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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启蒙与面向中国现实

2017-01-25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理性哲学现实

周 丹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东城 100732)

正如康德所言,启蒙是人类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性,摆脱不成熟的状态。200年后,福科就“什么是启蒙”这一相同问题指出:“我们仍然处于启蒙当中,没有成为成熟的成人”。对启蒙的批判性质询乃是“作为一种态度、一种气质、一种哲学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关于我们是什么的批判同时是对我们背负的限度的历史分析,并伴随着超越它们的可能性的实验”[1]。从思维方式看,启蒙包含着无尽的自我反思能力和无限可能的想象空间。从思想内容看,人的理性解放和把人作为根据、作为伟大遗产的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现代社会的理想及“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人权”等价值观念,一同向传统告别,构成启蒙的耀眼光辉。然而就现实而言,现代西方文明作为启蒙的载体和呈现方式,一方面在世界历史范围内高歌猛进,另一方面却也表现出同质化、模具化的反启蒙特征。在回顾和思考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启蒙往往被人们供奉为抽象的普遍原则,走向了一种偏离启蒙的“启蒙神话”。

一、中国近代的思想启蒙及困境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古老的中华民族被动地开启了近代化历程。马克思认为:“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2-1]西方列强的入侵,在客观效果上促使封建王朝瓦解和现代中国启蒙。首先是一批比较开明的封建知识分子,批判封建专制,要求开眼看世界,呼吁社会改革,寻找拯救清王朝的办法。中国的现代性问题从一开始就与西方现代性不尽相同,“救亡”和“启蒙”占据两个核心位置。

(一)开明的封建知识分子和洋务派的启蒙主张。中国向西方学习,经历了从器物、技术、文化、制度、思想等不同层次的跃迁。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观点,其代表作《海国图志》对中国乃至东亚影响都很大。“日本之平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辈,皆为其书所激刺,间接以演尊攘维新之活剧。”[3]1851年该书首次传入日本,两年间被翻印超过20个版本,影响明治维新。在中国,把“师夷长技以制夷”落实到行动的是洋务派,并提出“师夷长技以自强”。洋务派主要由朝廷官员组成,分为中枢系、湘系、淮系三个派系。中枢系以恭亲王、醇亲王等总理衙门官员为主要代表,掌握着洋务运动的决策权和指导权。湘系以曾国藩为首,主要人物有左宗棠、沈葆桢、曾国荃、刘坤一等,主要集中在军事及军事工业领域。淮系以李鸿章为首,主要人物有张树声、丁日昌、刘铭传、唐廷枢、盛宣怀等,观念上较湘系更加开放务实,在中国近代工业各领域均有影响。此外洋务派的重要人物还有张之洞等。1898年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对洋务运动基本思想的代表性概括。所谓“中体西用”,就是指吸收、利用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业,以维护清王朝统治。洋务运动“救亡”方向错误,“启蒙”也不充分,结果以失败告终。

(二)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的启蒙思想。与洋务运动同时期,在中国民间,特别是通商口岸一带,出现了一批与西方文化密切接触、对中外文化关系有所思考的新型知识分子,美国汉学家柯文把他们称为“条约口岸知识分子”。虽然和洋务派一样坚持“中体西用”,但是他们不满足于军事和工商科技的改革,希望与西方启蒙思想深度对接。条约口岸知识分子代表人物主要有:王韬、郑观应、冯桂芬、李善兰、华衡芳、管嗣复、蒋敦复、张福僖、沈毓桂、洪仁玕等。如王韬认为封建君主专制使君民产生隔阂,导致层层专制、国家贫弱,故中国陷入衰世。熊月之评价说:“从君民关系、官民关系和国家强弱的角度来批评君主专制,王韬是近代史上第一人。……日后梁启超等人的‘专制亡国论’,实际是王韬这一思想的进一步发展。”[4]更富开拓性的是,王韬比较系统地介绍了西方民主政治制度。“泰西之立国有三:一曰君主之国,一曰民主之国,一曰君民共主之国。……一人主治于上而百执事万姓奔走于下,令出而必行,言出而莫韪,此君主也。国家有事,下之议院,众以为可行则行,不可则止,统领但总其大成而已,此民主也。朝廷有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众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能行也,必君民意见相同,而后可颁之于远近,此君民共主也。”[5-1]政治体制分为三种:“君主之国”“民主之国”“君民共主之国”。国家的决策大权掌握在君主手中,是“君主之国”;国家的决策大权掌握在民众手中,是“民主之国”;国家的决策大权需由君民共同决定,是“君民共主之国”。他主张中国从“君主之国”变革为“君民共主之国”,并认为“唯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隐得以上达,君惠亦得以下逮,都俞吁咈,犹有中国三代以上之遗意焉。”[5-2]君民共治,则可拾三代遗风。如果说洋务派代表封建官僚地主阶级利益,那么条约口岸知识分子则代表早期资产阶级改良派利益。“盖万世不变者,孔子之道也”,他们尽管相较洋务派思想更加开放,对现代西方文明认识更加深入,但是依然没能跳出“中体西用”的大框架。

