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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花花坡

2017-02-20李悦

阳光 2017年2期
关键词:丑丑香香姐夫

李悦

丑丑叔离去,是两个携狗上山玩耍的小男孩儿意外发现的。

这山沟沟地界儿,春姑娘步履蹒跚,断不肯早到的。虽说已是三月阳春,然而便是向来早发的崖畔上的那几株老杏树,尚初蓓蕾努嘴,远不是落雨的时节。可那天却怪,一打早,天便麻阴副脸,似罩了块灰幔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两个男孩和狗是顺北山坡上的山。其实,半山腰以下,早算不得山了。早些年,矿山沟里人稠地窄,轮不上住公产房,不少矿工就地开山取石,顺山势挖窝窝,再平整出一块块几平米十多平米大小不等的地方,搭建出一间间临时住房。

矿工依山势开石掘土、砌墙抹泥,不乏能工巧匠。有的临时房不但有套间,还垒了围墙,建着门楼,虽狭窄些,却也是个院子了。几年十几年下来,临时房区规模日渐扩大,居然呈现出村落气象了。

然而,纵观全貌,却甚不雅观。你想,人们各自择便取势建房,论不得东西南北向了,加上材质各异,那房子的样式便我行我素,千姿百态。最不堪的是进“村”的路——曲曲弯弯,千回百转,由山根底顺着鳞次栉比、勾肩搭背的房子院子,蛇窜般艰难地盘绕着上去。每逢阴雨天,后山的雨水顺山坳而下,这盘山小径便成了泄洪道。山雨大时,哗啦啦、轰隆隆,声势唬人,人是决计走不得了。

然而,“自古华山一条道”,除非不食人间烟火。日出日落,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每天不行三遭也得走两遍:挑水的,扛粮的,搬柴搬炭的,提着挎着油盐菜蔬的,背着、领着孩子入托上学的,扶着攙着老人求医问药的——当年,这山间小道是何等的繁忙、喧腾、热闹。

自从政府进行棚户区改造,人们陆续迁入平坦宽阔地界的新建楼区后,这风姿独特的村落变成了荒无人烟之地。房屋院落大多破败颓塌,齐腰高的野山蒿一丛丛疯长起来,西北风漫山梁掠过,枯枝衰草劲舞着飒飒飒响,满目凄凉,看着瘆人。

那俩男孩本已上到半山腰,就快越过自建房区了,不料那条浑身毛色黑亮的狼犬磨蹭着不肯向前,在一处小院子门前狂吠不止。见小主人闻声尾随着返回来,那狗勇气陡增,破门而入。两扇木板搭拼的院门原本虚掩着,扑楞楞荡扬起一片雾尘。孩子们随狗小心翼翼地进去——是惯见的那种矿工自建房,虽简陋,却分着堂屋与两侧厢房。黑犬又暴怒着直奔东屋而去,屋门敞着,地上蜷伏着一位鬓发灰白的老汉。

俩男孩拉紧了手,仗胆近前,见老人毫无声息,能瞅得见的半边脸,灰黝黝呈酱紫色,双眼凹陷,身上已散发出股股异味,眼见得已不是个活人了。更令他们惊惧的是,老汉竟像是伏在个坟堆上。尽管惶悚着魂飞天外,尽管莫名的诧异,他们还是看清了——偌大个屋子,既没炕,也就分不出地,却有个圆晃晃几近半人高的大坟堆!

两个小家伙吓坏了,惊呼着朝山下飞奔。那黑犬也丧尽了锐气,夹了尾巴一路哀鸣呜咽,比两位小主人逃得还快。

这怪异之事,像凭空响个炸雷,在百里矿区传得沸沸扬扬,连市里的人也议论纷纷。

我因外出,一个月后回来才闻及此事。我向来对此类街谈巷议之事不感兴趣,网络上奇闻轶事成天杨柳絮般漫天飞,乏味。翻看堆积案头的一摞报纸时,当地报纸的一篇短文证实确有这么回事。是篇刑侦类报道,简单道及事发情形,侧重描述了刑警作为命案侦破、调查、取证、化检等经过,结论为一场虚惊,死者是位老矿工,在自家突发心肌梗塞而逝,通告民众不要以讹传讹。因其居所的原有矿工集聚区人去“村”空,若非两名儿童意外发现,逝者恐一时很难为人所知。令警方大惑不解之处在于:人们都迁往棚户区改造的政府福利楼区了 ,老人为何孤守“空村”?还有一层蹊跷——为何室内竟堂而皇之地置一坟堆?警方仍在走访调查云云。

官方媒体,白纸黑字,言之凿凿。这则短文无异于晴天霹雳,砸得我心头撞鹿,半晌回不过神。再反复细看,分明记述清晰:事发××矿××山沟,逝者姓任,乃该矿老矿工,云云。

是丑丑叔了,是香香姐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那山沟沟,那山坡坡,那漫山坡的香花花呀……

往事如烟,倏然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大约——该是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二或一九六三年间吧。

那时,可能是这矿山沟刚开发的缘故吧,东西向南北对峙着的两侧山脉,夏秋时节尚显青绿;北山坡阳光洒落最耀眼的地方,坐北朝南,昂然立着偌大一处院落。院子依山势而建,正屋一溜十几间,居中设有青石扶栏和台阶, 顺阶而下,两廊十几间东西厢房,正南便是巍巍然大门了。整个院落一律青砖黛瓦,兽脊飞檐,与散落在山沟四周的平房、窑房相比,显然伟岸而鹤立鸡群。这便是我读小学的学校了。

