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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社会学中的国家结构主义:斯考切波的革命研究模式评述

2017-01-25耿依娜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革命理论国家

□ 耿依娜

历史社会学中的国家结构主义:斯考切波的革命研究模式评述

□ 耿依娜

斯考切波的《国家与社会革命》不仅在历史社会学领域,而且在国家革命学领域都是一本经典著作,其所创立国家结构主义的革命研究模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广泛的争论。作者综合了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政治冲突论等政治理论,对革命、国家等基本概念和相关研究变量进行了明确界定,采用了结构性视角、比较历史分析和因果机制分析等研究方法,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一个革命研究的整体结构模式。通过这一模式,作者对法国、俄国和中国三国革命的原因、经过及结果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然而,这一研究模式也存在历史事件分析的表面化、结构主义分析的路径依赖化以及比较历史分析的固化等缺陷。

历史社会学 斯考切波 《国家与社会革命》 革命研究模式

“模式”是社会科学家从现实中提炼出现象或事件的一套相关特性的解释框架,“是一种知识构建,它简化事实以便于理解,它把有限的因素或‘变量’组成一个各部分相互依存并保持内在统一的系统。”[1](P28)目前解释社会变革有两种模式——斯宾塞的“社会进化”模式和马克思的“社会冲突”模式。斯宾塞认为社会变革是“进化”而非“革命”,是“内生的”而非“外生的”,他曾将其表述为“非连贯的同质”转变成“连贯的异质”。[2](PP10-35)广义而言,涂尔干和韦伯的研究也是运用了这种变革模式。[1](P152)另一种就是“马克思模式”,即一系列根据经济制度和包含引起危机、革命及非连续性变革的内部冲突的社会模式或理论。马克思的继承者们列宁、卢卡奇和葛兰西等人则在此基础上分别从国家、文化和意识形态等方面进行了发展。[1](P161)今天,阐释社会变革的学者们则想综合这两种模式走出第三条道路,斯考切波就是其中一个较为成功的尝试者。她在《国家与社会革命》中,选取了近代以来最具有代表性的三场革命,即1787~1800年法国革命、1917~1921年俄国革命和1911~1949年中国革命,通过对这三个国家革命历史的考察,试图揭示国家结构、国际力量和阶级关系这三种要素是如何结合在一起,共同导致了社会革命转型的起源与结果。以往对于法、俄、中三国革命的解释都是归为不同类型的革命,如法国是资产阶级革命,俄国是无产阶级革命(社会主义革命)以及中国是民族解放斗争运动(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而斯考切波则认为这三场革命的发生与发展显示了相似的因果关系,因此,她想建立一种社会科学革命理论的解释框架,意图把“实际发生的社会革命和非社会革命的政治转型在这一框架中进行比较”。[3](P5)而她解释革命的发生发展理路即为:旧制度的崩溃-革命时机的出现-中央权力的夺取-新制度的建立。应当说,斯考切波的这一解释模式与以往的革命研究相比更具有一般性和包容性,不仅涵盖了三个国家的革命,同时还包含“变迁”的因子,而且还考察了革命的前因与后果。本文主要从理论框架、概念变量以及研究方法三个方面来分析该著作的革命研究模式,以及这一模式中所存在的问题和缺陷。

一、理论框架:革命理论与研究假设

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里曾言“在方法论和理论上不同观点的争论,都与实质性问题密切相关……这些问题本身的性质,限定并提示了方法和概念的选择范围和运用方式。”[3](P3)在某种程度上,研究的问题与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是相互作用的:问题限定了理论和方法的选择,而具体的理论和方法又必然划定了问题的解释方向。

