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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上亭聞鈴考

2017-01-25張仲裁

国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雨霖

張仲裁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篇二三“金牛成都驛道”:“上亭驛,傳為玄宗幸蜀,雨中聞鈴聲,因作‘雨淋鈴’曲處,羅隱有詩。”其下引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一統志》以證之[注]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94頁。。按今四川省梓潼縣城以北二十公里之七曲山中段有上亭鋪者,其地現存“唐明皇幸蜀聞鈴處”石碑一通,據其碑文可知,建碑時間為清光緒二十年(1894)。此外尚無其他歷史文物。然則幸蜀聞鈴事是否確乎有之?此事又是如何與上亭驛發生聯繫的?

關於馬嵬坡楊妃死事,《舊唐書》本紀下:天寶十五載夏六月,丙辰,玄宗奔至馬嵬,國忠既誅,兵猶未解,“上令高力士詰之,回奏曰:‘諸將既誅國忠,以貴妃在宫,人情恐懼。’上即命力士賜貴妃自盡”[注]《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32頁。。餘文不及楊妃。《新唐書》本紀但云“賜貴妃楊氏死”而已[注]《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2頁。。兩《唐書》楊妃傳的記載則十分詳細。《舊傳》云:

既而四軍不散,玄宗遣力士宣問,對曰“賊本尚在”,蓋指貴妃也。力士復奏,帝不獲已,與妃訣,遂縊死於佛室。時年三十八……瘞於驛西道側。……上皇自蜀還……密令中使改葬於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獻,上皇視之淒惋,乃令圖其形於别殿,朝夕視之[注]《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180頁。。

《新傳》略同,惟改葬一事,但云“啓瘞,故香囊猶在,中人以獻”,削去“肌膚已壞”四字[注]《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495頁。,是則香囊之猶在與夫遺體之腐壞,兩不相干了。而新舊《本紀》、《楊妃傳》,均不載夜雨聞鈴事;《通鑑·唐紀》並香囊事亦不見載。今可考中晚唐時期夜雨聞鈴之事或“雨霖鈴”曲名見載於文獻者,主要有如下幾處:1.崔令欽《教坊記》載大曲名“雨霖鈴”;2.元稹《琵琶歌》;3.白居易《長恨歌》;4.鄭處誨《明皇雜録》;5.張祜《雨霖鈴》。以下逐一加以辨析。

崔令欽《教坊記》“大曲名”之下,有“雨淋鈴”之目[注]任半塘:《教坊記箋訂》,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57頁。。考《教坊記》一書,乃崔令欽在江表時追憶往昔長安聲樂之盛,疏教坊舊聞而作,成書時間至晚亦在肅宗寶應元年(762)[注]傅璿琮主編:《唐五代文學編年史》(中唐卷),瀋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第115頁。,此時距離玄宗幸蜀不過數年。《教坊記》“曲名”之下又載“劍閣子”之目,任半塘以為“可能出於《雨霖鈴》大曲”[注]任半塘:《教坊記箋訂》,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41頁。。但崔氏並無關於曲辭以及曲名本事之記載。浦江清《詞的講解》云:“《教坊記》者……難保無别人增補其材料也。故其所記曲名,甚難遽信為皆開元、天寶以前所有。”[注]浦江清:《浦江清文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12頁。據此,尚難斷定《雨霖鈴》之曲究竟制於何時。

不過,遲至唐德宗貞元年間,此曲已經在當時社會廣為傳唱。元稹《琵琶歌》云:“因兹彈作雨霖鈴,風雨蕭條鬼神泣。”又云:“自兹聽後六七年,管兒在洛我朝天。”又:“今春制獄正撩亂”,“如今左遷在閑處”[注](唐)元稹著,楊軍箋注:《元稹集編年箋注》(詩歌卷),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第375頁。。此詩為元和五年(810)元稹貶江陵時追憶李管兒彈琵琶而作,而詩人初聞管兒彈奏“雨霖鈴”的時間應在貞元二十年(803)[注]周相録:《元稹年譜新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03、45頁。。關於此曲的具體情況,僅於“風雨蕭條”一句約略可知其聲情,並不能直接獲知其與明皇幸蜀聞鈴事的關係。

