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总关情
2018-11-08毛盼盼
毛盼盼
《雨霖铃·寒蝉凄切》一词可说是柳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提到柳永多会想起这首《雨霖铃》。《雨霖铃》一词写离别,上阕交代离别的时间、地点,描写离别的场景,抒发离别之情;下阕展开联想侧重摹写离别后的凄楚。“清和朗畅,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自尔稳惬”(清·黄氏《蓼园词评》)。清人王又华将柳永的这首《雨霖铃》与苏轼《水调歌头》并论,谓“‘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恍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王又华《古今词论》)。认为二者皆是极致好文。何以一首百余字的词篇得以如此凄婉动人,传唱古今?现试从以下几方面加以分析。
一、长调慢词《雨霖铃》
《雨霖铃》一调的来源与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有关。《明皇杂录》记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弥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梨园弟子惟张野狐一人,善筚篥,因吹之,遂传于世”。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同杨贵妃等出逃,行至马嵬驿时,随行将士饥饿困顿,怨愤满腹,处死宰相杨国忠,并强迫杨贵妃自尽。叛乱平定后,玄宗北还,一路上凄雨连绵,雨水打在玄宗皇銮金铃上,玄宗闻铃思人,于是创制了一首《雨霖铃》曲以寄托哀思,悼念爱妃杨玉环。当时在场的一位擅长筚篥的歌伶张野狐吹奏了这支曲子,于是这支曲子得以流传后世。《雨霖铃》这一词调便来源于唐明皇因悼念杨贵妃而作的《雨霖铃》曲。王灼《碧鸡漫志》引入《杂录》的这一记载并云,“今双调《雨霖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也即是说,《雨霖铃》一调,无论是曲调还是词调,均适宜抒发凄婉之情。
另外,上引王灼《碧鸡漫志》提及“今双调《雨霖铃慢》云云”,其中,《雨霖铃慢》即《雨霖铃》,《雨霖铃》一调又名《雨淋玲》《雨霖铃慢》。所谓“双调”是就《雨霖铃》的分段情况而言,即词篇共分两段,又称“双叠”。词除双调外另有“单调”“三叠”“四叠”等。所谓“慢”是就《雨霖铃》的曲调样式而言,与“令”相对,前者调长拍缓,后者节奏明快。虽说单调的词一般短小,但双调的词却并非都是长调慢词,它们大多长短不一,悬殊很大。王灼的这句“双调《雨霖铃慢》”告诉我们,《雨霖铃》不仅是双调词,更是双调慢词。显然,紧要的是这一“慢”字,抓住了这一点,便不难看到《雨霖铃》词调的抒情特色,调长拍缓自然是便于抒发哀婉凄恻之情的了。
至此,不难看出无论是从《雨霖铃》词调产生的背景上来看还是从它的曲调样式上来看,柳永选用这一词调来写离别无疑在未着笔之前便已经将凄婉之情渲染三分,可谓收到了先声夺人之效。
二、秋下一心合成愁
除长调慢词外,不得不说《雨霖铃》的凄婉动人还在于离别的时节:秋。南朝梁江淹《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离别这件事本身已足够令人黯然神伤,倘若这场离别发生在秋天又会如何呢?
读柳永的这首《雨霖铃》我们不难发现离别在深秋时节。过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直接点明离别的时间:清秋,即深秋。此外,上阕开篇“寒蝉凄切”的“寒蝉”也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寒蝉”是蝉的一种,也叫寒蜩、寒蛰。《礼记·月令》有言,“孟秋之月,寒蜩鸣”。秋季的第一个月寒蝉即开始鸣叫。
当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秋并非秋高气爽之秋而是“冷”“落”的清秋。注意到这一点还不够。“秋”是我们从季节层面看到的离别之时,如果从一天的角度来看,离别在傍晚,“骤雨初歇”的傍晚。当秋染上了冷、落之色,有了雨后傍晚的点缀,那么它将不再是别处的秋,而只能是柳永笔下《雨霖铃》的秋。既如此,我们来看秋下的意象。蝉是叫得急切凄婉的蝉,天着暮霭沉沉之色,杨柳岸、晓风、残月,等等无不黯然神伤。所谓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物已如此,情何以堪?吴文英的一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不知能否道出其中一二。无论如何,由此我们已不难体会这份秋下离别的凄婉哀伤。
本来一场深秋雨后傍晚的离别已足以让人“黯然销魂”,然而更有甚者,柳永还将这份离情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加以拓展延伸。一个“念”字将空间从当下的都门、长亭拓展至千里之外的楚天、杨柳岸;将时间从此时的雨后傍晚延伸至彼时晓风残月的未来。这一场秋别的时间和空间既立足当下,更指向未来,是封闭的也是开放的。然而,无论是当下的还是未来的却都无不在冷落清秋的笼罩之下。时空在秋下延展,秋因时空的延展更加冷清、凄凉,在无休止的时空长河中紧紧地将人攫住,无法挣脱。一场发生在秋天雨后傍晚时分的离别,其黯然神伤便又更增了几分。