革命的理论试图说明为什么革命发生在特定的时间与地点,以及革命的斗争形式及其后果。但革命事件的复杂性又使得解释革命的理论繁复多样。斯考切波总结了目前社会科学领域中有关革命的理论:马克思主义理论、聚合-心理学理论、系统/价值理论、政治-冲突理论,她在研究中将“大量地采用马克思主义和政治冲突视角的某些理论”。[3](P13)当马克思言称“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时,他已经开始逆转法国大革命前对革命的消极评价,转而认为革命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方式。斯考切波对社会革命的道德评价基调与马克思基本相似,强调其推动社会进步的一面*相对而言,斯考切波的老师巴林顿·摩尔,对革命的道德评价基调则更悲观一些,他发现历史的进步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求人类经受极大程度的苦难。对于革命,他也坚持认为,人们在考虑维持原状所付出代价的时候,也必须同时考虑改变现状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具体见[美]巴林顿·摩尔.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M].王茁、顾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4-6.。同时,斯考切波也继承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和分析方法,虽然她的阶级分析对象是地主-农民阶级,但支配阶级-被支配阶级与剥削阶级-被剥削阶级的理论分析框架非常相似。另外,政治冲突论也是该著作的重要理论基础,这一理论除了含有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成分外,还吸收了当代新发展的政治冲突理论,如梯利的冲突论。除此之外,托克维尔提出的“革命往往增强了国家的力量而不是使之削弱”的观点,[4](P60)以及普兰查斯提出的“国家相对自主性”等概念,[5](P284)在作者分析革命后的国家制度建设进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作用。可以说,斯考切波是在综合了以上几种理论观点的基础上,再提出了她自己的理论分析框架。

统揽全书的基本理论假设是“由于宏观结构和历史背景的差异,可能出现成功的社会革命,也可能出现失败的社会革命,或没有通过改造阶级关系而实现的政治转型。”[3](P7)即作者认为宏观结构和历史背景对革命的出现与成功具有决定性的因素。同时,作者也补充了“本书的全部观点基于这样的假设:社会革命有着长时段的原因,它们产生于旧制度的结构性矛盾的外化,并且潜在地继承了旧制度遗产”。[3](P45)在此基础上,作者在分述各章时,提出了一系列的具体理论假设:

假设一:“君主与地主上层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是否会以某种形式产生出实际上的政治冲突,则取决于各个专制——帝制国家的历史环境和具体的制度形式”。[3](P61)

假设二:“在国内阶级结构和国际紧急事件的交叉压力之下,专制者及其中央集权的行政和军队走向了分崩离析,从而为以下层反叛为先锋的社会革命转变开辟了道路”。[3](P59)

假设三:为了维护国家的整体秩序运转,革命后的领导集团需不断加强对国家制度的建设。[3](P204)

这一系列的理论假设,是作者为了有效分析复杂多变的革命案例而拟定的,而且每个理论假设都含有两个以上的研究变量。这种思考精密、逻辑自洽的研究模式使得接下来分析历史上形态各异的革命案例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研究框架。以至于卡尔佛特指出,斯考切波“在开头就以很严格的术语来界定她的研究主题,以致我们完全清楚地知道下文将会是顺理成章的。”[6] (P71)尽管研究框架整体划一、逻辑论证严密精细,但由于要涵盖这么些复杂的革命,这些理论假设又得淡化每一场革命的独特性,同时还要悬置自身所无法包括的内容,如意识形态、领袖作用、革命心理等。这也是此部著作理论研究框架最大的缺陷所在。

二、概念界定:革命、国家及其他

在一项研究中,研究的问题与研究的目的决定了选择何种理论和方法,那么对基本概念的定义和研究变量的筛选则主导了问题研究的结论。下面对《国家和社会革命》中涉及到的革命、国家等概念以及其他一些研究变量进行分析。

1.革命

自法国大革命以来,革命一直被赋予诸多的正面意义,当然,保守主义思想家埃德蒙·柏克对革命的评价是个例外。“二战”结束以后,随着亚非拉国家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革命更是成为了一个热词。然而,与社会科学中的许多经典词汇一样,革命的定义存在争议。因此,在研究革命的论著中,如何定义革命将是一个关键问题。斯考切波这样来定义社会革命,即“一个社会的国家和阶级结构快速而根本的改变,伴随其中并部分是以自下而上的阶级反抗的形式来实现的。”[3](P34)她也认可亨廷顿对革命的时段性限制:“一场完整的革命,包括新政治秩序的创立与制度化”,因此,她认为“只有在革命冲突的斗争中建立起新型的国家组织,在此国家中,以革命象征的名义行使统治权力的行政主体调控行政机构和军队,革命才算是完成。”[3](P34)至此,斯考切波的“社会革命”概念包括三个特征,即(1)社会革命的变革是整个国家的政治结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变革;(2)革命中应有底层阶级参与反抗,而且是以自下而上的阶级冲突的形式;(3)革命后进行了国家建设,并且建立起一套有效的国家治理体系。这样一来,符合她的“社会革命”特征的就是法国大革命、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同时,她也列举了一些不符合“社会革命”特征的事件,如英国的1640年资产阶级革命和“光荣革命”,日本的“明治维新”,德国的普鲁士改革(1807-1815)和德国革命(1840-1850)。