(三)维新派的启蒙思想。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结果中国战败,清政府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西洋人,我们打不过;那个曾经俯首称臣的东洋人,我们居然也打不过。甲午一战,极大地打击了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也打醒了更多的中国人。1895年4月康有为、梁启超发动在北京应试的1300多名举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提出变法,史称“公车上书”,揭开维新变法的序幕。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由于清政府内部的守旧派与维新派的矛盾不断激化,而且维新派并未掌握实权,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将光绪帝囚禁于中南海的瀛台,变法终止,宣告失败。因为时间短暂,维新变法的现实成效甚微,然而它掀起了“近代中国第一个思想解放的潮流”。从政治维度看,戊戌维新正式开启从专制、人治迈向民权、法治的政治现代性进程;从价值观维度看,戊戌维新孕育以移植现代性价值理念、培养现代国民性为重点的中国思想文化现代性的早期探索。[6]梁启超认为:“今论者于政治、学术、技艺,皆莫不知取长以补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7-1]尽管我们学习了很多西方先进的政治、学术、技艺,但是没有真正开启中国民众的民德、民智、民力。民德、民智、民力才是政治、学术、技艺的根本。长期的封建统治造成国人奴性根深蒂固。只有民众觉醒,才能建立新制度、新政府、新国家。“然则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7-2]新民乃是今日中国第一急务。维新派除了倡导“新民说”,还提出“民史论”。“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8]史学是研究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学问,历史是全体国民共同创造的历史,反对把史书写成君主帝王的谱牒。现代国民性问题的哲学根据在历史观,民众是创造历史的主体,国民是国家的主人。只有国民意识觉醒,才能实现“启蒙”与“救亡”。

(四)“启蒙”与“救亡”之争。1910-1920年代,各种社会思潮空前发展,新文化运动把“启蒙”与“救亡”的关系问题推向新的高潮。李泽厚认为:“这在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史上是划时代的。如此激烈否定传统、追求全盘西化,在近现代世界史上也是极为少见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运动就其实质说,至少在其发展初期,却又只是上一阶段谭嗣同、严复、梁启超的历史工作的继续。……新文化运动与它们并无根本的不同,甚至在形式主张上也相当接近或相似。”[9]然而,这种持续启蒙为何还是成了“不结果实的花”?

如何理解“启蒙”与“救亡”的关系?李景源认为,自西学东渐以来,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就是启蒙理性(启蒙精神),人们从天理与人欲的框架中跳出来,逐渐学会用自由、平等、民主话语来思考制度设计。然而,启蒙话语并没有抓住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观念的革命离不开现实的革命,启蒙理性“远水解不了近渴”,脱离广大民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内忧外患之际,没有民族解放、国家独立作为现实基础,启蒙就只会停留在观念当中。“不是救亡压倒启蒙,而是启蒙脱离了救亡。”[10]不能脱离救亡而启蒙,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是中国现代性的一个逻辑序列。毛泽东说,“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很奇怪,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学生呢?中国人向西方学的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11]帝国主义的“强盗”逻辑告诉我们:学习西方观念可以,争取民族独立不行。在与现代世界“错位”的旧中国,救亡才是第一位的,启蒙不能脱离救亡。只有自己当家作主,才不会受制于人,才能为思想启蒙和思想解放奠定基础、提供保障。

二、马克思对启蒙传统的扬弃

哈维在《后现代的状况》中认为:“马克思在很多方面都是启蒙思想的儿子,他力求把乌托邦思想——如他在自己的早期著作里提出的,为人类实现自己的‘类的存在’而奋斗——转变为一种唯物主义的科学,揭示人类的普遍解放如何从阶级范围内和资本主义发展明显压迫性的却相互矛盾的逻辑中产生出来。”[12]启蒙是一项由资产阶级发起并推向高潮的、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思想运动,启蒙理性是资产阶级和现代国家的精神主题。马克思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是人类解放,政治解放是人类解放的必经阶段和超越前提。《共产党宣言》一方面明确提出了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的社会理想,另一方面也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资本主义创造的文明成果的赞美。他并非反对现代文明价值概念本身(譬如自由、平等、公正、民主等),并且认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而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真正实现这些价值,使之“转变为一种唯物主义的科学”。