白居易《長恨歌》:“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詩作於元和元年(806)[注](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61頁。。此應為今存文獻中最早語及玄宗幸蜀夜雨聞鈴事者。與元稹詩兩相參酌,可知幸蜀聞鈴制曲事,在當時已為衆所熟知之故事,白居易於詩中化用之。而聞鈴之具體的時間、地點以及場景究竟是怎樣的?歷來注家於此句之下,皆引鄭處誨《明皇雜録補遺》。《補遺》云: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採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時梨園弟子善吹觱篥者,張野狐為第一,此人從至蜀,上因以其曲授野狐。洎至德中,車駕復幸華清宫,從官嬪御多非舊人,上於望京樓下命野狐奏《雨霖鈴》曲,未半,上四顧淒涼,不覺流涕,左右感動,與之歔欷,其曲今傳於法部[注](唐)鄭處誨:《明皇雜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重印,第47頁。。

今按,鄭處誨之前,李德裕《次柳氏舊聞》輾轉記述高力士所述玄宗事,書以大和八年(834)進獻,其中未見述及明皇聞鈴事。鄭處誨則以《次柳氏舊聞》一書載事不詳,乃更撰《明皇雜録》,時間則在稍後數年的大和開成之際,成書則在大中九年(855)[注]傅璿琮主編:《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晚唐卷),瀋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第102頁。。與《次柳氏舊聞》相較,《明皇雜録》不但新增關於幸蜀聞鈴事的記述,而且所敘情景歷歷,最為詳細,甚至言及至德中玄宗復幸華清宫演奏《雨霖鈴》曲之情形。如此《教坊記》所載大曲“雨霖鈴”之制曲時間即可明確,但前提是記載不誣。

大致在此同一時期,詩人張祜(792?-853?)有多首詩詠及明皇楊妃事。張祜嘗入蜀[注]張仲裁:《唐五代文人入蜀編年史稿》,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184頁。,其《張承吉文集》卷五見有《集靈臺二首》《阿□湯》《馬嵬歸》《馬嵬坡》《太真香囊子》《散花樓》《雨霖鈴》諸作[注](唐)張祜著,尹占華校注:《張祜詩集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205-215頁。,疑是往來蜀地題詠之作。其中《太真香囊子》一詩即詠前引“香囊猶在”一事。《雨霖鈴》詩云:“雨霖鈴夜卻歸秦,猶是張徽一曲新。長説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内更無人。”[注]同上,第213頁。“歸秦”云云,或據此理解為“雨霖鈴”之制作在玄宗還京途中,非;陳寅恪已明辨云:“玄宗由蜀返長安,其行程全部在冬季,與制曲本事之氣候情狀不相符應。”[注]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5頁。故此詩應為張祜自蜀歸秦之際,時值蜀天夜雨,有感而作。他如杜牧《華清宫》、羅隱《上亭驛》、韋莊《宿蓬船》、崔道融《羯鼓》諸詩,均見詠及或是化用幸蜀夜雨聞鈴事。

綜上所述,現在所能看到的關於明皇幸蜀夜雨聞鈴事的最早文獻,是白居易《長恨歌》,而在此前,《雨霖鈴》曲已在社會廣為傳唱,可知幸蜀聞鈴之事已是衆知的熟典,故中晚唐人往往詠之於詩。《教坊記》所載大曲《雨霖鈴》是否為後人增補尚難遽斷,但其制曲時間似可由《明皇雜録》的相關記載確定。問題在於,《長恨歌》所本究竟是史實還是傳聞?或者説,《明皇雜録》之記載是否真實?陳寅恪云:“夫君舉必書,唐代史實,武宗以前大抵完具。”[注]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41頁。為何兩《唐書》及《通鑑·唐紀》無一語涉及幸蜀聞鈴事?若云此等細事不必見諸史乘,為何還京途中香囊一事又見於正史?李德裕《次柳氏見聞》得之於高力士,其中有“上始入斜谷,天尚早,煙霧甚晦”之語云云[注](唐)李德裕:《次柳氏舊聞》,載(五代)王仁裕等撰:《開元天寶遺事十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頁。,極似《明皇雜録》夜雨聞鈴一則所載之時間地點場景,卻偏偏没有提及玄宗聞鈴制曲事。再則,《雜録》所云“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玄宗幸蜀取道陳倉散關鳳興一綫,斜谷之説與其入蜀路綫殊不相符,前人已明辨其非。即如段安節所編《樂府雜録》“雨霖鈴”:“雨淋鈴者,因唐明皇駕回至駱谷,聞雨淋鑾鈴,因令張野狐撰為曲名。”[注](唐)段安節:《樂府雜録》,載《羯鼓録·樂府雜録·碧雞漫志》,北京: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39頁。其“駕回聞鈴”之説固謬,而其關於聞鈴之地點為“駱谷”,亦與玄宗幸蜀還京路綫相左[注]《舊唐書·玄宗紀》:“丁卯,上皇發蜀郡。十一月丙申,次鳳翔郡。”若自駱谷道還京,越秦嶺即達盩厔縣,無須再嚮西繞行鳳翔,故玄宗還京應是原路返回。。且玄宗奔蜀之際軍情緊急,事屬機密,乃不惜“下詔親征”以欺天下,“乙未,淩晨,自延秋門出,微雨沾濕,扈從惟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親王、妃主,皇孫以下多從之不及”[注]《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32頁。,一介梨園弟子張野狐者竟得以扈從,亦較難置信。因知《明皇雜録》以筆記小説之作,假作真時真亦假,本非耳目親接,未可據以為實。前引嚴耕望所云“傳為玄宗雨中聞鈴之處”,“傳為”二字,乃史家於此明示其為傳聞,而非史實。