我们一帮同学至今也没弄明白,当年我们那颇为壮观气派的学校院落,是叫冲山院、崇山院,还是叫春山院?我一直认定为春山院。因院墙外两侧挺拔着十几株桃树、杏树,春天,山峦刚泛出青绿,那杏、桃树便粉白、桃红地争芳斗艳,更不论院落后山逶迤而上的那漫坡的各色山花野草了。何况,这院落原是有钱人家的,少不了腹内锦绣的读书人——春回大地,春色满园,春满人间,道不尽人间春意春韵,有钱人自然会让自己家族春机勃发了。春山院,师出有名,有根有源。

春山院——我们的学校虽好,然而,老长老长时间,我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迷惘颓顿失了精神。因为,次年,或更晚些时候,我居然在院西侧的土坯房院看到香香姐了。香香姐已不是原来的香香姐,是少了一条胳膊的香香姐!而且——香香姐居然和一个丑男人在一起。

当我将此事告诉母亲时,母亲也蒙了。母亲放心不下,随我赶到学校。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是改变不了的。

我们家离春山院不远,是那种建矿时为职工修盖的蓝砖砌的平房,一排一排,统称排房。十几数十排排房中间,留有一大片空地,类似现在街心公园。

走出逼仄的排房间,这空地便是我们一帮小伙伴的乐园了。我们玩“老鹰抓小鸡”“打受罪鬼”“顶拐拐”、打土仗,女孩子们则跳皮筋、“钉瓦缸”、踢毽子、“网金鱼”,等等,名堂极多。记得有一回,我们十几个人将各家养鸡的笼子套在头上,咚锵咚锵地学扭“大头人”表演,头上身上沾满了鸡毛鸡屎,挨揍自然是躲不过的。尽管如此,空地无疑是我们愉悦的天堂。

其实这片空地的正当用处,是居民们的集中活动区。除了每年正月的街头闹社火表演,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数矿上宣传小分队下来表演节目了。与花花绿绿的传统秧歌、龙灯、船灯、高跷等表演相比,宣传队少男少女们的节目显然时尚清新。当时正值全国开展扫盲运动,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开展移风易俗、扫除封建迷信等活动,宣传队的节目多为此类内容。记得有《夫妻识字》《兄妹开荒》《打神告庙》等小节目,也有《小二黑结婚》《刘巧儿》《白毛女》《罗汉钱》等戏剧的片段、唱段表演。

而我和母亲最喜欢的是香香姐表演的《夫妻识字》《兄妹开荒》,香香姐演唱的《五哥放羊》令我痴迷。因为,就在我们排房南头,竖着根电线杆,上边的大喇叭成天播放《二郎山》《五哥放羊》等曲目,香香姐的演唱和喇叭里唱的一样样,不,比喇叭唱得还动听悦耳。

母亲则是既喜欢歌更喜欢人。香香姐一露面,母亲便抑不住地笑:“多俊的闺女,那眉眼,那身段,那皮肤的细哟白哟。”当时我还未上学,虽然不全懂,却隐约感到,母亲的喜欢夹了个人情分在里边。母亲是妇女扫盲班的班长,香香姐恰是她们那个班的业余老师。因母亲是我们那片儿的居委会主任,每逢宣传小分队来,母亲便将我们家的饭桌搬出来,我也和几位邻居婶子、大娘忙着端茶倒水。香香姐分外机敏而手脚麻利,和我们争抢着摆桌子、清场地。

我知道,母亲偏爱香香姐,内中还有层缘由:母亲连生了我们三个光头愣小子,日夜巴望着有个闺女——她将香香姐当自己闺女待了。一來二去熟了,母亲便让我叫香香姐,香香姐也亲亲热热地应答。香香姐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其时也就十七八吧。

香香姐不但唱得动听,也真是长得秀气。在我们居民区演出时,身段修长苗条的香香姐穿白半袖衫,下身蓝背带工装,油亮的大辫子高高盘起,蓝帽檐儿下愈衬出脸庞的白嫩细腻。用母亲和众邻居的话说,天生丽质,百里挑一。

后来上了学,再长大些了,我才知道,香香姐的家乡在好远好远的河曲娘娘滩一带。难怪她的《五哥放羊》唱得那么好听,香香姐的老家是二人台的发祥地呀。香香姐是因父亲公伤,被照顾特招上矿当了工人的,又考中了矿办技校,当年,那可就是矿上的文化人了。

每次演出完时,拗不过母亲的热情相邀,香香姐多数会到我们家坐会儿的。母亲慈爱地反复端详香香姐,亲切地询问或打趣:啥时让人吃喜糖呀?香香姐羞涩地低头抚弄着黑亮的大辫子,却不遮掩:到时先通知您,也少不了麻烦您。

没有不透风的墙。矿上那么多小伙子追香香姐,然香香姐和那位搭伴上演《夫妻识字》《兄妹开荒》与扮大春、小二黑的董姓小伙子真心热恋着,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儿。据说双方家人也见面点了头的,惟余择时定日子了。

然而,何时、何处来的狂风恶雨呀,香香姐啥时变得不是香香姐啦?

当母亲随我匆匆赶到春山院那处西跨土坯院时,香香姐正背朝院门,在院子西墙根下的土灶前忙活。土灶上泥砌的烟囱飘出的烟雾弥散满院。但再多烟雾也遮不住那苗条迷人的背影,油亮的大辫子。然而,当香香姐侧身弯腰捡拾什么时,左手的袖子却空落落地晃荡着。母亲疑惧着再不敢朝前走。香香姐似乎听了到我们的脚步声,回过头,呆呆地、不认识似的望着我们。时空骤然凝滞,压得人喘不出气。

我清晰地看到,泪水由香香姐眼中溢出,悄没声儿地流成两条小河。我永远清楚地记得,香香姐偎依在母亲怀里,哭成个泪人儿。香香姐明显地消瘦了一大圈儿,脸颊上失却了原来白里透红的细腻红润,头发蓬松着,远不如原来飘逸黑亮。

好长一段时间,香香姐成了我们那片居民区甚至全矿议论的焦点。

天公不长眼,好人没好命。母亲和邻居婶子、大娘们竟日长吁短叹:咋就袖口扣子掉了呢?咋就跟前没个人立马关电闸呢?啥机器车床,咋就不分好赖人,咋就乱咬人呢?

