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对民间文化资源之利用及女性形象塑造之贡献
2017-01-28李莉
李莉
沈从文小说对民间文化资源之利用及女性形象塑造之贡献
李莉
沈从文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肯定女性才貌、智慧、品德和贡献用力最勤、成果最多的作家。他塑造女性形象,总是将其置设于广阔的民间社会语境中,充分利用民间文化资源,通过丰富的细节描写具体的人和事,在生命的流动中展示女性的身心状态和精神风貌。他笔下各色各样的城乡女子,为女性画廊增添了别具一格的时代风韵,构筑了沈从文小说鲜明的美学特色,为中国现代文学做出了独特贡献。
民间文化资源;女性形象;贡献
纵观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女性为主人公,从不同角度塑造女性形象,肯定女性才貌、智慧、品德和贡献的,沈从文无疑是用力最勤、成果最多的一个。在他的各类小说中,以女性担当主角的作品十分多。第一类是标题中就突显女主人公的,《萧萧》《三三》《王嫂》《凤子》《扇陀》《如蕤》《主妇》《一个母亲》《三个女性》《阿黑小史》《绅士的太太》《都市一妇人》等;第二类是女人与男人同成为主角的,如《巧秀和冬生》《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等;第三类是通过男人写女人的,如《厨子》《阿金》等;第四类是通过情景写女人的,如《静》《春》《摘橘子——黑中俏和枣子脸》①本文涉及的沈从文作品,分别出自:《沈从文小说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沈从文文集》(小说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沈从文别集·雪晴集》《沈从文别集·长河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大山里的人生》,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沈从文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沈从文文集·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等。在这些女人中,有富家太太、知识女性,也有混迹于社会边缘地带的各种妓女,但更多的是农村女性,从少女到老母,各个年龄层次的均有。从作家的态度看,对城市女性,他主要刻画其病态生活与卑贱地位,针砭居多。对于农村女性,作家更多的是关爱、赞赏。农村,尤其是湘西农村女子集中了女性所有的美貌和美德、贤惠和智慧,她们构成了这个世界最为灿烂的色彩,为人们提供了热爱生活、努力生存的种种理由。
沈从文塑造女性形象,总是将其置设于广阔的民间社会语境中,充分利用民间文化资源,通过生动的细节描写具体的人和事,在生命的流动中展示女性的身心状态和精神风貌。他笔下各色各样的城乡女子,构筑了鲜明的美学特色,为女性画廊增添了别具一格的时代风韵,为中国现代文学做出了独特贡献。
一、民间婚恋塑造美艳形象,凸显女性品格,尊重女性权益
婚姻,是人生大事,自古至今都是作家们创作的重要主题。“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受西方文艺思潮和社会思潮的影响,婚姻革命开始弥漫于中国社会,涌现了许多娜拉式的人物。田小姐、子君、莎菲①这些人物分别出自胡适的剧本《终身大事》,鲁迅的小说《伤逝》,丁玲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具有新潮思想的女性开始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叛逆父母长辈,走出家庭,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上层社会的先进女性开始引领时代风尚。然而,“五四”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新思潮对乡村社会冲击并不大,顽固的旧式婚姻仍普遍存在,强制婚姻、典当婚姻、包办婚姻、买卖婚姻②这些案例可见于下列小说中的女人: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春宝娘,萧红《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依然流行,悲剧命运依然不可避免。直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出现,乡村女性的婚姻才逐渐显露出新的曙光。
