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个体的孤独与《月光下海浪的火焰》的意象分析
2017-01-27李静
李静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作为个体的孤独与《月光下海浪的火焰》的意象分析
李静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陈陟云诗集《月光下海浪的火焰》在意象表达方面具有一定的一致性:对立式排列意象有效节制情感,使诗歌呈现惨淡之特质;“影子”“词语”等曝光意象的运用延伸出人类个体普遍的孤独感;而深入意象内部的表达则深化孤独感之层次,以回归内在的方式提供纾解孤独的尝试。陈陟云诗歌意象叙述方式的背后展现了陈氏诗歌的艺术性以及诗人精神的丰富性。
《月光下海浪的火焰》;意象叙述;孤独感
意象是诗歌艺术中的基本符号,是诗人主观意识在客观世界呈现的媒介。意象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诗歌世界与真实世界联系的桥梁,又在诗歌世界中延伸出超越其本身之意的精神内涵。而在陈陟云《月光下海浪的火焰》的诗集中,某些具有意味的意象成为了诗人用以自我表达的固定代表,暗含了诗人对超时代的个体“孤独感”之表现,折射了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深刻反思与内在追求。
陈陟云的诗“有一种对诗意语言的敬畏与审慎”[1],语言上洁净而审慎,这是很多阅读陈陟云诗歌的人可以感受的,然而在其独特诗歌意象的后面,更深层次的精神特质依然值得细细品味,遂以“惨淡”一词概之。
“惨淡的孤独感”是陈陟云诗歌中的重要精神物质,这在其诗歌意象运用中有三重体现。
一、诗歌意象的对立式排列有效节制情感
“惨淡”在陈陟云诗歌中有独特的理解,其诗中蕴含着深沉优雅的古典美,而这种古典美是透过典致干净的叙述与淡淡的忧伤之情来表现的。在北大读书时与小学老师唱和古诗往来书信的经历引燃了陈陟云诗歌创作的欲望,而早期创作古体诗的经历又对他后来转向现代诗创作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以致其现代诗歌中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古典之伤,甚至有些哀而不伤的美感,这种美感更体现在意境的渲染上:
深度无眠,只为那渐行渐远的诗意
凌晨三点,疼痛像一朵寂寞的花
开在石头的内部。倾听一些伤口的声音
比目睹一把剑的寒冷还要确切
(选自《深度无眠》①本文所引诗句均出自陈陟云诗集《月光下海浪的火焰》,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静谧的深夜,黑夜仿佛褪去了狂躁的浮色,留下了最单纯而真挚的一层。“疼痛”刚要张开情感的巨网,却被“一朵寂寞的花”截住,汹涌波涛化作涓涓细流。“伤口的声音”刚要引发起恐怖而惨烈的阅读体验,却被诗人预设性地以“倾听”二字消融了。“倾听”是有效沟通达成思想交流与情感通畅以及克服自我中心,主动接受信息的过程,这一主动自觉的行为似乎使得“伤口的声音”变成了某种悦纳。
而更典型的表现是运用截然相反的意象或情感表达使诗歌有收有放,充满张力。
时光难得比月光宁静
波涛未必比生命汹涌
月晕下的海面,是滚滚而来的火焰
发着浅蓝色的暗光,燃烧,熄灭,湮没
无休无止的火焰!无休无止的燃烧,熄灭和湮没
(选自《月光下海浪的火焰》)
从这首诗的题目便可显而易见,月光静谧,海浪汹涌,二者有别;海浪当属五行之水,火焰应为五行之火,水能克火,火多水干,二者相克;在同一题目中出现的三个意象间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张力关系。第一句诗中,将时光与月光之宁静相连,将生命与波涛之汹涌相比较,一层宁静的叙述,又铺上一层狂热的表达,月晕下的海面似乎本来要让人产生波澜不惊的想象,可是随着一句“是滚滚而来的火焰”,又将人带到了另一层情感体验,将这些对立意象之间的区别与联系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是在这种类似“燃烧”与“熄灭”“湮没”的交替中,充满张力的表述中和了阅读体验,最终幻化成一种“惨淡”,一种不可把握的惨淡忧伤。