连父亲一帮男人们也加入讨伐鞭挞行列,忿忿不平地斥责那个董姓的小伙子,还有那帮曾“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拼命追恋香香姐的年轻后生们。当然,斥骂宣泄过后,又无奈地哀叹:姑娘再好再和善可人,缺了条胳膊,谁家愿意娶个缺胳膊的媳妇呢?

我也慢慢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香香姐们的“文艺宣传小分队”,是矿上临时组建的,演出结束后便回各自单位。香香姐是矿上机分厂的一名车工。工作时左袖被机车轮子咬住,瞬间左胳膊被绞得血肉模糊,不得不截肢。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香香姐为什么和那么丑而老的男人在一起。当母亲抽空带我去看香香姐或让我得空去给香香姐帮个忙,或送点儿稀罕吃食时,我总是极力回避躲藏,不愿看到那个老男人。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看到那个男人和香香姐在一起,我从内心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在我眼里,与香香姐相比,那男人何止其貌不扬,实在太过丑陋:乌紫面皮,刀削脸,细小且垂吊着的八字眉和像火钳点烙出的小斗鸡眼。最不堪的是一嘴似乎永远洗不净的七长八短的黄牙。而且,而且那么老,俩人哪像夫妻?和香香姐站在一起,明明是爹一辈个小老头儿嘛!尽管他年纪并不大,只是长得老相,然而无论如何,香香姐不应该也不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如此天上地下,情何以堪?

因此,当母亲碍于香香姐面子让我叫姐夫时,我总是异常执拗地称其丑丑叔。无师自通,我听人们都呼其丑丑,就将其丑、老和与香香姐的天上地下的不般配,连同他的丑哩吧叽的名字一道,恶狠狠地记在心里、挂在嘴边了。

母亲连声哀叹,说你还小,少不更事。人生不易,风吹雨打,天灾人祸,风云莫测,人的命,天注定,由不得人哪。

每当遇到这种场合,香香姐总会破涕为笑,抚着我的头说,生生想咋叫咋叫吧,没那么多讲究。丑丑叔则远远地站立一边,龇了满嘴黄牙,眉眼不协调的挤作一团地赔着笑,宽容友善却怯怯地嘟嘟囔囔道:“长得老,变不小,生子是给我长辈分儿啦。”

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我已能看懂香香姐那凄然的笑,冥冥中感受得到她心中的无奈与悲怆。而丑丑叔那怯怯的猥琐与毫无底气的样子,更令我好生不快甚至厌恶。

照母亲的吩咐,也是打小便有了情分吧,我自个儿心里也惦着香香姐。加上香香姐的土坯跨院原本就是春山院老财家下人烧火打杂的地方,和我们校院一道院墙之隔,于是,下课或放了学,我得空便进入西跨院,搜寻着能帮忙做点儿啥。可往往无功而返。因为,丑丑叔早将所有的活计——该办的、当急办的、需次后办的,乃至无需办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事儿井井有条地办好了。院内角角落落洒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得满满的,烧火柴劈得一般粗细,摞摆得整整齐齐,两间房的玻璃擦得晃人影。隔不了几天,就见丑丑叔洗衣服,晾床被单;往往连一应菜蔬也提前帮香香姐清洗好了。倘若没去上班或下班在家,丑丑叔死活拦着不让香香姐动手。丑丑叔也真有些能耐,不但一应活儿干得麻利清爽,烧火做饭也是把好手。烧肉条,过油肉,炸丸子——当年时髦的“八大碗”,是丑丑叔的拿手绝活儿,比职工大食堂的厨师毫不逊色。即便是家常便饭,丑丑叔也做得有色有味。

香香姐说,有些事我能做,但凡能做的,你倒是让我做点儿嘛。

丑丑叔总是闷头不语,却不歇气、不歇手,顶多咕哝道:“就完,就完,你歇着吧。”香香姐便不再言声,却疲惫地靠着门框,木呆呆地看着丑丑叔,又木呆呆地仰头看天。香香姐满脸惨淡云翳,再也不是那活泼着双目顾盼溢彩的香香姐了。

一天,我们傍晚放学值日打扫完教室,天已黑了下来,我刚走到西跨院门外,就听香香姐说,又黑又冷,进家吧。

“不冷,不冷,再歇歇,歇歇。”是丑丑叔咕咕囔囔的声音。我扒门缝往里瞧,却瞅不见香香姐,香香姐准在上房门边。而正对门缝,双手抄在棉袄袖里蹲着抽烟的,自然是丑丑叔了。黑地里,那烟火一明一暗,灼得我心里阵阵发痛。

是年我十岁,四年级。十岁四年级的我已理解父母亲们斥骂董姓那个负心汉的缘由。我模仿小人书里的日本鬼子,朝着黑漆漆的夜空高声喊叫:姓董的一帮吧嘎混蛋,你们统统死啦死啦的,枪毙枪毙的有!