沈从文小说中很多女性的婚姻与上述婚姻状况迥异。她们没有新潮女性那么激烈,也没有顽固思想桎梏下的女性那么惨烈,而是遵循民间伦理和原始人性的法则,在民间社会以一种自在自为的状态存续着,因而呈现出种种令人意外的结局:包容的和谐(《萧萧》),大度的团圆(《丈夫》),美好的缺憾(《主妇》),或是满足于短暂的幸福(《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多情的妇人》),充满希望的等待(《边城》),以及不可预测的成长(《一个母亲》)。无论哪种婚恋状态,她们都是面对现实,努力经营,表现出一般女性少有的坚韧与贤良。《边城》,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具有世界范围的影响。作品自发表以来,人们纷纷从美学、文化学、民俗学、心理学、社会学、女性主义等角度探究其魅力,却很少关注文本人物婚恋缺憾之原因。主人公翠翠之甜美与单纯、含蓄与腼腆、爱欲与追求、执着与坚强,业已成为湘西传统女子之典型。她们的生活素朴沉静,爱情也是交给祖辈流传的浪漫的民间规则——唱歌竞争,即参与竞争的男人去唱歌,以此俘获女孩。获得女孩喜欢的便可男女对歌,再发展为恋爱关系。翠翠便是父母亲唱歌浪漫的产物。茶峒民间的唱歌风气代代相传,直到翠翠长大寻找爱情时,爷爷也依然采取“走车路”(请媒人提亲)或“走马路”(唱歌)的方式选择孙女婿。过程令人神往,而结局却有些哀婉。
从美学效果来说,作家安排的各个情节自有其合理性,甚至具有震撼感;若从性格塑造上看,小说中的男人则霸气不足,尤其在爱情上显得胆小懦弱。文本中,翠翠的生活世界与个性脾气是通过与船夫爷爷的朝夕相处、与傩送兄弟的相思爱恋、与杨马兵的孤苦相依等情节展示。爷爷的疼爱与关怀让翠翠享受了珍贵的亲情,傩送兄弟的追求让她感受了美好的爱情,杨马兵的仗义让孤单的翠翠得到了安全感。相比于翠翠的坚强与执着,她身后的男人,都有好心肠、好品德,可是又过于谨小慎微,缺少一种促成翠翠走向幸福的能量。爷爷带着年幼的翠翠守着渡船做了大半辈子鳏夫;翠翠父亲因与其母亲关系“暧昧”,且不能妥善安顿归宿而最终服毒而死;杨马兵年轻时常给翠翠母亲唱歌却没有得到她的爱情;天保自知唱歌赢不了弟弟得不到爱情,带着忧郁出船导致翻船溺水而亡;傩送不能果敢决断自己的爱情只好离家远走。这些无果的爱恋都证明了男人在爱情面前的优柔寡断。翠翠母亲为爱殉情,翠翠坚守期盼等待傩送归来,又可以证明其坚强与勇敢。她们比男人更为刚烈,更愿意付出牺牲,以此来展示自己的美丽与贤德。
对比《边城》中的男人,《阿黑小史》中的五明更是一个悲剧人物。十六七岁的村姑阿黑和比自己小一点的五明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阿黑之美在于身体的魅力、心理的健康、性格的活泼、神态的含蓄和做事的能力。热恋中,阿黑像一剂迷药使五明神魂颠倒。面对五明的狂热追求,阿黑张弛有度,很好地把握分寸,总能通过各种手段为两人制造浪漫情调,享受爱情的甜美。即使在病中,也不放弃,爱情成为她战胜病魔的力量。五明深爱阿黑,在长辈和阿黑间周旋,博得同情与好感。他采取“走马路”的方式做了一个好女婿,在阿黑那里获得精神与肉体的满足。然而,好景不长,事情发生逆转,五明成了颠子。小说没有交代阿黑的结局,但通过前后文提供的信息可以看到阿黑遭遇了变故。①事实上,作者在小说开头埋下了伏笔,圆坳油坊一向是“平静”的,可是五年前被“一个大县分上散兵扰了一次”,扰了之后,油坊破落了,五明疯癫了。文本在《雨》这章的结尾处,叙述了五明和阿黑陷入热恋时,两人对话:“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愿意。//你死了与我有什么益处?//你欢喜呀,你才说我疯了乡里人就可以成天逗疯子开心!//你这鬼,会当真有一天变疯了吗?//你看吧,别个把你从我手中抢去时,我非疯不可。”这本是小情人间打趣逗笑的话,彼此开心,没想到五明竟然一语成谶。阿黑被人抢走是导致五明疯癫的根本原因。从外因看,是社会动荡破坏了平静安宁的乡村生活,内因则是阿黑对五明,即女人对男人的致命影响,可见阿黑在五明心中的重要地位。小说以五明疯癫结尾,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男人的懦弱。
傩送兄弟和五明虽然没有欣慰的结局,却还有敢于追求爱情的勇气和经历,《阿金》的故事则令人郁闷唏嘘。33岁的乡下人阿金积攒了一笔钱欲娶一个新寡的美丽少妇。她“身体顶壮、肌肤顶白”,“比酒还使人沉醉”,阿金“为女人着迷”,“像吃了迷魂汤”。因为是新寡妇,婆家只要男方出得起聘礼,就可以让她改嫁。阿金准备好了聘礼去请媒人提亲,却被能说会道的“好心”地保七次劝阻了。他想绕开地保去媒人家,无意中走进了赌场,结果把聘礼钱输光了。美丽妇人也远嫁他乡。地保竭力劝说阿金多“思考”一天的理由是他们相信“美妇人不能做媳妇”,以防阿金花钱娶克星。实际是因为自己得不到美人,所以也不希望别人得到。阿金听从“好心人”的“忠告”,结果人财两空。作家没有直接批评地保和阿金,从他们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乡村社会男人对“美妇人”的偏见,以及男人的软弱和不作为。