進而言之,此則並非歷史真實的傳聞,當然與李、楊二人密切相關,但其形成過程則無法考知,衹能付諸推測:明皇楊妃之愛情,自為曠代希逢之事,在白居易以出世之才加以潤色之前,已是當時社會的熱門話題。街頭巷尾,市井坊中,固然鮮有能詩如白居易者可以作成《長恨歌》,但不乏一二好事之徒,略施想象,杜撰一則唐明皇幸蜀夜雨聞鈴的故事來,繼後因而成“雨霖鈴”之曲。或者已有大曲“雨霖鈴”在先(其本事固不可曉),在李楊愛情為大衆熱議的大背景之下,被另行敷衍出一段夜雨聞鈴的動人故事,播於衆口。這則精彩的聞鈴傳説,其形成的時間範圍是可以劃定的,即玄宗幸蜀之後,白居易《長恨歌》作成之前的半個世紀内。

前已述及,唐明皇幸蜀夜雨聞鈴事之所以偽,原因之一即因其故事發生的地點即與歷史不符,先言斜谷,再言駱谷,一錯再錯。但這則故事如何又與蜀地的上亭驛扯上了關係?

上亭驛其名,《元和郡縣志》不載。今存唐代文獻中,最早也是唯一提及“上亭”這個地名的,是羅隱的《上亭驛》一詩。羅隱(833-910)於咸通十三年(872)秋溯江入蜀,十四年秋北上沿金牛成都驛道出蜀,途經上亭驛有詩[注]張仲裁:《唐五代文人入蜀編年史稿》,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318頁。。據此可知上亭驛為唐驛,其置驛時間則在《元和郡縣志》撰成以後,咸通十三年之前。其地在唐代屬於劍南東川節度使劍州(州治在今四川省劍閣縣普安鎮),與唐僖宗奔蜀時解劍贈神的張蝁子廟(今四川省梓潼縣七曲山大廟)相距不過十餘里。

正是羅隱這首詩,使玄宗幸蜀聞鈴這件事與上亭驛這個地點有了字面上的聯繫。按其《上亭驛》詩前四云:“細雨霏微宿上亭,雨中因感雨淋鈴。貴為天子猶魂斷,窮著荷衣好涕零。”[注](唐)羅隱著,雍文華校輯:《羅隱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5頁。詩謂行至上亭驛遇雨,當此細雨霏微的情景中,自然聯想起雨霖鈴之故事。這裏需要細加斟酌的是,詩人究竟是因細雨霏微之情景而産生聯想,還是因為上亭驛其地而産生聯想?“雨中因感”四字,以及詩中反復呈現的雨的意象提示我們,細雨應是産生聯想的原因;而上亭其地,是驛程遇雨留宿在此,並非唐明皇聞鈴之地在上亭。所以,兩者之間僅是字面上被置於一處而已,實無内在的必然聯繫。把幸蜀聞鈴這個本就虚無飄渺之事的發生地點確定在上亭驛,是對羅隱詩的誤讀,因而是一個錯誤。

為什麽有此誤讀?一種很大的可能是有意為之。玄宗與楊妃的愛情是“希代之事”,玄宗幸蜀夜雨聞鈴是因之而産生的一個美麗而淒惋的故事。這個故事一經産生,人們對那一段美麗愛情的深切追憶,就無法僅僅停留在聆聽“雨霖鈴”的旋律上,而必欲求一地以實之,斜谷、駱谷之説,既與幸蜀路綫相左,則羅隱詩中“聞鈴”與“上亭”之間似是而非的字面聯繫就提供了一個誤讀的機緣,上亭在七曲山中段,當金牛成都大驛道,為玄宗幸蜀所必經,同時緊臨聲名卓著的張蝁子廟,名山勝景,又為驛站,當為文人往來駐足流連題壁吟詠的好地方。於是夜雨聞鈴的上亭驛,就這樣無中生有地産生了。