然而,更令我惊奇与揪心的事尚在后边。

转眼腊尽春回,矿山沟虽然比不得平川地里春色浓郁,后山坡却眼见一天天泛出青绿来。朝阳的坡地上,各种花儿次第绽放。带刺儿的黄花儿叫马茹茹;一丛丛五颜六色并蒂开着有股邪味儿的被我们称作“头疼花”;还有淡蓝色的地瓜瓜,六瓣瓣的山丹丹。但最多最繁盛的,当数那漫山漫坡的地菱菱花儿。地菱菱花儿极不起眼地贴着地皮长,细细茎蔓上的碎叶片间,簇拥着一朵朵紫粉色的小花,其生命力极强,满山坡一片片地绽放,散发出经久不散的芳香气。

我们的春山院学校就坐落在山坡上,由校外院墻根向上爬不了几米,便嗅到那挡不住的香气了。

当年,矿山沟里的孩子们最好玩的去处就是山上了。春风里,窝憋了一冬的同学们一放学便欢呼雀跃地奔后山坡而去。然而,我却意外地一回回与香香姐在山坡上相遇。

香香姐总是一个人静静地伫立于阳坡上一个小土丘前。说是丘,也就微微隆起的个小土堆罢了。那土丘上和土丘四周,地菱菱花密匝匝比其他地方开得繁盛,远看倒像个花坛,蝶儿、蜂儿翩翩起舞。花丘丛中,还一束束整齐地摆列着山丹丹、马茹茹、地瓜瓜等各色山花,显然是有人采撷来的,那茎叶花蕊尚鲜嫩着。我一回回看到,香香姐盯着那些花儿暗自垂泪,肩头一耸一耸,显然在抑不住地抽泣。

我终于忍不住问香香姐,香香姐,有啥讲究吗?你在祭告花神吗?

香香姐不应声,泪却止不住地流。见我疑惧地瞪着双眼不离开,香香姐便勉强地挤一丝丝笑来:“没事事价,是我自个儿烦闷,解闷闷价。”

然而,那算是笑吗?那是凄然、恓惶与无奈。我虽然年少懵懂,却感受到了香香姐的酸楚、憋屈,只是捉摸不透个中蹊跷。

满腔的疑虑与愤懑无处宣泄,再则——骨子里便瞅着不顺流、不顺眼,趁香香姐不在,我就去责问丑丑叔:“香香姐在山坡土堆前哭,你咋不去看看?是不是你惹着她了?”

面对一个毛头孩子劈头盖脸的骤雨冰雹,丑丑叔像惯常那样蹲缩在西墙根儿,起初尚支吾着一个劲儿哼哼哈哈、嘿嘿呀呀,最后几次实在招架不住,跌脚道:“嘿呀呀,你香香姐她不愿人知道。那里,那里埋着她那条断下的胳膊哩嘛,嘿呀,一条胳膊哩嘛。”看的出,丑丑叔心里也十分苦闷。

我一时惊骇无语,心里惶悚忐忑,隐隐作痛。然而,我很快便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我叫上我的几位同学,抽空便上后山坡和山坳里采摘各种山花,也像香香姐那般整整齐齐地摆放。各种颜色形状的花儿一层层叠摞,几天过后,俨然一座花塔了。而花塔四周拥围着的密匝匝漫坡的地菱菱花,紫盈盈地散漫了满山坡。这景致终生都镌刻在我脑海里。成年后,天南海北也去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人造的或自然的花圃花坛,但我心中最美最美的还是那山坡坡花。

“紫盈盈”是香香姐的叫法。我那时尚不知香香姐老家在何方,但她说话时总爱将两个字叠一块儿说,且音调别具韵味。譬如咱们称香花,她就叫祥(香)花花;咱们说亮堂,她则说亮堂堂。我小名儿生子,香香姐则呼我生生。和她唱《五哥放羊》里的发音“一样样”,分外悦耳动听而亲切。

我见香香姐夸赞我们堆放的花儿紫盈盈时,开心地笑了,是她在我们居民区演唱时那般灿然的笑。我也暂时忘却了虬伏心头、挥之不去的“香香姐胳膊孤零零地丢于山头”的阴霾。心想,这回可好了,香香姐那胳膊有这些花儿陪着了。香香姐演唱时手臂那么舒展、白皙,她的兰花指是那么优美雅致。花儿们呀,你们一定得好好陪着呀。

边替我们擦头上的汗水,香香姐边宽慰我道:“姐不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小孩儿家家的,这怪骇人道道的。”

这天,大约是为了转移我的视线吧,香香姐提出,让我陪她到后山洼那片杏树、桃树林里去转转。

春山院后山洼有老大一片菜园地,地堰头婀娜地排列着十几株高大的梨、杏树和一丛丛野山桃树,其时,杏花已开始飘零,梨花和山桃却正嫣然地绽放着。

最外边那几株老杏树下,有小磨盘大两块青石,香香姐静静地坐在大青石上。老杏树的花瓣悠闲地轻轻地一片一片地飘呀飘呀,落在香香姐黑亮的辫子上和奶黄——近似月白的斜大襟上衣与蔚蓝色裤腿上。香香姐微闭双眼,任由杏花瓣儿洒满衣襟。香香姐是在嗅那花的清香吗?

多少年后,我拜读并收藏了著名画家何家英的不少工笔仕女人物画。何先生见过香香姐吗?那或站或坐着的,尤其形容冥想而思绪散漫的女孩儿们,不就是香香姐吗?