20世纪革命学研究的一个趋势就是,“革命与其说是一种政治现象,倒不如说是一种社会现象”。[7](P705)而《国家与社会革命》则是对革命的社会研究的标杆性尝试。斯考切波之后,相当一部分政治学教科书和政治学词典都开始采用她的革命定义,如《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和《企鹅政治学词典》[6](P6)中对革命的解释与斯考切波的相似,皆是强调革命的整体性社会性变革。

然而,严格定义概念的同时,也就切断了概念可能的拓展空间。就斯考切波的社会革命概念而言,她不关注革命中的个体作用,也不关注革命中的动员,更不关注革命中的群体心理。这就导致了在她的革命研究模式中,在革命的发生、发展过程中有关人(包括政治精英和普通大众)的能动作用、文化的影响互动等主观因素基本被忽略了。但这些也正是某些类型革命的重要影响因素。

2.国家自主性

国家在马克思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眼中是不同的,前者将国家看作“统治工具”,而后者则把国家视作“权力斗争的舞台”。斯考切波将“国家”理解为“是一套自主性的结构,这一结构具有自身的逻辑和利益,而不必与社会支配阶级的利益和政体中全体成员全体的利益等同和融合”。[3](P27)她提出了“国家的自主性”这一概念,即“如果国家的支配阶级要执行一种服务于整个支配阶级利益的政策,他们可能就必须要摆脱特定的支配阶级集团和个人的控制。”[3](P28)当斯考切波对“国家”和“国家自主性”进行这样的定义时,意味着在她的革命分析框架中,国家占有核心位置并且具有独立的自主地位。

“国家自主性”概念的提出是该著作的突出贡献之一。斯考切波在随后的研究中又不断地完善了这一概念*斯考切波在随后的研究中曾总结“国家自主性”应包括目标、行为主体、能力、制度结构、阶级结构和国家环境六个方面。具体参见[美]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鲁施迈耶,西达·斯考克波编著.找回国家[M].方立维,莫宜端,黄琪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PP10-11).。到了80年代,它已成为美国政治科学界兴起的“国家中心主义”研究范式中的核心概念。围绕着对这一概念的论证,涌现出了一批很有创见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以往“社会中心论”解释视角所造成的研究困境。而且,国家自主性在分析国际关系、比较政治、公共政策、社会福利、国际贸易等领域中,已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视角和分析变量。然而,国家研究蓬勃发展的同时,革命研究者们仍不能忘记三百多年前霍布斯就已提出的国家概念——能力巨大无边的怪兽利维坦,如何利用国家的自主力量促进社会经济发展,但又能控制和约束它的权力扩张,仍是国家学说中悬而未决的问题。

3.其他研究变量

确定了革命和国家两个核心概念的定义后,斯考切波围绕着研究框架和理论假设提出了其他一系列的研究变量。在分析革命发生的原因时,作者从社会-经济结构、阶级关系、政治-军事结构、国际关系四个变量来分析。在社会-经济结构方面,重点考察农业经济商业化的过程,以及农民在农业经济中的地位。在阶级关系方面,重点考察了农民阶级(被支配阶级或者生产阶级)与地主阶级(支配阶级)的关系,并将这种阶级关系放在国家结构-功能框架下进行分析,着重分析农民阶级进行抗争时,政权是否有能力进行镇压。在政治-军事结构方面,主要关注行政体系的行政管理效力,以及军事体系的军事行动能力和镇压能力。在国际关系方面,主要关注国际形势对旧制度的影响,以及国际战争对旧制度的管理能力和强制能力的影响。

在分析革命的后果——国家建设时,斯考切波主要从政治领导集团、创立新国家组织而展开的斗争、国家与新制度中的社会经济之间的关系、国家权力的部署以及国际关系几个变量来展开。整个分析过程中,国家一直是处于核心位置。比如在分析其中的一个变量——政治领导集团时,斯考切波认为政治领导集团在建立新国家组织过程中,斗争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并保持国家权力。她不同意以往革命研究将领导集团限定在为某个阶级利益而斗争,而认为“领导团体首先是国家的建设者而非阶级的代表”,[3](P205)领导集团是为了国家权力的获取而斗争。