陈陟云诗歌中所表现的意象反差实际上是他个人面对现实世界时内在精神之伤的反映,于是意象内在叙述的张力逐渐升华为感性呈现与知性反思之间的张力。
为了承受更多的重负,在身体的支撑部位
植入石头,为了爱,让泪水倒流
两种形态的物质,坚硬和透明
熔融于血液的火焰,同构于淬炼和再生
泪水坚硬而石头透明——它是玻璃
深嵌在身体内部的异质石头,或异质泪水
坚硬而易碎,透明而不再流动
(选自《体内的玻璃》)
当“泪水”与“石头”,“身体”与“玻璃”这些不能互容的物体在同一时空相互发生作用的时候,“石头”与“泪水”都从原来单一的特质“坚硬和透明”而被赋予了特别的描述——“坚硬而易碎,透明而不再流动”。作为异质的石头与异质的泪水不得不纳入身体与血液,这种改变是一场同归于尽的冒险,却包含着充满苦痛的快乐。容纳了异质来完成自我更新与自我成长,是“为了承受更多的重负”,于是在这样的价值之下,所有的改变似乎拥有了意义,苦的磨砺和使命之悲共同形成了惨淡的生命体验,其中又隐约显现着一位战斗者的孤独身影。
直到2013年创作了这首《体内的玻璃》,陈陟云才逐渐完成了情感意象对立式排列的不同境界探索。从最初仅通过能指的形象反差给人以阅读感受的节制到诗歌张力与古典之伤的呈现,再到以诗歌意象延伸精神所指,通过对立意象之间的碰撞营设意境,寄寓精神内涵,其诗歌层次也在不断探索中得以拓展。
二、使用曝光意象以表达诗意的孤独
“曝光”本是摄影技术中的术语,原指摄影物体发出或反射的光线,通过照相机投射到感光片上,经过处理后呈现可见影像的过程。此处借用“曝光”一词,引申为“曝光意象”,集中指陈陟云诗歌中常常出现的“影子”与“词”两个意象。“影子”是身体的投射,词语是思想的投射,与摄像中的“曝光”技术相似,故统称为“曝光意象”。曝光意象的一个特点是虚化,其现实存在性面临考验,而精神的延展性又十分丰富。因此“影子”与“词”这两个意象某种程度为其诗歌提供了更加丰富的认识空间。
在《雪域》中,诗人直截了当地指出“我余生的影子,像一朵孤独的云”;《岁末》中更是愿意“放弃伴随多年的行囊,和背影/让灵魂孑然一身”。“影子”在陈陟云的诗歌中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元素,不仅是其诗歌的特别标志,更具有诗人自我身份的象征。绝对的黑暗与绝对的光明都无法看见影子,唯有半暗半明之间,“影子”才会出现。影子仿佛变成了一种陪伴,一种同样具有生命力的重要个体。诗中的“影子”,某种程度上是“我”肉体的化身。
既是诗人又是法官的陈陟云喜欢在深夜写作,夜给了他还原诗人身份的机会,让他有了另外一个独立自由的时空。标榜拒绝参与公共题材写作与集体写作的他并没有远离对外在世界的感受与表达,他并非激情型的诗人,而是习惯于在夜色里经过情感的过滤沉淀之后缓缓地表达,深夜似乎赋予了诗人的“隐者”之气和诗歌的“惨淡”之质。
静谧的夜让诗人沉浸在思考与想象的世界中,却又格外能让人体会到一种原始的孤独感。正是在这种模糊化的叙述背景下,人们似乎难以将这种孤独感归咎于某个不得志的时代或是不理想的环境,而是一种原发性的孤独感。来自群体的个体在重新自我审视时忽然产生了失落情绪,这种情绪来自于作为个体处于群体中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并非是某个时代赋予的,而是源于能够思考的个体在面对世界整体时的隔膜之感——作为存在本身的孤独。孤独的情感在陈陟云的诗中变得深沉而渺远,成为了人类共性的表达。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分时空与情境,广泛的孤独也渗透着悲剧性的意味。
然而陈陟云诗歌的可贵之处在于,在精神世界里认识到孤独命运的必然性之后,依然选择在现实世界中挣扎前行——“在雪地上逆光而行”,依然选择坦然地面对生命——“安居时刻,我眺望窗外/宁静的天空更加宁静/高远的目光更加高远。”“年年岁末,你永远清点不了什么/该结束的终究结束/当开始的必然开始”。
而陈陟云诗歌中集中将“影子”作为描写对象的是《故居》一诗。
敲门时,开门的是失散多年的影子
踏着光的清脆,一身稚气:
“嗨,你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进门四顾,所有的影子都站了起来
齐刷刷地站了一屋子
我抚摸着一盏盏煤油灯火
手被灼热,满心欢喜:
“嗨,你们都终于醒过来了?”