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好的作品以情动人,好的作品打动的必定不是某一个人,而一定是大部分人,一定切合了大部分人的心理。《雨霖铃》传唱古今,词写离别,打动我们的自然少不了那一份离别之情。然倘若我们对这份离别情做一番深究的话,不难发现这份情之所以感人与其背后流露出的对知音的渴求不无关系。
自古以来歌咏知音的声音便不绝于耳。《古诗十九首》里唱,“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陶渊明说,“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王勃认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文天祥有感,“高山流水,非知音不能听”,等等莫不是世人对知音求之、惜之、叹之的心声。太史公一部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史记》也时或流露对知音的渴求。侯生有魏公子赏识,管仲交鲍叔牙知己,豫让得智伯国士遇之。司马迁呢?岂能否认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实是司马迁借豫让之口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对知音的渴求实可谓千古同心,无怪乎鲁迅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一首《雨霖铃》,一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吟唱出历来多少人对知音的呼唤。何以能如此?我们得来看看与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人。关于这里执手送别之人究竟为何人,相信通览词篇我们便已有了一个最基本的判断:是一个女子。而关于这个女子和柳永的关系至少有这样两种观点,一说为恋人。“此乃别京都恋人之词,当是出为屯田员外郎时所作。”(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一说是妻子。咸平六年(1003年)成婚已经三年的柳永向父母提出“以文会友”的游学计划,并于当年七月离家,临行与爱妻相别,作此《雨霖铃》,记录当时离别情形。送别柳永之人究竟是恋人还是妻子,抑或恋人即是妻子,这里不作考证,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恋人还是妻子,我们都可以认她作一类人:知音。此一去,良辰好景形同虚设,是因为不再有那个能和自己一同欣赏的人;千种风情无处诉说,是因为不再有真正懂得自己的人。柳永这一别,别的不单单是恋人或爱人这个女子,别的是知音。“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一别,再也没有懂自己的人了;这一别,也再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这一别,拨动了古今多少人渴求知音的心弦?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雨真的歇了吗?那一场写离别、诉相思、寻觅知音的雨将会一直下下去,落在柳永的心里,落在每一个读者的心里。秋不去,知音不在,雨霖铃声不绝。
学法指导
一般认为,词滥觞于隋唐之际,发展于唐五代,昌盛于两宋,衰微于元明,中兴于清。如今,对于词这一从隋唐走来的文体,我们读得少了,填得更是少之又少。我们读得少,或许倒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更多的是因为读不懂,尤其是对于我们中学生来说。因为读不懂,自然就敬而远之。读尚且读不懂,更不用说填词了。为了能更好地读懂一首词(以柳永的这首《雨霖铃》为例),从以下几方面入手对我们应该有所帮助。
一、了解确切可考的调名由来
词起初是可以合乐而歌的,所依之乐谱即词调,词调的名称即词牌。“词调最初创制的时候,应该都有意义,而且和内容有密切关联,大多数调名也就是词的题目。例如《摸鱼子》写摸鱼,《卜算子》写卖卜,《诉衷情》写爱情,《祝英台近》写梁祝故事,《鹊桥仙》写牛郎织女相会。”(宛敏灏《词学概论》)虽然后来不乏只管依调填词,不管原来创调意义的作者,甚至很多调名的原意已经不可考证,但是对那些词调命名确切可考的,我们还是应该搞清楚,这将可作为我们理解这首词的参考。好比柳永的这首《雨霖铃》,倘若我们知道《雨霖铃》曲是唐明皇因悼念杨贵妃,闻雨打銮铃声而作,那么相信对于词中的那份凄婉哀伤之情自是能多体会三分。
二、了解本事或写作背景
本事与写作背景可说是一回事,前者相当于后者的缩略,后者相当于前者的扩充。无论是本事还是背景,搞清楚了,对我们理解一首词都将有很大的帮助。欲了解一首词的本事,《词林纪事》《本事词》《宋词纪事》以及词话、笔记等可以查阅参考。然而并非每首词都有本事,即便有本事也并非均便于查阅。不要紧,我们还可以查阅写作背景。例如读简雪斋《晓风残月柳永传》,我们能够从中读到《雨霖铃》的相关写作背景。虽然如上文所说,妻子与恋人的关系尚有待进一步考证,但是了解到了這一背景,对我们理解词中那份难解难分的离情无疑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