三、研究方法:结构性视角、比较历史分析与因果分析

《国家与社会革命》的研究方法是该书中最重要的创新之处,这一点无论是作者本人还是该书的评论者都是一致认可的。下面就著作中所运用的结构性视角、历史比较分析和因果分析三种研究方法来进行评述。

1.结构性视角:制度、群体与关系

斯考切波认为现存的分析途径在分析革命的发生方式时,都是以唯意志论为基础的,因此她要采取一种“非意志论”的结构性视角来分析其原因与过程。[3](P6)她认为革命的发展并不是以任何人的意图为目的,革命的结果也不是任何人能预设,而且革命的过程是处在客观条件下、复杂关系中以及各种情势里的种种群体行动的相互纠缠,因此必须采用非个人性的、非主观性的基于社会历史现实的结构性视角。作者的结构性视角重点关注下列要素:制度性的决定情势、群体之间在社会中的相互关系,以及在世界历史上形成的国际结构中的各个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具体的分析变量就是上文提到了社会-经济结构、政治-军事结构、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关系、阶级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等。在这种结构性视角的分析基础上,作者得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革命是发生的(happen)而不是制造出来的(make);革命并不起始于革命先锋队的主观努力,而是发生在特定的结构性情势之下。[3] (译序Ⅷ;P18)

结构性视角提供了一个整体全面的研究视野的同时也造成了一些缺陷。首先是研究材料受限于研究框架。斯考切波建立了一个革命研究框架,然后按照这个框架去寻找她所要的案例以及材料。因此,从全局来看,她所列举的案例及材料都说明了其框架的合理性,但也表明了她只挑选了能论证其框架的材料,或者附会这个框架来解释材料。如在分析法国革命的“对外战争”变量时,她举了英法对抗的例子——英法七年战争(1756-1763),但实际上英法七年战争对法国革命并没有造成直接的影响;[8]另外,俄国革命是一场典型的城市革命,但因为要分析“农民阶级和支配阶级的关系”这个变量,作者便花了很多笔墨分析了俄国的农民阶级和革命领导阶层之间的矛盾。结构性视角的另一个缺陷便是——结构吞噬了个体与文化。结构主义者通常认为结构决定行为,结构对人的行为有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对于作者著名的结论——“革命是发生的而非制造的”,如果看到作者的研究起点是结构性的研究模式,那么上述结论也就是必然的逻辑结果。这一视角使得斯考切波在相当程度上忽视了一些在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进程中的重要领袖型人物,同时也严重忽视了意识形态在这三国革命过程中的作用和影响。[3](译序Ⅷ—Ⅸ)因此,有学者评论“结构主义方法为个人影响留下很少或者根本没有留下空间”。[9](P7)

2.比较历史分析:求同法与求异法

比较历史分析法并非是一种全新的研究方法,托克维尔、韦伯都曾用这样的研究方法做过历史事件的研究分析。但这一研究方法的大放异彩且日益完善却是随着20世纪历史社会学的兴起而出现的*历史社会学主要具有下列特征:一般基于时空来思考社会结构和过程的问题,强调过程并在瞬时的场景下介绍结果,大多数历史分析着重意义的行动与结构背景的交互作用,突出特殊类型的社会结构与变迁模式的独特性和多样性。具体参见[美]西达·斯考切波主编.历史社会学的视野和方法[M].封积文等译, 董国礼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P2).。历史社会学致力于将历史资料和理论观点结合起来相互运用,一般采用比较的方法,选取一组案例,在共同的分析框架下运用多个变量进行比较分析。具体有三种比较视角:理论平行论证的比较历史分析、作为背景对比的比较历史分析和作为宏观因果分析的比较历史分析。[8]斯考切波在《国家和社会革命》中采取的是第三种视角,即“建立、检验和提炼有关民族国家一类的事件或结构整体的宏观单位的因果解释假设”。[3](P37)某种程度上,比较历史分析法起到了联结历史学和社会学两大学科研究的桥梁作用*比较是社会学研究中常用的方式,涂尔干曾指出:“比较社会学并非社会学的一支,它就是社会学本身”,传统历史学家关注的是特殊、唯一和不可重复的东西,因此倾向于拒绝比较方法,而历史社会学则将这两个学科的研究特点进行了综合。。而斯考切波认为“比较历史分析是用来建立有历史根基、又能超越个案局限的普遍性革命理论的最佳方式”。[3](P6)她在分析革命时,运用了历史社会学的历史比较分析法把理论的普遍性和历史的特殊性结合在一起。