阿金的美梦破碎了,假如他自制力更强一些,多等一天,也许事情就会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时间的拖延也可能转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萧萧(《萧萧》)就是这样的案例。青春勃发的童养媳萧萧因为丈夫太小,被邻家男子花狗引诱怀孕,婆家按族规要把她“沉潭”或“发卖”。“沉潭”舍不得,“发卖”还可以得笔钱减少婆家损失。在等待买人主顾的过程中,时间被拖延。萧萧生了个白胖儿子,不但惩罚免除,还在婆家获得了立足之地,年纪轻轻也当上了婆婆。决定萧萧“好运”的,是那笔预期的钱财,而生下的儿子又巩固了她的地位。无意中打破的民间规则挽救了萧萧。与萧萧相关的两个男人同样都没有担当,花狗虽然胆大,发觉出事后逃跑了;丈夫太小,还没有话语权,也是孱弱形象。
作家塑造这些懦弱男子,并非贬低湘西男人,而是为了更好地突出湘西女人。男女对比中,可以看到作家的女性观:肯定女性的天赋之美以及她们对男子的吸引力,而男人的谨慎客观上尊重了女性,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女人在爱情面前的选择权和决定权。这就意味着,沈从文是把女性当作真正的“人”对待,与男人一样,可以相互欣赏和相互选择。
二、城乡习俗对比塑造智慧形象,凸显女性才华,建构女性地位
相对于农耕文明,中国的城市文明发育较晚。与乡土小说相比,城市/镇小说的出现也相对滞后。以“乡下人”自居,以乡土小说闻名,且作为“写意派”“风俗画乡土小说的扛鼎人物”[1]92,沈从文还写了不少城市/镇小说,刻画了不少反映城市/镇人物生活的男人②《若墨医生》《八骏图》《自杀》等作品均以男性为主,后文中提到的作品也都与男人有关。和女人。《绅士的太太》《都市一妇人》《如蕤》等便是描写城市/镇女性的代表。《绅士的太太》通过几位绅士家的生活叙述了绅士太太们的故事。她们衣食不愁,养尊处优,可是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却无以寄托。在打牌玩乐的幌子下,绅士老爷在外面鬼混,太太们与年轻的少爷调情,变着花样想方设法勾搭男人,从中得到他们敷衍的情话和廉价的赠品。夫妻间则互相撒谎、互相欺骗,保持着和睦的假象。这类现象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小说中并不少见,如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中继子小德和继母的关系;曹禺《雷雨》中继子周萍和继母的关系;张爱玲《金锁记》中曹七巧和小叔子的关系等作品都反映了富家太太的畸形婚恋。《绅士的太太》写于1929年,比上述作品的时间都早,可见沈从文很早就敏锐地发现了上层社会女性病态的生活情状,并且毫不容情地进行了讽刺和批评。
如果说《绅士的太太》是作家通过日常生活为高等人造的“一面镜子”①沈从文在《绅士的太太》开头第一段写道:“我不是写几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这就意味着作家不是从世俗的观点去褒贬城市妇人,而是要通过一个阶层一群人的生活样态去反映一种普遍的城市社会现象,去揭示城市女人的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卑贱地位 。,那么《都市一妇人》则是为高等人开的一剂药方。无论一个妇人多么迷人,若她的心黑透时,就会不可救药并得到上天惩罚。小说描述了一个混迹于上层社会女子的传奇经历。妇人出身卑微,“生小聪明,相貌俏丽”,被老外交家收为养女后,“学了些华贵气派,染了些娇奢不负责任的习惯”。因生活挥霍,她被第一个男人抛弃。不久被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引诱做了他的妾媵。第二个男人意外身亡后,她分得大笔钱款,做了妓女。“从上流阶层学来的气度”使她在“那个事业上”得到了“丰富的享乐”,进而成为上海的“名花之王”。风光了十年,她身体发生了病变。治愈后,她便转战长江中部的某个小镇,很多大商人、军人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并引发了血案,受到牵连。审判她的是一个老兵将军,同情其遭遇,收为秘密情人。女人厌倦了风尘,在老兵将军身边安顿下来。可是,不久男人意外死去,她再次失去了靠山。经朋友推荐到“老兵俱乐部”当主持,她的容貌和风仪吸引了一位小她十多岁的年轻军人。两人一见钟情,不顾一切结了婚。为永久拥有这位男人,她巧妙地用毒药将男人眼睛药瞎,然后计划和他回到乡下过清静生活。结果在回乡途中遭遇沉船,最终双双身亡。结局印证了民间“因果报应”的观念。