(选自《故居》)
开门回家,迎接自己的是失散多年的影子,影子的出现寓意着“我”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到了故居,这里的“影子”与“我”的对话,看似自我与他者的对话,实际上是自我与另一个境界自我的对话。“进门四顾,所有的影子都站起来。”这里的影子寓意祖先,已然仙逝的祖先们以“影子”的方式再现,既将不可见的形象重新召唤到现场,又充分发挥了曝光意象虚化的特点,以强制性时空错位的方式重新组合排列。题为“故居”,却未写“故居”的一器一物,而是寥寥几笔将虚化的人物以影子的方式呈现,更深层次的情感也在这两个问句中得以表现。
除“影子”外,另一个曝光意象“词”的表现也十分有趣。诗歌离不开语言来表达思想情感,而在陈陟云的《月光下海浪的火焰》诗集中统计发现,“词”这一意象多次出现。他对于“词语”有着十分复杂的感受。
今夜,躲进一个词里
在那里孤独,失眠,无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观照事物,获取过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让路途澄澈,透明
对应体内深切的黑暗
把发音变成鸟语,牙齿便长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两畔花香
如若意犹未尽,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颗
(《躲进一个词》)
这里的“词”成为诗歌的代名词,成为诗人舔舐孤独,温暖自我的后方港湾。诗人躲在词里,实际上是在诗歌世界的桃花源中寻觅精神之富足。“词”这一意象如同一圈篱笆,将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在其中诗人似乎忘却了寂寞与忧伤,自由自在地“咬一溪流水,噬两畔花香”“观照事物,获取过程”。“词”这一意象又如同是一抹纯净的光亮,照亮体内深切的黑暗,抚平孤独与苦痛。“词”成为诗人坚守和追寻的理想之地。
“词”又是对现实的反映和表达。如果《躲进一个词里》(2013年)让作者欣喜于找到理想栖居地的话,这种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重新思索后创作的这首《新十四行:前世今生》(2014年)很快让诗人感到迷茫与困顿。
薇,我们总陷于词语的围困
汉字的棱角,犹如剑戟,刺破肌肤
深入骨髓。……
薇,观察一个词的变化,看它怎样
从固定结构融化,成为泪水
以电波的速度,在肉体的黑暗中奔驰
终极的美丽在于疼痛的重量
事物消亡的向度,并不理会天兆或者神谕
谁想抵达永生,谁就会速朽
薇,一个词在另一个词里开放
正如一朵花在另一朵花中凋谢
(《新十四行:前世今生》)
前一首诗中的“词”是指组成诗的普遍意义上的“词”,而后一首诗中的“词”更多地指向具体的词语。诗人直截了当地指出“我们总是陷于词语的囿困”,汉字的表达反而变成了伤害和残忍,词的变化让人感到了虚幻时间的可见,词语越是丰富多变,词语与思想真实的距离越是遥远。在反思“词语”与“表达主体”“呈现客体”之间关系的同时,也悄然引入了“时间”的概念,词语在时间的考验下,越发苍白——“一个词在另一个词里开放,正如一朵花在另一朵花中凋谢。”于是,词语最终指向了沉默,“街道通向墙壁,语言触碰沉默。”语言没有形成有效的交流,也达不到疏通孤独的目的,孤独感重新沿着词语的失效而蔓延开来。
诗人多次困扰于语言真实与情感真实之间的疏离关系,语言与存在纵然永远如同影子与身体那般密切而纠葛,语言却始终无法抵达内心的真实。
三、深入意象内部叙述以深化孤独感层次
陈陟云的诗歌叙述往往能深入到意象内部去展开。
其实,我们应该进入黑暗的核心
成为唯一的两颗蚊子,积聚最黑的精华
沉睡或起舞,都足以构成致命的剧毒
以沉默的字符,荡开语言的天幕:
“要黑就黑得激越,要亮就亮得惨烈!”