(一)黑格尔批判“启蒙”却走向主体性形而上学。反思启蒙,并非反对启蒙。马克思对启蒙理性的态度基于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启蒙的前提和结果是人以自身为根据,不断地实现自我意识。康德哲学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乃是确立“知性为自然界立法”,然而他保留了“自在之物”。在黑格尔看来,物自体不可知是对理性的侮辱。“宗教上和伦理上的轻浮任性,继之而来的知识上的庸俗浅薄——这就是所谓启蒙——便坦然自得地自认其无能,并自矜其根本忘记了较高兴趣。最后所谓批判哲学曾经把这种对永恒和神圣对象的无知当成了良知,因为它确信曾证明对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臆想的知识甚至也自诩为哲学。”[13]既然理性不能把握物自体,那么知性何以为自然立法?科学的客观原则、伦理的自律原则、美学的自主原则、经济的自由原则、政治的民主原则……,如何能够寻找到最后的根据?物自体的困境在于思维和存在的二元分离,黑格尔“打算从主体性哲学内部将主体性哲学击破”[14]。思维和存在是内在同一的,生命是自在存在着的理念,知识是自为存在着的理念,两者统一于自在自为存在着的理念,即“绝对理念”。绝对理念既是绝对真理的根据和前提,又是理性活动的目的和结果。马克思认为:“因为黑格尔的《哲学全书》以逻辑学,以纯粹的思辨的思想开始,而以绝对知识,以自我意识的、理解自身的哲学的或绝对的即超人的抽象精神结束,所以整整一部《哲学全书》不过是哲学精神的展开的本质,是哲学精神的自我对象化;而哲学精神不过是在它的自我异化内部通过思维理解即抽象地理解自身的、异化的宇宙精神。”[15-1]绝对理念(或绝对精神)是一切存在的共同本质和根据。自然、社会、人的思维是它的外化形式,是作为它的“异在”和从“异在”向自身回复的阶段,艺术、宗教、哲学是它认识自身的不同方式。黑格尔的哲学方式最终走向了更深层次的主体性形而上学。

(二)马克思既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又反对把理性精神抽象化、绝对化。“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2-2]传统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只有“物”,没有“人”,哲学的对象是客观存在的物质实体,客体只是意识外的存在,没有意识界的存在,一切都是非历史的存在。所以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是一位唯物主义者时,历史却在他的视野之外。唯心主义则不同,正如黑格尔所言“近代哲学的出发点,是古代哲学最后所达到的那个原则,即现实自我意识的立场”[16]。世界是人的世界,增强人的主体意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才能更好地改造客观世界。告别传统,就是告别人的蒙昧状态,不断激发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潜能。同时马克思也注意到,唯心主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味抽象地发展了人的能动方面,历史成了思维的历史。一切对象都是意识界的存在,思想通过自我认识而形成思维规定,也就是思维对象的规定,理性代替了上帝。马克思批判这种“无人身的理性”,反对启蒙理性绝对化。

(三)马克思哲学的实践转向。与传统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不同,马克思哲学发生了实践转向。“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既不是费尔巴哈“抽象的人”与其“感性的直观”的关系,也不是黑格尔“绝对理念”与其“逻辑规定”的关系,而是“现实的人”以“感性活动”为基础的与“现实的世界”的关系。现实的人就是从事实践活动的人,感性活动就是人的社会实践,现实的世界就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对象。“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2-3]我们的主观思维和客观世界必须服从于同样的规律,这是理论思维不自觉和无条件的前提。在反复实践中,主体的能动性和客体的规律性实现“美”的统一。“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2-4]想问题、做决定、办事情不能从主观愿望、设想、想象出发,只能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出发,从客观条件和具体实践出发,社会意识要与社会存在相符合、理论要与实践相符合、思想要与现实相符合,理性的自我规定终需接受实践的检验。所以马克思认为,“解放”是一项历史活动,而不是思想活动,思想的革命不能代替现实的革命,“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2-5]。在这里,实践的唯物主义者等同于共产主义者,为了人类解放勇敢行动起来。“一步实际运动比一打纲领更重要”,问题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改变世界。