都市妇人的故事曲折离奇,不平凡的经历中展现了她的美貌、风韵、气质和才能,也暴露了她的爱慕虚荣,贪图享受,不甘寂寞,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肮脏和歹毒。她挥霍男人的钱财,用带病的身体报复男人,用各种手段勾引年轻男子,用毒药毒瞎深爱她的男人。与“极平庸”、“极下贱”的“无灵魂”、“无个性”的女子相比,这位妇人“如一个光华炫目的流星”,比许多女人活得“更真实”[2]125-126更自我,这就是现代都市社会的产物。妇人身上打上了时代印记:依附男人,却又想摆脱男人;竭力寻找真爱,却又难以把握真爱。为了金钱,为了肉欲,为了个人的舒适生活,她可以不顾道德良心,不择手段去获取。
与钩心斗角的城市女性相比,沈从文笔下的乡村女性更加重情重义。她们也寻找爱,也希望展示自己的身体得到男人的青睐,但她们的愿望和目的都是单纯的、善良的。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3]233,《边城》《丈夫》《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里的妓女与《都市一妇人》中那个风尘女子以及《厨子》中的二圆、老鸨相比,更富有人情。“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乡下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热忱而切实的服侍男子过夜”。[3]79女人们出来做这些生意,多是丈夫允许的。因为“既不和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3]79,而且赚的钱还可以补贴家用。当丈夫需要妻子时,又可以接她回去,实现“名利”双收。若是女人和客人产生了感情,也会在心里惦记着,此时利益变得不重要了,“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3]233有些女人不但不要钱,反而会给自己喜欢的人送上许多礼物,“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指核桃)。送了我那么多,还有栗子,干鱼。还说了许多痴话,等我回来过年咧。”[4]126这便是湘西女人的可爱之处。
通过城乡女性对比,可以看出作家对城市、对城市妇人没有好感。“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使我对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生活里产生的做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孤僻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感情了。”[5]61—旦写到乡村和乡下女子,他“乡巴佬”②在《阿黑小史》“序”中,沈从文说,是“我纯用客观写成,而觉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则似乎更拙更怪”。这是一部转变作家风格的作品,用一个纯粹“乡巴佬”身份写作乡巴佬的事情。“或者还有人,厌倦了热闹城市,厌倦了眼泪与血,厌倦了体面绅士的古典主义,厌倦了假扮志士的革命文学,这样的人,可以读我这本书,能得到一点趣味。”这就表明作家的审美取向,“乡巴佬”文学中的独特“趣味”是反城市的、反战争的、反绅士主义的。情结就迅速喷涌,就妙笔生花,甚至,连城里男子的智慧也不及乡村女子。中篇小说《凤子》的故事都发生在湘西镇筸(今凤凰)。青年工程师在镇筸当地总爷带领下,去镇筸了解矿产资源,顺带考察风情民情。得知当地女子特别美艳,而且特别能唱歌,便有意去接近她们。女子的歌声“有毒”,容易咬烂一个年轻男人的心,城中人希望领略这有毒的歌声。
小说第八节《在栗林中》用了大量篇幅描述工程师和镇筸本地女歌师对歌的精彩场景。采录的歌词饶有风味,下面几节可见一斑。
男:“平常我只听说有毒的菌子,//今天我亲自听到有毒的歌。 ”
女:“好菌子不过湿气蒸成,谁知道明后日应雨应晴?// 好声音也不过一阵风,风过后这声音留不了什么脚踪。”
男:“好烧酒能够醉人三天,// 好歌声应当醉人三年。 ”
女:“我愿作朝阳花永远向日头脸对脸,// 你不拘向哪边我也向哪边转。”①这段民歌引文出自《沈从文文集》(小说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357、360、361页。
