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地域崇情思潮与陆机的“缘情”诗学观
2017-01-28冯源
文 / 冯源
河洛地域崇情思潮与陆机的“缘情”诗学观
文 / 冯源
陆机入洛后明确提出“缘情”诗学观,与在吴地时“先辞后情”的诗学观大相径庭。此种转变,除了受西晋文坛领袖张华崇情诗学观的直接启引外,最深层的因素,当为西晋时期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传统历经汉魏的嬗变,至西晋催生了陆机的“诗缘情”诗学观。
河洛地域;崇情思潮;陆机;“缘情”诗学观
陆机在《文赋》中明确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诗学观,朱自清先生以其为第一次铸成的“新语”[1]35。“诗缘情”的提出,标志着晋人在诗学理论上对情感的尊崇与标举,在中国诗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陆机在吴地时主张“先辞后情”,入洛后其诗学观之所以发生了重大的转变,直接的触点是受了张华崇情诗学观的影响。陆云《与兄平原书》披露了这一重要史实:“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2]138显然,二陆先前作文较为重视文辞,不大注重个人情感的抒发,经受张华父子的启发,转而重视情感,此点已为学界所熟知。陆机“缘情”诗学观的提出,除了与张华有显见的关联外,是否还有其它影响因素?从根本上说,陆机的“缘情”诗学观当与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有紧密关联。兹以先秦河洛地域崇情传统在汉晋的嬗变及与诗学观的互动关系,来透视河洛地域崇情思潮对陆机“缘情”诗学观的影响。
一、先秦河洛地域崇情传统在两汉的延续
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传统至两汉时期有一定程度的嬗变,此点可由时人对《诗经》的阐释和对“郑声”的接受度上反映出来。两汉的诗教观贯穿于《诗经》的注解中,主张用礼乐教化来疏导人情,齐、鲁、韩、毛四家传《诗经》者,尤其是《毛诗》,着眼于对文化的建构,强调 “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温柔敦厚”,情感的表达要中正和平。对于“郑卫之风”中那些热烈、率真的情感,汉儒多冠一“淫”字加以批判,表现出较先秦儒者对情感进一步节制的倾向。尽管如此,汉儒却未能以之牢笼所有的作品,尤其是东汉时期,河洛地域的崇情传统有一定程度的延续。据逯钦立先生所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秦嘉与其妻现存完整的五言赠答诗共4首,皆叙夫妻缱绻情深。朱自清先生特意拈出秦嘉的《赠妇诗》三首,论曰:“自述伉俪情好,与政教无甚关涉处。这该是‘缘情’的五言诗之始。”[1]34
先秦时期的“郑声”崇尚悲情,表现的是一种鲜明、激荡的情感。此种审美趣味自然不符合儒家的情感观,曾遭致先儒的批判,两汉士人亦多秉承先儒的观点。司马迁明确指出:“郑卫之音, 乱世之音也, 比于慢矣。”[3]1182成书于汉代的《乐记·乐本》则直接指斥“郑声”:“亡国之音哀以思……郑卫之音, 乱世之音也, 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其政散, 其民流, 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4]3311下B-3313上A在此,《乐本》将“郑声”与“亡国之音”、“乱世之音”联系在一起。东汉章帝主持论定的《白虎通义·礼乐》,从自然地理环境的角度诠释“郑声”的性质:“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诱悦怿,故邪僻,声皆淫色之声也。”[5]97这里将“郑声”定义为“淫色”之声。尽管在两汉士人建构的文化体系中,“郑声”是遭受压抑、打击的对象,但此种以悲为美的审美取向却在汉代保持着一定的流行度。据《汉书·礼乐志》和《汉书·王褒传》,西汉时期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嗜爱“郑声”,以此为乐。而东汉“(光武)帝每宴,辄令(桓谭)鼓琴,好其繁声”[6]904。此处的“繁声”即“郑声”,光武帝刘秀对“郑声”有着自觉的抵制,然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却好桓谭之“繁声”,表明“郑声”的娱乐性很强,悦人耳目。据《后汉书·周举传》、《风俗通》及阮籍《乐论》可知,汉顺帝、桓帝、灵帝时河洛地域中心地带——京都洛阳皆流行以悲为乐的审美取向。对此,杨明先生分析说:“以悲伤感动为乐趣,于嘉会唱挽歌,实际上反映了当时一种较为普遍的审美心理要求——以强烈的情感激荡为美。”[7]60此时人们所奏之乐、所闻之声未必皆为传统意义上的“郑声”,但都具备“郑声”崇尚悲情的特质,未可不将此视为“郑声”在东汉的一种嬗变。
二、河洛地域崇情思潮在魏晋时期的兴起
河洛地域的崇情传统在两汉时期或明或暗、或强或弱地延续着,此种延续虽系客观存在,但在汉儒的话语体系中,总是处于被压制的地位。东汉末年以后,伴随着两汉经学体系的崩溃以及玄学的兴起,人们在思想上突破了汉儒所施加的长期桎梏,士人对情感有着新的审视和探讨。尤其是魏晋学界对情感问题的广泛讨论,启引了其时的崇情思潮。
曹魏正始年间,何晏、王弼着意对圣人有情无情进行探讨: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8]795
何晏主张圣人无喜怒哀乐之情,是基于汉儒的“情恶”说,情之为恶,故而圣人无情。而王弼则持圣人有情说,其立论之基在于荀悦的情“不主恶”说。而圣人之情所以能应物而无累于物,是能“以情从理”。“以情从理”故而能“性其情”,王弼在《易·乾卦·文言》“性情也”条注曰:“不为乾元,何能通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9]216—217“性其情”即是“以情从理”,乃儒家运情的最高境界,深为魏晋人所赏。
嵇康著《声无哀乐论》,颠覆传统的“声有哀乐论”,主张“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则无系于声音”[10]1329下A。嵇康标举个体情感,是为其任情理论张目。向秀在与嵇康的来往辩难中提出对情感的见解:“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若绝而外之,则与无生同,何贵于有生哉!”[10]1876下A西晋郭象对情的探讨留存在《庄子注》中,其于《大宗师》“是恶知礼意”条注曰:“称情而直往。”[11]267郭象肯定了情的价值,突出了情的合理性。
西晋清谈名士较少从形而上的层面去探讨,其关于情的言论,多基于现实生活,交织着对玄理及自身经历的体悟,具有浓郁的现实观照情怀。