历史比较分析是如何展开的呢?斯考切波通过“求同法”和“求异法”对选定的革命案例组进行分析。“求同法”是对具有共同现象的一组案例进行解释,发现其共同的原因,即是正例;“求异法”则是对没有这些现象或结果的一组案例进行考察,即反例。[3](P37)例如,斯考切波在对法国、俄国和中国革命进行分析时,发现导致这三个国家发生革命的原因是:国家的脆弱性易于在压力下解体;农村的社会政治结构有利于农民行动的广泛传播。从而就在研究对象上排除了没有同时出现这两个因素的英国、德国和日本等国,而且也排除了那些因为心理相对剥夺感的案例和城市工人行动的案例。当然,斯考切波的求同法和求异法也存在一些不足,主要表现在机械性地将同一推理体系强行套进具有不同历史传统和权力结构的国家的倾向。正是由于这一倾向的存在,使得作者在一些地方表现出了某种凝固的历史观。例如,社会运动研究学者赵鼎新就曾指出,作者在分析中国共产党的农村动员时,动员的对象仍然是晚清时期的农村结构。[11](P120)

3.因果分析:机制剖析和过程追踪

在对法、俄、中三国革命起源进行因果分析时,斯考切波还运用了因果分析法中的机制剖析和过程追踪。因果推理一般有两种形式:因果影响和因果机制。因果影响是通过变量之间的共变性来确定,大样本的回归分析是发现变量间共变性和关系模式的有效工具;因果机制则是考察原因变量如何导致结果的过程,小样本的深度案例分析,以及过程追踪法是发现因果机制的重要手段。[12]斯考切波在分析法、俄、中三国革命时,采用二手研究资料,对各国革命前后的制度状况、阶级结构、国际环境进行了详细考察,并且长时段地考察了革命的原因、进程与结果。有研究者认为斯考切波运用了因果机制和过程追踪的分析方法,较为恰当地解释了革命的发生原因及发展过程。[12]

然而,史学家钱乘旦则认为斯考切波将革命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倒置了,“革命的根本原因是社会转型的需要”,革命与旧国家的关系是革命推翻了旧国家,而非斯考切波所主张的“旧国家的崩溃引发了革命”。对于“政府与军队的瓦解”和革命发生的因果关系,斯考切波认为是政府和军队瓦解后,革命发生了,而钱乘旦认为是革命瓦解了政府和军队。[8]笔者认为钱乘旦和斯考切波对革命原因解释的分歧在于他们对革命分析的起点以及对革命的时段定义的不同。斯考切波的“革命”是一个长时段的发展进路:旧制度的衰败——革命出现——中央权力的争夺——创建新制度。而钱乘旦的革命分析进路则是:革命出现——摧毁了旧制度。因为斯考切波是在长时段上考察革命,所以用了因果机制的过程追踪法。而钱乘旦则是集中在革命发生了,它的直接后果是整个旧制度的崩溃。但若将二者的分析综合,将会是一个自洽的革命发展逻辑:旧制度的治理能力衰退——革命时机出现——革命推翻整个旧制度——中央权力的争夺——创建新制度。旧制度衰败了,制造了能够革命的时机,最终革命颠覆了整个旧制度。但若旧制度不衰败,不缺乏有效行政能力和军事能力,革命也不可能成功,否则,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众多的类似于“革命”事件(暴动、骚乱或内战),但并非所有的“革命”事件都能成功推翻旧政权。若将一个完整的革命事件分为革命的原因、过程和结果来看的话,钱乘旦是从革命已经爆发开始考察起,而斯考切波则向前追述是什么促使了革命的出现。