男子有备而来,兴致勃勃连续进攻。女孩子“不间断的把头摇着,表示异议。那个美丽精致的头颅,在细细的纤秀颈项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动。”她既要照顾男子的尊严,又要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在出歌速度、歌词内容、意义表达以及对待男人的态度等方面,都表现得有礼有节。其思维之敏捷与口齿之伶俐反衬出男人的相形见绌。她动人地唱着:
“花朵上涂蜜想逗蜂子的欢喜,//言语上涂蜜想逗女子的欢喜,//可惜得很——。
大屋后青青竹子它没有心,//四月里黄梅天气它不会晴。 ”
“菠菜桐篙长到田坪一样青,//这时有心过一会儿也就没有心。 ”②同①。
女子不为花言巧语所动,巧妙回应后便箭一样离开了。其仪态之美、歌词之雅使男子“完全痴了”,他被女子“放光的灵魂”震慑了。这里的歌声不单是描绘男女关系,更重要的是反映镇筸人质朴的生活态度,美好的品德和健康的人性。菌子、花朵、蜂蜜、竹子、菠菜、桐篙、田坪等等,这些代表农耕文化特征的事物,只有天天与之打交道的人,才能在瞬息的时间里映现到头脑中并迅速唱出来。歌词生动雅致,形象贴切,富有韵律。加上女子的活泼思维、伶俐口齿和俏皮神态,真是悦目悦耳。镇筸女人们的心是透明的,灵魂是洁净的,动机是端正的。对喜欢的人可以大胆追求,不喜欢的则坦率拒绝。她们追求爱,却拒绝花心和做作。
其实,沈从文很多作品中都提到民歌、民间故事、民间传说,以及民间手工艺,通过这些民俗文化来凸显女性的才智。如《边城》中翠翠母亲就是民歌高手;《三三》中的母亲是一个绣花高手,她做的围裙特别漂亮;《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的妇人十分能干,会唱歌,会做围裙,会做各种美食。在《过节和观灯》中,作者描述了云南跑马节上“金满斗会”的盛况,男女老幼百多人围坐桌子唱《十二月花》,其中“来会的妇女占多数,和逢年过节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洁利索,头上手中到处是银光闪闪,使人不敢认识”。由此可见,在民俗文化传承和民族文化创造中,妇女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具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三、民间生死观对比塑造能干形象,凸显女性意志,认同女性贡献
生、死是人生大事,没有生,也就无所谓死。短篇小说《生》中的父亲以玩耍傀儡戏的形式纪念死去十年的儿子,以满足自己的思念之情。《一个母亲》中则叙述了关于“生”的故事。一对恩爱夫妻结婚八年无子。偶遇少年时期的朋友,两人热情相待。丈夫的信赖给妻子提供了机会,她突破底线,和朋友发生关系并孕育了孩子。因不愿破坏恩爱夫妻的幸福家庭,朋友毅然离开。丈夫毫不怀疑妻子的人格,且因为有了孩子而更爱妻子,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妻子在好丈夫面前为自己的任性行为而心存愧疚,为了孩子的成长,为了丈夫的忠诚,为了自己母亲的愉悦,也为了朋友的面子,她保守秘密,与好丈夫一起呵护着小生命的成长。
对于这三个人的行为,作家在作品的小序中认为这只是一种“客观态度”的描写,对文中人物并“无爱憎”。该作完成于1928年,其时人们的思想还十分保守,对于女子的婚外情很难容忍。连外祖母都发现了孩子不像“父亲”,可是作为“父亲”的好丈夫却从不怀疑,也从来不提孩子的长相,只一味地享受作为“父亲”的乐趣。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孩子来使家庭更加圆满,可是好丈夫又没有这个能力,妻子的大胆行为促成了事件的发生。在文中,作家没有批评妻子的不忠,只写她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由此可以推断,也许是好丈夫有意给妻子提供机会,让朋友为自己家族延续香火。不仅仅是好丈夫,其实作家本人也宽容了女子的行为,尊重了女子的选择。聪明的女子总能妥善处理矛盾,让家庭完满,这也是对社会的有益贡献。