《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云:
衍尝丧幼子,山简吊之。衍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12]1235-1236
《世说新语·伤逝》篇将主人公王衍记为王戎,不论是王衍还是王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代表着西晋清谈名士对生命的体悟。
魏晋学界对情感问题的广泛探讨,进一步推动了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此种对个体情感的崇尚,并不仅仅局限于学界,而是逐渐渗透于社会的其它层面。如晋武帝司马炎,出身于儒家士族,其思想和做派皆浸润着浓郁的儒家价值观,但司马炎又是一个重情之人,称许“尽情致礼”[10]1481上A,虽然着眼点在于礼,但与汉儒相比,则突出了情的地位,其情礼观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此外,《晋书》中还有许多情礼对举的实例,此为晋代的新趋势。诚如余英时先生所言:“儒家早有‘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但是像魏晋以来的人这样处处把情礼紧密扣在一起加以对举,显然是一种新的态度。这不仅是一个名词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魏晋时代的情与礼都取得了新的意义。”[13]365
魏晋学界于情的探讨与言论,不仅推动了其时的崇情思潮,更为重要的是,这是自两汉以来首次在理论上对个体情感进行肯定与标举,确立了个体情感尊崇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视为对河洛地域崇情传统的一种嗣响。
三、河洛地域崇情思潮于“缘情”诗学观的启引
自汉末以来,伴随着儒家经学体系的崩溃,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之风逐渐兴起,而魏晋学界于情的探讨,又进一步推进了其时的崇情思潮,并为西晋“缘情”诗学观提供了理论基础。
张华为晋初诗坛的领军人物,其诗歌中体现出来的诗学思想具有明显的缘情倾向:《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中有“于以表情,爰著斯诗”之语,明确作此诗的目的是为了表达情感;《答何劭诗》其二中有“发篇虽温丽,无乃违其情”诗句,是张华向好友何劭申明,不希望温丽的诗句淹没了自己真实的情意,传递出先情后辞的观念;《答何劭诗》其三中有“援翰属新诗,永叹有余怀”[14]617—618的感慨,抒发自己身不由己的无奈之情。这些诗句中皆渗透着张华的诗学思想:作诗的目的是为表情达意、抒发情感。这种诗学思想可谓“诗缘情”的先声。史载张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二陆“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12]1077。而“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12]1472。在张华的荐引下,又去拜见众公卿,遂逐渐得以在洛阳立足。因而,张华的诗学思想素为二陆所重。
根据傅至柔先生的统计[15]50,在陆云《与兄平原书》三十五札中,有七处论到情。事实上,陆云《与兄平原书》中论情尚不止这七处,其它如“情言深至,《述思》自难希”[2]141,“至于定兄文,唯兄亦怒其无遗情而不自尽耳”[2]137。还有的未标“情”字,亦为论情之言,如“《答少明诗》亦未为妙,省之如不悲苦,无恻然伤心言”[2]135、“《咏徳颂》其复尽美,省之愀然”[2]137,强调的是一种悲情。陆云以是否有深情作为品评诗文的标准。可见,自张华而来的先情后辞观深入其心。
从根本上来讲,张华的崇情言论、陆机“缘情”诗学观的提出,实与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有关。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之风在两汉时期有某种程度的延续,但囿于汉儒文艺观的强大势力,始终未能形成一种明确的诗学观。至魏晋时期,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逐渐兴起,魏晋学界于情的探讨,为“缘情”诗学观的产生提供了哲学理论上的支持,逐渐地,一部分文士相继发出崇情的言论,并形成明确的崇情诗学观。不独张华、陆机如是,在崇情思潮的影响下,西晋儒士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亦从情的角度探讨文学:“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10]1905下A挚虞作为一介儒生,自不免受汉儒文艺观的影响,但显而易见的是,其言论突出重视作品的情感内涵,此点与汉儒的文艺观相别,足见魏晋崇情思潮对其时文艺观的渗透及影响。
总之,从文献记载看,先秦河洛地域具有崇情的传统,此种传统经由两汉的嬗变,至魏晋时期,又焕发出新的活力,魏晋学界于情的探讨,推动了其时的崇情思潮,而时代的崇情思潮,又启引诗人对情作进一步的思考。西晋诗坛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思潮中,开出了“诗缘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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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河南工程学院博士基金(D2014030)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虞志坚)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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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652(2017)05-0159-03
冯源(1974-),女,河南南阳人,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郑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唐前文献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