因为对大儿子心中有气,他们并没有回话,俩人相视一眼,就那样直直地站在那里。陈才射到他们面前,再次说出大事了,出天大的事儿了。陈才的脸上显然已经着火了,红彤彤的一片,神情也是十万火急。但是幺爷和幺婆婆并没有当回事,幺爷黑着脸,说他不是他爸。幺婆婆也黑着脸说她不是他妈。陈才没在意他们生气,继续说:“陈能杀人了。”
“什么?”
“陈能杀人了。”
“杀人了?”
“杀谁了?”
“把郭旭东杀死了。”
“什么?”
“陈能把郭旭东杀死了。”
“他怎么会把郭旭东杀死呢?”
“郭旭东怀疑陈能睡了他的老婆,今天早晨拿着斧头找到陈能家,和他打了起来。陈能一气之下,就用斧头把他砍死了。”
幺爷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像一座山一样倒了下去。幺婆婆一见,呼喊着他的名字扑了上去。幺爷醒过来,老泪纵横:“我这一辈子失败了,败得很惨很惨。”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陈能这辈子彻底完了,即便是不杀头,也会把牢底坐穿。陳才说的那个郭旭东,是陈能现在的邻居,郭旭东一直在外面打工,屋里只有他的老婆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无论郭旭东的怀疑是不是正确的,但陈能就是杀了人,即便幺爷是再大的功臣,他也无法挽救他的儿子了。就是从那以后,幺爷一病不起。
我得到陈能杀人和幺爷病倒的消息,是陈才打电话告诉我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和陈才保持着电话联系,陈才告诉我,幺婆婆把幺爷送到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情有所好转就又把他弄回樟树冲,在老家那个半边屋里继续治疗。听到这个消息,我才稍稍放心了些。现在病情有所好转,大概就没什么事了。又过了一个多月,大婶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十万火急地说:“孝荣,不好了。”
“怎么啦?”
“你陈才叔被人打了。”
“被谁打了?”
“被王剑锋打了。”
“为什么?”
“为一段公路。”大婶说,“我和你陈才叔想把我们屋后的那段公路和主线公路接通,昨天我和他正在搬石头,准备把那段路修通。可是因为那段路要经过王剑峰的一块竹园,他不同意,这之前我们也打过一架,那一架我们打赢了。可是昨天当我们拖石头的时候,王剑锋和他老婆从背后偷袭,把你陈才叔打惨了。”
“打得怎么样?”
“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医生说还要观察,如果一个星期以内醒不过来,那就没有办法了。”
“哦。”
“我打电话是想请你在夷城帮找一个最好的律师,我们必须把这场官司打赢。”
“我没有和律师打过交道。”
“你在外面工作,关系总比我们要多,你就帮帮你陈才叔吧。”
“那好吧。我先打听打听,有了情况,再和你联系。幺爷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你的幺爷已经走了。”
“什么?”
“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当时想到你很忙,加上你又离得远,来来去去的不方便,所以没有通知。”
我没有回话,只有心里的愤怒在不停地喷发着。幺爷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的爷辈最后的一位老人了,他是被他的儿子气死的,即便隔了十万八千里,我也得赶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可是他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他们却连电话都没有给我打一个。
“幺婆婆呢?她老人家怎么样?”
“你幺爷死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走了?哪里去了?”
“到你大姑家去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愤怒,将手机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我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声音奓着一双湿漉漉的手过来,问什么事。
“幺爷死了,死了一个多月没有通知我们。幺婆婆他们没有管,自己跑到姑娘家里去了。”
“怎么一下子出这么多事?”
“如果不是陈才被人打了,需要求助我,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把这些消息告诉我。”
“幺爷这辈子真是悲哀至极。”
“这不是幺爷的悲哀,是他们那些家伙悲哀。别讨论了,收拾一下,我们赶紧回去一趟,去幺爷的坟前烧张纸。”
妻子点点头,我俩便匆匆地赶车朝樟树冲奔去。
我们问清楚了幺爷坟墓的所在地,发现幺爷被安葬在高高的山顶上,坟上还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一看见那新鲜的泥土,我的泪哗地就流了出来,一边说着幺爷,我来看你老人家了,一边将带来的火纸点燃。当火纸熊熊燃烧的时候,我抬起头来朝山顶望去,发现幺爷坟后浩浩荡荡的鄂西箬竹,是那样苍翠,那样浩荡,那样顽强,一直延伸到了天际。
陈孝荣:湖北宜昌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无壮举》《资丘古镇》等,中篇小说集《跟着太阳走》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等转载。多次获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