就在那段时日,就在那杏白桃红中,香香姐给我讲了许多许多。她的家乡、父母,家乡的山山水水,家乡的乡音、乡曲、乡情,她的欢乐与愁苦……

我说,我妈,还有我们好多人,都爱听你唱《五哥放羊》呢。香香姐说,姐会唱的,姐得空儿唱给大伙伙听。我清晰地看到,有泪水在她眼里打转转。香香姐极力克制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转而对我说,你采下那些些花花,姐得送你个物件呢。

有几次,天色几近昏暗,香香姐仍沉浸于无尽的遐想中。我看到,总有个黑影在不远处隐隐绰绰蹲踞着,像是丑丑叔。香香姐说,是丑丑哩,悬心挂念人哩。香香姐规劝我:“你小,还不懂人世间的难哩,别介介冲撞你叔,灰鬼是个好人哩。”她嘴上这般说,却又伸手揉眼窝。

我点头答应。我也渐渐懂得丑丑叔人不坏。可我就是觉得他们相差得太远太远,天上地下,天上地下。

时光像大风追撵着飞逝的流云,不几时,杏花、桃花相继零落,黄灿灿的马茹茹花也变作一粒粒小青绿果了,可地菱菱花却愈显繁盛,满山遍野地芬芳着,艳阳下,后山坡的地菱茭花紫盈盈耀人眼。

香香姐说,这里的地菱菱花和她们家乡的一样,赶到五六月,尤其近端节时,越粉嫩嫩开得旺。香香姐又提及老家河曲娘娘滩,虽然也是山地,她们村一带却地势宽阔,黄河流到时豁然然变成个滩滩啦,村前那黄河水日夜哗啦啦流,可可地好听哩。香香姐那么灵秀俊气,歌唱得那般优美动听,娘娘滩一准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

这天刚放学,香香姐便等候在我的教室门口了。香香姐从衣襟里掏出三个小巧的花布袋子,递给我,说你闻闻。

其实不用闻,那些袋子已散发出一股股香气。我很好奇,这啥物件啊?香香姐说,香袋袋。你家你妈三个小小(男孩),每人戴上一个。过端午节嘛,我们老家的孩孩们都戴香袋袋的。——紫盈盈、粉嫩嫩、香袋袋,香香姐的嗓音真好听,真亲切!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前几天提到的送我的礼物了。

看到香香姐开心的样子,我也高兴。回家后,母亲一连声地赞叹不绝,你香香姐送的?她做的?多心灵手巧个孩子。那香袋袋委实精巧,大红的、玫粉的、翠绿的,不足纸烟盒大,均饰以十字盘肠花边,花袋中央还绣着鸡呀、羊呀、喜鹊呀,栩栩如生,美轮美奂。香袋还配有红毛線挂绳,显然是个佩戴物了。撑开香袋束口,里边装得居然是新鲜的地茭菱花!

隔壁家的陈大爷是个文化人,说这香袋在晋中南和甘陕一带很流行,南方人就更讲究。再往前讲,上古时民间便有此物件流传,学名该称作香囊了,一般为女孩子的佩戴物,青年男女间也互赠。还有一种叫荷包,都有来历讲究的。很不错,很不错,手工绣作此三件,费了工夫时日的。

两位弟弟原本已戴上母亲制作的小布公鸡、果络子等,又配上香袋儿,便跑到院里去向小伙伴们显摆。母亲则狐疑,又嗔怪念叨:“香香这孩子也太心重了。莫非真是她自个儿做的?常人两只手尚做不来,一条胳膊,一针一线,咋做出来的嘛。”

隔天下午,当我按照母亲的吩咐,提着一包粽子走进学校西跨院时,土灶前,丑丑叔赤膊站在一只板凳上,正弯腰撅腚压粉条。显然是压不下去,脸憋得紫涨,却高低不让香香姐添手。

香香姐有些气恼地说:“死犟犟驴,下了一夜夜井,睡了猫眨眼眼会儿觉,又洗了那些些衣服,压个粉条条也不让人上手……”

丑丑叔呼哧呼哧地喘气:“就完了,就完了,用不着你,你歇缓着,歇缓着。”一头说,一头又跳下凳子,将开水锅里翻滚着的粉条捞出来,捞到另一个凉水盆里。

香香姐“嘁嘁”地嗔怪并噘着嘴。

丑丑叔抹着头上的汗珠子,龇了黄牙笑:“嘁吧,嘁也不行。我在就不用你动手。”

我个小孩子也早看出来了,应了当地一句老话,丑丑叔对香香姐那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是年刚入秋的一天,我们班主任老师家有急事,让我和另一名同学替他夜里值个班。那时社会风气好,老师家长都放心。尽管整个春山院教室都空荡荡、黑洞洞的,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何况隔院有丑丑叔嘛。

天尚早,老师办公室又闷热,我俩就坐在上下院间的石阶梯上闲聊。满天星斗,很好的月光。除了远处南山下偶尔传来的火车呜鸣声,四下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清。

“别磨磨唧唧啦,睡歇歇哇。”是香香姐的声音。

“噢。”丑丑叔闷声闷气地应答。

“今儿进里间间哇。”

“噢。”

“进呀,咋不进哇?”

“噢噢,进,进呀。”

“你是后悔了?不愿意啦?”显然,香香姐有些气恼,抑或故意?

“咋能呢,咋能呢?”听声音,像是惯蹲在墙角的丑丑叔一激凌站起来了。嗫嚅了半天,丑丑叔说,“我,我有句话,今天想说说。”

“说哩嘛。”香香姐答道。

“我这辈子有福气哩,能日日守着、天天看着你,就知足哩,就欢喜不过哩……”丑丑叔显然是鼓足了勇气倒出的话。

好半天没声音,却传来香香姐幽幽的抽泣声。

丑丑叔慌了:“我知道你嫁了我,憋屈哩,哎,一朵鲜花插的不是地方哩。你想哭就哭出声来吧。人苦,最苦苦在心哩,倒出来,倒出来会好些些……”

原来丑丑叔并不是一点儿也不善表达。诚如人们所言,人在将心里的话全倒出来时,就不再磕巴。

“要不,你给唱个曲儿吧”。这丑丑叔好不识阵,谁这般心绪唱得出歌来。

“唱个甚哩嘛?”不想香香姐居然应和着。

“好听的也不是唱的时候,就唱个苦的吧,唱个苦的就能把肚里的苦都倒出来。我不会唱,但我愁苦烦闷时就吼喊。吼喊过后,心里便舒畅些啦。”丑丑叔顿了顿,“我看就唱《方四姐》吧,你一准会唱的……”