四、总 结

研究法国大革命、俄国革命以及中国革命的资料已然汗牛充栋,这被认为在地域、类型和结构方面都不同的三场革命,时间跨度也长短不一,而且每个国家的革命事件复杂多样、真相难辨。但是,斯考切波精妙地建构了一个研究框架,将三国的革命放在一起来比较,并且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将三国革命的原因、过程和结果作了细致描述和精准点评。

今天,斯考切波的《国家与社会革命》在政治学、历史社会学等领域都已成为一本经典著作。其在研究模式上确实有其独特的三个方面。(1)整体性的国家结构视角。作者将对革命的研究置于整体性的国家结构视角下,“因此只有在全局性革命理论的指导下,我们才能达到对局部革命的充分认识。因为只有前者才能给我们构成一个组织化社会的负责的各种力量的完整图像。”[6](P42)这种整体性的国家结构视角在其后续的研究中一直得以延续。在斯考切波1999年编著的有关美国公民运动和民主制度的著作中,她认为在一个社会中,政治机构和经济机构之间以及政治机构内部的制约性平衡机制建立之后,民众参与和民选政府才能正常运转。她反对帕特南认为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资本是让民主运转起来的主要机制。[13](PP13-14)(2)多种研究方法的综合运用。对于像革命这样复杂的重大问题的研究,应该打开方法和技术的大门,综合运用多种方法来达到对某些复杂问题的深刻理解,而不能成为一种方法一种理论的附庸。《国家与社会革命》采用了结构主义方法、比较历史分析方法和因果机制的过程追踪法等多种研究方法。(3)清晰明了的研究框架。斯考切波从论述的开头就定义了明确的理论来源、基本概念、研究变量和研究框架,然后再有条理地对三场革命进行分析论述。这样的写作方式是经典的政治科学的论证方式。

当然,这本著作研究模式上也有明显的缺陷,主要表现在结构主义分析的路径依赖化、历史事件分析的表面化以及比较历史分析的固化。当斯考切波用非意志论的结构性视角看待革命时,也就注定了她必然得出“革命不是制造出来的,而是自然发生的。”她所论证的逻辑必然受到了她所选择的框架限制,这也是结构主义者最终的宿命。当研究者选择了结构主义的解释方式,客观因素必然占据了主导地位;而结构主义中各种变量的选择,又必然决定了其结论是什么。某种程度上,结构主义整体性考察视角的优点,也正是其对整体中的部分可能会忽视的缺点所在。斯考切波自己所言“比较历史的分析并不能代替理论”,[3](P39)其本意是想对每个案例进行深度的考察,但实际上尽管作者借鉴了已有的研究三国革命的经典资料,并进行了高度提炼概括总结,但对每国革命案例的分析描述仍需要择其概要、简而述之。这也是历史比较分析法的软肋所在,它想要对比一组复杂的案例,就得删繁就简,而一旦删繁就把复杂问题表面化和片面化了。另外,由于斯考切波的著作虽然比前人更详尽,但却过于根植于比较历史中,以致不能发展出一套令人满意的具有普遍性的革命理论。[6](P74)总的说来,斯考切波的革命理论仍只是部分的革命理论。此外,由于要涵盖三场伟大的革命,斯考切波既定的研究模式就得淡化每一场革命特有的独特性和自由特征,同时还要悬置自身研究模式无法包括的内容,如意识形态、领袖作用、革命心理等。

斯考切波对社会革命持赞赏的态度,认为其“不仅仅具有重大的民族意义。在某些情况下,社会革命还催生出了具有巨大国家影响力和吸引力的模式与理想——尤其是在那些经过革命改造后的社会曾经是疆域辽阔、而且因其地理位置重要而成为过实际或潜在大国的地方。”[3](P3)这些固然是社会革命积极的一面,但若因此就欢呼社会革命时代的到来,未免忽略了历次社会革命过程中暴力、血腥和屠杀的一面,以及革命后建立起来的利维坦式国家专制独裁的一面。若对革命和国家的研究止步于此,不免遗忘了150年前马克思殚精竭虑终其毕生所思考的问题——如何才能达到全人类的解放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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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俊尧)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重点项目“政府购买公共服务与事业单位改革的衔接机制研究”(14AZZ012)和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生产与阙失:社会组织参与地方治理的公共性研究——基于浙江经验”(Y201534838)的阶段性成果。

D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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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3(2017)01-0040-007

作者:耿依娜,浙江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政治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学理论与中国政治发展。邮编:3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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