其实,很多时候,民间社会的道德伦理要说复杂就很复杂(如巧秀妈因偷情被沉潭),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如上述母亲的偷情被宽容),甚至简单的一句话也会成为一个人一生的信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是王嫂(《王嫂》)的信条。凭着它,王嫂“在平时做事很尽力,做人很可靠,在乱时,她不怕”。这个从乡下进城的农村妇女,“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爱清洁,又惜物不浪费”,与为之服务的东家关系融洽。当沉静腼腆的女儿因难产又得不到照顾而过早死亡时,王嫂认为“生死有命”,虽然心疼,但仍然乐观地生活。既不怕死亡,面对到处轰炸的敌机,王嫂也毫不恐惧。十二岁的儿子在一次轰炸中大难不死,把生死经历报告给母亲时,她惊喜异常,却用嗔怒的方式责备儿子。儿子“不怕日本”,立志以后要去“打大仗”,要捉“一个活的俘虏”回来帮自己家“做田”。得知母亲也不怕日本飞机轰炸后,儿子更加坚定了信念。面对儿子的宏远理想,王嫂没有反对,只是担心儿子太小,力量不够。可是儿子认为自己总是会“长大”的,“人长大了,什么都做得好”。母亲的温情和关心鼓舞了儿子,也进一步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这个短篇小说,叙述的是简单的故事和简单的人物,在平凡和简单背后,可以看到王嫂是一位识大局、有大量的农村妇女,正是她们的坚韧勤劳和乐观向上,感染了周围的人,影响了自己的后代,培养出有担当、有作为的年轻人,竭尽所能为社会做出贡献。也正是王嫂这样千千万万的中国百姓,建构了中国社会的坚实基底,构筑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群体。
《知识》是一篇不太被人关注的短篇,却揭示了乡下人的生死观。一位年轻的壮汉在劳作中被毒蛇咬死,他的父亲不悲伤,继续劳动。连他的母亲和姐姐也不悲伤,认为人反正是要死,死了来哭也无益处,便都坦然对待死亡。《巧秀和冬生》中,文本追述了巧秀母亲的爱恋过程。因为守不住寡,她找到了新的相好,最后被族人处以沉潭惩罚。面对这个结果,巧秀妈唯一的愿望是人们不要伤害她幼小的女儿巧秀,然后从容赴死。
除了王嫂、巧秀妈等一类现实生活中的农村女性外,沈从文还利用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塑造了一些极具魅力和魄力的女性形象。《扇陀》是一个带有神话性质的关于女人的故事。几个骡马商人聚集一起谈论女人,有的觉得女人不可怕,需要经常鞭打教训;有的则觉得女人是世界上非凡的东西,十分敬畏。于是一个关于女人扇陀的故事让男人明白了女人的作用。一个由母鹿喝和尚尿液孕育的小孩,经和尚教化后,成为诸神喜爱的法力无边的候补仙人。仙人因天雨地湿在山间偶然滑了一跤,便咒罚所在地波罗蒂长国境内十二年不许落雨,结果富庶美丽的国家因为干旱民不聊生。国王想尽了一切办法,无济于事。聪明的公主扇陀了解情况后,根据群臣的主意,决定亲自去山中降服候补仙人。她把国内漂亮的女人聚集在仙人出没的地方,通过各种方式有意无意地吸引仙人的注意力。从来不知世上有如此美丽动物的仙人多次接触她们后,为其所动,露出一般男子的呆相。扇陀欲擒故纵,用酒色引诱仙人,让其感受欢乐。仙人欲心转生,神通既失,诸神不助,国内大降甘霖。为扇陀的美貌所吸引,肉角仙人甘当扇陀的坐骑把她送回城里。在女人面前,仙人不知节制,法力尽失,不久即死。扇陀凭借自己的美貌和智慧,巧妙地征服了神通广大的候补神仙,使得国家恢复太平,人们生活幸福安康。
作家的巧妙在于,他不直接去评述女人,而是让男人在闲谈间明白一些道理。当男人“把女人的能力,以及有关女人的种种优美品德”“不大注意”时,他就用另一个男人讲述的故事予以回击。即采取间接转述的方式,通过富有传奇色彩的扇陀的故事说明女子的智慧及其对社会的贡献。使那些粗暴对待女人的男人感到“羞惭”,懂得应该尊重女人。
《爱欲》由三个小故事建构而成。第一个故事“被刖刑者的爱”中,塑造了一对妯娌形象。两兄弟为了国家的前途,带着各自的妻子向国外寻求希望。穿过沙漠时,食物断绝,为了让深爱的丈夫走出沙漠,“为国家寻觅出路”,弟媳妇勇敢自杀,把自己的热血献给了其他三人,让他们充饥后活着走出了沙漠。第三个故事《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中,女孩为母鹿吃山中隐士之尿受孕所生,为隐士教养,美艳倾城,被国王发现后娶为王后得到爱宠,她生下一个肉球,遭其他妃子谗言而被国王抛弃。丢弃到河里的肉球顺着河流在邻国意外得救,原来里面是一朵千瓣莲花,有一千个儿子。这些儿子在邻国得到哺育,长大后被国王派遣去征战生父所在的国家。国王无计可施,被废弃的王后得知情况,挺身而出,用母亲的爱和宽容安抚了儿子们,战争停息,两国和好。女人的力量再次产生了巨大作用。
除上述女性外,沈从文还刻画了一些可爱的女性,如《静》中岳珉、《摘橘子》中的幺幺、《春》中的几个姐妹等等。作家通过可触可摸的生活场景描摹女性的心灵和情感,让读者去感受女性丰富的思想和独特的精神世界。