(四)哲学批判要面向“当代的普遍问题”。对思辨哲学的批判,并非为了满足形上之思。正如黑格尔哲学为德国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提供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终的理论表述一样,马克思关于黑格尔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具有明确的现实指向。他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指出:“只有对政治解放本身的批判,才是对犹太人问题的最终批判,也才能使这个问题真正变成‘当代的普遍问题’。”[15-2]政治解放意味着市民社会的建立,资产阶级政治国家是其固定形式。政治国家建立在私有制和财产私人占有的基础之上,实现的是市民社会成员的权利,而不是全体公民的权利。“政治解放的限度一开始就表现在:即使人还没有真正摆脱某种限制,国家也可以摆脱这种限制,即使人还不是自由人,国家也可以成为自由国家。”[15-3]政治国家是资产阶级虚假意识形态的产物,他们用观念中的解放代替现实中的解放,用观念中的自由麻痹现实的人的斗争。政治解放把国家从宗教中解放出来,又陷入另一种世俗宗教——商品拜物教,唯资本马首是瞻。“宗教不再是国家的精神……宗教成了市民社会的、利己主义领域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精神。……人分为公人和私人,宗教从国家向市民社会的转移,这不是政治解放的一个阶段,这是它的完成。”[15-4]犹太人的解放必须在面向资本的现实维度中寻找。资本逻辑支配现代社会,对资本的批判构成最深刻的现代性批判,因此马克思穷其一生创作《资本论》。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为了实现增殖,社会的一切要素都变成工具。人对“物”的依赖越来越严重,这是现实的人的最深层的存在论困境。关于资本主义批判,我们既不能“跳过”也不能“取消”这一阶段,只能“缩短和减轻”这种“分娩的痛苦”。“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17]自由王国和人类解放是马克思及所有马克思主义者的终极旨趣,但在现代社会,“对政治解放本身的批判”才是“当代的普遍问题”。

三、实事求是与实践理性

(一)“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第一观点的中国化表述。邓小平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路线,毛泽东同志用中国语言概括为‘实事求是’四个大字。”[18]“实事求是”这一概念,马克思、恩格斯都没有直接使用过,但它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作了准确、凝练的概括。在我国古代,实事求是指的是一种切实的治学态度,“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毛泽东首次使用“实事求是”是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共产党员应是实事求是的模范,又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模范。因为只有实事求是,才能完成确定的任务;只有远见卓识,才能不失前进的方向。”[19-1]其后,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对“实事求是”作了科学定义:“‘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20]毛泽东首创性地把“实事求是”从中国古代思想中提取出来,赋予其深刻的哲学含义,这也是构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的生动实例。

(二)实事求是内在地要求一种实践理性的思维方式。“坚持实事求是,就要深入实际了解事物的本来面貌。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从零乱的现象中发现事物内部存在的必然联系,从客观事物存在和发展的规律出发,在实践中按照客观规律办事。”[21]实际是很复杂的,千头万绪、千变万化。事物不仅表现为纷繁杂乱的现象,而且有规定自身的本质;不仅表现出多种多样的形式,而且有构成自己的独特内容;不仅有自身存在的内因,而且有影响存在的外因;不仅蕴含着共性,而且也表现出个性。事物的本来面貌往往隐藏在事物的深处,从大量的客观存在着的事物和事实出发寻找其内在联系和规律性,需要经历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种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而实践和认识之每一循环的内容,都比较地进到了高一级的程度。”[22]立足实际,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如此循环反复,这是实践理性指导下的科学认识的全过程。辩证思维不是纯粹思辨,实践理性不是启蒙理性。把握事物的本质、形成正确的思想,从“实事”中“求”出“是”来,是一个以实践为基础、以实践为动力、以实践为唯一检验标准的运动过程。

(三)实践理性既尊重客观规律,又发挥主观能动性。规律是事物发展自身所固有的、本质的、必然的联系,“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摸规律。我们既要敢于“摸石头”,又要善于“摸石头”。“试点先行”是一种“摸石头”的方法,是实践理性在改革中的具体运用。全面开展工作之前,先在一处或几处做试点,总结经验和教训,为的是蹚出一条符合实际的路子。如果试点成效好,再以点带面,进行全面复制和推广;如果试点成效未达预期,则可以边干边摸索,行不通地推倒重来,以免造成大的损失。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小岗村农民的“包干到户”,发展为全国实施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撬动中国农村改革,是从基层经验上升为国家政策的经典范例。我们熟知的改革试点、示范区、试验区等,都是试点先行、摸着石头过河的具体表现形式。“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实践理性告诉我们,随着时间、地点的变化,随着环境、条件的不同,原有的正确结论和经验都必须重新接受新的实践的检验。真理的标准只能是不断的实践。