“唱《方四姐》?”显然,香香姐平静多了。

那是我所听到过的最悲切凄婉的吟唱,不,是人撕心裂肺的饮泣,一声声一句句砸得人心里疼。

过后我才知道,香香姐所唱不是歌。《方四姐》是当年极为流行的二人台剧目。类似评剧《刘巧儿》、歌剧《小二黑結婚》,鞭挞封建陋习欺压妇女的。大致内容为贫家女方四姐嫁给了一家有些权势的大户人家,婆家不拿儿媳当人待,一年到头十二个月,天天让她干牛马般的粗重活。最精彩片段是方四姐母亲病,其舅舅代表娘家,想接外甥女回几日娘家,恰逢方四姐隆冬天在冰冻着的井口打水担水。甥舅相逢,方四姐应答舅舅,有大段的唱词。舅舅从正月直问到十二月,方四姐婆家的事儿日日排得满满当当,天天忙得走不开。而婆婆不放口话,方四姐就不敢答应舅舅的“搬请”回趟娘家。方四姐在大段大段的唱词里,道出了逐月逐日在婆家的忍辱负重与思念家乡父母的凄苦。加上二人台曲调独特的缠绵悱恻韵味,令听者悲戚垂泪。

由此也可看到丑丑叔的聪慧仁善与对香香姐的倾心倾意。他时时处处替香香姐忧心呢,是想叫香香姐解开心结,好好活起来。

可能是触动了心底的伤痛,也可能是为丑丑叔的真挚所动,香香姐果真就唱起来。哀婉低回,悲悲切切,完全是在饮泣,何况方四姐的唱段本身即哭泣调:

正月里忙,实呀实在是忙,正月里请人待客顾不上。叫一声舅舅说给我的娘,不要把我想。

二月里忙,更是个忙,二月里担土送粪顾不上。舅舅你就说给我的娘,不要把我想。

三月纺织,四月下种,五月锄地,六月割麦……就这样,一年十二个月,方四姐天天忙,是一天也不得回家见娘了。按戏文,每段唱词间有方四姐和舅舅的问答对白。舅舅必问这月不能去,那下个月行吧?方四姐总是百般无奈地抽泣:哎,舅舅唉唉……此乃完全哭泣了。

说是方四姐唱,实则倒自己肚里的苦。香香姐满腔悲切恓惶,唱到后来,已是气塞声咽,听得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我泪眼婆娑望天空,却不知月亮也躲入云层中去了。我那位不知原委的同学坐不住了,揉眼擤鼻道,太悲苦了,我们快回屋吧。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才迷糊了一会儿。我似乎明白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愈发模糊起来。旦夕祸福难测,人生真有那么多绕不开躲不过的苦难吗?啥叫幸福?丑丑叔这么看着守着香香姐就知足,算是幸福吗?而香香姐若果能和那董姓一伙负心之流在一处,能够幸福吗?香香姐还是原来的香香姐多好哇!但是有一条,我想明白了,我很后悔自己鲁莽粗野地叫丑丑叔了。然而,咋改口,该咋叫呢?丑丑姐夫?香香姐夫?一时拿不准,终于也就未能叫出口。

当我将夜里的见闻告诉父母后,母亲哀叹,自古红颜多薄命,香香好女儿没好命。父亲则态度鲜明。父亲是矿上管生产的干部。父亲说,丑丑那是生产上的顶梁柱,响当当的八级工(当年井下工人最高工资级),打眼、放炮、支柱子、搁岔子,样样高手,技术比武数一数二。女人嘛,有男人一辈子疼着、守着、护着,值了。

我早瞅见过了,丑丑叔身子骨健壮着呢。压粉条时,双手较劲,臂膀上的疙瘩肉滚来滚去。丑丑叔还着实能着呢,那压面的饸饹床,家里的茶几子、饭柜子,都是丑丑叔自己下班后用旧木料拼凑打制的。

香香姐喜爱并擅长绣花。原本绣花者是手拿两个竹圈套摞在一起的绷布上绣作的。没了左臂,香香姐无疑与绣花针断了缘。未想到,丑丑叔精心设计做了个方木架,四角绷绳,将套圈牢牢固定住,香香姐端坐于木架前,仅凭右手,便能飞针走线了。香香姐从箱子里翻出十几种各色丝线,一绺绺排开,对母亲说:“我们那旮垯讲究给儿女们打理婚庆绣品呢。毛头小小们蹿得快,转眼儿就长成个大后生,我给咱生生绣对对娶媳妇的枕头脸脸哇。”

绣花描云是件劳心费神之事,何况香香姐又是单手臂,母亲再三规劝挡不住,香香姐硬是老早就为我备下了结婚枕头的绣花脸脸(当时的长方形,就是枕头两侧堵头)。

母亲细细地端详抚摸着香香姐送来的鸳鸯戏水、喜鹊登梅几幅绣品:“多么心灵手巧个好孩子,多么水灵俊气个好姑娘,多么会唱会舞个好香香 哟!”