我們可以在宋代文獻裏看到這一錯誤的延續。先看南宋後期的兩部地理總志。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八六“隆慶府古蹟”:

上亭驛,在梓潼、武連二縣之界。唐明皇幸蜀,聞鈴聲之地,又名琅璫驛,前輩詩什極多[注](宋)王象之著,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439頁。。

其後還有“琅璫驛詩”條目,依次列舉王仲敏、羅隱、黄均(鈞)、楊汝為、楊子方、姚清叔等人詩[注]同上,第5445頁。。稍後祝穆的《方輿勝覽》其卷六十七“隆慶府古蹟”的記載與此幾乎完全相同,詩列羅隱、楊子方二人[注](宋)祝穆撰,(宋)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輿勝覽》,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168頁。,應是因襲王象之。王氏“前輩詩什極多”的説法,粗略檢之於《全宋詩》,的確語不虚妄。今可見者,上列之外,另有張方平、文同、韋驤、王質、程公許、魏了翁、易士達諸家詩。若謂以上諸家皆以上亭驛夜雨聞鈴為史實,實難令人相信。文人行走於山程水驛間,信筆題詩,於傳聞野史之説,將錯就錯而已,何況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還需注意的是,王象之的記載不但從地理的角度把唐代的傳聞加以坐實,而且又多出一個“琅璫驛”的别名來。琅璫驛之名又從何而來,其意義又是什麽?宋初樂史(930-1007)《楊太真外傳》:

又至斜谷口,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聲,隔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因採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十一月,上(按,下脱一“皇”字)自成都還,……及移葬,肌膚已消釋矣,胸前猶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於别殿,朝夕視之而欷歔焉[注](宋)樂史:《楊太真外傳》,載(五代)王仁裕等撰:《開元天寶遺事十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3頁。。

這是綜合《明皇雜録》與《舊唐書·楊妃傳》之記載而成,既未言及上亭驛,更没有提到琅璫驛。張方平《上亭驛》、韋驤《宿上亭驛》諸詩,均詠幸蜀夜雨聞鈴事,但也都看不出“琅璫”的痕跡。又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五:

雨淋鈴,《明皇雜録》及《楊妃外傳》云:……予考史及諸家説,明皇自陳倉入散關,出河池,初不由斜谷路。今劍州梓桐縣地名上亭,有古今詩刻記,明皇聞鈴之地,庶幾是也。……世傳明皇宿上亭,雨中聞牛鐸聲,悵然而起,問黄幡綽鈴作何語。曰:“謂陛下特郎當!”特郎當,俗稱不整治也。明皇一笑,遂作此曲[注](宋)王灼:《碧雞漫志》,載《羯鼓録·樂府雜録·碧雞漫志》,北京: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88頁。。

據《碧雞漫志》序,是書之撰,時在紹興十五年(1145)。較之此前的相關文獻,這裏關於“聞鈴”的傳説明顯有了一些變化:一是所聞之“鈴”,從鄭處誨《明皇雜録》中的不知何“鈴”,到段安節《樂府雜録》中的“鑾鈴”,再到此處的“牛鐸”。“牛鐸”這一意象的出現十分有趣,細加琢磨,可知乃是由萬國來朝的煌煌京城至崎嶇蜀路的山程水驛,為適應地理環境的改變,是“鑾鈴”自會演變為“牛鐸”也。二是新出現一個前此未見的黄幡綽。黄幡綽者,玄宗之優人,侍君逾三十載,崔令欽《教坊記》、李德裕《次柳氏舊聞》、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趙璘《松窗雜録》、鄭綮《開天傳信記》均有載,知其生性滑稽,思維敏捷,巧舌如簧,善作戲語,頗得玄宗歡心,時時惹得君王“大笑”[注]《唐五代筆記小説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14、1230頁。,但此類多為安史亂前事;亂後之事,僅《次柳氏舊聞》云,玄宗忽遽播遷,“有陷在賊中者,為禄山所脅從,而黄幡綽同在其數,幡綽亦得出入左右。及收復,賊黨就擒。幡綽被拘至行在,上素憐其敏捷,釋之”[注]同上,第470頁。,僅此而已,未見有載其隨明皇入蜀者,且以其優人身份,值玄宗倉皇入蜀之際,扈從的可能性應是很小。但是在《碧雞漫志》裏,其人被移植到入蜀的隊伍中,且在播遷避難之際,仍能作“謂陛下特郎當”之巧言以諷,而玄宗的反應則仍舊是一個“笑”字。在這裏,可以明顯地看到因襲和移植的痕跡,在此過程中,想象和虚構的成分不斷增加,故事不斷生長。陳寅恪云:“文人賦詠,本非史家紀述。故有意無意間逐漸附會修飾,歷時既久,益復曼衍滋繁,遂成極富興趣之物語小説。”[注]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3頁。用以論此,最是恰當。