(选自《最黑的精华》)
黑色的蚊子进入“黑暗的核心”,发出最深挚的呐喊,成为唯一的“最黑的精华”,成为最激越而惨烈的黑色。陈陟云诗歌中的“惨淡”忽然多了几分硬气,深入内核的强烈意愿似乎寄托了诗人的理想与追求,是潜藏心底的精神桃花源所在。
薇,让我们拥抱,躲进一只多汁的梨子
作为岁月的内核,在荒凉中相爱,厮守
(选自《新十四行:前世今生》)
陈陟云诗歌中常常出现这种内质倾向的意象表达,表现出想要超越外在层层递进抵达内核的欲望,这进一步延伸了对孤独感的解释。一方面表现了在孤独感面前的脆弱——脆弱个体想要寻求被保护的外壳,一方面又表现了在孤独感面前的挣扎——试图通过抵达内核的方式直达真理之源。
杨于军在翻译《躲进一个词》第一小句时曾研讨过对应的英文词汇问题:“躲,有时是隐藏是回避,远离喧嚣,寻求安静;有时是与世无争,回归自我,独善其身;有时是专心致志,是探幽索微,方寸之间获得博大精深。Hidemyself in aword还是Retreatinto aword?hide略显被动,retreat有退避,舍弃之意,也表示隐退,静思,静修,更符合原诗意义。”[2]细读其诗,可以体会到其中内在感觉的一致性。外在世界的纷扰不在诗歌视阈之中,诗人“退出与时俱进的狂欢,退出造势争锋的繁嚣,重返初恋的真诚,重返诺言的郑重,重返清晨出发时的清纯气息,以及那一种未有名目而只存爱意与诗意的志气满满、兴致勃勃”。
当时代浮躁地向前奔涌时,诗人却愿意在内心世界中独守一份清幽的诗意之境,这是诗人陈陟云的生命哲学。于是,诗人似乎为这种普遍的孤独感找到了一条出路,那就是回归本心。这条在道家文化与佛学思想儒养下的道路让诗人在面对外界与自我关系时多了一份坦然与从容,实现了从宣泄到迷茫再到回归的转变。
总之,陈陟云《月光下海浪的火焰》诗集中的意象序列与呈现方式充满了个人特色。对立式的意象排列有效地节制情感,不断探索更深层的诗歌精神境界;运用曝光意象以呈现内在隐秘的普遍孤独感,又通过深入意象内部的表达于内在的安然世界中找到了一种精神回归,为自我疗愈孤独探寻一种可能,深化了孤独感之层次。
瑞恰慈认为:“所有的语言里深深镶嵌着隐喻意象的模式”[3]。意象以及意象的表达方式不仅构筑了诗歌风格,更能够凝结审美情怀,彰显作者的精神特质,是标榜诗人特色的一种尝试。这其中蕴含着诗人的隐喻,蕴含着诗歌的智性。
[1] 陈晓明.80年代的诗性还能复活吗?——试论陈陟云的诗与当下诗歌的美学选择[J].文艺争鸣,2016(7):104-109.
[2] 杨于军.诗词在线[EB/OL].(2016-05-09)[2016-10-06].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c33550102whgc.htm l.
[3] 汪耀进.意象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30.
The Lonelinessasan Individualand theAnalysisof the Image in The Flame of theWaves in theM oonlight
LIJing
(Schoolof Literature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5China)
The poetry anthology The Flame of theWaves in the Moonlight by Chen Zhiyun has some consistency in the aspectof the use of image style.Opposing image canmoderate the emotion,whichmakes the poem melancholy.Some refrangiblewords like“shadow”and“words”would extend the universal loneliness asan individual.And when the poet tries hisbest to reach the deep inside of the image,he isexploring the possibleway to alleviate the loneliness.According to the analysis of the use of image style,the artistry of the poetry and the abundanceof spiritare showed.
The Flame of theWaves in the M oonlight;the use of image style;lonelinessasan individual
I207.3
A
1009-8445(2017)03-0006-04
(责任编辑:卢妙清)
2017-02-13
李 静(1991-),女,山东青岛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