在母亲心里,在我们众多人心里,香香姐永远是那个甩着大辫子,轻盈飘逸地走着舞台碎步,白嫩的双手翘着兰花儿指唱《五哥放羊》的大姑娘。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先是由矿上调局里,后又调市里,全家随着迁移,我也在市里参加了工作,就鲜能得悉香香姐和丑丑叔的状况了。

倒是父母因参加矿上亲朋好友的婚礼,特意看望过香香姐几次。据说,最初春山院和西跨院尚在。香香姐和丑丑叔的日子也平淡悠闲地过着。再后来,矿上陆续迁来不少临时户(当年按政策由农村迁转为市籍户的矿工家属),一时分不到公有住房,便依山坡建起了一片儿高于一片儿的临时房。春山院因年久颓败,日渐湮没于人们修盖的临时房丛中。丑丑叔依着香香姐,俩人一直放着公家分配的平房、楼房不住,也在半山腰原来地菱菱花丘那块地方盖了临时房,还搭了个小院子呢。母亲还特意带回张香香姐的照片。是香香姐的单人照,放大了的,香香姐已去了大辫子,留着齐耳短发,稍胖了些,却仍然明眸皓齿、和善秀气地朝人微笑。

我问,为啥没有丑丑叔?母亲却笑,一辈子上不得台面,你香香姐说,仍嫌自个儿不雅相,和香香不般配,死活不照。我又问询,咋也不见他们的孩子?母亲脸上顿添愁云:“谁知道呢?又不便打问,倒也真是,这么多年,咋也没个一儿半女呢?”

我便又胡猜起来,莫非一直像那夜那样,丑丑叔一直没进过香香姐的里间?

至于为啥不住平房、楼房,仍挤半山腰自建房,我的猜测不全对。香香姐乃公残,丑丑叔是有名的劳模,甭说平房,论上楼房也当头份儿。母亲说,依你香香姐,瞅丑丑下井劳累,早该住楼房享享福,再说离开这伤心地也好。是你丑丑叔怕香香姐烦恼,说咱不离开,咱不能丢下香香你的胳膊呀,这里有你条胳膊呀!

世纪末前后,我专程去看望过香香姐。矿上变化大了,宽绰处盖了不少楼房。而原来泛漫着苍黛色的南山北山,由山根一层层往上排,几近山顶,七高八低,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矿工自建房。从小在北山坡下玩儿,任其山径曲曲弯弯、千回百转,我还是辨认并找到了当年的“香花花坡”所在处。

丑丑叔确实于此处盖了房子,还砌了院墙,将“香花花坡”严严实实圈了进去。甚为遗憾,两人谁也没见着,院门挂着锁。多亏遇到熟人,是小时候的老同学。这家伙打小性子急,娶老婆也急,在矿上当工人没几天便成了家,生俩愣小子。当上公公后,平房、楼房两套房让两房媳妇儿占了。没奈何,只得也在山坡上搭建房。因和香香姐小院挨得近,知道的自然多些。那段日子,恰巧香香姐回娘家了。早些年,香香姐極少回娘家的,老父亲已然公伤,再添自己个残废,怕给父母添麻烦,却逐月按时给父母汇钱。总是丑丑叔抢着寄,能寄一百绝不寄九十。凡事香香姐欢喜便行。丑丑叔虽已退休,却因井口井下铁轨岔子搁得好,被后山小煤窑聘去当了点拨师傅(于运煤车道密集的地方分轨铺道)。

我不甘心,辗转问寻,在矿调度室和丑丑叔通上了话。当终于弄清我是谁后,丑丑叔显然颇为愉悦:你香香姐近日就回来呀,你能住就住下几日。我这厢不远,我这就回去。我似乎瞅见了他脸上聚拢一处的笑,还有那些泛着黄的牙,然而此刻却是这般的亲切。

当然,我的工作不允许我“住几日”,我更不能让丑丑姐夫大老远专门跑回来一趟。而且,由那刻起,我情不自禁地改口,称他姐夫了。我上到香花花坡了,和丑丑姐夫说了话了,也算不虚此行。

不料,此后非但再也没见到香香姐,连和丑丑姐夫的通话也成了最后的诀别。

老人猝死于矿山沟“空巢村”室内“坟头”的怪异蹊跷之事,令公安警察们大惑不解。而当年聚居于北山坡自建房区的矿工邻居们,却大致知晓些底里。

据我那位老同学及诸位邻居讲,香香姐从娘家返回后不久,便因心脏病突发去世——香香姐早已罹患心血管病,若非丑丑姐夫精心照料,早重症不医了。

对香香姐的撒手人寰尽管早有预料,但丑丑姐夫仍陷于痛苦泥淖中挣扎不起来,异常执拗地要将香香姐就地下葬,而且仍在埋有香香姐胳膊的“香花花坡”——现如今他们自家院子里,精确地讲,就是东厢房。至此,邻居们才解开香香姐家东厢房没见开过门的秘密:偌大间屋,毫无装修摆设,原封原覆满了地菱菱花儿的花丘——花儿不开时节,也就个土堆堆罢了。当然,极少有人知道那下边埋有一条少女的胳膊。

就地掘墓谈何容易!地菱菱花只是开在山坡的浮土上,顶多巴掌厚,浮土下便是坚硬的山石。但任谁相劝,便是香香姐的两位弟弟劝告也不中用,丑丑姐夫志坚如钢,毫无商量的余地。急了,便独自用凿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掘。众人没办法,一帮老弟兄以及丑丑姐夫的诸多徒弟,大家齐动手,仍很难掘下去,进度极慢。有人建议安个炮崩崩,松动松动。从未和人红过脸的丑丑姐夫却动了大气:香香生来胆小,咋能惊了她,不能惊了她!无奈,大家又找来铁铲、锛机、撬棍,蚂蚁啃骨头,轮班上阵。好容易够尺寸了,丑丑姐夫则让再宽、再宽些,说香香活着时憋屈,走呀走呀,说啥也得让她敞敞亮亮地走。直至挖掘出近双倍的地方才罢手。