综上所述,沈从文以生活为原型,虚构了不同的故事,通过不同身份的女性,为她们的美貌、智慧、才能、胸怀及其在家庭和社会的作用辩护。从个人情感到家庭、家族、国家矛盾的处理,女性在其中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从这个层面看,女性形象的贡献值得认同。尤其要指出的是,沈从文没有塑造高大的女英雄,与满族作家端木蕻良小说中那些敢于冲向战场、敢于在战争中付出牺牲的女性[6]相比,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似乎更平淡。沈从文从实际出发,通过一些看似平凡的普通人物、普通事件以及相关的细节和心理去展示女性的真实情感和内心世界,因此多了些女性的生动细腻和可怜可爱,更能在男人世界中获得话语权。“除沈从文外,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富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7]149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就如此赞美沈从文的《静》。其实,不只是《静》,在很多小说中,沈从文都表现了杰出的艺术才能。这一点,留待另外的文章予以探究。
[1]丁凡.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沈从文.边城(都市一妇人)[A].沈从文文集[Z].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3]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沈从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A].大山里的人生[Z].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
[5]沈从文.怀化镇[A].沈从文自传[Z].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6]李莉.端木蕻良的民间立场与女性观建构[J].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6,(2).
[7]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杨 春
Contributions of Female Images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and Utilization of Folk Cultural Resources
LI Li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literature,Shen Congwen was the most diligent and fruitful writer in terms of recognizing women’s beauty,wisdom,virtues and contribution.In the broad civil social context,Shen created feminine images by fully utilizing folk cultural resources,describing specific people and things through rich details, and showing women’s physical and mental state and spirit.The rural and urban women Shen wrote about had added unique charm to the era,represented distinctive aesthetics characteristics of his novels,which had made unique contributions to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folk cultural resources;female images;contributions
10.13277/j.cnki.jcwu.2017.03.011
:2017-03-06
I206
:A
:1007-3698(2017)03-0070-07
李 莉,女,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民间文艺研究。445000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 “民间文学对中国乡土小说的贡献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7D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