“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列宁认为,“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23]。意识对物质是有反作用的,世界是人用概念把握到的世界。不仅思想要趋近现实,而且现实也要趋向思想。现实不是偶然的事物,它从过去而来,向将来而去。基于现实,实践理性建立起关于世界的图景,人们依照世界图景再来改造现实世界。“思想等等是主观的东西,做或行动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东西,都是人类特殊的能动性。这种能动性,我们名之曰‘自觉的能动性’,是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点。”[19-2]人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一定的思想指引下进行的,是有计划、有目的的活动。尽管规律是客观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但人在客观规律面前并不是消极被动的,它可以被认识、被利用。实践的“主观见之于客观”的特点决定了思想在实践中要发挥指导作用。同时,发挥人的自觉能动性也要避免从纯粹应当出发,把丰富的世界图景变成抽象的一般原则。人们常常陷入这样一种困境,理论上没有错,而实际效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走向理论的反面。毛泽东从端正马克思主义观的角度强调,我们所要的是香的马克思主义,不是臭的马克思主义;是活的马克思主义,不是死的马克思主义。极端的主观主义等于极端的教条主义,两者危害都很大。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的源头活水。实践理性既反对主观主义,也反对教条主义。

(四)运用实践理性,关键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当代中国最大的客观实际是什么?就是我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是我们认识当下、规划未来、制定政策、推进事业的客观基点。”[24]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立足初级阶段。既要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又要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坚持“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有机结合。社会主义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等也要立足初级阶段。譬如“人权”问题,人的权利包括生存权、发展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等。对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如何让更多的人摆脱贫困,改善生存条件,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是头等大事。美国哲学家罗尔斯也认为,社会的公平正义要体现在有利于最不利者。衡量社会进步的标志不在“高层”,而在“底层”,在于社会中下层民众的生存条件、生活水平是否得到改善和提高。“中国的减贫行动是中国人权事业进步的最显著标志。改革开放30多年来,7亿多贫困人口摆脱贫困,农村贫困人口减少到2015年的5575万人,贫困发生率下降到5.7%……联合国《2015年千年发展目标报告》显示,中国极端贫困人口比例从1990年的61%,下降到2002年的30%以下,率先实现比例减半,2014年又下降到4.2%,中国对全球减贫的贡献率超过70%。中国成为世界上减贫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世界上率先完成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的国家”[25]。中国的减贫行动让广大的发展中国家看到了希望,为人类进步作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实践理性以“我”为主,既尊重客观实际,又积极主动作为,为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发展提供哲学智慧。

(五)坚持实践理性,“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理论思考必须面向中国现实。任何一种思想或者理论,都应该具备两种功能:一是总结性,即对具体实践的概括、归纳和理论提升,也就是从感性具体到理性抽象;二是前瞻性,即对未来实践的规划、指导和理论牵引,也就是从理性抽象再次回到具体实践。面对日新月异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理论思考和理论研究应该发挥这两种功能。当前的理论有效供给不足,需要理论研究的供给侧改革。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应该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从我国改革发展的实践中挖掘新材料、发现新问题、提出新观点、构建新理论,加强对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实践经验的系统总结,加强对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先进文化、和谐社会、生态文明以及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等领域的分析研究,加强对党中央治国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的研究阐释,提炼出有学理性的新理论,概括出有规律性的新实践。”[26]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聚焦党和国家面临的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聚焦国际社会共同关注的问题,提出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和有效办法。正如一百年前的“启蒙”不能脱离“救亡”,当今的启蒙理性如果“信马由缰”,只是从抽象的、绝对的原则出发,无视中国现实,缺乏理性的内部(实践)反思,结果同样是危险的。马克思说:“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2-6]理论要深入到实践当中去,要回答实际问题,要满足现实需要。当代中国的实践既不是传统历史文化的简单延续,不是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生搬硬套,也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经验的重复,更不是所谓西方发达国家发展模式的翻版。这既对中国理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为中国理论提供了更丰富的资源。中国理论要坚持民族性、时代性原则,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中国方案”;回应“世界关切”,引领“时代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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