丑丑姐夫的两位徒弟还告诉我,入殓时,师傅推开众人,亲手将早已成白骨的香香姐的那条胳膊骨轻轻地装入香香姐的袖筒里去;又将一截截手指骨,用布袋仔细地包起来,缠绕在胳膊骨上。丑丑姐夫后来的举动,更为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理喻。亡人葬屋里便罢了,丑丑姐夫居然将吃饭的炕桌搬入东屋香香姐坟前,桌子上总摆放着俩人的碗筷,一日三餐,总似有两个人在吃饭。有时,丑丑姐夫还嘟嘟囔囔像是和香香姐说话聊天。年纪稍长、知道些底细的女人们,被感动得抹泪。年轻人则惊恐而大惑不解,这老爷子神经啦,魔怔啦?自然,也难免生发些谣传,说日里不显,入夜有时似能隐约听到年轻女子唱二人台《五哥放羊》或《挂红灯》呢。

几年后,山上自建房邻居们都开始迁往棚户区时,丑丑姐夫曾恳求几位老兄弟和徒弟们,让大伙儿待他死后和香香姐葬于一起。那时,大家方醒悟过来,宽点儿,再宽点儿,丑丑是早已谋划好的,生同生,死同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据山坡下楼房里的居民们讲,当年北山人去“村”空,丑丑姐夫谁都劝不住,坚持独自一人守在山坡坡上,艰辛哩,苦累哩,谁瞅着都遭心哩。原来山坡自建房区人多,矿上为了方便职工,专门建有泵站,派有专人天天按时给山上送水;并专设道轨,用绞车为住户往山上送煤。人们都迁走后,这诸般设施自然拆了。

没水,大水桶是挑不动了,丑丑姐夫便买了两只小塑料桶,一趟趟往山上挑;没烧煤,丑丑姐夫就将用煤条买来的煤先寄存在山根下住楼房底层人家的窗沿下,再一块块往山上捎带。

人们最不忍心目睹的是雷雨和下雪天。夏秋季,小雨尚好,若雨下得大,后山雨水顺山势而下,山坡临时户“村”的曲径山道顿时变成了一条奔涌的小河,即便雨歇了,山水不大流了,那已然几年无人行走、无人修整的小道,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丑丑姐夫得用两三个时辰方能摸摸索索爬到家,浑身上下黏糊糊泥巴巴,像个泥猴儿。有一次,暴雨一天没停歇,丑丑姐夫被山水封堵在一处墙根,进退不得。亏了那自建房墙下的山石坚实,若让山水冲倒,三翻两滚,早老命不保了。而冬天下雪后,山道积雪无人扫,冻结为一坨一坨的冰溜子,满头白发的丑丑姐夫拄截木棍子,一步三探地挣扎着上山下山,哪回不摔三两跤?然而,丑丑姐夫矢志不移,义无反顾地坚守在荒寂无人的山坡村,朝朝暮暮,挨过了一冬又一春。

当我匆匆赶到北山坡时,那几位丑丑姐夫的老朋友和徒弟,已按他的托付,将其与香香姐合了墓。我那位因二儿子换了新房又搬入坡底楼房的老同学告诉我,及至两男孩发现,警察们赶上山时,你那丑丑姐夫已走了三天,尸身僵硬着趴伏于香香姐的坟头,咋也拉拽不展,就那般斜侧身子入殓了。也好,圆了他的夙愿,能日夜陪伴着老板(矿工惯称妻子为老板)了。

那新隆起的坟头土尚未干,众人按照丑丑姐夫的嘱咐,东屋的窗户全拆除了,大片阳光倾泻进来,满屋亮堂堂。恍然间,我似乎又回到那“香丘”“香花花坡”了。已近隆冬,转眼又将腊尽春回,这里将依然地菱菱盛开,香花花烂漫。我有许多话想对香香姐和丑丑姐夫讲,又一时不知由何处谈起。我只是觉得,他们选择留在香花花坡似乎是对的。他们如愿以偿,将自己的青春、血汗与悲欢情爱都永远留在这山沟沟和山坡坡了。

我猛然醒悟,我该为香香姐、丑丑姐夫立座墓碑,石料得选那种青黛色和山体一般颜色的。然而,当工匠师傅向我索要碑主名讳时,我却傻了眼:我至今不知香香姐姓氏与大名,丑丑姐夫也仅是当年隐约听父亲讲过姓任。我忙去翻查档案。原来香香姐姓甄名香妮,名儿与人一样雅致秀气。丑丑姐夫是姓任,却不叫丑丑而叫丑邦,出生年月明明白白,只比香香姐大了三岁。

追 记

数年后,和几位文学协会的朋友到河曲一带采风,我专程赶赴香香姐老家娘娘滩。我们选了娘娘滩前一农家院住宿。这里是山西、陕西、内蒙三省交界之处,黄河流经此地段时尚甚为清澈,到娘娘滩一带,果然河床豁然开阔,依我看,娘娘滩何止是滩,简直颇具湖的气象了。适值仲秋,沿农家院前茂盛的树木与庄稼地间的小径穿越而下,即是黄河岸边了。匆匆用毕晚饭,我便急忙坐到河边的大青石上去。娘娘滩随了绚丽的晚霞,由嫣红转橘黄再呈鹅黄、淡紫,幻化出万千气象风韵,清风徐徐吹来,河水泛着细微的浪花,低低吟唱。

然而,我更期待着入夜后的娘娘滩。据房东讲,当地乡俗,秋收时节各乡村都办庙会唱二人台戏,河滩对过儿内蒙村里唱戏,咱这边儿听得真灵灵哩。果然,晚霞尚未褪尽,隔岸的戏曲声便乘风顺河面悠悠地飘了过来——不会错的,地地道道,就是香香姐那声调韵味,是香香姐在河那边的山坡坡上唱呢,唱《五哥放羊》呢。

李 悦: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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