至於“謂陛下特郎當”一語,則應是“琅璫驛”一名的最早由來。“特郎當”,首先模擬的是“牛鐸”所發出的金屬撞擊之聲,此義通常寫作“琅璫”;這裏不作“琅璫”而作“郎當”,意在雙關,宋代話語中“郎當”一詞意為“狼狽、糟糕、昏亂”[注]袁賓:《宋語言詞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75頁。,與今之所謂“吊兒郎當”語義相近,嘲諷之意甚明。

斟酌上引《碧雞漫志》“世傳明皇宿上亭”之“世傳”二字,“謂陛下特郎當”這一典故的生成,應在此前。可證者,王仲敏《上亭驛》殘句云:“諢語銷忠骨鯁亡,此中空奏忒郎當。”[注](宋)王象之著,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445頁。《全宋詩》小傳:“王仲敏,哲宗元祐三年(1088)通判蘇州。”[注]傅璿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3547頁。其“諢語”“郎當”二語所指,不言可知。據此可以大概明確“郎當”之典的形成,在於北宋中後期。到了南宋,這又成為熟典。楊子方(乾道五年進士)《上亭驛》詩云:“時平總忽忠臣語,世亂仍遭弄臣侮。至今説到忒郎當,行路猶能痛千古。”[注](宋)王象之著,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445頁。魏了翁(1178-1237)《題上亭驛》:“弄成晚歲琅璫曲,正是三郎快活時。”自注:“三郎琅璫,即上亭驛故事。快活三郎,乃明皇自謂也。今市井猶有作土木偶人以象之者。”[注]傅璿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4928頁。這表明當時之瓦肆勾欄已廣為表演。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二:“小説載,明皇自蜀還京,以駝馬載珍玩自隨。明皇聞駝馬所帶鈴聲,謂黄幡綽曰:‘鈴聲頗似人言語。’幡綽對曰:‘似言三郎郎當,三郎郎當也。’明皇愧且笑。”[注](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頁。他如楊汝為《上亭驛》:“方難蜀道郎當日,正似輪臺晚悔時。”姚清叔詩:“弄臣寧復解輸忠,偶契琅當一語中。富貴難親貧易感,西來方憶曲江公。”[注](宋)王象之著,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445頁。亦疑為此一時期之作。“郎當”之説作為明皇幸蜀夜雨聞鈴這則“物語”新的生長點,成為南宋詩人創作的一個重要題材。上亭驛之異名琅璫驛,大約亦在此一時期。

從飄渺虚無的幸蜀聞鈴,到本無其事的上亭聞鈴,再到無中生有的三郎郎當,故事愈益精彩,細節愈益生動,而這一傳聞也完成了它的生長,其中一以貫之的,就是《長恨歌》所詠“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即地的水碧山青和人的一往深情。這一生長過程,既是經典文本不斷擴大其影響的過程,也是新的文學文本不斷産生的過程。聞鈴的傳聞之生根落地於蜀地的上亭驛,自是偶然中的必然,蓋因這種對前代風流的追憶必須借助於具體可感的地理景觀來予以寄托和加深感悟。而上亭其地,自此已不再是一處僅具自然屬性的地點,而是“人的經驗與自然位置結合的産物”,也就是人文地理學意義上的“地方(place)”[注]唐曉峰:《人文地理隨筆》,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第240頁。。

這類“無中生有”的“地方”,在吾國大地上棋佈星羅。從考證的角度去審視這些“地方”,往往會把“有”證成了“無”,比如黄鶴樓之仙人黄鶴,就是無法證明或衹能證偽的,一如本文上亭驛與唐玄宗聞鈴。但這並不能説明這類“地方”就没有意義。其意義在於,在歷史長河中,這些“地方”寄托和積澱了一代代人的心靈、情感和想象,成為了極具深度的文學地理景觀。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那種情滿意溢的感受,又是何等的妙不可言。如果一定要以實證的眼光斥其虚妄,反而膠柱鼓瑟了。每一個美麗的傳説,都需要寄托在一處美麗的山水;每一個美麗的地方,也都應該有一首屬於它自己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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